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他无所谓要去给自己争辩什么。
林锡年看到办公桌上立着一个相框，不知道被什么驱使着，他伸手拿起了它。
是他们的合影。
背景是在海边，可能是出国旅游的合照吧。
照片上的她没怎么化妆，海边湿润的气候让她的卷发蓬了起来。
她笑得很自然，有点像他刚刚认识她的样子。
啪—
他重重地把相框翻过来拍在桌上。
他不去看哥哥会有什么反应。
......
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了呢？
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再想也没有用。
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回来？
总之，今天就不该来这里。
他走到门口时，停顿了脚步。
“希望你按你说的，好好处理。”
林锡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身体抖得厉害，让他觉得这天晚上格外寒冷。
那些对话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想拨通她的电话。
他想告诉她。
应该告诉她吗？
如果由自己来说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做不到。
即使一想到她被埋在鼓里，心就被揪了起来，他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在驾驶位呆坐了很久，导致回家时都快十点了。
这个点，千亦应该准备洗漱了吧，他知道她是喜欢睡前喜欢在床上磨蹭很久的人。
他努力整理了一下心情。
进门后，夏千亦坐在沙发上，背对着他。
“我回来了。”
过了很久她才吐出一个“嗯”字。
好奇怪。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吃过饭了吧？”他边挂外套边问。
她还是反应慢半拍地回答。
“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他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边解开领带边在沙发上靠近着她坐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侧着身体凑近她。
但是女友没有什么表情，心事重重的样子。
夏千亦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指向眼前的茶几。
林锡年一瞥到茶几时，那一瞬间好像被针刺穿了皮肤。
那张拍立得。
他不用拿起来看也知道是什么。
应该是千亦在自己放杂物的搬家箱里翻出来的。
还留着那种东西啊......
过去的一点一滴，好像如泼墨般弄脏了他如今的生活。
快十年了吧......
那张照片，是在哥哥从宿舍搬回家的行李箱里找到的。
洒满一整个盒子的拍立得，都是他们的合照，或是她单独的照片。
他偷偷拿走了一张，觉得没有人会发现。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尹易云私底下的样子。
和来自己房间家教时完完全全不同的样子。
背景可能是在酒店房间，白色的床单被女生拽着裹在胸前，一只裸露的手臂向前伸着好像想挡住镜头。头发乱乱的拨向一边，她的脸侧着，眼睛微闭，笑容既自然又有些害羞。
这样一张暧昧不清的照片，现在静静躺在他和女友面前的茶几上。
她应该在等自己解释，但他还没有从刚才的事里完完全全恢复过来，根本就不知要说些什么。
他想起那天四人吃完饭，夏千亦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你的哥哥没有你说得这么可怕呀。”
“易云姐长得好漂亮啊，一点都看不出已经叁十多岁了。”
“真羡慕他们的感情呢。”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是嘛是嘛”地应付着。
“早知道我也穿得好看点再出门了……”女友低头看着自己有些休闲的便服，带着悔意说。
“你今天穿的就很好看啊。”
“哎呀，我才不信你说的话呢。”女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表情还是喜滋滋的。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虽然事实并不那样严重，但是说出事实的话女友的伤心程度也不会减少半分。
“这很奇怪吧……”夏千亦的声音有些哽咽。
“说什么记不清了，都是骗人的吧......”
他双手交握搭在膝盖上，努力去思考现在的状况。
“你们之前是恋人吗？”
“不是……”他脱口而出。
女友好像并没有听进他说话。
“……她不是你高中时的家教吗……”
“她不是和你哥哥一直在一起吗？”
“背着你哥哥？”
“我们完全没有关系……”他没想到短短一天内，他会和两个人解释他和尹易云的事情。
“等一下……那时你还没成年吧……”
夏千亦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他们几乎没有过争吵，这次他有点无力应对。
“喂……你快解释啊……”女友攥紧了自己的手臂，双眼噙住了泪水。
好难受。
我真是差劲啊。
“......我和她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尝试冷静地描述。“照片是哥哥的......不是我拍的。”
“那你怎么会......你喜欢她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对不起......”
他从来没有想过那段往事会侵袭到他和女友的关系。
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开口。林锡年试着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开。
“但是……那天吃饭的时候，你们两人很奇怪吧。”
“根本不是什么都没有的样子......”
那天吗？
“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提过，因为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都过去了……”林锡年一字一句都很诚恳地说。
自己并没有说谎，但为什么一点都平静不下来。
“你还喜欢她吗？”女友终于抬眼，看着他。
这么简单的问题，短短几个字......
从女友的口中问出的这句话，好不真切啊。
林锡年知道，他只能有一个答案，而且片刻的停顿都不能有。
“不喜欢。”
这叁个字重重击在他心上。
他认真的语气不仅仅是说服她，而且还要说服自己。
夏千亦抽开了手，站起身准备往卧室走去。
“我需要点时间消化这件事。”
她在卧室门口停下了脚步，“......我没有不相信你。”
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锡年坐在沙发上，根本不敢去看那张拍立得。
只是不起眼的一张纸，此刻却像烫手的金属板一样没有人敢去碰它。
是当时鬼迷心窍了吧。
他都快忘了自己还留着这种东西。
客厅的每盏灯都开着，显得沙发更加空荡。
夏千亦轻轻带上房门，在床沿坐下，旁边就放着夹着那张照片的书。
她有些抗拒地拿了起来。
接近于黑色的深蓝色书封上写着《爱丽尔》叁个字。她没有听说过这本书，也不认识那个音译过来的作者名。
潦草翻阅了下，才知道是一本诗集。
大多页数上都布满了英文铅字，笔迹潦草，她猜这是书主标注的英语原文。
现在不用猜，就知道这本书的主人是谁。
她合上书本，叹了口气。
门外的那个人突如其来的陌生。她从来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在这个房屋。
晦涩的比喻，甚至生僻的汉字，藏在那些不工整的对仗里。她从来不知道他能耐着性子读富有文学性的作品。
毕竟除了研究医学书外，就没见过他好好看书。
好像心脏被人挖走了。
这种空荡荡的感觉从来没有过。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嬉笑、打闹、轻松、愉悦。
他从未表露出有过烦恼，同样也没有和自己说过心事。
但她从来没有害怕过失去他，因为他总是那么温柔耐心对待自己，也从未做过让自己伤心的事。
她从来不用担心他会说谎，可现在她知道了，他没有说出的那些话里隐藏着最深的秘密。
他只字不提的那个人，并不只是他懵懂无知时的暗恋吧。
各种猜测在她脑中蔓延开来，她甚至想象出了他们亲密的画面。
别想了。
她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便重新打开手中的书，随便翻开一页。
寥寥几行印刷字印入眼帘。
「而我们也曾有一段恋情
我们之间紧绷的线圈，
难以拔出的深钉，
意识如指环滑过，
在某种疾速之物上闭合，
那收缩正同样地杀死我。」
什么呀……
深刻又禁忌。
合上书本，封面那深蓝色像是漩涡一般把她吸入了无底洞。





十六夜 11逆行列车
手指粗细的管子终于从口腔里抽了出来，实习医生手里慢吞吞的动作让她眼泪都快挤了出来。
尹易云侧躺在病床上，心知不停干呕的话会给医生带来麻烦，还会延长检查时间，她只得忍着。
“好了，在外面等一下报告。”
终于结束了。
医院提供的纸巾总是硬硬的，擦拭口水的时候总感觉要擦破皮。
她穿上了毛衣外套，在塑料椅上坐了下来。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胃疼，可能是又开始没节制地吃东西了吧，她想。这几个月的工作也突然多了起来，时常做得日夜颠倒。
“溃疡是差不多好了，但还是有浅表性胃炎，饮食要继续注意的。”
医生指着胃镜影像给她解释，无论看多少次这种器官图片她都有点不适应。
医生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声音也甜美得令人羡艳。尹易云忍不住打量着对方，都没怎么听进医生的叮嘱。
“……咖啡，酒精，薯类，油炸类都少吃......”
现在的门诊医生都比自己小了啊，想到这一点，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了。
“就开和之前一样的药吧，怎么样？”
“家里还有好多，我之前没怎么吃。”
医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是先开着吧。”
其实自己的身体状况尹易云自己差不多都了解。看医生、做胃镜，有些多此一举，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来了。
知道林锡年在这里工作之后，这栋建筑对她来说多了一点吸引力。
即使是工作日的白天，医院还是这么多人啊。
她走出门诊部，刚好是中午。虽然气温不高，但阳光正好打在身上，有种春天的错觉。
外面好舒服啊。
她不想这么快就回家。
春、夏、秋、冬，一过了二十岁，一年一年快得让人不敢相信。
林锡年从食堂离开，正准备搭电梯上楼，看了眼手表，还是决定去外头抽根烟。
本以为没拿外套会凉嗖嗖的，没想到刚走出大楼，阳光就照得自己有些睁不开眼。
明明昨天冷得让大家都以为入冬了。
吸烟区在远离所有景观的一个背光角落，他边摸口袋里的烟边走去。
“啊……”
他还在低头找打火机，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的打扮让林锡年差点没有认出来，和上次见到的好不一样。
尹易云戴着大框眼镜，头发很随意地扎在了一侧，妆容淡淡的。
他几乎没怎么见到她戴镜框的样子。
燕麦色的毛衣宽宽大大的盖过大腿，配着蓝色牛仔裤，还有一双白色帆布鞋。
“好巧啊。”
她边说边向自己走来。
这样的场景，好像只有以前在她的家楼下看到过。
那个时候，她也一直穿着一件宽松的毛衣外套。
林锡年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不知所措，他都快忘了自己正准备点烟。
“……老师怎么在这？”
他尽量掩饰自己心事重重的样子。
毕竟看到尹易云的一瞬间就想到了那件萦绕在心头的事。
她在他跟前站定，手里还拿着烟。没有穿高跟鞋的她，感觉小小个的。
她正微微抬头看着自己。
“你怎么还叫我这个呀。”她看上去心情不错，“我都不是你老师啦。”
可能是想着两人要说一会儿话，她先把烟掐灭了。
称呼吗......
以前从来没想过除了“老师”，还会怎么叫她。
“已经叫习惯了。”
尹易云露出了笑容，回答起了刚才那个问题，“我是来看医生的，这里不是医院嘛。”
她边说边笑了起来。
他感觉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没有之前那种紧张的感觉了。
不再像是两人同时拿着一根皮筋的两端，总要小心翼翼的，不能崩断，也不想松手。
即使是那几年作为“朋友”的身份保持联络，也不是完全放轻松的状态吧。
现在这样，也不错。
“老师哪里不舒服吗？”
“这几年断断续续的胃不太舒服，最近又有点……”
“是没有好好吃饭吗？以前也是这样......”
他记得那几年尹易云单独住的时候，经常是下午想起来了才吃饭。
他脱口而出的话让两人又掉回了拘谨的气氛里。
不该提到以前的......
“哎呀，就各种原因都有......”
尹易云笑着应付过去，双眼看向了别处。
“我们去别处走走吧，这里环境太差了。”
林锡年不想在这令人不能畅快呼吸的角落里和她待着。
旁边叁叁两两的人在说笑，烟味也有些冲鼻。
她边答应着边和他一起往大门方向走。
“你要开车回去吗？”
“我自己没有车......我坐轻轨回去，就几站路。”
“那我送你去车站吧。”他不经思考地就说出口。
“诶？你不急着上班吗？”
“离午休结束还有点时间。”
他想和她再多待一会儿。
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哥哥的事对她心存内疚，还是自己对她还有未了的感情。
他想再和她说说话，仿佛以后就不再有这种机会了。
市郊的马路很宽敞，人行道种满了绿植。
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还是有些凉意，但他当时没想这么多，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就走了。
他们隔着礼貌的距离在树荫下慢悠悠地踱步，好像谁都很害怕再走一步就到了要离别的时刻。
“听说医院最近在大检查，是不是很忙呀？”她打破了沉默。
检查？什么检查？
他刚想说出口，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哥哥说的谎。
应该是年度检查，但是还有几个月才到。
对医院的事情一无所知的尹易云，应该毫无怀疑地就相信了林元白说的所有事情。
他无法想象如果说出实话她会有什么反应。
林元白说了会处理的......
但她也有权利知道真相吧......
他低头看着尹易云浑身洋溢的幸福的气息，还是没能说出口。
“嗯，最近是有点忙。”
“阿年你变了好多哦。”尹易云歪着头看了他一眼。
“诶是吗？”
“以前你不是长头发嘛，就很像电视里的叛逆少年。我都没见过高中男生头发长得可以扎起来的。”她边说边比划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凶巴巴的，哈哈哈。”
“不会吧，我居然给人这种印象吗？”
“那时候你家里人可担心你不上大学呢，没想到现在都是医生了......”
他被说得有些腼腆的抿了下嘴。
林锡年没想到他们还能这么自然地像朋友一样对话，仿佛这六年，“一朝消散似浮云”。
好像是有这种说法吧。
上大学这件事......
他可不会说出口什么“遇到了你我才下决心好好学习”这种矫情的话。
虽然曾经为了让尹易云喜欢自己，他也报了医科大学。
那时候是单纯地认为，只要变成哥哥那样的人，就可以了。
即使事与愿违，这条人生道路也演变成了自己喜欢的生活。
“老师你也变了一点。”他也看了她一眼。
“诶？你不会是说我老了吧？”
“不是呀……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头发长了，人也瘦了，感觉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尹易云嗤嗤笑着，他却一本正经地回答。
“阿年你现在好成熟哦。”
她表情轻松，却有些无奈地说道。
成熟……
是啊，这个人不会再跑向自己了，因为他成熟了。
从前总为了想该如何疏远他而烦恼，现在又为了两人拉长的距离而哀伤。
人真是贪得无厌呢。
轻轨站就在可以看得到的前方。
这条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短了？
要是可以这么永远走不到站台就好了。
叮零—叮零—
由远而近的自行车铃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尹易云刚想往人行道里侧躲，便感到身后有只手把自己扶了过去。
隔着厚毛衣，也能感受手臂的轮廓。
曾经被紧紧拥抱过呢。
心动而熟悉。
“往里面走点。”
他温柔的声音离自己很近。
好像有那么半秒钟她的肩膀蹭到了他的怀里。
可以不躲开吗？
自行车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真感谢这里没有分隔出自行车道啊。
她就这样站在他跟前，两人之间可能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能清楚地闻到他衬衫上柑橘的清香。
暖意从树叶间隙里洒下来，如梦似幻。
什么都不想看清楚。
今天的阳光真好，可能明天不会再有了。
在他的手正要放开时，她踮起了脚，轻轻拽住了他的衬衫。
就这一次吧。
他的嘴唇，鼻尖，睫毛，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
她听到了他并不平静的呼吸声。
这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了起来。
多久了呢，距离那次亲吻......
可以重来一次吗。
树上有些掺黄的叶子簌簌地落下，粘到了毛衣上，落到了地上。
咫尺之外的汽车开始鸣笛。
如梦初醒。
她松开了手，双脚也放平在地面上。
鼻尖轻触到了他下颚的那一刻，她才真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
我一定是疯了。
她转身仓皇地向轻轨站跑去，一眼都不敢再看他。
这样的状态不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吗？
原来我这么不知足吗......
驶入站台的列车带起一阵风，她将手挡在了头发上。
不知为何，尹易云想起了一些老套的科幻电影情节。
什么主人公一坐上列车，就穿越到了别的时空，之类的。
真羡慕啊。
如果这辆列车也能把我带到别处就好了。




十六夜 12词不达意
放眼望去，列车的轨道线延伸至视线的尽头，被林立的高楼灯光笼罩着，和郊区的屋外景色完全不同。
怪不得易云总是向往靠近市区的公寓。每次林元白坐在这的客厅里，总会这么想着。
就这么透过落地窗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和汽车，可以说是一种都市的浪漫吧。
餐桌上还放着剩了许多的生日蛋糕，买回来的菜品几乎都吃完了。罗静琰斜靠在他身上许久，终于准备起身收拾。
“我今天在医院看到你老婆了。”她边打开冰箱边说。
“她来医院了？”林元白有些警觉地坐起了身，但又想在情人面前掩饰自己的不安。
“她今天来看我门诊。我看到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弟弟和她说了那天的事，她过来找我麻烦呢。”
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她去看消化内科吗？她怎么了？”
“这你自己去问她，我可不告诉你。病患信息是秘密哦。”
原本有些神经绷紧的他看到罗静琰还假装认真地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心情便放松了下来。
“谢谢你哦，陪我过生日。”罗静琰关上冰箱，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他摇了摇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准备去阳台抽烟。
为了给罗静琰过生日，他只能骗易云说要准备医院的年度检查。他从不担心易云会不会怀疑自己，因为之前几次骗她说要值班，她也完全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