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黎青燃
辛然留下的仆人都远远地站在亭子脚下,这方亭子里就只有风声,鸟鸣,阳光,我和姬玉。
自从那个夜晚之后我和他大约有半个月没有面对面,也没有说话了。此时他的面前支着画架,时不时抬头看我,目光一寸寸从我的脸颊上移下去再移上来,有如实质一般。便令我愈发不自在。
我轻轻叹息一声,目光落在他拿笔的手上。那洁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里稳稳握着笔,就像以前握着棋子,撩拨琴弦那样,看不出一丝异常。
“你的手还能画画么?”我便问道。
姬玉轻笑一声,看向我戏谑地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手又不是阿夭的手。”
我被他这带着火气的话噎得一时无言,顿了顿便笑道:“给我画像的是你又不是阿夭,我想知道我的画师有没有能力画出良作,这也惹您生气么?”
姬玉皱起眉头,他看了我一会儿像是真的生气了,又带上平时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说道:“你要是真的担心画作不如调整姿势,如此僵硬跟石头一般,便是再巧手的画师也画不出佳作。”
我们各扳一城,暂时偃旗息鼓。
亭子里静默了没多久,就有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蓉蓉喊着表舅一路跑过来。姬玉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放下了手中的笔,接住了蓉蓉的飞扑。她仰着头看着姬玉说道:“娘亲说她要修剪花枝,今天让我跟着表舅,看表舅画画!”
“那你在旁边坐着,看倦了就去找奶母玩。”姬玉像是料定了她坐不住,说话的声音温软带着笑意。
我看着这一幕,便觉得他将来或许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他对待亲人真的非常温柔又真心。
蓉蓉一转眼看到我,眼睛亮起来。她从姬玉膝头跳下来跑到我旁边,说道:“新来的大姐姐!”
她笑起来天真可爱,便如年画娃娃一般。我不禁也笑起来,弯下腰看着她:“蓉小姐,我叫阿止。”
蓉蓉便大大方方地叫我阿止姐姐,然后又跑回姬玉身边,依着他坐下来看他画画。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懂,她的神情倒是很认真,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支笔在旁边铺了张白纸跟着画。姬玉看了她一眼,便由她去了。
蓉蓉画了一会儿就兴奋地丢了笔跑过来拿给我看,纸上赫然一个大头娃娃让人忍俊不禁,那么稚嫩的笔触怎么看和我也不像,但我还是拍手称赞道:“蓉小姐画得很好,我在你这个年纪连握笔都握不稳呢。”
蓉蓉闻言非常开心,把那画折了几折认真地递给我,我接过画便问蓉蓉道:“你表舅画画这么好,怎么不把画给表舅看?”
小姑娘看了一眼姬玉,哼哼唧唧地说:“表舅肯定要说我画得丑!表舅每次都这么说。”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姬玉,姬玉瞥了我们一眼并不说话。
他明明是哄骗的高手,却似乎越是真心对待的人越不哄,譬如顾零,沈白梧,以及尚且年幼的蓉蓉。
蓉蓉一会儿跑到姬玉那边一会儿跑到我这里,气氛缓和了许多,我也渐渐放松下来。待一个时辰过去之后,姬玉放下笔转动手腕。
蓉蓉见他放下笔便跳上姬玉的膝头要他抱她,姬玉却笑起来看向我,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听他说:“阿止姐姐也很会飞,蓉蓉去找阿止姐姐抱吧。”
我正愣着小姑娘就蹿到我身边,抱着我的腿道:“阿止姐姐抱我飞呀!”
……这我还真的不会。
我蹲下来她就搂住我的脖子,我拍着她的后背看向姬玉:“公子,我没抱过孩子,我怕……”
姬玉把手背到身后,但笑不语,看起来是丝毫不打算帮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极少把手背到身后,上一次见还是他的剑被顾零打掉的时候,再上一次就是暮云他弹琴的时候。
想来是他的手没力气了,不想让蓉蓉察觉。
我怔了怔便叹息一声,认命地笨手笨脚地把蓉蓉抱起来。还好她的重量尚轻,又很乖地搂着我的脖子,但我挺直了身体就僵住了。姬玉看了我别扭的样子便道:“你右胳膊抱住她的腿,左胳膊护住她的后背。”
我遵照他的指使调动我的胳膊,好不容易才稳稳地以舒适的姿势抱住蓉蓉,姬玉看了我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也太笨了吧。”
蓉蓉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她搂着我的脖子看着我,跟着她的表舅笑眯眯道:“阿止姐姐好笨!”
我被她的样子逗笑,作势要撒手:“那我把小姐丢出去啦?”
蓉蓉立刻抱紧了我的脖子,咯咯笑着说不要。我就抱着她转了好几圈,蓉蓉兴奋地松开一只胳膊喊起来,说道:“飞得好高呀!”
卫国人个子普遍比较矮,我是北方人个子高,怪不得蓉蓉一直逮着我和姬玉这两个个子最高的要抱。蓉蓉开心了一会儿又要姬玉抱,姬玉还是摇头道:“那表舅要问你功课,你答上来表舅才抱。”
蓉蓉嘟起嘴巴道:“不要嘛,表舅抱嘛!”
姬玉笑着与她周旋,我从侧面看到他背于身后的手,他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右手纤细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只是非常非常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的手似乎不能长时间从事精细的工作,譬如弹琴画画之类,但是他始终伪装得很好。辛然既然请他为我画像想来她也不知道姬玉的手有问题。
这个人刚刚发现自己的手废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能弹他喜欢的曲子,拿不动剑,画画也得断断续续的。他有没有在夜里崩溃痛苦,支离破碎,可是白天又把所有碎片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笑脸迎人。
姬玉看向我,微微眯起眼睛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第一辞色 第43节
我抬眸看他,答道:“我在想……你给我画的画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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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惑行为:两个聪明人的小学鸡吵嘴
剪花
蓉蓉与我们玩耍了半晌,辛夫人适时地到来接蓉蓉,姬玉便卷起画纸说先去处理别的事情。辛然笑着揶揄姬玉实在是大忙人,她又问姬玉有没有给我安排事情,可不可以让我陪她修剪花枝。姬玉看了看我,答应了辛夫人。
到他走的时候我都没有能看到他画了些什么。
辛然目送姬玉远去,然后叫奶母来带蓉蓉玩,就真的带着我去她的花园。辛夫人种了满园子的芙蓉花和蔷薇花,此时正是季夏时节,蔷薇花已谢而芙蓉花未开,满园子的绿意盎然。
我听子蔻说辛然非常爱花,这园子里的绿植都是她亲自打理。今日辛然叫其他奴婢远远候着,只让我陪着她进花圃里,她拿着剪子,熟练地修剪那些病虫枝和坏枝。辛然悠然说道:“这花啊就像孩子似的,得时时关照才能长得好,再过几个月芙蓉花开,这段时间尤其要小心看护呢。”
这里不比水边亭子凉快,她面颊上出了一层薄汗,神情却是极专注的。我帮不上她的忙便摇着扇子给她也给自己扇风,辛然看了我一眼,笑起来:“阿止姑娘,你这样扇扇子很快手就酸得不行了。你肯定没有学过怎么照顾人吧?姬玉也没有刻意教你,他并不希望你真的成为一个仆人。”
我摇扇子的手顿了顿,换了另一只手摇,确实刚刚那么一会儿我的手就酸了。
“夫人,您叫我过来想做什么呢?”
“哈呀,夏菀没告诉你吗,我对新来的姑娘总是很好奇的。你放心我没有恶意。”辛然眨了眨眼睛,已经为人母的她此刻居然显露出几分天真的美丽。
待满园子花开的时候,她站在花海里一定是人间最美的风景吧。
“我只是听夏菀说姬玉和你生气了,我一开始还不相信今日见了却是真的。姬玉在生你的气呢。”辛然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段枝叶,她看向我笑道:“我许多许多年没见过表哥生气了,他生你气却又拿你没办法,这可真是新奇有趣得很。你们为何生气啊?”
任谁也都说姬玉脾气好很少生气,大约是真正见过他发怒的人都死了。
“只是一些小事,夫人不必介意。”我答道,继而岔开话题:“您一直都这么喜欢养花吗?”
辛然道:“是啊,从小就喜欢。我小时候还一直发愁,姬玉那么讨厌花将来嫁给他我可怎么办啊。”
我看着这位美丽温婉的女子,想到她身上的那些故事。顾零曾跟我说辛然尚在襁褓之中就和姬玉定了婚约,从小到大她一直都非常仰慕并相信姬玉。在姬玉与他父亲那场旷日持久的拉锯中,唯有她一直站在姬玉这边。
姬玉去燕国为人质,她便等了姬玉整整五年,便是天子要收回赐婚她也不肯。待姬玉十九岁归来洛邑,他却是毁了婚约出走,而她终究是改与卫国清宁君订婚。
个中缘由不难猜测,辛然的父母亲人全在周国,兄弟亦在朝中为官。姬玉若真的娶了她带她离开洛邑,天子便可以拿辛然的家人要挟姬玉。姬玉想要复仇,是不能把这样的软肋留给天子的。
纵然辛然多年陪伴支持,他还是舍弃了辛然。
“现在想来幸好我没嫁给姬玉,不然哪里种得了这一院子的花。”辛然一边剪着枝叶一边笑起来,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看来已经完全不介怀了。
她指着院子里东边的一片木芙蓉说,那是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清宁君给她种的,清宁君早就听说她喜欢养花便在院子里开辟出花圃。她嫁过来的时候正是秋天,木芙蓉开满了院子灿若朝霞,清宁君有些忐忑地站在花丛中期待地看着她,她第一次看到这种花就爱上了它们,和花丛里年轻的他。
“遇见烨南我才知道原来爱也可以不用拼命追逐,可以是安安静静地日久天长。其实他远没有表哥那样惊才绝艳,但是他善良又谦和,而且非常爱我,我也很爱他。”辛然叹息一声,她远远地看着那片花海目光却像是一路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染上几分怅然。
她嫁给清宁君四年,他便出意外去世了。
辛然终于剪完了这一片的花枝,擦着汗返回廊中休息了。我一直安静地跟着她,她趴在廊边的美人靠上,笑意嫣然地看着我:“让你听了半天我的故事,你该厌烦了吧。”
我摇摇头:“不会。”
“这些话我也跟嫦乐讲过,她反复跟我确认我是不是已经对姬玉没有心思了,我反复肯定之后她还是不开心。或许是她也明白即便我对姬玉没有心思,姬玉也不会喜欢她吧。”辛然接过我手里的扇子摇着。
我看了她一会儿,问道:“您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呢?”
辛然眨了眨眼睛:“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不要有什么关于我的误会。至于你和我表哥之间的事,那是你们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
季夏闷热的风伴着院里青草绿树天然的清香拂来,她穿着枫叶红的衣裙摇着团扇,笑得明媚动人。这便是我心里最该和姬玉在一起的那种姑娘,自信大方又满怀热忱。
“我可以问夫人几个问题吗?”
“嗯,你问。”
“当年姬玉毁约,你不怨恨他吗?”
“怨过。”辛然大方地承认,继而说:“但是他和天子决裂其中的难处我也明白。当年若不是有万般难处他不会舍弃我,他绝不会害我。”
“您就这么相信他?”
辛然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她点点头不容置疑地说:“我信他。”
我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笑着附和说道:“是啊,他是不会害你的。”
我最羡慕的无非就是这几句话——我信他,他绝不会害我。换了别人我只当是又一个被姬玉哄骗的小姑娘,可这是辛然。我无法说她是心思单纯又或者是自信过头,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
姬玉不会害她,也不会利用她。
辛然做的那些让她名声大嘈的事情背后应当有姬玉的指点,他虽然毁约了却也让她嫁给良人,帮她在卫国获得前所未有的名声与地位,以至于天子不敢拿辛然要挟他,以至于现在辛然过着舒服又安稳的日子。
他若是一心要对一个人好,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过得差。
如今还有谁能有辛然在姬玉心里的这般地位呢,嫦乐郁郁不平的便也是这一点了。
而后的几天每天早上我都会去夏荫亭,姬玉也每日准时赴约为我画像。有蓉蓉在身边我和他之间的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但是也没有多少好话。唯有一次蓉蓉不知从哪里拿了条刷了青漆栩栩如生的玩具蛇,献宝似的掏出来给我看。我看到的第一眼便吓得掉头撞进了姬玉的怀里,那瞬间姬玉抬手似乎下意识想安抚我,但是又放下来。
在这个空隙间我便后退避开他,只听见他轻声细语地让蓉蓉以后不要再拿蛇来了,蓉蓉委屈地说这个玩具可好玩了。
——可是阿止姐姐怕蛇。
姬玉的声音带着笑意,从他嘴里说出“阿止姐姐”这几个字,声音低低的柔柔地撩拨心弦。
我余光里看他,他这样凤目微弯再加上温言软语,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一眼心跳便不知所以地失了节奏。
要伪装不喜欢确然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姬玉为我画像的第四日是清宁君的冥诞,辛然要去郦更城外最大的济源寺为清宁君祷告。当日姬玉便暂停画像一事,陪辛然一道上山。
辛然穿了一身素衣,不戴任何发饰,如同一朵洁白的木芙蓉,蓉蓉也是如此。姬玉虽未着白衣也穿得相当素雅,我们八个姑娘和府内许多奴仆一道跟着他们,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往山上去。
佛寺清雅,上山的青石台阶边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前日下了雨,石阶便有些湿滑。我和子蔻走在队伍最末,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她还与我窃窃私语问我公子给我画像的事情。我回答的时候稍一分心脚下便一滑,踉跄向后栽去,眼见着子蔻惊慌地向我伸出手却没有能拉住,身后却有人接住了我。
是走在我们后面的一队人里的小厮,那人扶稳了我我便向他道谢,听见后面他头戴帷帽白纱遮面的主人问道:“怎么了?”
“前面有位姑娘差点滑倒。”
那主人便转向我,温和道:“姑娘可有事?”
“幸得这位小兄弟相助,无事。多谢先生。”我向他行礼。
主人便笑起来说不要紧,召回小厮接着往山上走。我转脸的刹那一阵风吹过,掀开那主人帷帽下的白纱,那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两鬓斑白面目慈祥。
我怔了怔然后转回头,子蔻也看到了主人的长相,小声对我说这么大的岁数还爬山实在是难为了,不过看脚步还是很轻便的。我只是笑而不语。
子蔻似乎没有发现,这位老者长得和姬玉很像,尤其是鼻骨脸型,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举手投足间气质尤为雍容华贵。
若是我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姬玉的死敌。
他的父亲,周天子陛下。
天子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来找姬玉的,不过他自投罗网来找姬玉,是想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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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风血雨预警!(第二份便当加热中……
旧债
到达大殿之时山里下了点小雨,淅淅沥沥的,佛寺里飘出袅袅香火安静更显清幽。辛然焚香祷告姬玉也依礼祭拜,夏菀带着我们在殿外候着,我便告诉夏菀我似乎看见了天子。夏菀闻言神情严肃地进去和姬玉禀报,她附耳对姬玉说了什么姬玉便抬眸看了我一眼,继而对夏菀点点头。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算意外。
大约是那些信鸽已经告诉了他一些消息。
待祭祀礼仪结束已经到了午时,我们一同去用斋饭顺便歇息片刻。
吃斋饭时莱樱说这座济源寺香火繁盛许愿尤其灵验,寺里提供姜黄纸,可将愿望写在纸上焚于香炉之中,以达神听。姑娘们纷纷说着一会儿要去许愿,子蔻也很是兴奋,但她想起来我不信神明的事情便问我要不要去。
我说:“要去吧。”
“哎,阿止姐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信神明了啊?”
“从今年元宵节开始。”我笑着说道。
子蔻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开心,我吃饭比较慢便叫她们先去,于是除了随身侍候姬玉的夏菀墨潇,其他姑娘们都去殿里许愿了。待我吃完斋饭来到大殿的时候殿里信男信女并不算多,我拿了纸笔,展开那姜黄色的纸突然想姬玉也写了愿望,他会写什么呢?
大约是大仇得报?可当年那些对不起他的人死的死,唯一还活着的天子也被他逼得元气大伤。姬玉这个仇要报到什么时候呢?
那时沈白梧也问姬玉有没有想过报完仇要做什么,而他没有回答。姬玉几乎杀死了以前的自己,决绝地在这条复仇之路上一路狂奔。或许姬玉并没有想过以后或者是后果。
他做这些事本来就是不计后果的。
我轻声叹息,在那纸上写下我的愿望,一如既往地是那八个字。
乐只君子,万寿无期。
希望有朝一日你报完仇了,还是可以幸福地活得很长很久。我对于这件事情毫无办法,只能祈求于神明。
寺院的师父接过我折好的纸条放入香炉中焚烧,我便双手合十跪于蒲团上,恭敬地朝佛像磕了三个头。走出大殿之时我看到登山时扶我的小厮匆匆走过,我略一思忖便偷偷跟上去,绕过几个转弯走到一个极偏僻安静的所在,他走出去而我留在墙后,便听见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
“你再闹下去便无法收场了。姬玉,你若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你若恨姬央那便取而代之我绝无二话,可你不能拿一个国家做牺牲品。周有数十万子民,他们供养你到十四岁,到头来你却要他们流离失所吗?”
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姬玉的笑声,我大概能想象到他满脸不屑与荒唐的神情,微微扬起下巴戏谑的眼神。
“哇,真是好高尚的理由。看来您是知道宋国筹备攻打周,这下子坐不住了?是没错,您这样的君主真是万民之福,为了自己的子民国家妻子可以死,孩子可以死,自己也可以死。既然您完全不觉得自己错,我又何必送你去阴曹地府恶心我母亲兄长和姐姐?这世上因我而起的战事不知有多少,因你而死的人也不知几何,仔细算算我们身上的血债谁比谁好呢?”
那苍老的声音沉默片刻,道:“姬玉,君王是万民的归依,牺牲必不可少。”
“我以为牺牲应该是自愿,凭什么要把被设计而死描绘成冠冕堂皇的牺牲呢,天子陛下?”
天子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你要想好,你母亲的亲族和辛然的父母亲人都还在周。”
“当年拿我哥我母亲威胁,现在又拿他们?你杀了他们好了,我没什么不能舍弃的。”顿了顿,姬玉又笑道:“您要活着看周灭亡啊,父亲。要不您就和我斗一斗,虽然都斗了六年了您也没赢过,但总还是要试试的不是吗?”
我靠着墙壁,这个角度里我什么都看不到,幸而我什么都看不到。姬玉这时候总是笑得灿烂,张狂至极艳烈至极,好像耗尽了生命熊熊燃烧的大火,就要这么一直烧到他的路上所有的一切化为灰烬烧到油尽灯枯。
他还不如哭呢。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哭过。
他最痛的时候也笑着。
我不想再听下去便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想来天子是找姬玉求和的,姬玉定然不会答应,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纠缠。就我听见天子的话来说,他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是为了大家牺牲小家,毕竟周确实在他的手上强盛了好一阵。
很多人很多事就是这样,谁都有理由,到了死的时候谁也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于是所有那些伤害和痛苦就变成了无头的烂账,你知道它们永远无法被承认也无法得到道歉了,你所能做的要么就是遗忘,要么就是将那些痛苦如数归还。
于是许多人觉得既然谁都不觉得自己错谁也不会道歉,还不如相互仇恨。甚至对于姬玉来说即便是知错即便是道歉,他也不会原谅。
一条路走到黑,走到鱼死网破,走到玉石俱焚,走到万劫不复。
走到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我叹息着沿着山中扭扭曲曲的青石台阶走回大殿,脑子里纷乱地想着姬玉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悄悄靠近。待阴影笼罩我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回头的时候,便有一记重击落在我的脖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晕了过去。
应该只是过了很短的时间我便清醒过来,我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像是寺庙中废弃的房屋。日光从窗户中落下来,看样子还是午后不久。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双脚被捆得结结实实。有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影站在黑暗里,虚虚地看不清面目,我看了那个方向半晌,问道:“你是谁?”
第一辞色 第44节
那个人于是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伸手摘下头上的斗笠,我看清了午后日光下她的面容。
束发短打,远山眉杏仁眼,眼角微微有些皱纹显得憔悴,极英气的女人。她抿着唇,看着我的眼眸里有一场欲来的暴风雨。
我怔了半晌,才不能置信地开口:“莫……莫澜?”
她咬咬牙,低声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谁?我倒是想问,叶夫人你究竟是谁?”
我心里沉了沉。
这五个月来我偶然间听到关于莫澜的消息,是说樊国赵国合力攻打吴国后杨即死在了沙场上,而她带着孩子回去了娘家。她向来爱杨即如命,我能想象到她的哀恸和疯狂。只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是安叶米铺叶老板的妻子吗?你为什么会在卫国,为什么会是姬玉的婢女?”她的声音已经不能抑制地大起来,带着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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