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你退下吧。”皇帝目视着他离去。
皇帝要将华浓夫人改嫁薛纨这事,原本只是君臣两个私下说定,谁知一夕之间这消息竟然悄悄自内宫传到了前朝,隔日薛纨到了官舍,有许多人冲他挤眉弄眼,连笑容都带了几分暧昧的色彩,更有自作聪明的人,索性嬉笑着来恭维薛纨,“薛将军,你对陛下真可谓‘鞠躬尽瘁’啊,哈哈,哈哈。”
薛纨忍着恼火,搪塞了几句,待要摆脱众人回家,却又被同僚不识相地拽住了,“别急别急,今晚有席,安国公做东,为檀刺史践行,瞧瞧,还特意送了帖子给你。”
周珣之这是体察圣意,要让他和檀道一“尽释前嫌”。薛纨掸了掸精致的帖子,皮笑肉不笑道:“有酒喝?那当然要去。”
一到日暮,众人迫不及待赶至周府,恰巧周府庭院里几株石榴树花开的正好,在枝头灼灼如火,周珣之索性命人将酒席搬至树下,众人一面吃酒,一面听府里掌事讲得绘声绘色,称道:“也奇了,这石榴树栽了几年都没动静,前些日子,突然开了一大片,看样子,今年有好石榴吃了。”引得众人啧啧称奇,连声道:“果真是吉兆。”
周珣之笑着点头,转眼一看,檀道一和薛纨两人一东一西,互不干涉地分开坐着,满座宾客中,这两人不约而同,都显得心事重重。周珣之暗自一笑,主动上前拉了薛纨的手,把他拖到檀涓这席,说道:“薛将军,今天这些人中,最该你向檀刺史敬一杯酒,你怎么不动?”
薛纨从善如流,斟了杯酒,肃容敬了檀涓,“愿君克敌制胜,所向披靡!”
众人一起助威,饮了酒后,又推搡薛纨,故意说:“这是一个缘故,还有一个缘故呢?”
檀涓心知肚明,却有些尴尬,连连摇手,自称不胜酒力,躲到了一边,众人遂抓住了檀道一。檀道一在洛阳短短几个月,在酒席上却比薛纨还混得熟,被众人打趣揶揄,也面不改色,反倒主动向薛纨举杯敬了敬,“薛将军。”他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孔被火红榴花映着,对薛纨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叫错啦,该改口啦。”众人笑着起哄。
檀道一笑而不语,坦然等着薛纨。
他这幅平静的样子,简直令薛纨如同芒刺在背。想到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薛纨登时心烦意乱起来,草草喝了一杯,对檀道一点点头,便挣脱众人,离开了周府。
“请。”檀道一对着薛纨的背影,轻轻一哂,见面前有人来敬酒,他忙一笑,对来人举起杯来。
又是半宿觥筹交错,夜深人静时,周府宾客已经散尽,檀道一掸开肩头落的榴花,扶着微微发胀的头站起来,同周珣之告辞,“下官告退。”
“醉了,”周珣之哈哈一笑,留檀道一在周府夜宿,檀道一当然不肯,辞别了主人,被周府家奴扶上马车,一路迷迷糊糊,忽闻外头一静,红光摇曳,是到了寿阳公府门口,王牢正在石狮子旁张望,见状松了口气,忙上来道:“郎君回来了。”见檀道一微眯着眼,似是睡着了,王牢凑到他耳畔,神秘道:“天擦黑时,薛将军来了一趟。”
檀道一倏的睁眼,冷静地问:“来干什么?”
“不知道,说是要拜见夫人,可奴还没来得及通传,他又突然走了。”王牢有点摸不着头脑。
檀道一轻哼一声,垂着头静默了一会,对车夫道:“去乐津里。”
乐津里有一处僻静的小宅子,是周珣之私下赠给檀道一的,除了王牢,没人知道。王牢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郎君这几天又不回来了?”
檀道一不想开口,只倦怠地对他摇了摇手指。夜里穿过街市,到了乐津里的宅子,檀道一打发车夫回去,也不叫人来服侍洗漱,摇摇晃晃地走进室内,倒头躺在榻上便睡了。
脸上一阵柔软冰凉的触感,他厌烦地睁开眼,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坐在榻边,正扭过身去盆里打着手巾。微黄的烛光照得她侧脸如珍珠般玉莹莹的。
“郎君醒了?”一声清甜的呼唤,她掉过脸来,眸如春水,一双殷红玲珑的唇瓣,笑意宛然。
这是新来的。檀道一蹙眉起身,有些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她眨一眨眼睛,十四五岁的女郎,脸上还带点稚气,说话也很大胆。“我是安国公买回来的,名叫茹茹。”
“什么?”檀道一脱口而出,一张脸难看极了。
“茹茹呀,”女孩子含羞带怯地看着他,“郎君,你身上好热呀,我替你擦一擦。”
檀道一甩开她的手巾,酒意不翼而飞,顷刻间脊梁骨沁出一层冷汗。努力平静下来,他断然道:“你先回去,等我问过安国公再说。”
茹茹失望了,眼里水汽蒙蒙,“郎君,你不喜欢我吗?”她慢慢凑到他面前,微微嘟着嘴,有点委屈,有点不服,“安国公说,你在建康时,和一名家伎相好,日常以兄妹相处,却近乎狎昵,还说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越说,檀道一就越是心惊,再三思忖,他慢慢放松下来,若无其事道:“安国公说笑的,她没有这么美。”
茹茹笑吟吟道:“郎君,我还会唱歌呢。”
檀道一淡淡“哦”一声,“你唱一个我听听。“
茹茹捏着绫帕,扬起清越婉转的歌喉,“倾盆梅雨寸经窗纱,掩转子房门日又斜,画眉人远,相思病加黄昏将傍,心如乱麻,今夜里冷冷清清、只有梅香来伴,闲敲棋子落灯花……”
听到这熟悉的歌,檀道一已经波澜不惊了,他慢慢靠回去,陷入了思绪之中。
第65章 、相迎不道远(一)
霜降之后, 御苑中一派肃杀之气,唯有一丛丛丹菊煌煌耀色,蔼蔼吐芳。虽然太后百般不舍, 长公主智容和亲柔然的日子还是到了。太后清早起身,一面垂泪, 换上吉服, 宫婢安慰道:“儿女就像那雏鸟一样, 翅膀硬了,总要飞出窝的,难不成太后留殿下一辈子?”
太后一想到洛阳距柔然千里迢迢,便忍不住要伤心,叹了一会气, 见阿奴被许多乳母宫婢簇拥着奔进殿来,不禁破涕而笑,把阿奴抱在膝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笑道:“我只盼着我的阿奴长得慢一点, 别急急地娶了亲搬出宫去。”
闾夫人去世这半年, 阿奴长大了, 声音既洪亮, 口齿又伶俐, 一声声“阿婆”叫得太后眉开眼笑, 连带着看华浓夫人檀氏也顺眼不少——阿奴被放在太后身边抚养之后,檀氏三天两头地进宫来探望, 一大一小两个人儿从早到晚唧唧喳喳的,渐渐自阿奴口中听不到那些含糊不清的柔然字眼了。
除了肖似闾氏的一双眼睛外,阿奴身上柔然人的痕迹已经悄然消失了。
兴许闾氏去世是件好事,她太任性, 太执着于自己的柔然身份了,而这样的血统,对于一个汉家皇子而言,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太后思绪万千,想到闾氏之死,又难免黯然。往檀氏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庞上端详了会,叹道:“自幼在柔然一起长大的,怎么性情差得这么大呢?她要是像你这样想得开,也不至于……”
太后的话隐晦,阿松却听得明白。摘去了阿奴发间飘落的黄叶,她撇清似的说:“妾的母亲是汉人,只是在柔然寓居了几年。”
太后牵挂着智容,闻言忙问:“也不知道柔然是什么样的风土人情,可汗的脾气如何?”
阿松对回忆昔日的柔然生活毫无兴致,但太后心急,她也只好绞尽脑汁,将可汗的脾气和柔然的风土竭力粉饰了一番,太后听了,略觉宽慰,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影。见阿奴烦躁,便松开手,道:“出去玩吧。”遥望着阿松和阿奴在殿外的身影,太后颇有些感触,对宫婢道:“我有些后悔了。其实当初皇帝想纳她进宫,我答应了就好了。想我还能活几年?有她抚养阿奴,我也放心了。”
“太后是要长命百岁的。”宫婢笑道,“再说,那事……皇后也不肯的。”
皇后看起来贤良柔顺,实则霸道善妒,这几年皇帝子息不丰,开春的时候,太后有意要替皇帝选纳几位美人,自皇后有孕后,不得已都搁置了。太后对皇后不满,私下里说话也带三分怨气,“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皇后过来了。”
太后把抱怨的话咽了回去,忙催促宫婢道:“去叫檀氏看好阿奴,别像上次那样,一不小心冲撞了皇后,要惹她白眼——她现在可是娇贵得很。”
“太后放心。”宫婢说完,走出殿外,将皇后迎了进来。
皇后自有孕后,多数时候都在床上躺着,嫌少露面。过了五个月,胎坐稳了,才偶尔下地走动。许久不见,太后搭眼一瞧,皇后丰腴了不少,肚子也显怀了,怨气顿时烟消云散,亲热地拉起皇后的手道:“不必多礼。我特意说了不让你过来,免得伤心,你怎么又来了?”
皇后道:“智容这一去,还不知道哪一年才能相见,妾一定要送送她。”
太后含泪道:“你有心了。”命宫婢去智容那里,看她是否已经穿戴妥当,要过来辞行。
皇后一来,宫婢内侍们川流不息,太后的殿内顿时显得拥挤起来,阿松领着阿奴在廊檐下看了一会,走上殿来,阿奴上前规规矩矩对皇后施礼,道:“殿下。”
皇后一见他凑近,立时警惕了。手在腹部缓缓地抚摸着,却不肯多看阿奴一眼,只对太后道:“这孩子有一阵不见,汉话说得很好了。”
太后笑道:“他嘴巴伶俐得很,只是以前没人教而已。”
皇后冷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只低下头去抚弄着自己削葱般的指甲——刚才无意一眼,仿佛看见了闾氏冷傲的双眸,皇后不禁浑身一个激灵,尖锐的指甲掐得掌心通红,脸色也愈发难看了——皇后不喜欢阿奴,但碍于涵养,还多少遮掩几分,最近却时常把嫌弃挂在脸上,太后看得清楚,登时不快,忍气问道:“皇后怎么精神不好,夜里还发噩梦么?”
皇后道:“近来好多了。”
“有话就跟皇帝说,别总藏在心里。心事多了费神,因此才睡不好。”
“是。”皇后对太后微微欠了欠身。
太后没好气,转头对阿奴招手,“来,祖母抱着你,一会智容来了,你也送一送你的姑母。”
太后和阿奴一问一答,絮絮笑语,不多时,听得祥乐齐鸣,翠旌如云般涌过宫槛,太后一惊,颤声道:“来了。”不禁起身,放开了阿奴。阿松越过涌动的人潮,将阿奴牵到角落,踮脚望去,见智容穿着厚重华贵的吉服,慢慢向太后叩首,然后抬起脸来,微笑道:“阿娘,我要走啦。”
太后泣不成声,拉着智容不肯撒手,眼见快要误了吉时,掌礼女官频频提醒,太后指着皇后道:“皇后特地来送你的。”智容对皇后置之不理,只替太后擦拭着眼泪,骄傲道:“郁久闾氏雄踞漠北,可汗更是中原难得一见的英勇男儿,这门亲事再好不过了,阿娘何必伤心?”
太后只怕她说的是反话,心里难受,忙攥住智容的手,对女官道:“带公主去拜见过皇帝再走。”
智容脸色猝然一变,猛地撒开手,冷道:“陛下事务繁忙,哪有那个闲暇功夫?”
太后好说歹说,智容都不肯去拜见皇帝,太后深知智容对皇帝怀恨在心,十分无奈,“你别怪他,他是皇帝……”
智容笑道:“我懂得,陛下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我一个小女子,原本只想在母亲膝下尽孝,可这一去柔然,不仅是郁久闾氏的女人,更是柔然的皇后,以后也只好忘了自己也曾有过父母兄弟,只但愿有朝一日,陛下不要怪罪我。”
皇后听着话头不对,蹙眉道:“智容……”
“阿奴,好孩子,”智容穿过人群,温柔地拉起阿奴的小手,对着他一双乌黑的、有郁久闾氏血脉的眼眸出了神,“等你长大,会记得我这个姑母吗?”
阿奴懵懵懂懂地点头,大声道:“记得。”
“好孩子。”智容眼角一滴泪倏的滑落,背着人飞快地擦了,她挺起了脊背,“走吧。”
智容走得决绝,太后割舍不下,送了一程又一程。到了阊阖门,朝廷百官北面太极殿,静静等着,礼部官员自走出殿外,分别以汉话和柔然话宣读和亲诏书,太后听得焦急,往肃然伫立的公主仪卫中一指,说道:“送亲的是谁,我有话要嘱咐他。”
行不得也哥哥 第49节
薛纨被内侍领来拜见了太后。他也穿着簇新的礼服,鎏金铜銙上一侧悬刀,一侧佩剑,十分英武,太后见他年轻,放心不下,一遍遍地叮咛:“你要好好地把公主送到柔然,若是她伤了一根汗毛,我唯你是问!”
薛纨道:“是。”退至一边,遥望着阊阖门内外的宫花似锦,彩帛如云,忽闻宫眷中一声惊呼,薛纨眸光一转,见宫婢们紧紧拥着昏厥的太后离去,唯有阿松还牵着阿奴,一步三回头,慢慢走在队尾。
皇帝开口要华浓夫人改嫁薛纨,朝臣们颇多戏谑,薛纨和阿松反倒鲜少碰面了,偶尔在宫门遇见,薛纨都是淡淡的,阿松失望至极,也板起了脸。
这一去柔然,来回也要两个月,婚期在明春,能赶得及吗?皇帝是故意的吧?阿松面无表情,心里却愀然不乐,望着智容彩衣飘飘的身影发了一会呆,阿奴见她不动,用柔然话道:“阿那瑰,走呀。”
“嘘。”阿松手指竖在唇边,对阿奴瞪了瞪眼。“急什么呀……”她低声嘟囔,余光往薛纨的方向去。
薛纨没理她,径直往侍卫队伍中去了。
阿松冷哼一声,一把扯起阿奴往宫里去了。
总算和亲诏书宣读完毕,智容领着柔然使者,走出黑压压的人群,双手捧起诏书,对着太极殿的方向俯身长拜,然后踩着彩毡,一步步走向车驾。薛纨也对侍卫们示意启程,上了马,刚扯起缀满锦丝的马缰,见智容在飞扬的锦帷前止了步,扭头往朝臣中凝望。
“殿下?”薛纨策马上前,轻声提醒智容。
智容轻轻掀起纱帷,俯身进车。“请檀长史来说话。”隔着轻纱,她的声音清晰可闻。
掌礼的官员不知所措,看一眼薛纨,薛纨暗自一笑,只做没听见,调转马头,让到道边静静等着,见檀道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女官领着,到了公主车驾前,隔着纱帷,垂首应答了几句。等智容掀起纱帷后,他犹豫片刻,也上了车。
车里宽大,锦毡绣褥上堆委着智容繁复的衣裙。她端坐车内,一双眉眼描画得艳丽无匹,毫不避讳地看着檀道一。
檀道一近来圣眷正盛,才从祭酒升了六品长史,穿青袍,戴乌冠,一张脸因为宠辱不惊,格外显出清秀。智容勉强一笑,“檀长史,我临走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檀济祭日一过,檀道一便和谢氏成了婚,这才半月不到,他闻言一笑——这个笑容很平和,带着点无所谓的味道,并不是那种柔情蜜意,心满意足的笑,这让智容心里略微舒服了些——他微笑道:“多谢殿下,臣也恭喜殿下。”
智容的声音有些尖利,“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殿下性情豪爽,在这深宫里不觉得憋闷吗?柔然可汗年老昏聩,殿下到了柔然,脚下是广阔无垠的土地,手中是至高无上的权柄,多少男人对此求而不得?”
智容一怔,“你也是吗?”
“臣也是男人呀,”檀道一委婉地说,温和地注视着智容,他轻叹道:“殿下去国离乡,一定要珍重再珍重……”他苦笑一声,“现在,殿下和也臣同病相怜了。”
这一声轻叹,智容忍了数月的眼泪险些滚落,她扬起脸,嗔道:“不才说恭喜我吗?又叹什么气?”
“是,臣糊涂了。”
智容笑道:“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你来说话,传进你夫人耳里,恐怕她又要恨我了。”
“怎么会?殿下多虑了。”
“她一定会恨我的,这样最好,起码洛阳会多一个人记住我。”
“洛阳有很多人记挂着殿下的。”
“你也是吗?”
檀道一不置可否地一笑,自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囊放在智容手里,“这个送给殿下。”
智容又惊又喜,“这是什么?”打开锦囊,里头竟然是一柸焦黄的土。
“这是臣的故土,臣离开建康时,从天宝寺废墟之上盛了这一袋土,一年来没离过身,现在转赠给殿下,殿下到了柔然,只要有故土在身畔,就不会孤苦了。”
智容把锦囊紧紧攥在掌心,眼睫上泪花闪动,“多谢你。”
檀道一默然看了她一眼,拱手施礼,退出车外。
车驾启动,祥乐大作,萧瑟的寒意中,送亲的队伍在百官目送之下,迤逦往北而去。沿途围观的百姓摩肩擦踵,前行艰难,薛纨索性松开马缰,一面留意四周动静,不时看一眼檀道一的身影,忽然见阿松挤过人群,到了檀道一面前。
薛纨目光一定,按住辔头,却见阿松一肘将檀道一推个趔趄,费力地挤过人群,往这个方向伸长了脖子。薛纨扑哧一笑,和阿松焦急的双眼才一对视,忽见满天落雨般的榛栗干枣、铜钱宫花,往人的头上脸上猛砸,人们轰的一声,忙上去抢铜钱。
侍卫们瞅着空隙,急急催马疾行,薛纨被驱赶着,扭头一看,阿松被困在原地,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
薛纨不禁微微笑起来,恰有一枚干枣滚落襟口,他拾起来,远远抛进她怀里,便纵马追随智容的队伍而去。
第66章 、相迎不道远(二)
霜红之后, 天气渐渐冷了。寿阳公府门可罗雀,墙角的梅花却争先恐后鼓了苞。
这个时节,关外该飘雪了。柔然人都穿上了皮袄御寒, 也不知道薛纨有没有皮袍子穿呢?阿松牵肠挂肚,每每进宫去看阿奴时, 都要在太后面前旁敲侧击, 询问智容的行程, 太后每每摇头,“智容一点音讯也没传回来,”她大约是恨透了皇帝,太后伤心,却无计可施, 只能恨恨道:“狠心的人。”
寿阳公府也没收到薛纨的一言半语。
狠心的人……阿松心里默默重复着,只能辞别了太后,怅怅回府。
自从亲眼见阿松和檀道一大打出手,王牢在她面前总是陪着小心。出门打听了一圈, 说道:“听行商的驼队说, 关外下了大雪, 人马都走不动了, 公主恐怕连婚期都要耽误了。”
愗华对被迫和亲的智容倒是同病相怜, “可汗不亲自去接殿下回柔然吗?”
“那地方荒无人烟, 又大雪茫茫的,谁知道哪是哪?”王牢望着外头一早就阴沉沉的天, “看样子,洛阳也快变天啦。”
愗华强打起精神,“快过节了,去备些祭礼, 我要祭奠父亲。”
“是,”王牢素来周到,“奴再命人备几桌酒席?府里虽然人少,节总要过的。”
阿松点了头,王牢却迟迟不退下,觑着愗华离开的空当,暗示阿松道:“夫人,奴去送个信,请檀长史回来过节?”
檀道一成家之后,就从寿阳公府搬了出去,只隔三差五来府里理一理公务。月前谢老祖母病重,思念故土,谢羡正因为在洛阳素来不得志而抑郁,索性辞了官,打算阖家老小迁回建康,檀道一忙于替岳父应付来践行的宾客,已经有段日子没来寿阳公府应卯了,阿松一听王牢这话,就笑了,“你倒热心,他忙着和谢家过节呢,哪来空敷衍咱们?”
王牢迟疑片刻,凑上来小声道:“奴是听说,檀长史最近寻门路要调任了——咱们这偌大的公府,没有个能做主的男人,怕以后这些下人们更不安分了。”
阿松没跟他绕弯子,“你想跟着檀长史走吗?”
王牢脸一红,“奴不是这个意思……”
“谁要想走,就让他走吧。”阿松漠不关心,望着外头日渐凋零的枯枝残叶,“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难不成檀长史是个傻子?”
酒席摆了上来,外院几席给府里的佐官执事们,正堂独留一席给阿松和愗华。两个女人对着琳琅满目的酒菜,却是掩不住的冷清。阿松吃过教训,滴酒不沾,反倒是愗华,才祭奠过吴王和王氏,正在伤心处,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消愁,喝得两颊嫣红,眼神迷茫。
王牢满面笑容到了堂上,一见愗华这醉相,急得说道:“娘子快醒一醒,樊家的郎君亲自来送节礼啦。”
愗华吓得酒醒了大半,忙推阿松道:“你去见他。”
阿松摇头,“他是来看你的,又不是来看我。”
“我不想看他。”
“去看一眼吧,”阿松玩笑似的,“要是他真的丑到没法看,还来得及逃走。”
愗华难以置信,“这……怎么能逃?”
阿松瞟她一眼,“这不是打定主意要嫁他了吗?还躲什么?”
愗华扭扭捏捏地起身,走一步,晃一晃。阿松见她醉得厉害,命婢女打了冷水来,飞快地替她擦了脸,换过衣裳,又理了理鬓发,眼看着樊郎君被请上正堂,两个人尴尬地沉默片刻,幸而樊郎君爽朗健谈,引着愗华说了几句话,竟然一起去庭院里看起了梅花。
愗华在局促之中,脸上隐约露出一抹羞怯的笑容——尽管元氏是在樊登的铁骑之下国破家亡。娇生惯养的公主,连恨一个人都不懂得恨。
轻微的响动惊醒了阿松,她惊讶地抬眼,见檀道一解开披风,坐在另一头。大概是才从谢家来,酒足饭饱,他有些挑剔地往案上逡巡,筷子又放下了。银胡瓶里盛着乳白的酪浆,是阿松一时兴起,特地跟王牢要的。檀道一目光在沁了皮的酪浆上停了一会,耐人寻味地笑了笑,他把胡瓶往阿松面前推了推,“怎么没动?”
檀道一自成亲之后——或者说,自解除了皇帝的疑心,借着周珣之的提携,在洛阳官场扶摇直上开始,眸中那种刺目的锋冷便消融了,如今言行举止间,都带了种气定神闲的味道——还有点有家室的男人那种懒散劲。阿松一阵反感,嫌弃道:“又冷又膻,谁爱喝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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