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巴金
那儿打,所以我逃掉了。……趁着琴妹在这儿,今晚上又有月亮,我们难得有这样聚会。我
们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来作东。”
“我看还是劈兰罢,这样更有趣味,”淑华眉飞色舞地抢着说。
“好,我赞成劈兰,”琴难得看见觉新有这样的兴致,心里也高兴,就接口说。“顶多
的出一块钱。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极了,我第一个赞成!”觉民在旁边拍手叫起来。
“也好,我有笔有纸,”觉新看见大家都这样主张,也就没有异议,便从怀里摸出一管
自来水笔和一本记事册,从记事册里撕下一页纸,一面把眼光在众人的脸上一扫,问道:
“哪个来画”
“我来,”淑华一口答应下来,就伸手接了纸笔,嚷着:
“你们都掉转身子,不许偷看。”她埋头在纸上画了一会儿,画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
叫众人来挑。结果是觉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们重来过!”淑华不肯承认,笑着嚷了起来。
“没有这种事情,这回又不是我舞弊,”觉新带笑地反驳道。
“三妹,就饶了他这回罢。时间不早了,也应该早些去准备才是,”淑英调解道。
“二姐,你总爱做好人。”淑华抱怨地说。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么就让大哥出去
叫人办,钱由他一个人先垫出来。”
“好,这倒没有什么不可以。我就去。垫出钱难道还怕你们赖账不肯还!”觉新爽快地
答应下来。“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会儿在水阁里吃。”说罢,他不等别人发表意见,就兴
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从嫂嫂死了以后,大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淑英指着觉新的背影,低声对
琴说。
“所以我们应该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觉民在旁边助兴地接了一句。
“而且像这样的聚会,以后恐怕也难再有了,”淑英说,声音依旧很低,却带了一点凄
凉的味道。
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用责怪的口气与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今天为何总说扫兴的
话我们都在一个城里,要聚会也并不难。”
淑英也觉得不应该说那样的话,就低下头不作声了。她让琴跟觉民谈话,自己却拿了觉
新先前带来的洞箫,走到窗前,倚着栏杆对着开始张开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调子。
水面平静得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桥亭的影子已经模糊了。箫声像被咽住的哀泣轻轻地掠过
水面,缓缓地跟着水转了弯流到远处去了。夜色愈过愈浓,亭于里显得阴暗起来。水上淡淡
地现出一点月光。
“三姐,点灯罢,”淑贞害怕地央求淑华道。淑华正在听琴讲话,就顺手推觉民的膀子
说:“二哥,你去点罢。”觉民并不推辞,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张条桌前面,拿过两盏明角
灯,取下罩子,又从抽屉里取出火柴,擦燃了,去点灯架上的蜡烛,把两盏灯都点燃了。他
一只手拿一盏,把它们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烛光就在屋里摇晃起来。他忽然注意到淑英还
独自倚着栏杆吹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拍一下她的肩头,说:“二妹,
你不是不爱吹箫吗”
淑英一面吹箫,一面掉过头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递过去,一边说:“箫声太凄
凉,你还是吹笛子罢。”
淑英放下一只手,把箫一横,却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摇摇头,低声说:“我现在倒喜欢
吹箫。”“你变得多了,”觉民借着明角灯的烛光把淑英的一对清明的凤眼看了半晌,感动
地说了这句话。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觉得。”
“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这大半年来你的确变多了,”觉民充满了友爱关心地说。
淑英迟疑了一下才低声答道:“也许是的,不过这不要紧。”
觉民还没有开口,琴就在他背后接口说道:“你不能说不要紧。”琴马上走到淑英身
边,抓起她的一只手来紧紧地握着,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后鼓舞地说:“二妹,你是聪明
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这一年来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话,却伤感地自语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觉民声音坚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觉民一眼,又掉过脸去看琴。她微微地点头,轻声地接连说:“我晓
得,我晓得。”过后就开颜一笑,提高声音说:“不要谈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给
琴姐吹。我吹箫。你和三妹、四妹来唱歌。”
“好,那么就唱苏武牧羊,”淑华抢着说了。
琴从觉民的手里接过了笛子,横在嘴边吹起来,淑英也和着吹起了箫。箫的如泣如诉的
低鸣,被悠扬的笛声盖住了。笛声飘扬地在空中飞舞,屋里四处都飞到了,然后以轻快的步
子,急急地越过栏杆,飞过水面,逃得远远的。歌声更响亮地升起来。淑华姊妹的清脆的声
音和觉民的高亢的声音一起在空中飘动,追逐着笛声,一点也不放松,于是它们也跟着笛声
跑到远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云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来。桥亭的影子带了烛光在水
面上微微地摇动。花草的幽香缓缓地从斜坡那面飘过来,一缕一缕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苏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来,接着又唱了一首乐
郊。乐郊还没有唱完,就看见觉新拍着手从桥头走过来,绮霞提了一盏风雨灯走在前
面。
“你们倒舒服,”觉新走到亭子门口,大声叫道,然后大步走进来,站在众人旁边。绮
霞把风雨灯放在一个凳子上面,便走到条桌前拿起先前带来的篮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
壶和杯盘都收捡了,一一放在篮子里面。
大家吹唱得起兴了,淑华和淑贞还想唱。觉新却接连催众人走,一面动手去关窗。觉民
也吹灭了明角灯里的蜡烛,把灯放回在条桌上。众人便动身走了。
淑英手里捏着洞箫。琴拿着笛子。绮霞提着篮子,淑华顺手在篮里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
嗑着。觉民提着风雨灯在前面走。觉新走在最后。他们出了弯曲的石桥,就顺着梅林旁边的
一条小路走。起初他们在湖滨,后来便转过一座假山,进了一带栏杆,然后走过一道架在小
溪上的树干做的小桥,经过另一座假山旁边的芍药花圃,就转入一片临湖的矮树林。那里间
隔地种着桃树和柳树,中间有一段全是桑树。桃花已经开放,白红两色掩映在绿树丛中,虽
在夜晚也显得分明。
这时月亮已经从云围中钻出来了。树林中有一条小路。这里树种得稀疏一点,淡淡的月
光从缝隙射下来,被枝叶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点子。风雨灯给他们照亮一段
路,慢慢地向前移动。他们是挨次走的。在后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灯光照亮的路。有时,觉民
走得太快了,淑贞就捏紧琴的手胆怯地叫起来。觉新便安慰淑贞两句。觉民也把脚步放慢一
点。快走出树林时,他们就看见灯光从水阁里射出来在湖上摇晃了。
“你们看我办事多快!”觉新夸耀地说。
“这算是丑表功,”淑华说着噗嗤笑起来。
“菜是何嫂做的”琴带笑问道。
“那自然,包你好,”觉新短短地回答。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水阁前面。月光在淡灰色
的瓦上抹了一层银色,像绘图似的,把一丛观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阁门大开,从里面洒出来明亮的灯光。门前几株玉兰花盛开,满树都是耀眼的大朵的
白花。一缕一缕的甜香直向众人的脸上扑来。
“好几天不来,玉兰花就开得这么好,”琴望着周围的景色沉醉似地赞了一句。
“这真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了,”淑英无意地接了一句。她本来想取笑琴,
但是说了出来又觉得失言,就红着脸不做声了。幸好众人并没有留意她的话。
在里面预备酒菜的黄妈、何嫂两人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连忙走出来迎接他们。觉民
就把风雨灯递给黄妈。
众人趁着一时高兴就一拥而进,到了里面看时,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间那盏煤油大挂灯
明亮地燃着,挂灯下面放了一张小圆桌,安了六个座位,众人抢先坐了。
桌上摆了六盘四碗的菜:冷盘是香肠卤肝,金钩拌莴笋之类;热菜是焖兔肉,炒辣子
酱,莴笋炒肉丝几样,都是他们爱吃的。大家就动起筷子来。黄妈烫了两小壶酒,拿来放在
觉民面前,笑容满面地叮嘱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没有人抬回去。”她特别关心地
看了觉民一眼。
觉民笑道:“我晓得。你管我比太太还严。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饭罢。你放心,我不会多
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里陪王外老太太吃饭。我在这儿服侍你们,何大娘就要出去照应
海少爷,”黄妈笑眯眯她说。她忽然瞥见何嫂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焖豆腐走过来,便接过
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后走开去把饭锅子放到煤油炉子上面。
“何嫂,这儿没有事情了,你回去罢。你打风雨灯去,等一会儿喊个底下人送来好
了,”觉新用筷子去挟豆腐,连头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说。
“是,大少爷。我不要打风雨灯,我有油纸捻子,”何嫂应道,就匆匆地走了。
众人有说有笑地吃着。黄妈和绮霞两人在旁边伺候他们,绮霞走来走去地给众人斟酒。
酒喝得并不多。觉新喝了两杯忽然有了兴致,就提议行酒令。于是明七拍,暗七拍,飞花,
急口令等等接连地行着,大家嘻嘻哈哈地闹了两个钟头,除开淑贞外每个人都吃得脸红红
的,却还没有尽兴。但是大房的另一个女佣张嫂突然打了一个纸灯笼从外面走进来,一进屋
就嚷道:
“大少爷,太太喊你就去,有话说。”
觉新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
张嫂看见淑贞正在跟琴讲话,就大惊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们的喜儿正在找你。
五太太刚打好牌,五老爷回来,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凶。五太太要你去。”
淑贞谈得正高兴,听见张嫂的话,马上变了脸色,把嘴一扁,赌气般地答道:“我不
去!”张嫂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她。“四妹,五婶喊你去,你还是去的好。我们一起走
罢。”觉新先前略有一点醉意,但这时却清醒多了。他劝淑贞回房去见她的母亲。他知道她
要是不去,她的母亲沈氏一定不会放过她。
淑贞红了脸,欲语又止地过了片刻。她刚站起来又坐了下去,终于忍不住诉苦地说:
“妈喊我去,不会有什么好事情。每回爹同妈吵过架,妈受了委屈,就拿我来出气。我好好
的,没有一点过错,也要无缘无故地挨一顿骂。”淑贞露出一脸的可怜相,求助地望着这几
个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红着,嘴在搐动,差不多要哭了出来。
“那么就不回去罢。你在这儿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场冤气,”觉民仗义地说。
“好,四妹,你就听二表哥的话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气平了时再说。她要是知道了怪
你,我就去给你讲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贞的中间,爱怜地侧过头去看淑贞,温柔地鼓舞
道。接着她又对觉新说:“大表哥,你一个人去罢。我把四妹留在这儿。”她看见张嫂还站
在那里不走,就吩咐道:“张嫂,你出去千万不要对人说四小姐在这儿啊。”
张嫂连忙答应了几声“是”,就站在一边望着觉新的带了点酒意的脸。觉新还留恋地立
在桌子前把两只手压在圆桌上面,忽然发觉张嫂在旁边等他,就下了决心说:“我走了。”
黄妈给他绞了一张脸帕来,让他揩了脸。于是他跟着张嫂走了出去,张嫂打灯笼在前面给他
照路。
众人默默地望着觉新的背影,直到灯笼的一团红光消失在松树丛中时,淑华才带了严肃
的表情说:“妈喊大哥去,一定有什么要紧事情。”
“不见得,说不定就讲五爸五婶吵架的事,”觉民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时黄妈给众人都绞了脸帕,绮霞端上新泡的春茶来,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淑华看见
桌上碗碟里还剩了一点菜,就对黄妈说:“黄妈,你们把菜热一热吃饭罢。”她端起杯子喝
一口茶,便捧着杯子站起来,走到床前面把茶杯放在几上。她觉得脸还在发烧,人有些倦,
就在床上躺下去。
觉民也离开座位,走到琴的背后,帮忙她低声安慰淑贞。淑贞埋下头默默地玩弄着一双
象牙筷。黄妈和绮霞两人添了饭坐下来拌着残汤剩肴匆匆地吃着。
淑英突然感到房里冷静,她默默地踱了两三步,就从几上拿起洞箫,一个人走到屋角,
推开临湖的窗看月下的湖景。过了半晌她把箫放在嘴上正要吹,又觉得头被风一吹有点发
晕,便拿下箫来,打算放回几上去。“怎么这样清风雅静我以为你们一定嘻嘻哈哈的闹得
不得开交了。”这个熟习的声音使屋里的众人都惊讶地往门口看。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大太
太周氏觉新、觉民、淑华三人的继母拖着两只久缠后放的小脚颤巍巍地走了进来,淑英
房里的丫头翠环提了一个灯笼跟在后面。众人看见周氏,全站起来带笑地招呼她。
“你们劈兰,为什么不请我却躲在这儿吃”周氏笑容满面地问道。
“我们没有什么好菜,就是请大舅母,大舅母也未见得肯赏脸。所以我们不敢请,”琴
含笑答道。
“妈,你不是在四婶房里吃过饭吗”淑华说。
“我说着玩的,”周氏笑道。她忽然注意觉新不在这里便诧异地问:“怎么你大哥不在
这儿”
“张嫂来喊他,说妈喊他去说话。难道妈在路上没有碰见他”淑华同样诧异地说。
周氏怔了一下,然后猛省道:“啊,那一定是错过了。我本来要先到这儿来,翠环这丫
头一口咬定你们在湖心亭,所以我先到了那儿,再从那儿到这儿来。这样就把你大哥错过
了。你们看冤枉不冤枉”她的话像珠子一般从口里接连地滚出来,好像不会有停止的时候
似的。但是它们却突然停止了。她喘了几口气,看见众人还站着,便说:“你们坐呀!”又
见黄妈和绮霞站在桌子面前低下头望着饭碗,就对她们说:“你们坐下吃罢。”她们应了一
声,却不坐下去,就拿起饭碗,依旧立着埋下头匆匆地几口把饭吃完了。绮霞先放下碗走开
去倒茶。周氏扶着翠环的肩头,走到h床前,在那上面翘起二郎腿坐了。她刚刚坐下,
看见翠环还站在她旁边,便和蔼地对她说:“翠环,难为你,你回去罢,说不定你们太太要
使唤你了。绮霞在这儿服侍我。……你出去告诉大少爷喊他再到这儿来。我等他。”她这样
遣走了那个身材苗条的婢女。
“妈,你刚刚差张嫂来喊大哥去,怎么你自己又亲自跑来了有什么要紧事情”淑华
望着她的继母担心地问道。
周氏喝了两口茶,休息一下,笑答道:“张嫂刚刚走了。我忽然想起到花园里头来看看
你们耍得怎样,恰好碰见了翠环,我就喊她陪我来。我有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你大舅的
信,他们因为外州县不清静,军人常常闹事,要回省来。下个月内就要动身,要请你大哥给
他们租房子。”
“蕙表姐、芸表姐她们都来吗那我们又热闹起来了,”淑华快乐地大声说。
“那自然,她们两姊妹去了将近四年,一定出落得更好看了。蕙姑娘早许给东门的郑家
了,这次上省来正好给她办喜事,”周氏接口说。
“我记得蕙表姐只比二哥大一两个月,芸表姐和二姐同年,”淑华说。
“是呀!琴姑娘,不是你婆婆的丧事,你早就该出阁了。不晓得哪家少爷有这个福
气”周氏把她的胖脸上那一对细眼睛挤在一起望着琴微笑。她打定主意把琴接过来做媳
妇,这件事情已经提过了,而且得到了琴的母亲的口头允诺。不过觉民目前还戴着祖父的
孝,琴又在四个月前死了祖母那个长住在尼姑庵里修道的老太婆,一时还不能办理订婚
的手续。然而这件婚事决不会在中途发生变故。所以周氏现在很放心地跟琴开玩笑。众人马
上笑了起来。
琴和觉民不觉偷偷地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红了脸,掉开头看别处。琴撒娇般地笑着不
依周氏,一面说:“大舅母不该拿我开玩笑,我又没有得罪过大舅母。”
周氏也笑起来了。她连忙分辩道:“啊哟,琴姑娘,你真多心,我哪儿是拿你开玩笑
说实话,我真不愿意你出阁。我们家里几位姑娘跟你要好得胜过亲姊妹一样。你倘若嫁到别
家去。她们一定要痛哭几场。”
琴听见这番话红了脸不作声。
“那么,妈,你就早点拿定主意索性把琴姐接到我们家来罢。”淑华看见母亲有兴致,
就趁势把她盘算了许多日子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呸,”琴忍不住红着脸啐了淑华一口,但是眼角眉尖却露出喜色。觉民有点激动,睁
着一双眼睛带了祈求的眼光望着他的继母,等着从那张小嘴里滚出来的像珠子一般的话。
周氏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她得意地说:“是呀,我已经跟姑妈
说定了。只是不晓得琴姑娘愿意不愿意。”
琴红着脸低下头去。她正在为难之际,忽然看见淑贞房里的年轻女佣喜儿跑得气咻咻地
从外面进来。喜儿看见周氏在房里,就站住恭敬地招呼一声,然后向淑贞说:
“四小姐,太太喊你立刻就去。”
淑贞看见喜儿进来就变了脸色,又听见她的话,心里更不快活,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
气,噘着嘴说道:“我不去。”
“太太一定要你去。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回太太,太太动了气,拍桌子打掌在骂人,春
兰挨了打,连我也挨了一顿好骂。四小姐,你还是去罢,你不去,太太又会喊春兰来喊
的,”喜儿红着脸喘着气,半央求半着急地说。
“我不去!我不去!”淑贞挣扎似地摇摆着头接连说,于是赌气般地闭了嘴不作声了。
“四小姐……”喜儿又催促地唤了一声。淑贞不理睬她。喜儿还要说话,却被周氏打岔
了:
“喜儿,你就回去对你们太太说我留四小姐在这儿耍。”
“你看四小姐这样害怕回去,你何苦再逼她,你就扯个谎,让她在这儿多耍一会儿
罢,”琴也帮忙淑贞说话。淑英和淑华也都表示要喜儿独自回去。
喜儿更加着急起来,就放肆地说:“大太太,琴小姐,我们太太的脾气你们都是知道
的。她生气的时候毫不讲道理。我倒不怕。不过四小姐还是早点回去好,回去晏了,惹得我
们太太发火,会挨一顿好打的!”
琴看见淑贞又急又怕,像是要哭出声来又极力忍住的样子,便走去站在淑贞的背后,按
了按她的肩膀,又紧紧捏住她的手。淑贞畏缩地偎着琴,不作声,时时仰起脸去看琴和周
氏,好像把她们当作她唯一的救星一样。
喜儿的话说完了,周氏略略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便沉吟着,不再开口。琴有点气恼,
但仔细一想,觉得喜儿说的也是实话,不便把她驳回,正在心里盘算有什么巧妙的办法使淑
贞渡过这个难关。淑英、淑华都是愤愤不平,却也无法可想。只有觉民动了气说:“四妹,
你就不回去,看五婶把你怎样!”他还想说下去,却被周氏警告似地瞅了他一眼,便把未说
的话咽住了。
淑贞一分钟一分钟地拖延了一些时候,拼命抓住那一个微弱的希望,后来听完了喜儿的
话,把过去的事情想了一想,知道再耽搁也没有用处,又把众人看一下,于是绝望地站起
来,呜咽地说了一句“我去!”不顾众人就往门口一冲,跑出去了。
喜儿茫然地站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四妹!”淑英第一个唤道,琴、觉民、淑华三
个人立刻齐声叫起来。淑贞并不回头,也不答应,就往假山草坪那个方向跑,只看见她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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