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寿阳公府粉刷得焕然一新,上下人等都换下了素服,穿着簇新的衣裳,里里外外地忙碌。檀道一有阵没来,案头都积灰了,他放下榴花,出门一看,正见新来的东阁祭酒在堂前和王牢说话。
“郎君,”王牢迎上来,问:“明天这礼……”
明天是阿松的婚期,檀道一“哦”一声,才想起来似的,“陛下做主的婚事,礼仪要隆重些。”
“不是,”王牢笑呵呵的,“奴是说,郎君最近没回来,就定了祭酒做礼官,明天郎君只要安安心心坐着吃酒就好了。”
“哦?”檀道一冲他笑了笑,“那我倒省事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既没有同阿松道喜的意思,也没有晚上留下来庆贺的打算,王牢讨了个没趣,讪讪走来阿松这里,说道:“檀长史回来瞧了几眼,又走了。”
这话阿松听在耳里,没往心里去,她自己嫁自己,既没父母,又没手足,满腔期盼和欢喜,也只能和满院的花儿鸟儿分享了。一时摸摸喜服,一时瞧瞧胭脂,犹觉不足,最后往床上一躺,闭眼道:睡吧睡吧,眼睛一睁,就明天了……
哪知这汉人成亲是个苦差事,阿松还在梦中,就被愗华领着婢女摇醒,套上喜服,还没来得及对镜看一看自己的妆容美不美,就头昏脑涨地被簇拥着往外走,半日下来,耳朵里聒噪个不停,人脸看了无数,却始终没见薛纨半个影子,以至于她坐在红烛高燃的帐前时,猛地心里一个咯噔:我嫁的是薛纨吗?
这一顿悟,吃惊不小,阿松慌忙趴在窗口张望,室内室外都是张灯结彩,宾客穿梭,夜里影影绰绰的,也看不清是谁家宅邸——但薛纨的家寒酸,哪是这样花团锦簇的?
“哟,夫人……”奴婢们惊呼,却拦不住阿松,她丢下纨扇,懵懵懂懂就往外走,眼睛在人群里搜索薛纨的身影。
觥筹交错的人都愣住了——洛阳虽然胡风盛行,但还不至于新妇要亲自出来待客,一时杯筷都停在了空中。
阿松哪管别人,张嘴就问:“薛纨在哪?”
身后被人扯了一把,阿松横眉竖目,转头一看,薛纨也是锦衣华服,难得身上没有配刀剑,脸色却微微绷紧了——他难掩惊诧地看着她。“你干什么?”他压低了嗓门。
阿松一颗心悬在半空,她踮起脚,凑到他耳畔,“我嫁的是你吗?”
薛纨轻轻咬着牙,“你不知道吗?”
这语气,阿松听懂了,她霎时转忧为喜,眸光悄悄在席上一转,知道众人都在看自己笑话了,她不觉嘟一嘟嘴,“我怕他们骗我……”
薛纨轻咳一声,“你回去吧。”
宾客们都迎了上来——久闻华浓夫人大名,但凡男人心里总有点痒痒,柔然女子性情豪放,正好借机会一窥芳容。阿松倒是满不在乎,她还没来得及照镜子,但也深信自己今夜美貌过人,绝不给薛纨丢脸,于是聘聘婷婷地站住了,大大方方地任人打量。
薛纨微微皱眉,把来敬酒的人挡开了,笑道:“夫人不善饮酒……”
檀道一呵呵一笑,他来得晚,诸事不用管,宾客们正好趁机来和他敬酒寒暄,他也来者不拒,这会酒意上涌,脸上微红,他含笑支颐,目光肆无忌惮地在阿松身上流连片刻,懒洋洋道:“无妨,这酒夫人喝得,山阴贡的甜酒,入口绵软,最能助兴了。”
阿松脸上的笑靥瞬间凋零,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她走上前,一把挥开檀道一手里的酒杯。酒洒了满衣襟,檀道一惊诧地看着她。
阿松道:“喝多了,你醒醒酒吧。”
薛纨推了她一把,阿松冷冷看着檀道一,后退几步,见众人已经围了上去,有递手巾的,有命人来替他换衣裳的,檀道一摆摆手,微笑自若地道谢,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他恢复了那副清朗端庄的模样。阿松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房里。
外头仍旧欢声笑语——这是她成亲的日子,可这些欢笑都和她无关。我在乎吗?我不在乎。阿松心想,她对着铜镜,心无旁骛地描起眉毛,不时默默看一眼外头的夜色。
礼官时不时露个面,导引宾客,宣唱仪节。
这夜真是漫长。阿松听得不耐烦,见礼官面生,又问:“那是谁”
婢女道:“是我们寿阳公府新来的长史。”
“长史?”
“是呀,”婢女明显有些黯然,檀道一今夜兴致勃勃,一座玉山倾倒,不知道又有多少芳心暗系,“可惜,刚才外面说,陛下擢了檀郎为雍州刺史长史,不日便要携夫人往雍州赴任了。”
“哦?”阿松怔了一会,才轻轻笑道:“那有什么可惜的?”
第71章 、相迎不道远(七)
夜深了, 乌鹊在枝头喳喳地叫。
阿松素来爱凑热闹,可今夜里却觉得那些宾客们啰啰嗦嗦,好不识相, 几次三番坐不住,直欲冲出去把他们都赶走。耐着性子等了半晌, 她也困了, 撑起眼皮往外瞧, 人影晃来晃去,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方才在外面只来得及看了那几眼,她隐约记得薛纨也是笑着的,坦然自若地应付着宾客们的戏谑——他向来是这样,阿松从来猜不透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也不大在乎。
今天,他应该也是高兴的吧?她悄悄想着,有点没底气。
再伸出脖子时,外头人稀了, 声静了, 零星几个老仆妇还在收拾残羹冷炙。墙椽上的朱红灯笼透了光, 院落渐渐露出旧貌来——这哪是谁家的豪宅, 分明还是薛纨那个简陋的家呀!糊了新窗纱, 结了彩绢花, 凭添了喜气。
家仍旧是那个家,阿松不失望, 反而踏实了——而那角角落落里透出的热闹劲,似乎也彰显了主人的心情。
忐忑消失了,她心安理得地坐回帐子里,耐心等着。
外头格外静, 迟迟没听见薛纨的脚步声,阿松忍不住了,脚步放轻走到门口,见薛纨把仅剩的奴仆招呼到一起,赏了几把钱给他们——大概出手还算大方,众人合不拢嘴地道了喜,各自散去了。他没立即回来,在檐下又站了一会,想心事似的。
他偶一抬头,阿松立即心里一跳,忙躲回房里,拾起纨扇,扶正珠钗,低眉垂眼地含着笑。
橐橐的脚步声,薛纨进房来,关了门。
阿松眼尾一乜,见他远远坐在案边,无声地看着她,那种浮于表的笑容没有了。
阿松瞥了他一眼又一眼,不见薛纨搭话,阿松恼了,将他狠狠一瞪。薛纨回过神来,唇角一弯,松了松筋骨,却仍旧坐在那里,只笑道:“幸而你这一瞪眼,还有点阿松的样子。”
阿松听这话头不对,顾不上娇羞,忙跳下来掌起铜镜,搭眼一瞧,自己脸上一团红,一团白,粉腻得要掉渣子,她懊悔不迭,忙要去抹,忽觉手边一凉,是薛纨打了个湿手巾来。阿松抓起手巾仔仔细细地揩了脸,渐渐露出光洁额头,纤秀双眉。眼梢一弯,是灿然的笑容。“是我呀,”阿松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那我得闻闻味才行。”薛纨故态复萌,笑话起她来。
阿松哼一声,翻他个白眼——想起初始的时候,心里却甜丝丝的。生怕要笑出来,阿松板起脸来反唇相讥,“你身上酒味才冲呢。”
薛纨习惯所致,从来不贪杯,衣袖里都是席间穿梭时沾染的酒气,在门窗紧闭的室内陡然浓烈起来。他便起身,解开衣襟。阿松眼睛眨也不眨,见他脱了外袍,底下还是严严整整的中衣,她忍不住叫嚷起来,“还是冲,好冲好冲。”
薛纨轻笑一声,“你,这么心急?”
被他说中心事,阿松一窘,立即道:“我是让你离我远一点!”
薛纨也不反对,径自收起灯笼,汲水洗脸,阿松半晌没做声,见他背身去剪灯花,她总算鼓起勇气,问道:“你高兴吗?”
薛纨眉头微挑,放下剪刀看她一眼,“怎么,难道你不高兴?”
“我高兴!”阿松的声音脆生生,正见他解衣脱靴,她陡然想起曾经在薛宅过的那一夜,嬉笑一声,阿松将脸颊往纱帷上轻轻一偎,歪着头看他,“我早说过了呀,”妩媚的眸子里带点得意,“我一定得嫁给你。”下巴一抬,又有点蛮横:“你就算不高兴,那也没用!”
这一副得逞的神态,简直是让人忌恨——薛纨手停在靴子上,种种不忿涌上心头,他抬起眼,拧眉看着她。
阿松暗暗握紧了拳,声音却更坚定了,“任谁不高兴,都没用!”下一瞬,她就被薛纨推后,仰面倒进了绣褥中。阿松的蛮横不翼而飞,娇怯怯地惊呼一声。薛纨俯身下来,因为薄染酒意,眼眸格外亮得慑人,“那你说,是谁不高兴?”
“反正不是我,”阿松眼里闪动笑意,手悄悄环上他的腰,再不肯放开,“也不是你。”
薛纨似笑非笑,“其实我有点不高兴。”
阿松眨一眨眼睛,也不追问,她脸凑上来,张开红艳艳的唇瓣,对他轻轻哈口气,“你闻闻我呀,”她的声音甜甜的,“我现在一点也不臭,还很香呢。”
薛纨眸光下移,正见她微敞的领口,薄薄的衣衫下,那一颗心分明在猛烈地跳动着。他径直扯开她的衣襟,阿松才闭起眼,悄悄撅起唇,只等他来吻她,谁知他这么不客气,阿松始料未及,缩了缩肩膀,嗔道:“你还没闻闻我香不香呢。”
“好香,”薛纨在她颈间深深嗅了嗅,扑哧一笑,“一点都闻不出牛粪味。”
这话分明又是在嘲笑她了。阿松登时翻脸不认人,把他的手狠狠一推,怒道:“我不是让你离我远一点吗?”
行不得也哥哥 第53节
薛纨轻佻道:“我倒是想离你远点,你舍得吗?”
“呸,谁不舍得?”阿松抓起散落的衣裙,才到床畔,被薛纨从后面紧紧搂住了腰,她还未及挣扎,便被他扭过下颌,深深地吻了过来。
这一个昼夜,过得是云里雾里,百感交集,阿松觉得自己累极了,只想闭上眼睛睡个三天三夜,可又舍不得——熹微的晨光下,这寒酸的小院子繁华落尽,可阿松看它,格外的可爱和静谧。
她眼睛忙不停,像只滴呖呖的小黄莺,把她的阿娘,她在柔然的日子,喋喋不休地讲给薛纨听。
半晌没听见薛纨答应,阿松侧过脸,见他双目微阖,胸膛微微的起伏着,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会,戳戳鼻子,又扯扯耳朵,“你别睡呀,”她摇一摇薛纨,“我还没讲完呢。”
“嗯,”薛纨嗓音里没有睡意,很有耐心的,“你说吧,我听着。”
阿松只当他困了,便悄悄闭上嘴,薛纨却睁开了眼,“怎么不说了?”他是深眼窝,看人的时候,神色格外专注。
阿松翻过身,揽住薛纨的脖子,缩进他怀里,“我想听听你的事。”
薛纨安静了片刻——这一夜,阿松半梦半醒,时而哭,时而笑,他却多数时候都在径自沉默,仿佛心事重重。“天亮了,”他扭头看了一眼,见室内纱帷垂地,红烛高燃,地上散落着果子铜钱,残留着昨夜的喜气。对这景象他也有点不大适应,拾起中衣下床,正要去吹熄红烛,阿松却把他喊住了。
“别熄,”阿松躺在枕头上,乖乖地看着他,“我还想看。”她笑眯眯地看着龙凤喜烛上摇曳的火苗,“好看。”
薛纨便任由喜烛去燃了,连那满地碍事的果子钱币也没有管,随意套上中衣,他掀起帷帐一角,原只当阿松睡着了,却见她双眼圆睁,视线仍隔帘追逐着他的身影。见他回来,阿松眼睛一亮,往床里挪了挪。
薛纨重新脱靴,坐回床畔。没有立即躺下来,他衣襟散落,一手搭在膝头,瞧着阿松——又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阿松先抱怨了:“你这里怎么连个奴仆都没有,你不也是当官的吗?”
薛纨道:“有外人在,我不放心。我也习惯了。”
她是内人。阿松喜孜孜地想着,把柔软的被褥扯过来抱在怀里,她兴致勃勃地跟他聊起了家常,“难道你什么都自己做?你都会做什么?”
“什么都会,”薛纨道,“种豆点瓜,擦犁磨锄,罩鱼网鹰,箍桶劈柴——缝补盥洗的,都会一点。”
“你也会放羊赶牛?”
“也会。”
阿松嘻一声笑了,“我才不信。”
“不仅这些,经也会念两句,”薛纨一笑,神色很平和,“其实我小时候,也做过和尚的。”
阿松一怔,倒没留意薛纨口中那个“也”字, “你为什么要去做和尚?”
薛纨道:“我很早就没有了父母,家里遭了难,有个旧仆带着我,怕被官府抓走,在寺里寄居。老仆人不在之后,我在洛阳附近混了几年,蓄发之后才去的建康,那时也刚十二三岁。为了糊口,倒也什么都会一点。”
他若无其事,阿松却心里戚然,她移过来,攀着他的膝头,“你家里遭的什么难?”
“天灾人祸罢了。”薛纨笑一笑,没有多说。见阿松乌黑如瀑的长发垂在自己膝头,他摩挲梳理了一下,这个动作,瞬间令阿松想起了当初在建康,薛纨诌的那句“洛阳妇人都好剃头”,她扑哧一笑,心头柔情涌动,不顾自己春光外泄,投入薛纨怀里紧紧抱住了他,“你别怕,就算你是和尚,我也不嫌弃你。你是我的郎君,我的亲人,你打我骂我,我也不怨你,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哦?”薛纨挑眉,那个表情,明显是不相信,但见阿松信誓旦旦,一双眸子盈盈生辉,他便也没有质疑,只笑一笑便算了。
第72章 、相迎不道远(八)
一早, 阿松坐在廊檐下摇着扇子。喜宴过后的薛家鸦雀无声,不时有街坊的孩童攀上矮墙去摘柳花,在枝丫间唧唧喳喳。阿松充耳不闻, 慢悠悠地想着心事。
寿阳公府陪嫁来的奴仆婢女们都被薛纨退了回去。他还算有心,一早从牙市上领回来个粗粗笨笨的妇人, 手脚勤快,却是个哑巴——阿松婚前来过薛家几次, 次次见到的看家人都不同, 不外乎是些聋子、瞎子、老糊涂。
现在多一个她, 也不知他嫌碍眼不碍?
循声到了屋后, 薛纨在菜圃旁练剑,阿松悄不做声地倚着门,打量着他。
薛纨是习惯使剑的, 一柄长剑在手里宛若游龙, 在日光下搅动着银芒。夏日衣衫轻薄,衬得他四肢舒展, 格外矫健。阿松兴致勃勃地瞧了一会, 便有些无聊了——薛纨的招式并不见得多么花俏凶险, 他也未肯趁空给她一记多情的眼神。
他对这桩婚事, 对她的存在, 都异常得坦然和平静, 阿松意识到这一点, 轻轻地咬了咬唇。
折身回房, 阿松翻遍衣箱, 总算换上一件合心意的丹碧长裙,将纤腰一束,轻纱的披帛下肌肤微露。对着铜镜仔细审视自己的眉眼, 又往鬓边别一朵鹅黄的绢花。
装扮得摇曳生姿,再往屋后一探头,正见薛纨停下动作,对着手中直指青天的长剑想了一会心事。
阿松踮着脚,朝着那个凝滞沉默的背影走了过去。
薛纨“哐”一声将剑丢在地上,解开短衫,从水桶里掬了把冷水。阿松凑在身后,手指在他沁了薄汗的肩头一捺,嫌弃地撇了嘴:“一身臭汗。”
薛纨接过汗巾,先擦了脸,这才回头,将她一睃——这半晌阿松衣裳也换了三五身,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晃,薛纨怎能不心知肚明?才练过剑,连气息都是滚烫的,他往井研上一坐,攥着汗巾,灼热的视线从绢花扫到裙摆,“你这幅打扮,有点像华浓别院夜宴那一晚。”
阿松来了精神,“你还记得?”
薛纨把剑拾起来,慢慢擦拭,笑道:“记得。”
华浓别院那一夜,是阿松自认为人生中最美丽、最得意的时刻。她心花怒放,悄悄挪到薛纨身畔,倚在他肩头,“我也记得,你那晚穿的是黑色的,冷不防一出声,吓死人。”
薛纨手腕一翻,擦的雪亮的剑身上依稀映出阿松的面容。阿松但凡有机会,总忍不住要去欣赏自己的美貌,两人不约而同盯了那模糊的人影一瞬,薛纨忽道:“又有点不同。”
阿松疑惑摸脸:“哪里不同?”
薛纨拎起短衫,一面往回走,扭头对她笑道:“那时候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现在却是明珠暗投,追悔莫及了——怎么能一样?”
阿松眉梢倏的一挑,“呸,”她要着恼的,可红唇却不禁噙了笑,“我才不后悔呢!“
薛纨回到室内,换起衣裳,阿松也不躲,光明正大地瞧——当初华浓别院那些人,兴许都比他位高权重,可谁有他这样坚实有力的臂膀,这样光洁英俊的面孔?她想到昨夜,难得脸上漾起红晕,拽起帷帐对他微笑。“这么说,你也觉得我是明珠咯?”她娇滴滴的。
薛纨对阿松招招手,阿松忙不迭放开帷帐走过去。薛纨把她抱起来,滚到床上,他笑看着她,撩起长裙,把她的那只精巧的小丝履脱了下来,在阿松眼前晃了晃。
阿松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忙捂住脑袋,心虚地叫嚷,“别砸我。”
“不后悔?”薛纨反问,笑着将丝履丢开,“你是明珠?”他戏谑地说,“我看你是羊屎球。”
“后悔,我后悔了!”
薛纨学她的语气,“后悔也没用。”
阿松心里甜如蜜,却作出恼怒的样子,愤而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婚后三天,薛纨甚少出门,要说对阿松有多么迷恋以至于忘却凡俗,却也没有,只是闲来练一练剑,在园圃里割几畦菜,打几桶水,全然是一副静下心来过日子的姿态。阿松心里犯嘀咕,追他到了菜圃,问:“你怎么也不出去应酬?”
薛纨道:“应酬什么?”
应酬什么?结了亲,总得有人来庆贺吧?檀道一那些人,有事没事都要三天两头地应酬一番,薛纨也算皇帝近臣,却门可罗雀。不应酬,怎么升官呢?阿松替他焦急,“你送公主和亲,立了好大的功劳,陛下不升你的官吗?”
薛纨摇头,“不知道。”
阿松坐在床头,摇着扇子琢磨起来,“我明天要进宫去谢恩了……”
手中猝然落空,扇子被人抽走了,阿松抬头一看,见薛纨眼神微利看着她。
“你该不会想去皇帝那里替我求官吧?”他似笑非笑的。
阿松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被他戳破,她忙矢口否认,“我才没那么多事!”咬唇想了想,她烦恼地说:“皇后要狠狠地嘲笑我一通了。”她有些担心,怕自己和皇后的嫌隙连累了薛纨,皇后在皇帝面前说他坏话。
薛纨道:“不要得罪皇后。她现在圣眷正隆,别去自讨没趣。”
阿松满不情愿,“知道了。”
见她乖顺,薛纨脸色缓和了。一摸阿松微敞的颈口,有些粘手,她心里一焦急,就尤其不耐热,薛纨好心替她打起扇子,语气却不容置疑,“我的事我自己会办,你别来捣乱。”
阿松想想还是不甘心,轻轻扯一扯薛纨袖子,“檀道一要往豫州去升官了,你可不能被他压过一头呀。”
“原来如此。”薛纨哈哈一笑,用扇子抬起阿松的下颌,凝视着她明澈如水的双眸,“如果我也离京去那兵荒马乱的地方,你舍得丢下这洛阳的繁华跟我去吗?”
阿松笑容微失,“你要去哪?”
薛纨看了她一瞬,摇头道:“总之不是豫州了。”
翌日,阿松起身时,床畔已经空了,薛纨凌晨进宫应卯,没有惊动她。
阿松有些失望,见时候不早,也不敢耽误,忍着闷热穿上繁复累赘的礼服,叫仆妇去雇了辆车来,往皇后宫中去谢恩。
皇后遵照御医的嘱咐,越是到了临盆之际,越要常在地上走动,一袭宽松的衣裙是淡淡的绯色,让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霞光里,用一种悲悯的、冷淡的眼神俯瞰着伏身施礼的阿松。
“薛夫人不必多礼。”她也厌热,把盛满瓜果的瓷盘推开,精神恹恹的,“听说薛府偏远,又少随从,进趟宫真费周折,我特地说了夫人不必进宫谢恩的。”
皇后不想见她。阿松只做不懂,反对她嫣然一笑,“听说赐婚是殿下向陛下进言,妾深感殿下懿德,就算是千里跋涉,也要来谢恩呀。”
“你一个五品官妻,倒也不必……”皇后微微一笑。
“殿下累了吗?”婢女关切道。
皇后点头,婢女扶她落座,招手令御医进来请脉。看她脸色还算红润,御医却紧张不已,如何就寝,如何忌口,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婢女,阿松听得昏昏欲睡,正要请辞,皇后却把她叫住了,“替薛夫人也诊一诊。”她对御医道。
檀氏和薛纨成亲不过几天,哪能有喜脉?但联想到檀氏和皇帝等人的风流韵事,御医也不免往歪处想了想。低着头替阿松诊了诊,往她脸上望了望,他对皇后笑道:“薛夫人年轻,虽然在柔然长大,身体却健壮得很。倒是殿下,秉性里有些柔弱,因此怀胎格外的要小心。”
皇后自嘲道:“看来都是命,怪不得人的,”意味深长地看了阿松一眼,“健壮就好,云中那种苦寒地方,想必你也能适应。”
阿松一怔,皇后却故意卖了个关子,便委婉地谢客了,“我去躺一躺。”
阿松辞别了皇后,手里还捧着皇后的恩赐——她不过区区五品官的家眷,所赐的也不过几件银制的簪钗,阿松的心思却不在这簪钗上。
皇后想借故打发她去云中?
“阿娘。”耳朵被人一扯,阿松回过神来,见阿奴对她嘻嘻一笑,抓起案头的乌鞭摆弄起来。太后宠爱他,玩具不计其数,阿奴却独爱赤弟连留的那柄乌鞭,高兴起来,嘴里便冷不丁冒出几个柔然词,阿娘姨娘混喊一气。
阿松搂过阿奴,贴了贴他稚嫩的小脸蛋。
阿奴拍了拍阿松的肚子。自从偶尔见过皇后一次,他便对女人的肚子产生了兴趣。“妹妹,”他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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