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的月光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不知春将老
裴静说着,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她在李育才跟前,清晰的列出了她要上前线的几条理由。她的意志是坚决的,丝毫也没有软弱下来的意思。
李育才手里那盅西湖龙井,茶叶早已经凉的沉了底。他还记得,当年在讣文的时候,裴静就躲在母亲的身后,抓着母亲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抽泣着。
十七年过去了,她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丫头了,脾气倒是也真跟着倔了不少。
“小裴啊,如果你执意要去,作为咱们院里的党支部书记,我当然尊重你个人的选择。”李育才说到这里,轻声叹息了一下,愀然说道:“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一下。”
裴静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对李育才说道:“抱歉,李书记,我这会还有患者的化验报告单没看呢,我得先回去忙了。”
“谢谢您……”走到门口的时候,裴静突然顿住了步子,极为诚恳的补说了一句。
李育才点着头,望着裴静离去的身影,喃喃自言道:“他俩像啊……可真是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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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班的时候,月光已经升到正中了。医院正门旁的一湖喷泉,被浸得闪闪着光。裴静下意识地捋了一捋前额的碎,上面好像沾染了些许湿气,有些冰冰凉凉的。
到了家,她并没有马上开灯,不过蜷缩在客厅的沙上闭上眼睛,似是在想着什么。清冽的月光在屋内到处浮着,裴静隐隐觉得身体某些部位起了一阵阵的痛楚。
父亲去世的太早了,那是裴静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但她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去承认父亲已经离开的事实。
她一直都怀着一个念头:父亲或许只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到医院里来的!他无时不刻不惦记着他的患者,又怎么舍得就这样走了呢?
“喵”的一声猫叫声,打断了裴静的思绪。花猫窜到她的腿边摩挲着,似是在撒着娇。裴静轻轻地抚摸着花猫的脑袋,而后趿了拖鞋下了沙,在猫碗里添水。
江城的月光 第八章 留言
腊月二十九,凌晨两点,江城防控指挥部通报宣布,自上午十点起,全市的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机场、火车站离城通道暂时关闭。
交通封城的新闻在半夜布,犹如炸开了惊天巨雷。千万人口的九省通衢之地,直接进入了非常时期。
一早去上班,裴静便接到院里通知,请她做好准备,随时前往江城支援。在上午结束手头工作以后,裴静迅投入到了院里组织的新型肺炎专向防护培训课程中去。
隔日便真的要出去江城了,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裴静越是睡不着,心下越觉得烦躁。
血管里的血,仿佛也在脑海的纷复思绪间,翻腾迸沸个不停。太阳穴掣掣地跳动,她实在是躺不住了。
裴静走到衣柜旁,翻出一件压箱底的白色衣物。墙壁上嵌了一面椭圆形的穿衣镜,她在镜前将衣服的扣子一粒粒扣上,这原来是一件身形偏大的白大褂。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镜子,总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在台灯下穿着白大褂,那颜色看起来,雪白雪白的。
大概是卧室里的灯不够敞亮,如今镜子里看起来,这衣服竟然有些暗、黄。这是父亲裴甄留下的遗物,这些年,裴静从来都没舍得动过。
到底是为了这趟江城之行,她才舍得从柜底翻了出来。她的指尖滑过白大褂的上衣内袋,里面绣了一个“甄”字,这绣活细致、柔熟,也只有她的母亲才有这般绣功了。
裴静将偏长的袖口一点点的卷了上去,而后阖上眼眸,将双手交叠在胸前,喃喃道:“爸…….这次,我们一块出征了。”
临行前,医院开了一个小规模的动员会,市里相关领导赶来替大家伙打气。会后所有人直接乘坐统一大巴赶往机场,预备乘坐包机前往江城。
在大巴车上,所有医护都在闭目养神。虽然还没有到达江城现场,但是每个人心里头都明白,这将会是一场硬战。
裴静打开了手机,望着知勉的微信头像有些出神——上面是一张乐乐满月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大巴动机的声音不时传来,裴静略略靠在座椅后背上,单手支着窗沿,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申城夜景。
街头的霓虹灯若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车里来,映得裴静瘦白的面庞,泛着微微的青光。
她深吸了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在手机上打下了一行字,只是迟迟没有送出去。
“小裴,怎么,有心事?”坐在一旁的呼吸科主任刘永清,看见裴静心神不宁的样子,关切的问了一句。
裴静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昨晚没睡好,现在还有些困呢。”
她咬牙按下了送键,而后快将手机设置成了飞行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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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杭城裴家,已然是寂静一片。乐乐闹腾了一天,到了这会总算是睡着了。何知勉替孩子掖了掖被褥,而后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检查了下客厅的门窗。
一切安妥,他进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喝一口润润嗓。“叮”的一声手机铃声响起,何知勉看了眼手机屏幕,是裴静来的微信。
他滑开屏幕看了一眼,短短一行文字,若巨大的浪头,从手机里翻卷出来,打的他措手不及。
却见上头写着:“知勉,今夜我要去江城支援一线去了。你和乐乐多保重,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我妈。”
江城的月光 第九章 病房
近两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凌晨一点左右,包机到达江城机场。到达以后,裴静直接跟团队一块赶往对接的江城医院。
在正式投入到战斗之前,他们必须戴上n95口罩,医用防护手套、护目镜,还有防护服等等。层层防护将他们与这个世间隔出了一道屏障,从踏进医院开始,这场战役便已经打响。
在申城医院的时候,裴静在病房和急诊之间连轴转着,每天几乎都在与死神交锋。生命在疾病面前的脆弱与无助,她原本以为早已经看破、看淡了。
可是裴静还是无法忘怀,在她踏入江城医院门诊大厅时候所见的情形。将近千人挤在门诊的大厅里,看病的,用药的,哭喊的,置气的,简直找不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作为第一批定点热门诊,又是二级医院的江城医院,面对暴涨的就诊人群,不管是在医护人数上,还是物资方面,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裴静和她所在的团队,在与江城医院的医护进行有效的沟通以后,对医院的病床和病区进行了重新分配。
若说从前申城医院内的章程,裴静都是倒背如流,工作时候,与同事之间的默契也是不言而喻的。
如今在江城医院,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又临时被分配到了重症病房,本是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和时间。可是病情不等人,一些病人的病情出现了迅的恶化,裴静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迅投入到战斗当中。
裴静负责区域的病人,大部分都需要吸氧。可是病房里氧气罐只有二十多个,一罐只能供一个病人使用。
重症病患的吸氧浓度每分钟至少只要1ol,可是按照这样的剂量算,每两个小时就要换一个氧气罐,根本就衔接不过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供氧稀薄的制氧机和中心供氧,即便一块顶上也是远远不够用的。此时此刻,氧气比什么都金贵,却又比什么都难得!
“我们这边氧气真的不够了,不管怎么样,你们有氧气的一定要先拉过来!不然我自己跳到医院门口拉了!”病房门口,护士孙瑜宁焦急地说着,她几乎是吼着挂断了电话。
裴静诧异的看着孙瑜宁,心下总觉得有些五味杂陈。孙瑜宁是申城医院的老护士了,从前不管情况多着急,她都能做到和和气气的说着话。
体面、周到,这是同事们对于孙瑜宁的一贯印象。可是到了江城医院以后,她却变了个人一样,不管是用吼的、哭的,甚至是任何不体面的办法,只要能替病人求来氧气的,她都去试过了。
裴静看着孙瑜宁的刹那,仿若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病人的病床前走的每一步,对她来说几乎都是煎熬的。
望着病人渴望活下来的眼神,她比孙瑜宁更焦虑。看心电监护,注意氧饱和度,甚至亲自和护士一块去搬氧气罐,裴静做着一切可能的事情。
“医生,请帮帮我,我好难受。”耳边不住的传来病人的呼救声。
隔着护目镜,汗不住地淌了下来,模糊了裴静的视线。
“对不起,我马上就过来,您稍等。”在病房内来回的奔忙的时候,裴静真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这样就可以多救治几个病人。
江城的月光 第十章 鞋垫
忙,实在是太忙。裴静穿着隔离服来往于病房之间,甚至都不敢多喝水。她怕上厕所耽搁时间,更怕浪费防护服。
到了饭点的时候,医护们便在统一的食堂吃饭。吃完了,再重新换上防护服,一切秩序尽在不言之中。
裴静所在的重症病房任务最重,连轴忙了好几天,已经累的不知道今夕何年了。到了这一日夜里交接班的时候,她甚至都忘了饿这回事情。
踏着疲惫的步子,才迈入酒店大堂,裴静就瞥见,角落里独自坐着一位头花白的老太太。
看样子,老人家怎么也有七八十岁了,这会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呢?
裴静不由得左右环顾了一番,也没有看到旁人的身影。酒店如今都已经统一被分配给医疗队的医护住了,老太太应该也不是住在这儿的。
“阿姨,这天冷,您睡这儿容易感冒的,赶紧回家去吧。”裴静低下身来,轻声提醒了一句。
老太太原是捏着半寸长的绣花针,朦朦胧胧间听见有人在说话,便将生涩的眼皮给撑开来。
她扯了扯滑落的口罩,沙着嗓子道:“我这才绣了几针呢,就觉得有些犯困。想着稍微闭着眼睛,稍微养神一会再绣吧。哪里晓得,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给睡过去了。”
“您是怎么来这儿的?是不是走错路了?”裴静抿嘴笑着问了句。
“嗨,你这囡囡笑起来可真好看,眼睛跟月牙似的。”老太太扬起眉毛乐道:“我可不是走错路,就是专门赶这儿来的。听说,申城过来援助的医疗队住在这儿呢。”
“我啊,姓柳,本来就是申城人。年轻时候,算是知青下乡过几年。后来认识了我先生,就跟着一块来江城安家了。这次,听说申城来人了,那我就想着,一定得赶过来看一眼才好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替我们医疗队谢谢您的关心了。可是这会大堂里冷风灌着呢,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时候也不早了。要不,我帮您问问前台,想法子找个车送您回去?”裴静说着,朝着前台张望了一番。
老太太一听,急的连连摇手:“不行啊,我就是来这儿绣鞋垫,想要送给你们的,哪能半道回去呢?”
老太太说着,献宝似的将她的鞋垫搁到裴静眼前晃着:“其实我也好几年没绣过垫子了,我先生去世以后,家里几个孩子也大了,哪里还需要我绣这些个东西。现在江城疫情这么严重,我就想着,虽然我年纪大了,可也得为社会做点什么贡献才好。”
“我翻箱倒柜啊,这不,翻出了几块料子,就想着绣几双鞋垫给你们穿呢。你们年轻囡囡许是讲洋气,也不一定喜欢这样式,我就是想尽尽一份心意。”
裴静翻了翻那块鞋垫,诧异道:“柳阿姨,这么好的料子,拿来做鞋垫多可惜呀。您要不还是拿回去,自个留着用吧。”
老太太“咯咯”笑了起来:“你还挺识货的呢,这可是当年我外婆留下来的料子,英国的牌子货,老嗲了。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穿什么好东西都是糟蹋,那还不如给你们绣个鞋垫呢。”
江城的月光 第十一章 视频
裴静略略俯下身望着,老太太捏着垫子的中央,那是一朵芙蓉,在两片绿叶之中,倾情盛开着。这样式雍容,又不失端庄。细致的绣功,就算是与自个母亲相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囡囡,你叫什么名字呀?要不,我给你绣一对菊花吧,有道是‘人淡如菊’,我看配你挺合适的。”老太太说着,就照着裴静的鞋子,撑开食指和中指比划了下。
裴静一下就回过神来,忙道:“我姓裴,单名一个‘静’字。您不介意的话,喊我小裴就成。就是这针线活太辛苦了,费眼睛的。先谢过阿姨的心意了,就不必帮我绣了吧。”
老太太嘻嘻笑道:“我就瞎比划着做,手艺跟从前铺子里的老师傅是不好比的。我就做个高兴,你也别嫌弃。看你的尺寸吧,是比我女儿脚码小一些,约莫也就三十六左右吧。”
“嗯。”裴静轻应了一声,老太太好眼力,尺码倒是说得分毫不差。
老太太笑着从布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在布料上“咔嚓、咔嚓”剪了几刀。碎布旋转而下,落在袋子里倒像是一朵朵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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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内,事无巨细的洗漱以后,还需要用盐水冲刷眼睛和鼻子。窗外夜色皎好,裴静略略靠在墙面上,这才想起掏出手机看一眼。
没想到,手机早已经没电关机了。这两天真的太忙了,她都顾不上给手机充电。插上电源线,手机屏幕重新亮起的刹那,未接来电和微信通知消息塞满了整个屏幕。
裴静已经一天没怎么喝水了,当她伸出手去拿矿泉水瓶的时候,手机忽然颤了起来——是知勉来的视频请求。
她下意识的愣了愣,不料指尖却把矿泉水瓶意外碰倒了。冰凉的水泼了她一身,裤脚上滴滴答答地挂着水珠。
不得已,她只得先去换了一身干净睡袍,然后重新拨通了视频:“知勉,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何知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在视频那头一动不动的坐着。他凝视着裴静的脸,一肚子的话瞬间又咽了回去。
半晌,他方才从喉咙里舒了口气出来:“你离镜头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
裴静下意识的捂住了脸:“别闹,好好的看我脸作什么?我好着呢。”
“刚才我都看到了,别藏了。”何知勉低声说道。
沉吟片刻,裴静还是慢慢靠了过去。镜头下清晰可见,她的脸上起了一圈的红痘,眼眶四周皆是一道道的深痕。何知勉瞧着,眼睛都跟着了痛。
他扭过头,望着书房窗外的树枝。暗色下传来几声落寞的鸪鸟声,这夜可真当是冷寂的很。
“你呀,也不跟我商量下就跑了。看看你自己的脸,都伤成什么样了,这两天肯定累得不行吧?我真是……”知勉的手撑在额头前,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对于裴静的不告而别,他有些生气、焦虑,甚至想过要跟她大吵一架。可是看到她的脸的刹那,他的心底只剩下了疼惜。
裴静这个犟脾气,只要认定了的事情,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可他就是爱她,爱到了骨子里。即便是这样,他也想要拥着她,好好地在她耳边念叨个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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