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巴金
子在月光照着的地上摇晃。
“喜儿,你还不快点跟去!”周氏用责备的口气催促喜儿。
这句话提醒了喜儿,她答应一声,就转身大步往外面走了。
“四姑娘人倒还可爱,”周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叹了一口气。
“只是性情太懦弱,将来长大了也会吃亏的,”觉民严肃地接口说。
周氏沉默着,不表示意见,别人也不作声。只有淑英心里猛跳了一下,她觉得觉民的话
好像是故意说来警告她的,她愈想愈觉得这种想法不错。
春 第二章
这晚琴就睡在淑英的房里。街上三更锣响的时候,觉民和淑华都散去了。接着响起了尖
锐的汽笛声,电灯光渐渐地暗淡下去。翠环已经预备了清油灯,淑英便擦燃火柴,刚把灯草
点燃,电灯就完全灭了。隔壁房里的挂钟突然响起来,金属的声音在静夜里敲了十一下。
房里剩了琴和淑英两人。琴坐在书桌前藤椅上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淑英慢步走到右边连
二柜前面,把煨在“五更鸡”上的茶壶端下来,斟了一杯茶,掉头问道:
“琴姐,要不要吃茶”
琴回过头看淑英,微微地点头答道:“给我一杯也好。”她站起来放下书走去接茶杯。
淑英本来要给她端过去,现在看见她走来,便站着不动,等她来了,说声:“你当心
烫,”就把杯子递给她,然后掉头去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你每天什么时候睡”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捧在手里,忽然问道。她走回到藤椅前
面坐下了。
“总是十二点钟光景,有时候要到一点钟,”淑英顺口答道,便端起茶杯走回到书桌的
右端,在窗前那把乌木靠背椅上面坐了。
琴有点惊讶,就带着怜惜的眼光去看她。淑英背了灯光坐着。琴看不清楚她的脸,不过
觉得有一对忧郁的眼睛在眼前晃动,琴的心被同情打动了,便关心地说:“为什么睡得这样
晏看书也不必这样热心。你太用功了。”
淑英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哪儿说得上用功我不比你,我看书也不过
是混时候罢了。其实晚上不看书早睡,也睡不着。躺在床上总要想好多事情,越想越叫人苦
恼。他们都说我变了。……我想我的性情的确太懦弱。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声音
带着悲戚的调子绝望地抖了一阵。月光从窗外窥进来,但是在清油灯光下淡了,只留下一点
影子在窗台上。
“二表妹,”琴爱怜地唤了一声。她接着说下去:“你不该这样想,一个十七岁的姑娘
就悲观,你不害羞吗你从前的确不是这样。你不该整天胡思乱想,无端地自寻烦恼,无怪
乎他们要说你变了……”
“然而不止是我变了,许多人、许多事情都变了,”淑英悲声地打岔说。“我也明白你
的意思。我也想不悲观,然而环境不允许你,你又待怎样譬如陈家”她刚说到这里就
住了口。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便站起来,走到琴的身边轻轻地按住琴的肩头,换过话题
说:“我心里闷得很。琴姐,你陪我出去走走。”
“这夜深,还往哪儿去”琴掉过头看她一眼,触到她的愁苦的眼光。琴的心也被搅乱
了,便伸出右手去捏淑英的那只手,半央求半安慰地说:“二表妹,你应该宽心一点。不要
再到外面去了。夜晚外面冷。还是好好地睡罢。我们在床上多谈一会儿也是好的。”
“不,我心里烦得很,”淑英皱了皱眉说,她的脸红红的,两只凤眼里露出了深的苦
恼。“也许我今天不该吃酒,到现在我还觉得脸上发烧,不晓得要怎样才好。我一时不能够
静下心来。琴姐,你就陪我出去走走罢。”她说着就央求地拉琴的膀子。
“好,我就陪你出去走走。”琴同意地站了起来。她注意到淑英只穿了一件夹袄,觉得
有些单薄,便说:“你应该多穿一件衣服,外面恐怕很凉。”
“不要紧,我里面穿得有紧身,”淑英答道。但是她也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夹背心套在夹
袄上面,又拿了一件夹背心给琴,要她也穿上。然后两个人轻手轻脚地掩上房门,走到外面
来。
夜很静。月亮已经偏西了。天空中嵌着无数片鱼鳞似的白云。天井被月光照亮了一大
半。她们穿过天井,站在桂堂前。桂堂两边房屋都是寂然无声。对面一排房间也隐在黑暗
里,只有在周氏的后房内一团微弱的灯光从黄色窗帷里透出来。那里还有唧唧哝哝的话声。
“大舅母还没睡觉,”琴低声说。“她大概在同大哥、三妹他们谈闲话,”淑英小声回
答。她们轻轻地走出了角门,走过淑华的窗下,忽然听见后面起了脚步声,她们站住回过头
去看。翠环正走着快步子追上来,看见她们回头,便低声唤道:“二小姐,你们这夜深还走
哪儿去”淑英看见翠环,略为一怔,但忽然有了主意,就问道:
“翠环,太太睡了吗”
“太太、老爷都睡了。我到二小姐房里,看见你们不在那儿,才跑出来找你们,”翠环
低声答道,她带了关切和好奇心望着淑英,不知道她们这夜深还要做什么有趣的事情。“你
来得正好。你跟我们到花园里头去走走,”淑英忽然高兴地说道。
“还要去难道你今天还没有耍够”琴惊讶地说了这两句,瞅了淑英一眼,也就不再
说话来阻止了。
翠环听见淑英说要到花园里去玩,心里很高兴,马上悄悄地带笑说:“那么,我去打个
灯笼来。”
“你不要回去,怕惊动了老爷、太太反而不好,”淑英连忙阻止道。“我们就这样走。
横竖有月亮,我们也看得见路,”她说着就挽起琴的膀子向前走了。翠环高兴地跟在后面。
“二表妹,怎么你这一会儿又忽然高兴起来了我看你近来太使性,我应该劝劝你,”
琴觉得她有点了解淑英的心情,她更为淑英担心,就说了这些话。
“琴姐,你不晓得。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觉得都是假的。我每天每夜都像在做梦一
样,我常常忘记了我自己。我今天不敢想明天,”淑英伤感地在琴的耳边说,把身子紧紧地
偎着琴,好像想从琴那里得到一点温暖似的。
琴借着挂在墙壁上的油灯的微光去看淑英的动人怜爱的瓜子脸,这张脸上罩了一片愁
云。眉尖蹙着,凤眼里含着一汪泪水。这愁容似乎使淑英的脸显得更美丽了。这种凄哀的
美,在淑英的脸上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使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死去的人。这眼睛同眉毛跟那
个人的明明是一样。“梅,”她几乎要叫出了这个名字。于是死去的好友钱梅芬的影子在她
的眼前一晃。她的心也有些酸痛了。同时淑英的话又隐约地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为什么今天
淑英说话也像那个人这念头使她在悲痛之外又感到惊惧。但是她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感情。
她怜惜地、声音带了点颤动地对淑英说:“二表妹,怎么我才说两三句话就使你伤感起来
你不应该这样想。你的确变得多了。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自己难道我们就不能够给你帮一点
忙,不能够给你分一点忧你有话尽管说出来,让我们大家商量,不要藏在你一个人的心
头,只苦了你自己。”
琴的这番话,尤其是琴说话的调子使淑英感动,这是她不曾料到的,然而现在却意外地
来了。琴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有理。琴似乎了解她的深心,所以琴的话也能触到她的深心。
先前的一刻她的心上还仿佛压着一块石头,如今忽然轻松多了。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她觉
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她好像在黑暗中抓住了一个希望,在无助的绝望中找到了一个支持。她
渐渐地静下心来,面容也开展了。她感激地望着琴微微一笑,低声说:“琴姐,我依你的
话,以后不再使性子了。”
翠环看见她们站在花园门口讲那些话,她只顾听着,不敢去插嘴,后来又见淑英微笑
了,便放下心,催促道:“二小姐,快走罢。你们要讲话还是到里面去讲好些,免得碰见
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过道那边起了男人的脚步声。她们三个人同时吃了一
惊,连忙跨过门槛,走进花园的外门,静悄悄地沿着觉新窗下的石阶走了几步。她们听见脚
步声进了觉新的房里,无意地掉头去看,一个黑影子飘进了那个悬着白纱窗帷的房间。
“大少爷,”翠环低声说。
“不要响,”淑英连忙轻轻地叮嘱道。
她们三个人俯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花园的内门口。翠环轻轻地拉开了门闩,让两位
小姐进了花园,然后小心地把门掩上。她们还听见觉新在房里咳嗽的声音。
她们走入月洞门,便转过假山往右边走去,进了一带曲折的回廊。没有灯光,但是夜晚
相当亮。月光在栏杆外假山上面涂抹了几处。天井里种了一片杜鹃花,跟着一阵微风在阴暗
中摇动。四围静得连草动的声音也仿佛听得见。一切景物都默默地躺在半明半暗里,半清
晰,半模糊,不像在白昼里那样地具体了。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细微的但又是醉人的夜的芳
香。春夜是柔和的。她们走一步就像在踏入一个梦境,而且是愈进愈深了。她们只顾默默地
走着,只顾默默地领略。大家都不说话,好像害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把梦吓走一般。
她们走进了竹林,听见淙淙的水声,仿佛就流在她们的心上,洗涤着她们的心,把尘垢
都洗净了。竹林中有一条羊肠小路,月光从上面直射下来。天空现在是一碧无际,那些鱼鳞
似的云片也不知消散到何处去了。她们踏着石子,走到竹林尽处。一条小溪横在面前,溪上
架了一道木桥,通到对岸去。溪水从旁边假山缝里流下来,溪床上杂乱地铺着一些落叶和石
子。
“琴姐,”淑英忽然欣喜地挽着琴的膀子唤道。“你看水多么清凉。”
“嗯,”琴应道,一面惊疑地看淑英。
“我想洗洗头发,”淑英低声说道。
“算了罢,二表妹,时候不早了,水很凉,”琴温和地阻止道。
“我闷得很,洗洗也好。好在这儿又没有别人看见,”淑英像一个娇养的孩子那样固执
地说。她把头摇摆了两三下,就伸手到背后去把辫子拿过前面,开始解那上面的洋头绳。
“二小姐,我来替你解罢,”翠环看见这情形连忙说道。她就伸手去抓了淑英的辫子过
来,一绥一缕地解着,一面解,一面还说:“可惜梳子、篦子都没有带来,”很快地便解完
了。淑英的一头黑鸦鸦的浓发在冷月的清辉下面完全披开来,是那么柔软,那么细致,那么
光亮,配上淑英的细长身材越发显得好看,连翠环也禁不住接连称赞道:“二小姐的头发真
好。”琴带了赞美和怜爱的眼光看淑英。这个少女的美丽的丰姿仿佛第一次才完全展现在她
的眼前,把她的爱美的心也打动了。她痴痴地望着淑英,也说了两三句赞扬的话,但是她马
上又为淑英的处境而感到惋惜了。
淑英就跪在溪边,俯下头去,让头发全倒垂在水上,一面用水搓洗它们。
“琴小姐,你也有一头好头发,你也洗一洗罢,让我来给你把辫子打开,”翠环说着就
要去解琴的辫子,琴看见翠环好意地央求,又见淑英在那里洗头,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可以,
就说:“好,等一会儿我也来替你解,”便让翠环替她把辫子解了。她还要替翠环解时,翠
环却抵死不肯。
淑英略略洗了一会儿就站起来,用手去抹头发,一面自语道:“的确有点凉。”翠环看
见便摸出手帕来替她把水揩了。“二小姐,你的头发真好,”翠环一面揩,一面羡慕地赞
道。
“这讨厌的东西,我倒想把它剪掉,”淑英不假思索地答道。
“剪掉它”翠环惊讶地叫起来。
“蠢丫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琴刚把头发上的水抹去了,听见淑英和翠环两人的
谈话,猛然把头往后一扬,头发带着剩余的水点马上披到背后去,同时水花往四处溅。她本
来跪着,说了这句话,这时就斜着身子坐在地上,一面把头发分成一缕一缕的,用手帕裹着
去抹,一面抹一面还说下去:“学堂里头已经有人剪过了,我亲眼看见的。”
“我不相信。那才难看勒!”翠环一面理淑英的头发,一面回答琴的话。
“你不相信,要是我有一天把头发也剪掉了,那多痛快!”琴的心忽然被理想载起走
了,她差不多忘了自己地得意地说。她俯下头去看水,水里也有一个清亮的天,上面再压着
她的脸庞,流动的溪水把天激荡了,把她的脸庞也激荡了。
“琴小姐,你想把头发剪掉你跟我开玩笑罢,”翠环越发惊诧地说;“你那一头好头
发剪掉真可惜。快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公馆的人听见了会笑你的。”
翠环天真地说着,她完全不明白琴的心理,她不知道她的话对于琴好像是迎头的一瓢冷
水。琴的梦被她打破了一半。琴微微地皱一下眉头,也不说什么话,就站起来,走到翠环身
边,有意无意地抓起翠环的辫子看了看,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你有理……”话似乎没有说
完,她却不再说下去了。
“琴姐,”淑英偏着头轻轻地唤道,她投了一瞥忧郁的眼光在琴的脸上。琴刚刚转过脸
去看她,两个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了。琴心里一阵难受,就掉开头。淑英的轻声的话却继续送
进她的耳里来,淑英半羡慕半安慰似地说:“你比我究竟好多了。”但是在这声音里荡漾着
一种绝望的苦闷。
这句话很清楚地进了琴的心里,没有一点含糊。它把她突然提醒了。她知道淑英说的是
真话。她们两个人的处境不同。于是她记起这些时候来她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她对淑英
抱了更大的同情,而且她更加爱她的这个表妹了。这一来她也就忘记了自己的不如意的事。
她又抬起头去看淑英,温柔地低声问道:“二表妹,你是不是担心着陈家的事情”
这时翠环已经揩完了淑英的头发,淑英就过来在琴的旁边斜着身子坐下。她低着头弄头
发,一面苦恼地半吞半吐地说:“我也不大清楚……大概是无可挽回的了。”
“为什么三舅和三舅母就这样糊涂偏偏给你挑选了这个人户”琴气愤地说。
淑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答道:“其实不论挑哪一家都是一样。横竖我对自己的事情完
全不能够作主。”声音有点凄楚,和呜咽相近。
“我们老爷真没有眼睛,好好的一个女儿偏偏要送到那样的人家去!”翠环感到不平地
插嘴说。她也在旁边坐下来,接着又直率地央求琴道:“琴小姐,你是客人,我们老爷、太
太待你很客气。你就去替我们二小姐劝劝太太,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淑英微微地摇头,说了一句:“你真是痴想!”她不禁为翠环的简单的想法失笑了。过
后她又忧郁地说:“太太不会懂得我。她好像也不太关心我。而且她事事都听老爷的话,老
爷说怎样就是怎样。她从来不顶撞一句……”
淑英的话还没有说完,翠环就理直气壮地打岔道:“二小姐,老爷、太太究竟是你的爹
娘,他们都是读书明理的人,不能够把女儿随便嫁出去就不管!”
“然而你要晓得人家陈家有钱啊,陈老爷又是有名的大律师,打官司的哪个不找他”
琴讥讽地说。
“哼!有钱有势,老爷、少爷一起欺负一个丫头,生了儿子,还好意思让少爷收房,这
种丢脸的事情哪个不晓得”翠环一时气愤,就这样骂道。
“翠环!”淑英觉得翠环的话说得粗野了,就严厉地唤道,又抬起眼睛责备地瞅了她一
眼。翠环自己也明白说错了话,便红着脸不作声了。然而她的话却像一根针扎在淑英的心
上,淑英的心又隐微地痛起来。
“二表妹,事情不见得就完全绝望,我们还可以想个办法,”琴不能忍受这沉寂,就开
口安慰淑英道。她的话是顺口说出来的,并没有经过仔细的思索,这时候她并不曾打定主
意。
淑英听了这句话,眼睛一亮,但过后脸色又阴沉了。她绝望地、无助地说:“我还有什
么办法可想我们都很懦弱,我们的命本来就是这样,你看四妹,她比我更苦。她现在就过
着这种日子,她将来更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愈说愈伤感,声音也愈悲痛,后来快
要哭出来了。她想止住话头,但是止不住,她略停一下忽然爆发似地悲声说:“二哥今晚上
批评四妹性情懦弱,我觉得他是在警告我。我又想起了梅表姐……她一生就是让人播弄死了
的。”她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就俯下头去,压在她自己的膝上,低声哭起来,两个肩头在飘
散的长发下面微微地耸动。翠环看见这样,便移上前去挽住她的肩膀轻声唤她。
琴看见这情形,猛然想起来,一年前钱梅芬咯着血病到垂危的时候也曾对她说过跟这类
似的话。而且梅也曾悲叹地诉说过自己的母亲不了解、不关心,弟弟又不懂事的话。淑英的
情形也正是这样,淑英只比梅多了一个顽固的父亲。现在淑英被逼着一步一步地接近梅的命
运了。看着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生命被摧残,并不是容易的事。梅的悲惨的结局还深深地印
在她的脑里,过去的回忆又时时找机会来抓住她的心。这时她忽然在淑英的身上看见了梅的
面影。她的心不觉微微地战抖起来。淑英的啜泣接连地送进她的耳里。这样的声音在静夜里
听起来,更微弱,更凄凉,里面充满了绝望的哀愁。她觉得有一种比同情更强的感情在她的
心深处被搅动了。于是她忘记了一切地抱住淑英,把身子俯在淑英的肩上,把嘴放在淑英的
耳边。她差不多要吻着淑英的发鬓和脸颊了。她一面扳淑英的头,一面爱怜地小声说:“二
表妹,你不要伤心。哭也没有用,多哭也不过白白地毁了你的身体。我和二表哥一定给你帮
忙,我们不能够看着你的幸福白白地给人家断送。”“二小姐,琴小姐说的才是正理。你不
要哭了。好好地收了眼泪。我们还是回到房里去罢,”翠环顺着琴的口气劝道。
这些同情的和鼓舞的话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影响。她略略止了悲,抬起身子,就把头靠
在琴的胸膛上,一面用手帕揩脸上的泪痕,一面冷冷地说:“你们的意思我也懂得。不过想
别的办法现在恐怕也来不及了。琴姐,我们家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我觉得除了湖水,就没
有第二个挽救的办法。不过我又不愿意学鸣凤的榜样。我还留恋人间,我舍不得离开你
们。”她说话时把眼光掉去看了溪水几次。“二妹,你怎么又想起鸣凤来了你千万不要起
这种愚蠢念头!”琴怜惜地责备道,她把淑英抱得更紧了。“你不比婉儿,他们要嫁你没有
那么容易!而且也不会这样快。这中间难保就没有变化。你们的家规虽说很严,那也不过是
骗人的。况且你们家里还出了一个三表弟,他难道就不是你们高家的子弟为什么他又能够
从家里逃了出去还有二表哥,他又怎么能够摆脱冯家的亲事,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还可
以学学他们!”热情鼓舞着她,许多有力的论证自然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很畅快地说了出
来。先前使她苦恼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她的两只大眼睛突然发亮起
来。琴提到的婉儿原是淑英母亲张氏房里的丫头,一年前代替投湖自杀的鸣凤到冯家去当了
姨太太的。
淑英把这些话都听进了耳里,她也觉得这些论证是真实的、有力的,她没有话可以反
驳。于是她的心变得轻松了。她的脸也亮了一下。她掉过头感激地看了看琴。她的凤眼里还
含有泪水。但是两道弯弯的细眉却已经开展了。琴对着她微微一笑,她也微笑了。只是她又
胆怯地说:“不过我害怕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
“不要紧,勇气是慢慢儿长成的。现在时代不同了,”琴安慰地在淑英的耳边说,就伸
手抚摩淑英的头发,从这柔软的、缎子一般的黑色波浪里仿佛透露出来一股一股的幽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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