大隋帝国风云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猛子
突然,一道佛光从天而降,霎时撕裂黑暗,长刀崩,化作万丈佛光,佛音起,“其心平等无有亦有。无有去来而亦去来。不破不坏不断不绝。不出不灭非主亦主。非有非无非觉非观。非字非不字。非定非不定。不可见了了见。无处亦处。无宅亦宅。无闇无明。无有寂静。而亦寂静。是无所有不受不施……”
“伽蓝……”佛在喊他。
“伽蓝……”十八守护法神在喊他。
“伽蓝……”母亲在喊他。
“伽蓝……”师父在喊他。
“伽蓝……”一个个死去的袍泽在喊他。
“伽蓝……”布衣、石蓬莱、阿史那贺宝……灰发中年人,白衣少妇……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声声呼唤。
我不醒,我不想醒,我不愿醒,我要回家,佛祖,请施展无边法力,送我回家吧。
时间在飞逝,生命在轮回,伽蓝在高声梵唱,“无有知者无不知者。无有见者无不见者。非有为非无为。非世非不世。非作非不作。非依非不依。非四大非不四大。非因非不因。非众生非不众生。非沙门非婆罗门。是师子大师子。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说。除一法相不可算数。般涅槃时不般涅槃。如来法身皆悉成就如是无量微妙功德……”
伽蓝随着时间在飞逝,光阴如梭,时光荏苒,瞬息间,进入生命的轮回之道,那是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他从这里来,再从这里回家,他的心静了下来,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灵魂慢慢浮出躯体,如流星一般骤然消失。
我回家了。伽蓝闭上眼睛,进入璀璨夺目的星海,意识一点点消散,终于化作无形。
=
“伽蓝……”亲切、温婉、柔和的呼唤一遍遍响起,一丝丝渗入灵魂,回荡在浩淼无际的心海之中。
伽蓝的意识一点点回归,慢慢地,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肌肤如雪鼻似锥,弯弯的漆黑黛眉,纯洁的碧绿眼眸,甜甜的笑容。他努力寻找记忆,努力想从混沌之中挣扎而出。
“嗷……”蓦然一声雷吼,一个毛茸茸的大头突然出现在伽蓝眼前,仿若一声惊雷,把混沌世界轰然炸成满天齑粉,记忆顿时如潮水一般冲入了伽蓝的脑海。
伽蓝如坠地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世界,佛祖,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伽蓝……”翩翩激动地叫着,笑着,泪如雨下。
“嗷嗷嗷……”暴雪连声嘶吼,兴奋地上跳下窜。
“大兄……”一个稚嫩的童音缓慢而吃力地响起,接着一双娇嫩的小手抱住了伽蓝的脸,“大兄,醒来,醒来。”
泪珠缓缓滚出伽蓝的眼眶,顺着脸颊悄然滴落。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雪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那双呆滞而迷惘的眼睛里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关切。
“雪儿。”伽蓝用力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叫道。
雪儿低下头,白嫩的小脸贴着伽蓝浓密的胡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大,兄,醒,来。”
“嗷”暴雪生气了,大脑袋用力一拱,把雪儿推到了一边,长舌伸出,在伽蓝脸上一阵狂舔。
翩翩担心暴雪兴奋之下跳上毡床,踩坏了伽蓝,急得一边连推暴雪的大头,一边急切叫喊,“不要啊,不要伤了他。”暴雪哪里听她的喝叱,两条后腿一蹬,作势就要扑上床。翩翩吓坏了,娇小的身躯当即匍伏到伽蓝身上。暴雪哪管许多,雄壮身躯“呼”地一下跳到翩翩背上,长舌继续在伽蓝脸上亲密吮舔。
“暴雪……”伽蓝慢慢抬起手臂,轻抚着暴雪长长的颈毛,“好兄弟。”
暴雪撒欢疯了一阵,在伽蓝的轻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地跳到地上。翩翩哪里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早被压趴了,结果一人一獒都压在伽蓝身上。翩翩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掀起裘毛大氅查看伽蓝的伤势。
“不要担心,外伤不严重,内伤也好多了。”伽蓝笑着安慰道,旋即看到翩翩面色憔悴,两眼通红,知道她日夜服侍太过劳累,“辛苦你了,谢谢。”
翩翩羞惭不安地连连摇手。
“我饿了。”伽蓝说道,“给我切点羊肉。”
翩翩答应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又被伽蓝喊住了,“翩翩,现在我们在哪?熊霸兄和其他几位的伤势如何?”
“我们在魔鬼眼。”翩翩说道,“戍主说,黑将军和另外三人暂无性命之忧。”
“何时到的魔鬼眼?”伽蓝问道,“阿柴虏可曾追来?”
“我们在三天前就到了魔鬼眼,过了一夜戍主就带着驼队赶来了。听戍主说,阿柴虏追到半道就回去了,不敢深入魔鬼眼。”
“我昏迷了四天?”伽蓝暗自叹气,冲着翩翩挥挥手,“去告诉戍主一声,说我醒了。”
=
布衣匆忙而来。阿史那贺宝和石蓬莱闻讯,也是飞奔而至。
伽蓝坐在毡床上,手里拿着一根羊腿,短剑连削,狼吞虎咽。
布衣三人喜笑颜开,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天马戍卒杨渊和紫云天的大巫带着驼队继续行往丝路北道,而布衣、贺宝带着回援驼马曾与阿柴虏的追击队伍有过一次接触,由此才知道伽蓝带着人马去了魔鬼眼。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食物?”布衣好奇地问道。
“春天我来过一次。”伽蓝说道,“这里曾有一股沙盗,到天马河一带劫掠,正好被我撞上,一路追杀到此。”
“沙狼是你杀的?”贺宝吃惊地望着他,手指帐外,“鬼眼里的白骨都是你的刀下亡魂?你把他们全杀了?”
“鸡犬不留。”伽蓝轻描淡写地说道,“沙暴助了我一臂之力,否则很难把他们连根拔掉。”
“沙狼宝窟里的财富倒是不少。”贺宝笑道,“你带不走的东西,这次便宜我了。”
伽蓝笑笑,“能带走的都带走吧。这次连累你了,阿柴虏肯定要报复,短期内你是不能再回紫云天了,这点东西算是我给你的补偿。”
“谢谢兄弟了。”贺宝高兴地说道,“这些钱财足够紫云天的兄弟们无忧无虑地过两年,我代他们谢谢了。”
伽蓝不以为意地摇摇手,“马上起程赶往冬窝子。他们几个的伤势比较严重,这里不合适养伤,药材也不够了,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冬窝子。”
布衣担心地看着伽蓝,“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石蓬莱也劝道,“无须急在这一刻,假如老伤新伤一起发作,这条命就危险了。”
“你们也忒小瞧他了。”贺宝说道,“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他,几个阿柴虏也能要了他的命?无妨,伽蓝说走,那就走,我这就去叫人收拾。”说着一边起身出帐,一边戏谑道,“这是魔鬼眼,不是冬窝子,一阵沙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还是赶快走吧。”
布衣和石蓬莱想起魔鬼眼的恐怖,顿时心寒。
“既然如此,我也去叫人收拾,马上起程。”石蓬莱随着贺宝匆匆离去。
伽蓝把大半截羊腿扔给暴雪,随后接过翩翩递过来的手巾,一边擦一边叹道,“布衣兄不该为了我留在这里。紫云天一役后,我们所带的药材几乎耗尽,这里的气候又极其恶劣,随时可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你当时的情况比他们更危险。”布衣关切地问道,“你确定自己可以行走了?”
“我是老伤,过度劳累就会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伽蓝笑道,“无妨,到了冬窝子,寻点好药,多休息几天就行了。”
布衣微微颔首,捻须沉吟,欲言又止。
“是关于薛家的事吗?”伽蓝主动问道,“布衣兄可曾了解到什么?”
“薛道衡之死,可能与高颎、贺若弼一案如出一辙。”
伽蓝苦笑,“原来如此,这就不怪老帅没有托付西北亲信暗中予以照拂了。”
“皇家之事,当真可怕。”布衣摇头感叹,“皇太子被废之时,成百上千的人受到连累;皇太子被杀之时,又有一批人遭到杀戮和打击;此后余波不止,就连高颎、贺若弼这等功勋大臣也难逃一死。本以为高颎、贺若弼之后,这场风暴已经终止,但没想到再掀波澜,又把薛道衡这等天下鸿儒也拖进了地狱。”
“大凡与皇太子扯上关系的人,都无法逃脱这场风暴。”伽蓝叹道,“此事切莫声张,以免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倒没有太大麻烦,但你……”布衣望着伽蓝,皱眉说道,“薛家主事的是薛德音,曾任本朝著作佐郎,这个人看上去谨小慎微,但沉府很深,不是寻常之人。另外,他们家还有一个主事的,就是薛道衡的第七房妻妾司马夫人。这位夫人出自河内司马氏,在薛家的地位仅次于薛道衡的正妻崔氏。崔氏早亡,薛家内府一直由这位司马夫人操持。这位司马夫人对你十分关注,数次向我打探你的出身,显然别有用心。”
伽蓝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出身?她想知道,告诉她就是。我过去是官奴,现在是戍卒,对她而言,没有半分价值。”
布衣微笑点头。如果伽蓝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老狼府肯定知道。在西北这个地方,有多少事瞒得了老狼府?
“河内司马氏乃汉晋以来累世簪缨,是以经术传家的衣冠望族,虽不能与山东第一高门崔氏相比,但足以与山东的王、卢、李、郑四姓,关中的韦、裴、柳、杜、杨、薛六姓比肩。”布衣言辞之中透出对中土高门大族的尊崇和仰慕,“司马夫人谦恭垂询,又有薛氏老帅这层关系,我也不好蓄意隐瞒,也就把你的事情如实相告。请伽蓝见谅。”
“无妨,布衣兄见外了。”伽蓝笑道,“想来布衣兄已经猜到了司马夫人和薛家大郎的求助之意,不知布衣兄是否有援手之心?”
布衣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无语。
当今中土,谁不想攀附豪门世族?对于庶民、商贾来说,攀附上豪门世族,等于获得了利益上的保障,而对于士人来说,攀附豪门世族,就等于打开了仕途的大门。像布衣这种级别的官僚,如果有机会结识豪门世族,并得到他们的照拂,那么仕途肯定可以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调离西土,到富裕的郡县或者到京畿为官,这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大事。
薛道衡出自河东薛氏,是当今中土声名显赫的鸿儒,他的妻儿现今虽然落难,但薛道衡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再加上诸如河北崔氏、河内司马氏等中土豪门望族与其有姻亲关系,可以想像,只待时机到了,薛道衡的冤屈即便不能昭雪,他的妻儿肯定能重返中土,他的儿孙肯定会解禁重入仕途。
这时候救助薛家,等于雪中送炭,薛家必定记住并报答活命之恩,将来获利之大,难以想像。
像伽蓝、布衣这些西北军锐士,终其一生,不论功勋多少,假如背后没有豪门望族做靠山,最多也就是官至鹰扬府的六品校尉,反之,假如有一个大靠山,就能官至五品鹰扬郎将,甚至四品武贲郎将,至于从三品的十二卫府将军,三品的十二卫府大将军,那就遥不可及了,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可以奢望的。
“我试探着询问了一下他们这两年在且末的生活,还有这次逃亡前后所发生的事。”布衣说道,“薛家大郎和司马夫人言辞闪烁,并没有如实述说。给我的感觉是,西北军有人在暗中照顾他们。就以这次阿柴虏进攻且末来说,他们能及时撤离,就是因为且末鹰扬府特意派人报讯,并遣一火卫士负责保护。如果没有这一火卫士舍命相救,他们根本逃不到且末水,早被阿柴虏抓去了。”
布衣说到这里看了伽蓝一眼,“我们曾随侍于老帅左右,亲耳听到过老帅对薛先生的敬仰之意,也亲眼看到过老帅与薛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以老帅的为人,不可能对薛先生一家的苦难视若无睹。老帅要照顾薛先生的妻儿,必定托付于冯孝慈和王威两位将军,而两位将军必定会找到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老帅之所以不插手,是因为长安另外有人在照顾薛先生的妻儿?”伽蓝问道。
“应该是这样。”布衣说道,“让人奇怪的是,司马夫人对你格外关注,隐约透露出让我们保护薛家的意思。假如我们没有弄清楚这里面所隐藏的秘密,我不想节外生枝插手此事,打算直接把他们交给鄯善鹰扬府。”
这时帐外传来暴雪的低吼。翩翩匆忙掀开帐帘,“薛大郎君和司马夫人来了。”
伽蓝笑着对布衣点点头,“我听听他们说什么,假如影响到我们的谋划,那就以布衣兄的意思,绝不胡乱插手。”
=
=
=
大隋帝国风云 第二十八章 河内世泽,太史家声
白衣少妇和灰发中年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帐篷。
布衣介绍了一下。白衣少妇就是薛道衡的侧室司马夫人。灰发中年人是薛道衡之子薛德音。
“伽蓝担心几位伤者有性命之忧,催促我等即刻起程。”布衣躬身为礼,“我去收拾行装,请夫人和大郎君也不要盘桓太久。”
布衣这话说得很含蓄,隐晦暗示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即便他这个七品戍主,也唯伽蓝马首是瞻。
“将军辛苦。”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双双还礼,神态谦恭。
伽蓝斜靠在毡床上,既未起身相迎,也未虚手相请,眼神冷森而漠然,晦暗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一丝倨傲浅笑。
薛德音深施一礼,刚欲开口说一番感激的话,却被伽蓝伸手阻止,“保护你们,是大隋卫士职责所在,无须感激,也不要记在心上。”
薛德音楞了片刻,虚张着嘴,讪讪无语。伽蓝的冷淡态度让他十分尴尬,神情颇为难堪。
“夫人,大郎君,快请坐下。”翩翩这时从藤筐里拿出两块厚厚的锦毡走过来,一边铺到地上,一边亲热招呼,恰好掩饰了薛德音的尴尬,缓和了气氛。看得出来,这几天翩翩和他们处得很融洽,刚才布衣、贺宝和石蓬莱就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
伽蓝对翩翩的热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仲戍主刚才和我说过你们的事,没想到你们竟是薛先生的至亲。河东三大名门,裴、柳、薛,名震天下,薛先生更是声名烜赫,即便在我西土边陲,薛先生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像我等戍卒更是常常高歌薛先生的诗赋,对其尊崇之致。”
薛德音和司马夫人坐在锦毡上,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忧虑。
布衣戍主对他们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谦恭有礼,更是数次暗示他们,如果想寻求帮助,就必须找伽蓝。
中土的豪门望族当然不会知道西域都尉府辖下还有这些彪悍勇士,但在西土,西北狼威名赫赫,而金狼头更是一个传奇般的神秘存在,大凡西土诸虏的贵族或多或少都知道金狼头的强悍实力。布衣向他们述说了金狼头的传奇,实际上就是告诉他们,薛家遇到了传说中的守护法神,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不但能化险为夷,更有可能离开西域重返中土。只是如今看到伽蓝的态度,事情远比想像的困难。
“薛先生冤屈而死,至亲流放且末,可谓灭顶之灾,但薛先生出自河东望族,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应该有人暗中予以照拂。”
伽蓝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盯着薛德音和司马夫人,查看两人表情变化。
“且末已失,且末戍军全军覆没,能够安全撤回鄯善的寥寥无几,但即便撤回去了,保住了性命,却无法逃脱失地之责。仲戍主和江戍副必定革职,除名为民。所以,我们只能保护你们到鄯善首府婼羌城,此后就无能为力了。假若你们有暗中保护之人,或者有其他落脚之处,现在告诉我,我和两位戍主可以把你们安全送达。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为薛先生做的一点事情,再多,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薛德音皱眉深思,沉吟不语。
司马夫人黛眉微凝,稍加思索后,问道,“不知将军能否把我们送到敦煌?”言下之意,鄯善无人可以保全薛家。
“我听戍主说,且末鹰扬府曾派一火卫士护送你们撤离。”
“我们在且末可以生存,但在鄯善不行,鄯善有我们的仇家。”司马夫人说道,“如果发现我们,必定置我们于死地。”
伽蓝踌躇片刻,还是缓缓摇头,“到了婼羌城,我们就自身难保了,有心无力。”
司马夫人想到了布衣的暗示,断然问道,“将军需要什么?”
伽蓝微微皱眉,考虑良久,说道,“这取决于你们。”
伽蓝举起双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你我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和命运。你们是豪门望族,而我们连寒门都不是,不过是庶民而已。士庶之别,国之章也。”
“仲戍主凭借累累功勋,官至七品武将,这是一个庶民在仕途上所能达到的一个很高的高度了,而刚才我听戍主介绍说,大郎君起家就是七品游骑尉。”伽蓝目露嘲讽之色,“大郎君衔着金汤匙降临人间,张嘴发出一声啼哭就是大隋的七品官。当然,相比那些尚未出生就是国公、郡公的贵胄来说,大郎君这个游骑尉实在不算什么。”
伽蓝摇晃了一下右手,“河东薛氏处在这个世界的顶端,而我们这些庶民……”伽蓝又摇晃了一下左手,“处在这个世界的最底端。虽然你们现在落难了,但和我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关联,但命运却把我们拉到了一起。”
薛德音听懂了。这位将军所需要的是利益,是薛家所能带给他的利益,他不但需要脱掉失地之罪,还需要更多,比如,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司马夫人若有所思,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伽蓝。这是一个普通庶民所拥有的心机和智慧?这是一个普通戍卒对这个世界不同寻常的理解?
“你们已经流放且末两年了,时间很长了,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你们的亲人也不可能置若罔闻,任由你们死在这里。”伽蓝继续说道,“上苍给了你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需要这个机会。”
“将军需要什么?”司马夫人再一次问道。
“你必须告诉我,薛家何时返回长安。”伽蓝停顿了片刻,旋即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是否有即将返回长安的消息。”
薛德音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个骄横狂妄的戍卒,如果不是薛家欠了对方救命之恩,他肯定会拂袖而去,再不愿看到这张可憎的脸。这是恃强凌弱,这是一种欺凌和侮辱,这是庶民对豪门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的宣泄,薛家虽是待宰羔羊,但还不至于任由一个卑微的戍卒来肆意欺侮和宰割。
薛德音的呼吸渐渐粗重。司马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脸上露出告诫之色。
犹豫了片刻,司马夫人樱口微张,刚想说话,却见伽蓝伸手相阻,“不要欺骗我,想好了再回答。”
司马夫人玉脸涨红,羞恼不已,一种被卑贱野蛮之徒所侮辱的愤怒在心里燃烧,隐约有爆发的迹象,但她必须忍,必须忍住。
伽蓝冷笑,“我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或许会记住我们的救命之恩,或许会报答我们,但我们能进入你们的世界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纠葛,不管是仕途还是婚姻,都叫婚宦失类。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婚宦失类是奇耻大辱,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报答?一点施舍而已,而这点嗟来之食,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耻辱?”
“救助你们,是我大隋卫士的职责,我们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是我们的荣耀,所以,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感激,也不需要你们的报答。我们已经获得了荣耀,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假如你们希望继续得到保护,希望能安全到达敦煌,对我们而言就是违抗军令,违背国法。军令如山,国法无情,我们会因此背上谋大逆的罪名,耻辱地死去。”
“在你们眼里,军令国法算什么?军令是你们制定的,国法是你们颁布的,军令国法都是为你们而服务,你们就是军令,你们就是国法。你们掌握着天下贫贱的生死,掌握着天下庶民的命运。”
“但在我们的眼里,军令就是屠刀,国法就是死亡。护送你们到敦煌,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屠刀,意味着死亡,所以,我说了,这取决于你们,假如你们能凌驾于军令之上,玩弄国法于股掌之间,假如你们能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为何不敢护送你们去敦煌?”
伽蓝目光森冷,所说之话如千斤巨锤,狠狠击打在薛德音的心上,让他窒息难当。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人。
司马夫人沉默了,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于无形。伽蓝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珠玑,振耳发聩。这个人,这些想法,这些言辞,绝不是一个西北戍卒所能想到,所能说出来的。
“将军需要什么机会?”薛德音终于开口说话。
“大郎君,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薛德音看了司马夫人一眼。司马夫人紧咬樱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决断,缓缓点头。
“我们得到消息,皇帝已经下旨赦免了薛家,允许我们返回河东。”薛德音说道。
“何时得到的消息?”
“就在我们逃出且末之前。”
“谁给你的消息?”
薛德音踌躇不语。
“不要欺骗我。”伽蓝警告道,“你应该从仲戍主那里听说了,我在除名为民之前,经常为老狼府做事。长安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蓝恍然,原来薛家得到了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保护,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且末鹰扬府在危急时刻派出一火卫士护送薛家撤离且末了,但元弘嗣去年才主掌陇右军事,时间太短,尚无法控制鄯善和敦煌两地,当然也就无法保证薛家在鄯善和敦煌两地的安全。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