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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得也哥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绣猫
阿那瑰凑到太子耳畔,很认真地说:“殿下,柔然人长得铜铃似的眼睛,血盆似的大口,一张嘴就要咬掉人半个脑袋。”
太子失笑,煞有介事地皱着眉,“果真?你见过柔然人?”
“人们都这么说呀。”阿那瑰睁大了眼睛,“不但如此,他们吃羊肉,喝羊奶,早晚睡在羊圈里,身上臭烘烘的,”她作势小手扇了扇,“哎呀那个味儿。”
太子没把她的蠢话放在心上,转过头去听别人议论漠北的风土人情,因为已经和柔然公主定了婚事,太子面子上还是要维护维护她,“公主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粗陋是不会的,只怕性子娇惯些。”
阿那瑰那满腔的忿忿不平,险些要溢于言表了。这太子在她看来,也和蠢货无异——她抱着盛满葡萄的琉璃盏,直起腰,嘴唇不易察觉地一撇,做出个鄙薄的表情,“丑八怪。”她悄悄咕哝。
众人谈起朝政的事,阿那瑰渐渐觉得这宴席乏味至极。她把琉璃盏一放,敛裙走出画堂。
她沿着围廊,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轻声呼唤螳螂。
檀道一不见踪迹,阿那瑰大失所望,肩膀一塌,蓬松的脑袋靠在廊柱上,心里嘀嘀咕咕:她穿得这样美丽,歌唱得这般婉转,鬓侧的茶花幽幽吐芳,可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赞赏她!太子呢,只顾着吃!说废话!又蠢又聒噪。
她心烦意乱,偏一只流萤被她发间的茶花吸引,围着她忽高忽低地飞。阿那瑰手上没有团扇,脱下一只丝履追着流萤打,被它逃之夭夭,她大怒,把丝履往流萤的反向狠狠一丢,“呸,你们全是丑八怪。”
“谁是丑八怪?”有人翻过栏杆,走上围廊,笑着问她。
阿那瑰讶然回首,见这人穿着黑衣,脚步又轻,全不引人注意。走得近了,他立在纱葛灯笼下,一双眸子闪亮。她的丝履就在他手里。
阿那瑰站起身,她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又不想起在哪里见过。
“谁是丑八怪?”他对阿那瑰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柔然公主是丑八怪?”
阿那瑰听出他话里不怀好意,立即道:“你是丑八怪!”被他那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得一窘,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在市楼见过他,“呸,一穷二白,不入流!”她小嘴一撇,生怕沾上他的穷气,丝履也不要了,转头就走。
薛纨紧走两步拦住她,剑鞘横在面前,他笑得亲切温柔:“你认识柔然公主?”
“不认识。”
薛纨“哦”一声,“你跟太子说,柔然人吃羊肉,睡羊圈,身上都有股膻味?”他凑过去,不经意般在她颈侧一嗅,“就是你身上这个味吗?”
这一句话正戳中了阿那瑰的心病,她对薛纨警惕犹在,却下意识地肩膀一缩,小手飞快掩住衣襟,“我没有!”
她这一脸心虚,薛纨看得清楚,心里更确信了几分。他眼里波光一闪,微微直起身,“原来如此。”柔然可汗被拐带的不是养子,而是养女。见阿那瑰全神戒备,薛纨生怕多说一个字就要吓跑她,他佯作不知,轻笑道:“你干嘛那么讨厌柔然公主?就算她要嫁给太子,也和你没关系呀。”
阿那瑰轻蔑冷哼,脸扭到一边。
薛纨扑哧一笑,说:“你该不是以为太子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吧?”他在阿那瑰耳畔,神神秘秘地说:“别怕,柔然公主来不了的。”
阿那瑰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忍不住就要笑。
薛纨见她笑靥如花,心里痒痒,离得很近了,轻轻往阿那瑰耳朵眼里吹气,“但是嘛,你还是别惦记着太子了。柔然人吃不吃人我不知道,太子可是会杀人的。他最爱杀的,就是你这样冒冒失失的小美人……”
被一个陌生人在耳朵眼里吹气,若换成太子,阿那瑰还含笑忍一忍,可一想到这薛纨只是个空有其表的穷光蛋,她登时觉得自己受了冒犯,一把推开薛纨肩膀,小脸上挂着寒霜,“你嘴巴臭死了,说话离我这么近干什么?”眼睛一翻,她抓过自己的丝履就跑开了。
薛纨虽然只是太子的门客,却还没有被人这么下过面子,且又被阿那瑰推在箭伤处,顿时恼了。皱眉忍了一会,正要抬脚,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柔软物事砸中脑袋。低头一看,正是阿那瑰的丝履。大概是她讨厌他,连这只鞋子都要嫌弃它被薛纨拿在手里过。
薛纨咬着牙冷笑一声,踩着丝履往画堂上去了。
宾客散尽,已经月上中天,檀济赔了一晚上的笑,脸上的肉都要酸了,他疲惫地往榻边一坐,吩咐随从道:“去把道一叫来,叫阿松也来。”
檀道一余怒未消,连檀济的面子也不给,只推说自己睡了,被家奴三催四请,才冷淡着一张脸来见檀济。
阿那瑰三更半夜不得睡,眼神涣散,茶花丢了,脚上丝履也少了一只,正侍立在檀济的榻边发呆。
她哈欠打到一半,见着檀道一,眼睛一弯,露出了笑模样。
檀道一穿戴得整整齐齐,半点睡意也没有。他没有看阿那瑰,只不冷不热地叫声父亲。
檀济默然审视着檀道一——这个儿子年纪小却心事重,恐怕一晚上要辗转反侧,檀济想起来就要心疼,索性早早把话说清楚。“道一,”他抿口茶,润了润嗓子,指着阿那瑰,”怎么不叫你妹妹?”
檀道一面孔一僵,半晌没有作声。檀济也不催他,只轻轻吹着茶汤上的热气。盘膝坐了会,他换个姿势,揉着腰沉沉地咳了几声。
檀道一这才开口了,非常不情愿地,他说:“阿松妹妹。“
阿那瑰等得都不耐烦了,一听这话,她眼里盈满笑意,立马脆生生叫道:“道一哥哥。“
檀济满意了,还要叮嘱几句手足相亲的话,被檀道一打断了,“你先退下。“他对阿那瑰道,嘴上叫妹妹,一脸颐指气使的冷淡。
阿那瑰巴不得有这一句,跟檀济屈了屈膝,转身就走了。檀济瞪了檀道一几眼,听见门被人在外面轻轻闭上,檀济放下茶瓯,叹道:“道一,别人成日夸你,一者是为我们檀家的家世,一者是看你生得还有几分聪明相,你不要太当真——我实话告诉你,你自幼得天独厚,未经坎坷,养成这么一个自负鲁直的性子,以后要吃大亏的。“
檀济字字句句,虽然是舐犊情深,听在一个十七八岁自尊心极强的少年耳中,却很刺耳。檀道一眉头微蹙,忍着没有反驳。
檀济“咦“一声,“怎么,你还不服气?“
檀道一口不应心,“没有。“
“没有不服气,噘着嘴干什么?“
檀道一嘴唇抿了一下,终究忍无可忍,他蓦地抬眸:“父亲看不上二殿下也寻常,可为什么要那样去讨好太子?以我们檀家的家世,竟然要学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利用美色来献媚于太子,父亲今晚此举,要被世人笑死了!“
檀济在宾客面前,尚且厚着一张脸皮,被儿子当面直斥,他忍不住脸上红了一红,挺身端坐,说道:“笑便笑吧,被别人笑一笑又能怎么样?你坐,”他指了指榻边的胡床,是打算和檀道一彻夜长谈的架势,“道一,你知道我看不上元翼,可你知道是为什么?他这个人,颇有些胸襟,性子也算和善,是不比太子差的,可他筹划的事,决计不能成。”
檀道一英挺的长眉一挑,倔强地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你小孩子别跟我犟嘴。”檀济呵斥他一句后,娓娓道来:“你总说我们檀家祖上非王即侯,皇后家祖上是杀猪匠,可陛下又何尝不是寒微出身?世家又如何?历经百年而屹立不倒,已经是极致了。自衣冠南渡以来,士族已经势微,陛下最近更尝有效法北朝之念,要以寒人掌机要,太子母族出身粗鄙,反倒于他有利了,陛下选了王孚的女儿做太子妃,又和柔然联姻,已经是心意坚定,绝不会更改的了。元翼想要取而代之,不把我朝搅个天翻地覆,是不能的,而此时北朝在边境虎视眈眈,柔然朝令夕改,建康又怎么经得起内讧?陛下不答应,满朝文武不答应,即便是我,也不能眼看着他谋逆作乱。“
檀道一无言以对,半晌,才迟疑道:“太子性情暴戾……“
“掌一国权柄,有几个是菩萨心肠的?他就是暴戾,也不过是杀几个婢女下人,难道敢暴戾到你头上?”
檀道一眉头猛然一蹙,没等他开口,檀济先摆摆手,“我是想要把阿松嫁给他——这个女孩子,既无根基,又无依靠,有几分机灵,最合适不过。做了我们檀家的女儿,太子也不敢轻易对她怎么样。“他往扶手上一拍,板着脸道:“说来说去,还要怪你!不听我的话,整天和元翼混在一起!你当豫州百姓为什么要为他请命?还不是他勾结你那个不成器的叔父,让檀涓替他奔走所致?这些鬼蜮伎俩,都被太子看在眼里,等他御极,檀涓就要遭殃,至于你,”他恨恨地点一点檀道一,”你也没有好果子吃!”
檀道一冷道:“他又能拿我怎么样?“
“他是皇帝,不能拿你怎么样?”檀济气得要笑,面对着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又实在忧心忡忡,笑不出来,他招手道,“你来。”待檀道一上前,他慈爱地握了握他的肩头,“你祖父年龄大了,檀家如今风雨飘摇,人心思变,我膝下只有你一个,以后咱们家都要靠你了——你可听我的话,收收心吧。”这话檀济整天挂在嘴上,却从来没有这样语重心长过,“太子得罪不起,我即便自诩清流,也不得不老着脸皮讨好他……“
檀道一脱口而出,“你讨好他,为什么要把阿松嫁给他?她既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奴婢。她是我带来家里的!“
檀济低头喝茶,眼皮一撩,他呵呵轻笑,“我并没有逼迫阿松,她自己愿意去攀太子这个高枝……人往高处走,一个小女子,尚且有这个志气,你呢?”
他这么苦口婆心的,檀道一眉宇冷凝,脸色是更难看了。檀济耐心告罄,也拉下脸,“今晚这事,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以后再胡来,我就打你!我看你就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欠打!“咋咋呼呼地威胁了檀道一几句,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走吧,再多说几句,我要被你气死。”
檀道一抬脚就走。檀济又追上去,殷切嘱咐,“回去就睡,不许再胡思乱想!小孩儿心事太多长不高!“
檀道一下颌微扬,给他一个挺直颀长的背影,宛如青竹傲雪凌霜,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12章 、羞颜未尝开(十二)
太子很领檀济的情。檀府夜宴后,太子旋即荐了檀道一去秘书监做著作郎。诏令传到檀家,檀道一迟迟不来迎客,奴仆来请他,檀道一背对人躺在榻上,恹恹地说:“头疼。”
传旨的人还在堂上等着。奴仆急得满头大汗,哄他道:“头疼,手不疼吧?奴背着郎君去堂上接旨?”
檀道一说:“浑身都疼,不能动弹。”
家奴没办法,只好来回了檀济。檀济知道檀道一是装模作样,气得拿了戒尺要去打他,走到半途,叹口气,折回来对宫使道:“小儿不成器,年少体弱,恐怕不能担当重任。”亲自往太子府走了一趟,婉拒了太子美意。
檀道一虽然装睡,耳朵却竖得很高,听说檀济出了府,知道自己不必被赶鸭子上架,去做太子的鹰犬,他暗自松口气,手肘撑着榻转过身,却见阿那瑰伏在榻边,乌溜溜的眼睛忽闪着。
“你没病呀,”阿那瑰幸灾乐祸,“郎主说,等他回来,要狠狠地打你。”





行不得也哥哥 第10节
檀道一不想多看她一眼,他躺回去,拿起一本《十洲记》,看得专心致志。
“道一哥哥。”阿那瑰轻声叫他,大概觉得这个称呼很新奇,她嘻嘻一笑,又叫:“道一哥哥。”
檀道一皱眉,冷道:“不许那样叫我。”
阿那瑰立马改了口,“螳螂,”她凑过来,从绣囊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枚浑圆润泽的珍珠,炫耀道:“这是太子赏我的。太子今天让人送了满满十斛珍珠给我,你看。”
檀道一嗤笑一声,“你也就值这个了。”
要说阿那瑰值十斛珍珠,她已经受宠若惊了,可檀道一语气里的轻视意味那么浓,又令她不舒服了。阿那瑰把珍珠放回绣囊,站起身,居高临下,对榻上的檀道一说:“你读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有什么用啊?连个官都当不上。以后等你讨饭讨到我门上,我就拿这个珍珠砸你,哼。”
檀道一闭了下眼,放下书,然后下榻穿靴,从墙上取下剑来,他回眸睨了阿那瑰一眼,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讥诮,“我要出门了,这张榻让给你做梦用。”踏雪走至正门,恰好听见家奴呼唤说郎主回来了,檀道一脚下一转,绕到角门溜了出去。
这是元翼离京的日子。寒意料峭,秦淮河畔行人稀少,檀道一在朱雀桥上翘首以盼。待到午时,元翼拜别了帝后,率仪卫途径此处,和檀道一相视一笑,二人携手登上市楼,对饮了一杯离别酒。
元翼沉吟道:“道一,看在你我旧日的情谊,若是以后太子为难我母亲,求你多多庇护她。”
檀道一点头,“殿下放心。”
“多谢。”元翼一杯酒下腹,被冲得泪光闪烁,“你的恩德,我以后一定报答。”
“时候不早了,殿下启程吧。”
“好。”元翼放下酒盏,才起身,随从自楼下来了,表情颇有些惊惶,“陛下命殿下马上回宫。”
元翼吃了一惊,问那随从是什么缘故,随从也说不清楚,只催促他快去面圣,元翼不敢耽搁,忙含一片丁香在嘴里,遮盖酒气,奉命折返宫里去了。
檀道一怕有不好的变故,忐忑不安地在市楼等到日暮,元翼的亲信匆匆赶来,说道:“柔然可汗遣了使者来,称殿下拐带了可汗的养子,陛下责问殿下,殿下不认,被陛下狠狠打了一顿,原本要封王的,也不封了,命殿下即刻离京,不许有违。”
檀道一错愕,“就只为了一个柔然人,陛下这样责罚殿下?”
“柔然可汗拿这个当借口,连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都反悔了,陛下因此才大为震怒。”那亲信凑到檀道一面前,附耳低语,“殿下说,请郎君千万不要泄露口风,免得引火上身。为避嫌疑,郎君也不要送殿下了,赶紧回家去吧。”
檀道一不敢耽搁,一把抓起佩剑,火速离开市楼。往家走的路上,心乱如麻——在柔然时,他也曾经告诫过元翼,不要为了阿那瑰得罪柔然可汗,可当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阿那瑰,惹出这么多的祸事。
而这个烫手山芋,现在就在檀家!想到这里,檀道一不禁一个激灵。
飞快回到家,檀道一没进檀府,径直闯进别院,他猛然刹住。
烫手山芋披着貂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独自坐在廊下,翘着脚编梅枝玩。她在别院被众人冷落,已经很会自得其乐,编了只花环,她戴在头上,噙着笑摇头晃脑。
蓦地抬头,她看见檀道一,喜得叫道:“螳螂。”跳下围栏小跑过来,看清檀道一脸上阴恻恻的表情——和赤弟连的表情如出一辙,是火冒三丈,立马要抽人鞭子那种表情。阿那瑰机警地退了一步,“你要打我吗?”
檀道一定定神,“你过来。”
阿那瑰把花环拿在手里,嗫嚅着,“你是要打我吗?你溜出去喝酒,我没跟郎主告状呀。”
檀道一微微一笑,“你来,我不打你,我有话跟你说。”
阿那瑰将信将疑,脚步慢慢挪过来,檀道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扭了一下,没躲开,被檀道一拎到梅树后,两人身形被虬结的梅枝遮掩着,没等檀道一开口,阿那瑰先泪盈于睫,双掌合十哀求道:“我再也不叫你螳螂了,你别打我。”
檀道一无言,踯躅许久,将戳在她脸颊上的梅枝掸开,柔声道:“你不要告诉别人你是柔然人。”
阿那瑰湿润的睫毛一扬,迷惑不解,“我本来就不会是柔然人啊。”她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和柔然扯上丁点关系。
檀道一略微放心,垂眸看着阿那瑰,他悻悻地说:“柔然公主不会嫁给太子了,你高兴了吧?”
阿那瑰拖着声音,“哦。”倒没有檀道一预料中欢呼雀跃。她那睫毛弯弯的眼尾四下一瞟,踮起脚,凑到檀道一耳畔,幽冷的梅香中,阿那瑰轻声说:“我早就知道啦,是太子那个穷门客告诉我的。”
“薛纨?”檀道一蹙眉。
阿那瑰忙不迭点头,嘴唇快贴到檀道一耳朵上,“那天他跟太子来,偷偷跟我说,赤弟连不会来了,还说我身上有柔然人的味道。”阿那瑰很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个人很坏。你去把他抓起来,好好抽他一顿鞭子——咦,你耳朵好红呀。”她大惊小怪地叫嚷起来。
檀道一把她推出老远,若无其事道:“嗯,我不热……你快回去。”没再和阿那瑰啰嗦,他精神抖擞地往外走了。
薛纨离开太子府。
元翼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可汗养子,被皇帝重重责罚,太子简直是喜出望外,相比之下,柔然悔婚的事几乎不值一提了。太子心情大好,必定要趁着酒兴蹂|躏美人,薛纨没有动不动就杀人的嗜好,婉拒了太子的邀请,他走到角门外,就着纱葛灯笼的光,从怀里掏出一枚绣囊。
绣囊是栖云寺的婢女送来的,里头有一绺太子妃的青丝。
柔然悔婚的事,一夕之间传遍建康,王氏想必在栖云寺坐不住了。薛纨嘴角一弯,把绣囊随手往袖袋一塞。
府里管弦声隐隐,夹杂着太子畅快的大笑。薛纨绕进巷道,大步流星往栖云寺的方向而去。
冬夜,檐角与道边都有积雪,泛着荧荧的青白色。薛纨想着心事,不觉走出巷道,听前头兵器撞击着甲胄的锵锵轻响,知道是巡夜的士兵,他在墙角停下来,低眉顺眼地站着。
有将领驱马上前,喝道:“这个时辰,去哪?”
薛纨将太子府的令牌递上去,恭谨地答道:“在下是太子随从,奉殿下之命,去城外送信。”
那将领将令牌反复查看,不见异常,抛还给他,还拱了拱手,“慢走。”
薛纨道谢,等众人离去后,他得意地一笑,继续踏雪而行。静夜无声,只有枝头偶尔被风吹落的雪扑簌簌落地,薛纨一脚踩进雪窝,突然止步,他鹰一般的眸子抬起,侧耳聆听着风声。
道边的矮墙上,有一堆积雪“啪”的砸落,薛纨倏的回身,长剑已经握在手中。
来人不止一个,而且跟了他一段路了。
薛纨暗叫不妙,脚下急转,折返向太子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墙上的追兵如影随形,在绵延的檐角轻轻掠过,如夜行的蝙蝠,一起一落,拦在前路,薛纨的剑脱鞘而出,银芒迸射,被飞落的人一剑当头劈下,他身子一缩,沿着雪道,“哧溜”一声滑出老远。
“是你。”薛纨站稳身形,见当先一人身着暗色窄袖紧身袍,没有遮面,雪光照得眉目分明,正是檀道一。
檀道一傲然睇视着他,“三更半夜去送信?太子殿下知道吗?”
薛纨把袖袋中的绣囊拿出来,在檀道一面前晃了晃,笑道:“送信是借口,我是去会姘头,你也要去吗,小子?”
檀道一懒懒地说:“柔然姘头,还是北朝姘头啊?”
薛纨脸孔一僵。他在太子身边,自认谨慎,从没露过马脚,但檀道一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眯眼看着檀道一,思索了一刹那,顿时明了,“小婊|子。”他咬牙笑骂一句,顾不上恨自己嘴快,他冲檀道一狡诡地一笑:“我告诉你,怕你要掉脑袋。”话音未落,手腕一抖,剑光如游龙般疾刺而出。
薛纨急于脱身,攻势甚急,剑光如网一般将檀道一笼罩,檀道一要生擒他,反被逼得左右支绌,躲闪不及,雨点似的剑尖沾在袖边、袍角,挥之不去,他心里一急,旋身飞踢,漫天扬起雪雾,寒意扑面,薛纨只当是檀道一的剑尖抵到了喉间,心头一跳,脚下滑了个趔趄,被他割断了半片衣襟,薛纨好生狼狈,顿时面色一冷,“你找死。”
其余几人见薛纨恼羞成怒,剑招陡然凌厉起来,怕檀道一吃亏,一起扑了上来,薛纨渐渐不敌,忽听远处人声嘈杂,怕是禁军闻讯赶来了,不敢再战,被人踢中胸口,倒在地上,檀道一上前,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他肩头,正是他在檀家中箭的部位。
薛纨被这一脚踩得闷哼一声。“你,”薛纨咬紧牙关,两眼冒火地盯向檀道一,少年的一张脸在雪光倒映的微茫中,犹显清冷淡漠,“你狠……”
又是一脚,他的脸被踩进雪里,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飞快地绑成一团,敲晕过去。
第13章 、羞颜未尝开(十三)
薛纨眉间猛地一蹙,他睁开眼来。
衣袍上沾的雪都化成了水,他就躺在冰凉的水渍中,肩头迸裂的伤口疼得钻心,他屈了屈僵硬麻木的十指,靠着墙壁坐起来。
“醒了。”大概是一直留意着薛纨的动静,薛纨刚一动弹,檀道一便出声了。他已经换过了一身洁净干爽的白袍,看见薛纨的狼狈相,他英气的眉头一扬,那是个得意的表情。
檀道一身侧的年轻人,官服上纹了金兽,威风赫赫,是东宫卫率、王孚的儿子王玄鹤。
薛纨眸子微微一动,将室内众人看得清楚,都是中领军士兵的服色,这里是禁军衙署的刑房。
薛纨将脸上湿漉漉的散发蹭开,这一动,肩头淡淡的血腥气入鼻,他对檀道一恨之入骨,脸上却噗嗤一声笑开了,“檀小子,像你这么睚眦必报的人,我生平还没有见过几个。”
“哦?”檀道一坦然自若,“北朝人个个豁达大度?我可不信。”
王玄鹤被檀道一怂恿,布下天罗地网抓了薛纨,迫不及待要坐实他北朝奸细的身份,好立个大功。他厉喝一声,“废什么话?你夜里出城,可是去和你的同伙私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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