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帝国风云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猛子
“走,走……”伽蓝一掌拍上烈火,大声叫道,“关门将阖,快马加鞭。”
烈火一声激烈嘶鸣,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挚,卷起冲天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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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关门已闭,悬门缓缓下降的声音震耳欲聋。
阳关关令毛宇轩身着皮甲,披着黑氅,背负双手,慢慢走在城墙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始终盯着滞留关外的商旅,似乎想从中寻到什么,偶尔抬头望向茫茫戈壁,眉宇间更是忧色重重。
西行离开敦煌前曾说过,他要去且末,要去突伦川找到伽蓝,然后召集尚存的西北老狼,一起去长安报仇雪恨。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杳无音信,直到最近才从鹰扬府中听到金狼头重现冬窝子的传闻。伽蓝既然重出江湖,那么其回家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然而,西北局势突生剧变,先是阿柴虏卷土重来攻占且末,接着龙城举烽报警,铁勒人大举进攻。伽蓝和西北老狼们的回家之路就此断绝,生死未卜。
就在这时,西天的落日余晖中忽然卷起一股沙尘,由远及近,风驰电挚而来。
毛宇轩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眉头紧缩。城上戍卒也注意到了异常,一个个驻足观看。关外局势紧张的消息已经传开,鹰扬府已下令加强关防,现在出关绝无可能,而进关商旅的盘查更为严格,这导致滞留关外的商旅越来越多,怨声载道。
“是不是关外信使?”令丞走到毛宇轩的身边,揣测道。
“希望是信使。”毛宇轩叹道,“龙城被围,驿路断绝,如今只有烽火传讯,鹰扬府对关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卫府更是忧心如焚。”
“下午王郎将巡关,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卫府和鹰扬府都在等待关外信使。”毛宇轩微微颔首,神色更为严峻,“如果再无讯息,鹰扬府就不得不出兵驰援了。”
“将军是不是想随军出征?”
毛宇轩冷笑,“咱一个被贬卫士,你以为还有出征立功的机会吗?”
“当然有。”令丞望着毛宇轩,小声安慰道,“将军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
他知道毛宇轩曾是西北狼锐士,后因罪被贬,不过被贬之后还能出任阳关关令,保留正八品的武官职,可见其罪责并不严重,或者其背后有靠山,迟早都会东山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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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从沙尘中冲出,沐浴着血色夕阳,迎着凛冽寒风,纵马飞驰。
紧接着一队驼马也冲了出来,一匹灰白色的大獒伫立于驼背之上,威风凛凛。
毛宇轩的浓眉骤然紧凝,心跳骤然剧烈,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令丞,大步冲向城楼,一边跑,一边拿起挂在腰间的角号,高举向天,全力吹响。
“呜呜呜……”号声雄浑而激烈,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嗷……”大獒张嘴雷吼,一声接一声,声震旷野。
“暴雪……”毛宇轩狂喜,纵声狂呼,“伽蓝,伽蓝来了……”
令丞跟在毛宇轩的后面一路飞奔,他不知道暴雪是谁,也不知道伽蓝是谁,但他知道来者肯定是关外的信使,或许就是某个神秘的西北狼锐士,与毛宇轩有着生死之情,兄弟之义,否则向来冷若冰霜的毛宇轩绝不会如此失态,如此惊喜。
城楼上的戍卒们诧异地望着毛宇轩,关门的戍卒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正在下降的悬门嘎然而止,悬于半空。
“伽蓝,伽蓝……”毛宇轩冲到城楼上,兀自狂呼不止。
“将军,是否燃起烽火,报讯卫府?”令丞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点火,报讯”毛宇轩喜笑颜开,用力挥动着手臂,“开门,开门”尚未说完,又转身向楼下冲去,“兄弟们,打开关门,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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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点燃,咆哮的火龙在暮色之中呼啸而起,向着龙勒府方向疾射而去。
悬门“隆隆”再起。
毛宇轩和几个戍卒合力推开半扇关门,才开了一条大缝,毛宇轩就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在关上戍卒和关外商旅们惊诧的目光中,在茫茫戈壁上,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
暴雪从刀疤的背上腾空而起,四爪刚刚粘地,庞大身躯便再度腾空,如飞一般冲向毛宇轩。
一人一獒在黄沙中紧紧相拥。
烈火停下脚步。伽蓝滚鞍下马,掀开幂离,露出一张激动的面孔,“宇轩……”
“伽蓝……”毛宇轩冲上去,与伽蓝紧紧拥抱,“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梅花开了,娘想你了,她想你了。”
伽蓝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
毛宇轩眼圈泛红,用力拍打着伽蓝的后背,“你的病好了吗?是不是不再痴癫?你说啊,快说啊,是不是好了?”
伽蓝哽咽点头。
“你是不是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告诉咱,是不是?”
伽蓝再次点头。
“快快进关”毛宇轩手指城楼上的冲天烽火,大声说道,“冯帅和王帅正在翘首以待,王郎将下午还到了关隘,他说,伽蓝该回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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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燃烧的烽火让关外的商旅们惶恐不安,接下来他们看到了更为不可思议的一幕,阳关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关令竟然为一名面带金狼头护具的黄袍卫士执辔牵马,而关上关下的戍卒们对马上之人无不恭敬施礼。
令丞非常激动,不仅仅因为他看到了金狼头,那个神秘而极富传奇色彩的西北狼锐士,更因为金狼头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关外的大隋将士和大隋的疆土或许都将因此而得以拯救。
入关之后,伽蓝马不停蹄,在毛宇轩和几名戍卒的护卫下,向龙勒府打马狂奔。
路上伽蓝向毛宇轩简略说了一下关外的事,其中重点提到了楼观道、李世民、薛德音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能否处置好,则直接关系到了西北狼能否顺利东赴长安报仇雪恨。
毛宇轩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关注,这种事自有伽蓝和西行等人去处置,他关心的是仇人,是如何报仇雪恨。
“杨玄感是礼部尚书,李密是望族子弟,元弘嗣更是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这种人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毛宇轩说道,“杀人简单,一刀而已,但杀这种大权贵,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们的命不值钱,但如果因此祸及无辜,甚至连累了明公,那就万死莫赎其罪了。”
“伊吾道一战,本就是长安权争的结果。”伽蓝冷笑,“我们这些西北狼在长安权贵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草芥蚁蝼,说杀也就杀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但我们若想杀他们,却是千难万难,即便得手了,砍下了他们的脑袋,也一样会被长安权贵所利用,依旧是长安权争的牺牲品。你想想,我们死了,做鬼了,还免不了做他人获利的牺牲品,还要被那些权贵们榨干灵魂,你甘心吗?你在阿鼻地狱里能安息吗?”
毛宇轩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伽蓝想干什么了。
“所以,你打算暂时放过楼观道,利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等关中权贵们的力量去诛杀仇敌,是吗?”
“我们要寻仇楼观道,必然会挑起沙门和道教之争,其结果是两败俱伤。”伽蓝的眼里掠过一丝森冷杀意,“你想想,谁才有绝对力量铲除楼观道?”
“皇帝。”毛宇轩脱口而出。前朝有两个皇帝毁佛灭道,天下皆知。
伽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毛宇轩却是暗自惊悚。伽蓝的报仇手段太残忍了,先是让权贵们互相厮杀,挑起内争,这是要死人的,要连累无辜,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当帝国风雨飘零之际,皇帝肯定无法容忍,必然出手,到了那一刻,幕后推手楼观道恐怕就难以独善其身了。
“你十万火急赶赴敦煌,是不是打算借助明公之力,先行布局?”
“布局?”伽蓝苦笑摇头,“以我们的实力,除了顺流而下,在风浪中拼死挣扎外,还有布局之力吗?去年,明公不但没有拯救我们,反而拱手让出了西北,可见明公为了保全裴氏的权势,无视我们的生命,断然抛弃了我们,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明公伸手相助?他不杀我们就算顾及当初的香火之情了。”
毛宇轩紧锁眉头,当即质问道,“你要背叛明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明公会以我们这些悍卒为亲信?我无意背叛明公,但我要生存,所以迫不得已,我只能认敌为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具备新的价值,而明公才会继续利用我们,以我们为亲信,如此我们才能左右逢源,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只待时机成熟,我们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天下。”
毛宇轩惊讶地望着伽蓝,旋即又露出欣慰笑容,“好,突伦川的风沙当真有效,不但治好了你的病,还让你的才智更进一步。”
“报仇不是以一己之勇血溅五步,那是武夫所为。”伽蓝淡然笑道,“杀人于无形,让仇人互相厮杀,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才叫报仇。”
毛宇轩长叹,“娘生前说过,不希望你变成一个阿修罗。”
“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阿修罗,让娘在九泉之下担惊受怕?”伽蓝脸色骤冷,忿然说道,“人要杀我,我岂能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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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驰约莫二十里,遇上龙勒鹰扬府的卫军,为首者,霍然是鹰扬郎将王辩。
火把如林,照亮了黑暗。年近天命之龄的王辩满脸沧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刚毅而沉稳。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累累战功虽然没有给这位悍将以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但出身关中京畿之地,官宦之家,历任两朝的老将军还是无怨无悔忠心耿耿地戍守在西北边陲,为中土的安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伽蓝飞身下马,摘下护具,恭敬施礼。虽然两人是忘年之交,但伽蓝对这位老大哥非常尊崇,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辩上下打量了一下伽蓝,这才缓缓下马,走到伽蓝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关外形势如何?”
“比想像的严峻,但若要解决,却也没有想像的困难。”
王辩冷峻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如此甚好。粮草辎重可到了龙城?”
“途中相遇。”伽蓝回道,“虽然龙城可以坚守更长时间,但一旦失去魔鬼城的支援,旦夕可破。”
王辩迟疑了片刻,问道,“除此以外,别无援军?”
伽蓝没有说话。王辩来自关中普通官宦之家,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必须得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这种人正是楼观道所青睐的对象,楼观道可以做为中间人为其升官加爵牵线搭桥,所得的回报当然丰厚。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暗中帮助楼观道操控西北局势的就有王辩,否则王辩不会有此一问。
“我在经过太阳谷的时候,曾看到两百多头颅堆砌道中。”
伽蓝这句话让王辩的脸色稍稍起了些变化,“你可曾遇见老君殿的寒笳羽衣?”
“她在魔鬼城。”
伽蓝简明扼要,不再多说一个字。王辩所知有限,给予楼观道的帮助大概也就是那支护粮军队,所以他不想知道得太多,而伽蓝也相当知趣,绝不多说一个字。
“冯帅和王帅都在卫府等候消息。”王辩伸手相请,“劳累了,稍后老哥哥请你吃酒。”
伽蓝笑笑,在王辩转身的霎那,低声说了一句,“楼观道机关算尽,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输得一干二净。”
王辩面无表情,仿若不闻,不过嘴角那一抹笑纹却把他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既然输了,那就对不起,连本带息一起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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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府大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炭香,但室内的气氛却异常冷肃,就连站在屋外的卫士们都感觉今夜的天气格外冷,冷得让人颤栗。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端坐于豪华案几之后,削瘦的面庞凛若冰霜,灰白长眉下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此刻却像刀锋一般寒气四溢,锋芒毕露。
武贲郎将王威气质儒雅,神态平和,他既不像冯孝慈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名门望族的高贵和倨傲,也不像出身寒门的王辩那等刚毅和谦恭,他出身大族,却因为庶出而不得不努力拼搏,他有今天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源自自身的努力,靠的是文韬武略一身真本事。
伽蓝滔滔不绝,把西土局势的剧烈变化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和推衍,最终得出结论,并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冯孝慈和王威并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欣赏,两人当着鹰扬郎将王辩和卫府长史的面,直接与伽蓝商讨对策,这实际上就是把伽蓝当作了心腹,引为卫府的参谋从属。
“皇上在东都。元留守在弘化。”王威说道,“无论是禀报留守府,还是急奏东都,时间上都来不及了,所以某认为伽蓝的计策可行,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契苾歌愣,守住龙城,确保丝路畅通,继而让鄯善鹰扬府坚持到明年春天。”
“这种缓兵之计根本瞒不了契苾歌愣。”王辩断然反对,“假如射匮可汗带着突厥大军攻占了白山,直接威胁罗漫山南北,那么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和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完全可以说服龟兹和焉耆等国,联合吐谷浑人一起攻打婼羌,如此婼羌必失,我大军必定全军覆没,所以当务之急是撤退,让鄯善郡府、鹰扬府即刻撤回敦煌。”
“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撤?”冯孝慈冷笑,转目望向伽蓝,“你凭什么判断突厥人不敢攻打婼羌?”
“现在有谁知道我大隋军队即将再次远征辽东?”伽蓝反问,“既然没人知道我大隋即将发动第二次东征,那突厥人拿什么保证开春之后,我河西大军不会远征三千里直杀且末?契苾歌愣为什么要率部投奔大隋?还不是因为他预计我河西大军一定会在明年展开反攻?”
“但明年河西大军根本无力远征。”王辩苦叹,“这时候坚守鄯善还有什么意义?”
“撤退的命令必须由东都来下。”冯孝慈说道,“坚守鄯善的意义就在于给东都足够的时间做出决策,而我们则不至于因此背上丢城失地的罪名白白赔上这颗头颅。”
众皆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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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 第七十四章 师父
第七十四章师父
伽蓝从混沌中醒来,意识一点点回归。
血色夕阳下,纵马入关。沉沉暮色中,王辩嘴角那一抹笑纹异常醒目。气氛凝重的卫府大堂上,冯孝慈如山一般稳重,而王威则头角峥嵘,锋芒毕露。
昨夜的商讨最终还是在王威的坚持下拿出了决策,卫府长史连夜出关赶赴龙城,在没有征得弘化留守府和西京长安同意的情况下,行便宜之事,与契苾歌愣展开实质性谈判。所谓实质性,就是必须取得成果,必须保证丝路的畅通,粮草辎重必须以最快速度运到婼羌城,为此,可以答应契苾歌愣的全部条件。
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鼻翼漂浮着淡淡的幽香。伽蓝的思绪从卫府大堂转到了美酒佳肴,躺在雾气氤氲的浴桶里享受着娇娆佳丽的温柔,积郁已久的生死重压在这一刻不翼而飞,疲惫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人慵懒无力,即便在锦被暖裘的床榻上与佳人缠绵缱绻,也是不堪久战,酣畅淋漓一番后便倒头睡下,再醒来时,竟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
丝发如缎般顺滑,柔夷如水般细嫩,两个火热的胴体一左一右偎进伽蓝坚实的胸膛,撩拨起他狂热的生命,激起他燃烧的欲望。
伽蓝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帷幔,火红的暖裘,还有两张迷人的娇嫩面孔,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家了,终于从血雨腥风中杀了回来。
抚摸着鲜嫩的娇柔,吮吸着甜甜的幽香,仿若雨露滋润了干涸的沙漠,仿若涓涓溪水汇成长河,伽蓝的血液沸腾起来,接着爆发出无穷力量。
帷幔内蓦然传来猛兽般的嘶吼,荡人心魄的娇吟随之起伏,久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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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寒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
食案上有葡萄美酒,有千金碎香饼子、添酥冷白寒具、飡(糍团)、饧(薄糖),还有两盘时令鲜蔬,虽清淡无华,却别致高雅。
伽蓝坐于客席,白衣如雪,长发如丝,英俊的面庞上钢须如针,气宇轩昂,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沧桑而忧郁。
冯孝慈斜靠在胡椅上,紫袍黄幞头,长髯垂拂,右手轻轻抚摸着鬓角上的白发,削瘦的脸庞上虽然带着温和笑容,但紧皱的眉头和深思的眼神,还是清晰地表露出他心中的阴郁和不安。
“西土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必然。”伽蓝说道,“在长安的谋划下,射匮可汗和莫贺可汗联手击败泥厥处罗可汗,迫使其东进中土,西土随即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但接下来长安不是继续经略西土,稳固自己在西土的战果,而是倾尽国力远征辽东,置西土安危于不顾,由此导致形势急骤恶化。不出意外的话,皇帝率军二次东征之刻,也就是我大隋弃守鄯善之时,未来西土局势对我极其不利。”
“裴侍郎毅然放弃西土,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今日之局?”
伽蓝微微摇头,“从天下大势来看,当然是经略西土对我大隋最为有利,皇帝的丰功伟业应该在西土。当初裴侍郎经略西土,图是是百年大计,而皇帝远征辽东,毫无征兆,更没有想到的是百万大军竟败于小小高丽?裴侍郎之所以放弃西土,还是为了顾全大局,缓和中枢矛盾,以便东征一战而定。假如东征胜利了,西土又出现今日局面,那么裴侍郎必能再控西土。”
“现在你也要离开西土了,能告诉某原因吗?”冯孝慈不动声色地问道。
“明公误会了。”伽蓝笑道,“裴侍郎并未召唤于我。我之所以被迫离开西土,是因为我在西土已经无法立足,不得不走。”
冯孝慈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在你看来,西土局势还会继续恶化?”
伽蓝犹豫了片刻,轻轻颔首。
“这是你的判断,还是裴侍郎的推衍?”
伽蓝沉吟稍许,反问道,“在明公看来,皇帝二次东征,是胜是败?”
“当然是胜。”冯孝慈不假思索地说道,“高丽小国,不堪一击。”
“那请问明公,第一次东征,百万大军为何败于高丽?二次东征,还有百万大军吗?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吗?黄河两岸,山东暴民蜂拥而起;大江南北,江左盗贼攻城拔寨,请问连贯南北的永济渠、通济渠还能保证畅通无阻吗?再看北方草原,西土大漠,东西突厥乘势而起,对我中土虎视眈眈。形势恶劣至此,明公何敢断言东征必胜?”
冯孝慈当然清楚第一次东征之败不是败在军力国力,而是败在中枢激烈的矛盾上。皇帝之所以东征,就是试图以武功来缓和或者解决这个矛盾,但如今东征败了,矛盾更激烈了,皇帝也就更加急于发动第二次东征,其结果……冯孝慈越想越是害怕,越是惶恐,假如再败,中枢的矛盾必然激化,爆发,一场血雨腥风必定席卷中土。
“第一次东征失败,受到打击的是关陇权贵。”伽蓝继续说道,“功勋彪炳的当世名将,三朝元老,八柱国之后裔,燕国公、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承担了东征失败的全部罪责,他的死去,不仅仅代表着关陇权贵的整体没落,也意味着中枢矛盾已经彻底爆发。高颎、贺若弼之死尚可以归结为皇帝对先帝旧臣的清洗,对太子旧党的打击,但于仲文之死就不是清洗旧臣,也不是打击太子旧党了,而是对关陇权贵直接下手了。”
“为什么要对关陇权贵下手?原因其实很简单。看看当初先帝是如何开国的?再往前追溯,看看山东高齐和前朝宇文周又是如何篡夺帝位的?江左更是如此,自司马氏败亡,宋、齐、梁、陈依次嬗变,凡夺帝位者,无不是权臣望族。本朝皇统之争之所以惊心动魄,其中就有先帝对关陇权贵的忌惮。太子深孚众望,关中权贵应者云集,这必将给国祚延续埋下隐患,而对策就是打击和削弱关陇权贵,把这个隐患彻底铲除。太子被废,太子一党连遭先帝和今上的数次重击,关陇权贵惨遭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颎是先帝旧臣,太子旧党,曾宰执天下,功勋显赫,但连遭罢黜,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于仲文是关陇虏姓望族,三朝元老,在军中威望盛隆,杀了他,等于动摇了府兵之根基,撼动了关陇权贵之鼎柱,其后果可想而知。”
冯孝慈暗自吃惊。虽然他视伽蓝为子侄,伽蓝也尊其为师长,言谈间并无忌讳,但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这些话,这些想法,绝不是出自伽蓝,而是出自河东裴氏,或者河东薛氏。可以肯定,伽蓝决意要离开西土,不是受了裴世矩的召唤,就是得到了薛世雄的密令,而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宠信的近侍大臣。由此推及,伽蓝这是在暗示自己,二次东征可能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则是关陇权贵的“反击”,结果就是关陇权贵将再一次遭到重创。
中枢的权争太可怕了,动辄就是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几十万将士因此死在了东征战场上,但回头看看过去的四百年历史,这其实又不算什么,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中土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死在权力和财富的争夺中?
冯孝慈不惧薛世雄,舞阴公久在军中为将,自有军人的豪迈和气魄,为人光明磊落,不喜欢耍阴谋诡计,但裴世矩不一样,这位来自高齐的山东旧臣能得到先帝的赏识,又能得到今上的器重,如今更为宰执权重天下,其心智之高可见一般,而从其经略西土的策略来看,其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更难得的是,此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所拟之策所行之计无一不是大手笔。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假如伽蓝之言出自裴世矩的授意,那自然是一种警告,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但问题是,现在的西土局势已然失控,且末已失,鄯善岌岌可危,一旦铁勒人陈兵关下,吐谷浑乘机攻打西河、河源诸郡,那整个西北局势将轰然倾覆,做为河西卫府统帅,必定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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