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阿松一怔,没等她开口,薛纨道:“和你一起走,不方便。”
他语气坚定,听起来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生疏。阿松努力抑制的怨气顿时爆发了——这就是她的福气?玄素和尚白天那句话,倒是名副其实的讽刺了。阿松噔噔噔走回床畔,瞪他一眼,“你早就打着这个主意了吧?刚成亲,就丢下我去漠北潇洒快活!”
她气鼓鼓的脸颊还有些孩子气,薛纨不禁一笑。没有柔声细语的安慰,也没有依依难舍的缱绻,一边把案头的刀系上腰侧,他神情自若地撇清:“我不是早告诫过你了吗?是你非要赖着我的。”
不管谁赖谁,反正木已成舟,再难反悔了——阿松攥紧了绫帕,梗着脖子道:“我都嫁给你了,你要是丢下我走,我就……”
“你就改嫁?”薛纨笑道,“改嫁也好,要你独守空闺,是难为你了。”
这幅幸灾乐祸的嘴脸。阿松大怒,“你不许一个人走!”
薛纨敛起笑容,对着阿松这张蛮不讲理的面孔,他语气里是难得的耐心和容忍,“我只是奉旨调任,又不是不回来了,”他走过来,俯视着阿松在烛光中晕染生辉的小脸,忍不住在她紧蹙的眉尖摸了摸,“你不是喜欢洛阳吗?”他微笑道,“花团锦簇、醉生梦死的洛阳……你千辛万苦从柔然来,难道想回漠北去餐风露宿吗?去了那里,我只是个小小守将,也没人会认得你是大名鼎鼎的华浓夫人。”
这话里,有几分讥诮,有几分怜惜。阿松鼻头一酸,把头扭到一边。
看他举动,也没打算过要和她日夜厮守。她何必自讨没趣?阿松轻哼一声,语气仍是软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陛下诏我,就回来,兴许三五个月,兴许三五年。”薛纨的语气一派轻松。
“三五年?”阿松咬牙跺脚,“那你索性不要回来了!”
“你要是想改嫁,记得来信告诉我一声,”薛纨不以为意,“只是别急着偷跑回建康去。”
“建康?”阿松一怔,随即挑衅地挑起眉,冷笑道:“你是怕我跑回建康,去给檀道一做奴婢小妾?”
薛纨冷冷睃她一眼,作势拎了拎佩刀,“这样蠢的女人,杀了也好。”
看他脸色都变了,阿松反倒心里一甜,毫不畏惧地扬起头,嗤笑一声。
随即两人再无言语。暖光融融的室内顿时空寂下来,莹莹的光中,新婚那夜装饰在门窗上的绫罗仍旧红得鲜艳——她的欢喜和希冀还没几天就骤然落空了。掩住黯然,阿松将垂落的绸花轻轻拾了起来,挂回原处,指尖又珍惜地抚了抚。侧首一看,薛纨说走又没走,正默然看着她。
阿松被他的眼神提醒了,打起精神,扯住他的衣袖,柔声道:“那你再等一等——等天亮了,我去市集买几块厚厚的好皮子,”她无师自通,俨然是个贤惠周到的小妻子,瞬间将恼怒抛开,专心致志地琢磨起来,“要缝一双靴子,一领袍子,还有手套,那里冷着呢,风雪能吹进骨头缝里!”
第75章 、相迎不道远(十一)
天蒙蒙亮时, 阿松就出了门,从东市寻觅到西市,抱了满怀的毡帽皮靴, 犹觉不足,抬头一看高悬的日头, 又忽而慌了神:薛纨莫不是趁自己不在,偷偷地走了吧?忙不迭小跑回家, 见薛纨在窗台下提笔凝思。
阿松悄悄擦把汗, 放轻脚步走过去。
薛纨听到动静, 瞬间将笔墨收了起来, 信纸一折,纳进怀里,说:“我走了。”
“等一等。”阿松打开行装, 将毡帽皮靴放进去, 慢慢抚平上头的褶皱。
薛纨早该走了,却也没有催她, 只在旁边默然等着。
这难得的耐心中, 似乎透着点留恋的味道。阿松拖拖拉拉地整理着衣箱, 耳朵听着外头马儿催促似的一声声嘶鸣, 她心头一酸, 轻声抱怨道:“你就没什么要留给我的吗?”
有军中的随从来搬行装, 薛纨也起了身, 笑道:“整个家当都留给你了, 还要什么?”
家徒四壁, 谁稀罕?阿松灵机一动:“你随身带的玉佩呢?”
“我没有玉佩,”薛纨抓起刀柄对她一亮,“只有这个。”
近来漠北不太平, 锋刃上隐隐透着烽烟的味道,些许的柔情荡然无存。阿松把头一扭,“那我不要了。”却又不甘心,眸光在衣箱里逡巡,只盼着能发现一两件念物,忽听外头随从呼唤将军,她霎时收回手,合上了衣箱,“你走吧。”
薛纨视线在阿松脸上略一停留,阿松那副决绝冷淡的模样,倒让他蓦地心里一动,将阿松在怀里紧紧揽了揽。
阿松半推半就略一挣扎,身体便柔软了,靠在他胸前,她期盼地问:“你不会真的三五年才回来吧?”
薛纨垂眸看她,“你一个人,怕吗?”
阿松眉头一扬,大声道:“我不怕。”一夜没能安睡,她脸色有些憔悴,眼里却铮然有光。
薛纨笑了,带点赞叹和鼓舞,在她眉头吻了吻,“你要提防檀道一。”
这是他去漠北前给阿松的最后一句话。阿松事后时常回想起来,不解其意之余,总感到遗憾。
薛纨调任云中,是事出有因。他离开洛阳次日,朔州刺史的奏折被呈上御案,称柔然人攻入了云中城。自年初以来,常有柔然散部在漠北边境劫掠百姓,因为没闹出太多人命,皇帝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只请柔然可汗对各部落多加约束。
倒是樊登警惕,奏请皇帝抽调兵马到云中戊守。如今兵马还没到,云中先被占了。
皇帝大为光火,连奏折都扔了,立即召柔然使者进宫。
柔然使者进了宫,又是叩首,又是请罪,无论皇帝软硬兼施,他只是苦着脸道:“柔然人性情蛮横,不听教化,众部落又各行其是,可汗也没有办法呀。”
皇帝无可奈何,只能放他离去。待殿上复归安静,皇帝目视着柔然使者远去的背影,目光陡然冷下来。“阳奉阴违,我是瞎了眼,竟然还把长公主嫁给他。”他咬牙切齿道。
樊登迟疑道:“阳奉阴违?臣只怕是蓄谋已久。”
皇帝点头,“前脚才遣薛纨离京,后脚柔然人就占了云中,我也看他是故意的——哼,这是向朕示威么?”
这会殿上没人,樊登思忖良久,道:“闾夫人殁得突然,郁久闾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恐怕……”
皇帝摆了摆手,樊登住了嘴,往御案后觑了一眼,见皇帝脸色十分难看,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樊登垂下眼眸,心里微微一笑。
“郁久闾图谋我朝已久。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初他有意和元氏联姻……”
“元氏已经一蹶不振,他就算有贼心,也是孤掌难鸣了。”
樊登到底比皇帝审慎,雍州蛮兵久战不退,烽烟一度蔓延到荆湘,洛阳也是隔三差五迎来战报,时势颇有些动荡。“这个关头,漠北不宜大动兵戈,陛下还是忍一忍。”
“我知道,”皇帝还是不痛快,皱眉道,“云中现在柔然人横行,不知道薛纨抵不抵挡得住?”
“这个么,臣倒是不担心。”
“好,”皇帝拍了拍扶手,起身道:“我去太后那里看一看。”
到了太后处,皇帝拉过阿奴,逗他说了几句话,太后问起皇后的状况,皇帝心不在焉,忽而道:“母亲近来有没有智容的音讯?”
智容自和亲柔然后,除了节日例行奏贺,便鲜有消息,太后愁眉不展,叹道:“也就开春的时候来过信,说想渤海的樱桃吃。”
皇帝不知哪里突然来的气,哼道:“怪不得今年宫里没怎么看见贡的樱桃,大概是母亲都叫人送去柔然了?”
行不得也哥哥 第56节
“是叫人送了些,”太后疑惑,打趣皇帝道,“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要跟妹妹抢樱桃吃?”
皇帝忍无可忍,骤然发出一声冷笑,锐利的眸光扫向太后,“民脂民膏养她做了二十年的公主,不过把她嫁给了郁久闾氏,便要和我恩断义绝,从此只是柔然的皇后,不再是我桓氏的公主,怎么,如今倒有脸讨我的樱桃吃?”
太后吃了一惊,命人将阿奴抱下去,颤声道:“她是你亲妹妹,皇帝说的这是什么话?”
皇帝厉声道:“我把她当亲妹妹,她有没有把我当亲兄长?郁久闾氏纵容部下劫掠云中,她有没有尽到劝诫之责?”怒上心头,“哐”一声脆响,皇帝连茶盅都挥到了地上,大喝道:“以后谁再和智容公主私相授受,视作通敌!”
太后垂泪,怔怔道:“朝政的事,又何必迁怒在她头上?她一个女人……”
皇帝脸色铁青,眸子里寒意四射,“女人?女人就不会算计,不会杀人吗?”他呵呵冷笑,一字一句道:“女人,我最亲的人……”戛然而止,皇帝拂袖而去。
这一场暴怒,让阖宫的人都噤若寒蝉,翌日,皇帝却仿佛忘了这回事,命人精选地方进贡的葡萄桃李等瓜果,并各式精致器具,装了十几车,浩浩荡荡送往柔然。皇后闻讯,来到御前,对皇帝微微施了一礼——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皇帝忙将她扶住了。
皇后一扫皇帝平和的面容,微笑道:“陛下圣明。”
皇帝道:“你平安怀胎,马上就要给宫里添一位皇子或公主,这样的喜事,也该让智容这亲姑母跟着高兴高兴。”
近来皇帝事务繁忙,夫妻难得有亲近的时候,皇后心头柔软,抚着腹部情不自禁说道:“是位皇子就好了。”
“还在胎里就这么折腾,一定是皇子。”皇帝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嗓音里也多了温情,“最近还踢得厉害吗?”
“最近安分了,我总算睡了几晚整觉。”皇后笑道,“这孩子也知道心疼娘呢。”
“苦了你了。”皇帝把皇后揽在怀里,柔情抚慰几句,来到前朝,见诸臣脸色肃穆地等在殿上。
散发胡服的柔然使臣上来拜见,语气十分恭谨。
皇帝现在一见这柔然使臣,就觉得他一脸奸猾之相,勉强露出几分虚浮的笑容,“真是巧了,朕的瓜果还在路上,可汗的国书却先到了洛阳。”
使臣展开郁久闾的国书,啰啰嗦嗦地读了半晌——薛纨率兵到云州,奉樊登之命,没有大肆讨伐,只擒拿了十几名伤人性命的贼兵,柔然人掠够了财物,便顺势退回漠北,郁久闾居功,颇有些洋洋自得的意思,听得皇帝怒火中烧,总算读完了国书,使臣献上柔然来的奇珍异宝,皇帝脸色才缓和了。
“可汗对陛下的深情厚谊,又岂是这些俗物能代表的?”使臣大喇喇地笑道,“可汗帐中,还有一位公主,比当初的闾夫人更为年轻美貌,而且自幼向往中原繁华,可汗愿将这位公主嫁给陛下。”
“什么?”此话一出,不仅臣子们惊愕,连皇帝也险些跳起来,“再嫁一位柔然公主?”
“是。”使臣道,“可汗怕陛下对已逝的闾夫人思念成疾,愿再度割爱。”
宫里便是再多添几十几百个女人,也不算什么。可皇帝如今对柔然公主是敬谢不敏,他干笑道:“朕的亲妹妹嫁给了可汗,可汗便是朕的妹婿,朕再娶柔然公主——这辈分不全乱了?于礼不合。”
使臣不以为然,“皇室联姻,何曾讲究辈分了?我柔然公主豆蔻年华,陛下青春鼎盛,正是良配。”
豆蔻年华,岂不是才十二三岁?皇帝大感头疼,只是摇手,连底下的臣子都帮起腔来,那使臣偏不依不饶,又道:“公主来洛阳,一为慰藉陛下,二为照看闾夫人留下的皇子。娥皇女英,自古都是佳话,陛下这样推诿,难道是看不起我们柔然吗?”
此刻雍州战乱,皇帝□□无暇,郁久闾心知肚明,所以才敢这样强硬——皇帝死死按住扶手,晦暗的目光扫过殿上面色各异的臣子们,半晌,才勉强道:“既然是可汗厚谊——这事便交由礼部商议吧。”
“多谢陛下。”那使臣转而对礼部主事躬了躬身,“我柔然公主入京,要按迎娶皇后的仪制,劳烦诸位细心操办。”
“你说什么?”皇帝眸光微沉,脸色也变了。
使臣似乎没有留意皇帝紧绷的下颌,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小公主是可汗最宠爱的女儿,其母是堂堂可敦,身份比闾夫人只高不低,闾夫人尚被追赠皇后之位,难道小公主只配做夫人?”
“公主身份自然尊贵,但朕已经有一位皇后了。”
使臣久居洛阳,深谙桓氏的历史,立即便道:“臣听闻,贵朝在立国之初,也曾胡风盛行,高皇帝时,就曾立过左右两位皇后。小公主并不介意与周皇后平起平坐,”使臣不理会群臣怒目相向,径自笑道:“智容长公主一到柔然,便被封做皇后,这是可汗对陛下的情谊——投桃报李,两国敦睦,这不正是陛下最看重的礼节吗?”
“你……”这使臣显然有备而来,皇帝即便到了暴怒的边缘,也只能强行按捺,皮笑肉不笑,“你对中原的礼很懂啊。立后是大事,朕要好好安排一下。”
使臣没胆按着皇帝的脖子逼他点头,也便见好就收,道了谢恩,退出殿外。
殿上鸦雀无声,众臣都沉浸在惊愕中,还不知该说什么,周珣之暗叹一声,上前正要开口,皇帝抬起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让我想一想。”
群臣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柔然使臣献上的一匣子宝石翡翠还在案头发着璀璨的光芒,皇帝眯眼,在它们冰冷锋利的表面拂过,最后收回手,来到皇后殿上。
皇后倚在凤榻上,正在闭目养神,她孕中畏热,宫婢手中缓缓摇着纨扇,丝薄的裙边流云般飘动着。
“陛下?”她还未睁眼,先惊喜地叫了出来——皇帝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又回来了?”
皇帝拉起了皇后的手,她近来睡得安稳,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皇帝的身影。皇帝打量着她,有些歉意,“我吵醒你了?”
皇后摇摇头,挽起头发,“我没睡,”她笑吟吟地看着皇帝,“我在想,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含笑道:“哦?”
他洗耳恭听,皇后却有些赧然,沉吟片刻,试探地看向皇帝,“陛下,如果是位公主……”
“其实,我觉得男女都好。”皇帝真挚地说。
皇后眉头悄悄一颦。皇帝显然也有心事,两人各自沉默须臾,皇后淡淡一笑,说:“妾已经有女儿了,这一胎当然盼着是男孩,陛下膝下儿女成群,因此不像妾这么心切。”
“郁久闾想再送一位公主来洛阳,朕打算封她做皇后。”皇帝下定了决心,冷静地说道。
皇后手停在腹部,良久,才回过神来,她此刻的眼神,肖似黑白分明的宝石,锋冷中藏着戒备。“妾犯了什么罪,陛下要废了妾?”
“我没说要废后。”被她的眼神看着,皇帝莫名有些心虚。
“不废后?”皇后冷笑起来,“那柔然公主要怎么封皇后?妾不懂了。”
“旧朝有左右皇后的先例,可以封柔然公主为左皇后,仍以你为尊……”
原本以为皇帝是试探,这话出口,分明是主意已定,皇后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身子不便,猝然将皇帝推开,“左右皇后?这种祸国乱政的旧例,陛下也不忌讳……”
“朕主意已定。”皇帝不想听她说下去,粗暴地打断了她。
皇帝还鲜少在皇后面前疾言厉色,皇后一震,不禁抚了抚腹部,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莫名的勇气,她扬起头,一对纤眉倔强地揪起,“既然是陛下的命令,那妾只有从命,但陛下也不必费神分什么左皇后右皇后了,在宫外赐妾一座宅院……”
“连你也要逼我吗?!”皇帝气得大吼。
皇后岿然不动,“我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
“陛下,”宫婢小心地进来禀报,“安国公在殿外。”
皇帝瞪了皇后一眼,抬脚走出殿外,在周珣之静静等在玉阶下,一脸沉思之色。
“朕说过了,”皇帝对着他也没什么好气,“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后死活不肯,她快要临盆了,朕不想惹她动怒。柔然公主的事,我先搪塞过去,等拖过这段时间再说,”提到这茬,皇帝登时又大动肝火,“这檀涓简直是个窝囊废!你怎么荐了这么一个人给朕?”
“臣来正是为这事。雍州兵乱久难平息,臣觉得有些古怪,怕是元竑作祟……”见皇帝眼神一动,周珣之怕又惹来他雷霆之怒,话题一转,“臣其实是想说,陛下封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倒也合宜。”
“哦?”皇帝大为意外,“我以为……”
“陛下以为臣是看重一己私利的人吗?江山为重啊,”周珣之温和地笑了,“皇后那里,臣去劝解她,陛下不必忧心了。”
第76章 、相迎不道远(十二)
流云在青色宫檐的一侧徐徐划过, 皇帝望着檐上的脊兽出了神。
“陛下。”周珣之的轻声呼唤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直起身子,目光转向周珣之,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晦涩, “如何?”
“皇后这会歇下了。”周珣之对皇帝笑了笑,以示安抚, “陛下既然已经定了,就早早召柔然使臣进宫, 下旨吧, 也免得群臣惶惑。”
皇帝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好奇周珣之和皇后说了什么——话到嘴边, 又忍住了, 含糊地说了句,“都是权宜之计。”
周珣之欲言又止。
“国公想说什么?”
“臣,”周珣之犹豫片刻, 最后只隐晦地说了句:“臣只是怕,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了。周珣之忙岔开话题,着力宽慰了皇帝几句, 皇帝心不在焉, 等周珣之离去, 便忙不迭屏退了左右, 召樊登密议江南战事。樊登自柔然使臣在殿上大放厥词之后, 便料到皇帝要加紧攻伐江南, 这一趟入宫, 是胸有成竹, 不待皇帝发问, 便说:“陛下是要召王孚部平定荆湘刺史之乱?”
“正是。”皇帝急问,“舟师练得如何了?”
“阵法和兵器已经熟习了,只等入秋河水暴涨, 王孚部困在荆湘,就可顺泗水径至太湖了,”樊登笑着挽起袖子,“臣在家无事,也练了一手好洑水功夫。”
当初南征鏖战,趁元氏内讧,樊登才得以攻破建康,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时隔三年,兵强马壮,皇帝倍添信心,激动地击拳道:“这次一定要横扫江南,铲除余孽。”
“是,至于檀涓,”樊登一想到这个人便如鲠在喉,他竭力忍住厌恶,“他麾下多是当初檀济的人马,臣却有些不大放心……”
檀涓是周珣之的人。周珣之唯恐樊登借南征独霸江南,力排众议将檀涓安插去了雍州——就雍州一战看来,檀涓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皇帝虽然懊恼,却没有在樊登面前露出端倪,只随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樊登一挑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恭维道:“还是陛下有肚量。”
见过樊登后,皇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对柔然公主的事也没有那样在意了,转天便召集柔然使者与群臣,许诺立十二岁的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并传递国书,昭告天下。柔然使臣志得意满,在践行宴上喝得红光满面,跪着敬了皇帝一大杯酒后,笑着仰脸道:“可汗得知陛下要立公主为后,喜不自胜,昨日又遣使送来国书,称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陛下恩准。”
皇帝登时想到周珣之那句话,极难察觉地皱了下眉,笑道:“你说便是。”
“是。”柔然使臣大声道:“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所出的小皇子为太子,如此,两国才算骨血相融、永世敦睦。”
宴上丝竹夹杂着欢笑,旁人还没听清,皇帝却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脸上表情顿时凝结了。慢慢放下酒盅,他说:“你再说一遍。”
“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之子为太子。”
皇帝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着扶手,竭力平静地说道:“立太子不同于立后,关于国家社稷,我朝自己的事,就不劳可汗费心了。”
“陛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那使臣死到临头,犹满脸笑容,“闾夫人之子,是可汗的孙子,夫人离世后,可汗对外孙格外怜爱,”他慢吞吞道:“其实,这何尝不是陛下欠闾夫人的?”
皇帝眉心一跳,在嗡嗡的人声中,他脸色陡然冷了,高声道:“闾夫人因病去世,朕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朕不欠她的。”
宴席上顿时静了,众人被施了咒似的,先后停下动作,惊恐地看着皇帝。
怕这柔然人还要胡搅蛮缠,皇帝作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说:“朕不胜酒力……”
“陛下,我们柔然人,向来有仇必报!”柔然使臣激动难抑,用柔然话嚷嚷道:“谁杀我血亲,我必杀他血亲!”
皇帝听不懂,但从他涨红的脸色上能猜出一二。什么立皇后、立太子,都是幌子,郁久闾分明是存心挑衅。
“逝者已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皇帝冷淡道,“闾氏是朕的妻子,没有保护好她,是朕的过错,可汗要怪,就怪朕吧。”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又何必包庇小人?”柔然人冷笑,“皇后殿下身份尊贵,可汗自然不敢冒犯,只好请安国公亲自去趟柔然王庭,向可汗请罪了。”
“大胆!”皇帝忍无可忍,将酒盅往柔然人脸上抛去,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淋漓,十分可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也用柔然话怒不可遏地咒骂起来,皇帝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陛下!”还是樊登先回过神来,跳起身制止道:“陛下三思。”
“这人酒吃多了胡言乱语。”皇帝被樊登一吼,立马改口,“请他下去,好生照料。”
樊登悄然松口气。被群臣频频侧目,周珣之定定神,离席到了皇帝面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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