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也稚
来人不语,在太师椅上落座。前堂这么多椅子,偏坐在让她出洋相的椅子。
总归是客人,蒲郁体谅他也许听不懂上海方言,换北方官话说:“先生,您是找张裁缝吗?他出去吃饭了,过会儿才回。”
先生还是不说话,手上捏着铁皮盒。蒲郁知道那是烟盒,于是拿起桌角的火柴盒,作势要帮他点烟。
没想吸烟的,倒让他不吸烟也不成了。他取出一支烟,她擦亮火柴,倾身近前。
星火染红烟卷,目光触及目光。
吴祖清就这样抬眸瞧着蒲郁,等人被他盯得不自在想往后退了,他才略笑一下,“北方人?”
如果凭一双眼就能迷住人的话,蒲郁想就该是这样的。
看蒲郁愣愣的,吴祖清还想捉弄,可一阵风灌进来,张记的工人、师傅们回来了。
第5章
“师父回来了。”蒲郁对先生说着,几步走到张裁缝身边,仿佛有了依庇。
其他人穿堂进里屋,张裁缝招呼座上的生面孔,“先生可是想做西装?”
“我随意看看。”吴祖清起身,烟留在玻璃烟灰缸里,没掐灭,升起一缕烟雾。
“好,好,随意看。先生看好了什么或有什么想法,告诉小郁。莫看她年纪小,眼光比我还准的。”
张裁缝接着说了些客套话,也上楼去了。蒲郁又像是落了单,虽还还是没什么波动的一张脸,却总有一点儿怯生生的感觉。
昨晚可不这样。
前堂狭窄,除了几张椅子,一张堆满簿册的长桌,还有陈列着一些布匹一些样衣。来回不过三两步,吴祖清说:“小郁。”
“啊?”蒲郁惊诧地抬头。
吴祖清背过身去,翻看起面料小样簿,“哪个‘郁’?”
蒲郁没料到他问这个,“‘郁乎苍苍’的郁。”
吴祖清点了点头,合上册子,“不如你帮我看。”
还是专业上的问题令人安心,蒲郁凑到客人先生身边,摊开另外几本簿册,慢慢翻着,“先生平常穿什么样式的?”
他没回答,她几乎习惯他不说话了,想来也是难得遇上一个比她话还少的客人。她一面耐心地翻着册子,一面注意他的神情,还要找话说:“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往常这样问客人不觉有什么,问这位先生竟唐突了似的。蒲郁改口道:“平常穿,还是照相?料子、样式乍看出入不大,其实很有讲究的。”
吴祖清忍着笑,问:“怎么个讲究法?”
蒲郁忽地看向他,“先生不是第一回 做洋服吧?”
“怎么讲?”
蒲郁想说你翻册子的时候不像不懂洋服料子,但漫不经心,要么是看不上,要么是无心看。
话将出口,她反问:“容小郁唐突,先生该不会是来张记考察的?”
吴祖清总算笑出声,“你师父没说错,眼光准的。”
蒲郁一惊,“真是来考察的?”
“查探敌情。”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5节
吴祖清一本正经,蒲郁反而不信了。她犹疑地看着他,“莫不是先生看我笨,从头至尾戏弄我?”
他放在簿册上的手点一下又一下,指尖触及面料,几乎没有声音。
她一下变紧张,不由得屏息静气。
压迫感的一部分来自身高,目测有六英尺二英寸。他眼窝深,眼尾微微下垂,垂眸望着你的时候,像有说不完的话。
蒲郁没法再对视,别开脸,说:“不是吗?”
“做这块料子怎么样?”吴祖清终于开口,同时挑开簿册页缝,准确翻到刚才看过的一块深灰细线的羊绒料子。
蒲郁忙说:“先生好眼光,这是才到的尖儿货。……平常穿什么样式?”
吴祖清稍微比划,“领太窄太宽都不好。”
蒲郁会意,“戗驳领,是聚会穿么?”
“那先量一下尺寸?”
吴祖清颔首表示同意。
蒲郁绕下束在墙壁铜钩上的帘子,正准备拉开,却被他扯住。他的手掌稍稍碰到她的食指关节,温热的。
“不用,就在这里量。”他松了手。
“好。”她说不清为什么要解释,“有时候堂前人多,客人觉得不雅,所以遮一道帘子。”
“我不介意。”
“可是不脱外衣量不准的……”
“就这样量。”
蒲郁点点头,“从领围量起?”
“都好。”
蒲郁站近些许,抬手欲将皮尺从他后颈绕上前,可另一只手够不到。皮尺沿他肩背垂着,她不能靠得更近,决定到他背后去量。
忽然,吴祖清握住她的臂膀,将人轻轻拉了过去。步子是错乱的,差点踩到他的鞋。站定时,她的鼻尖几乎抵在他胸口了。
“小郁还要长高一些。”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来有笑意。她懊恼地往后挪了一寸,没有再贴着他。可还是近得令人不敢抬头。
手中的皮尺被抽走,他自行套在脖颈上,捏紧,“多少?”
蒲郁抬头瞧去,又撞进他眼眸。她慌张错开,看皮尺的刻度。她轻声说:“没对齐零刻度。”
“是吗?”吴祖清说,“我看不见。”
蒲郁不得不上手了。她对齐刻度,再调整松紧,捏着皮尺的指尖就在他脖颈上划来划去。还有呼吸,可以放缓放轻,还是洒在他颈侧。
“差不多了?”
蒲郁轻应一声,拿下皮尺,走到他身后量肩宽。左手拇指摁着他左肩沿,右手慢慢抚平过去。隔着长衫里的冬衣,感觉变迟钝。
“量胸围,麻烦先生抬起手臂。”
吴祖清照做,问:“不记下来?”
“记在心里。”蒲郁一手从他臂下穿过,绕到胸前去够皮尺。像是从背后抱他,只是还没抱住,皮尺环到身后,一下拉紧。
“太紧了。”吴祖清说。
“隔了冬衣,相当于净尺寸加放量,为了准确必须量紧些。”
吴祖清不太懂裁缝语言,说:“好,无妨。”
他肩背宽阔,小腹平坦,腰窄,顶好的身材。蒲郁一一量完,到臀围,在他身侧半蹲下来。
入眼的是他的手,指关节自然微弓着,指缝间能窥见轻微的伤痕,指甲剪得很干净。像是遭遇过许多,很有力量的手。
“小郁,换我来。”师哥被师傅叫下来看情况,一来看到如此出格的状况,忙上前。
“哦……”蒲郁被师哥拉起来,过程中一直望着吴祖清,似有些无措。
吴祖清没看她,向来者说:“也好。”
蒲郁被师哥赶到楼上,进版房见着师父,说:“那位先生要做一套新料子的。”
“还以为他只是看看。”张裁缝手执剪刀裁一幅矜贵的苏绣料子,不想过多分心似地问,“小于的单子排了多少,做得过来吗?”
占据裁剪台另一边,也在裁料子的小于师傅说:“我做得过来,工人们也赶不过来的。这一单起码到下月去了。”
“这样……让莲生来做。老顾客不愿意换师傅的,新客嚜,试试莲生的手艺。”
“莲生水平够的。”
蒲郁在张裁缝旁边听着,目光却往窗外飘。小于师傅换画粉的嫌隙,逮她个正着,“小郁,看什么呢?”
蒲郁赫然,低头说:“没看什么。”
张裁缝看了她一眼,悠悠地说:“我以为只有你师哥爱往窗口看,你也学上了。”
小于师傅笑,“冯四小姐每回来,莲生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我说他好多次了,他不改,还在人走的时候偷偷挥手的!”
“一时的倒还好,只怕陷进去了。”
“莲生一天天闷在这里头,看来看去都是客人,有什么办法。他头脑清醒的,过段时间,也就过了。”
“不如带他逛一逛长三书寓。”
蒲郁惊声道:“师父!”
张裁缝揉揉耳朵,“不然去舞厅,小郁也能去的。”
“我才不要去的!”
小于师傅大笑,“师父糊涂了,小郁哪听得这些。”
“十六岁了嚜,要见见世面的,不然来一位模样俊朗的先生,心就被吊走了。”
“师父乱讲,我不要听了。”蒲郁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清时将娼-妓划级,书寓里的倌人称为先生(洋人听吴语口音以为是singsong,所以称singsong girl,其实不同于歌女),说传奇,弹琵琶,得经过业内人士评定考核。长三次之,主要是出局,即陪客人到酒馆喝酒,去戏院看戏。禁娼运动后,书寓没落,渐与长三融合,倌人不止卖艺了。
有喜欢听曲的守旧派,自然有热衷跳舞的新派。这一年上海开业的舞厅众多,对长三书寓有所冲击。花烟间几位先生在张记赊账做的衣裳,数月了还没还完。
师傅们说起别的,蒲郁松了耳朵,正好听见师哥跑上楼的声音。她悄然看向窗外,路上果然没有那位先生的身影了。
师哥进了版房,把量的尺寸记在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上。蒲郁以为他们或多或少会提到客人先生,可一句也没有。
蒲郁收起心思,看师父做事。可无论怎样,犹如石子在湖面荡开涟漪,静不下来了。
是先生行事太古怪了,才令她感到好奇的。她这样宽慰自己。
傍晚,蒲郁最后一个离开版房。关灯之前,她偷偷打开抽屉,取出小于师傅的客人账册。
最新一页的抬头写着吴先生,地址在赫德路……
汽车驶入赫德路里弄,车前灯晃过去照到一抹人影,司机立马刹车。蒲郁也吓着了,跌在地上。施如令与吴蓓蒂急忙下车,搀扶蒲郁起来。
施如令说:“好端端的,你跑什么呀?”
蒲郁无言,看另一边吴蓓蒂。蓓蒂也亲昵地责备她,“就是嘛,差点撞上了,好危险的!”
“我……”蒲郁看向前方,洋楼门厅的灯亮着,“着急回家。饿了。”
吴蓓蒂笑出声,“你回家还要做饭,急也少不了这一会儿的,干脆到我家去?好小郁,今天陪陪我咯。”
施如令插话道:“姆妈回来不知道多晚了,不会管的。”
蒲郁被两位女孩拥簇着上楼,没有再说可是的机会。
楼梯是倚墙的旋转式,狭窄,两人并肩走会嫌挤,但坡度小,一口气走到底都不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蒲郁一步一步走上去,感到很吃力似的。
到三楼,吴蓓蒂揿门铃。很快就有女佣来开门,吴蓓蒂还没开口邀请朋友们进屋,却听女佣朗声道:“先生,蓓蒂小姐回来了!”
第6章
吴蓓蒂全然愣住了,还问女佣,“二哥回来了?几时回来的?”
“不想我回来?”温润的声音传来,接着见吴祖清从门廊走出来。还是一身长衫,只是换了一件,很矜贵的靛蓝色的绸缎料子,脚上趿一双西式的蓝丝绒拖鞋。中西在他身上融合得很适宜。
“想啊,怎么不想。”吴蓓蒂摸不准他是否知晓她们去看电影的事,笑得有些勉强。
吴祖清扫一眼吴蓓蒂身边的女孩们,“蓓蒂的同学?还不请她们进来坐?”
吴蓓蒂适才把女孩们拉进玄关,并介绍说:“阿令是我同学,小郁是阿令的表妹,她们就住楼下。”
吴祖清像才注意到蒲郁,眉梢微动,“小郁?”
蒲郁说:“先生好……”
吴蓓蒂在他们间来回看,“二哥见过小郁了?”
“下午路过张记裁缝铺,去订了套西装。”
“啊,这么说也不生疏了。”吴蓓蒂试探道,“二哥,楼下张姨很晚才回来,我邀请她们来食餐便饭,你看好不好?”
“人你都请回来了,我还要赶走不成?二哥在你眼里就这也不讲道理?”
吴蓓蒂摇头如拨浪鼓。
吴祖清吩咐张妈让厨房加几道菜,又问蒲郁她们,“有什么忌口的?”
蒲郁客气道:“先生勿要麻烦。”
施如令同时出声,“小郁不能吃姜。”
吴祖清点头,对女佣说:“分开做好了。”
蒲郁有些无所适从,觉得给人家添麻烦了。
“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就不作陪了。蓓蒂好好招待她们。”吴祖清说完消失在了门廊深处。
吴蓓蒂拥着女孩们到沙发落座,好奇地问:“小郁怎么不能吃姜?”
“她吃了姜要出红疹的。”施如令说,“小郁也真是,她自己都不清楚,还是去年寒冬时候,姆妈熬姜汤给我们喝发现的。本来姆妈是好意,防患流感嘛,倒把小郁送进医院了。”
“之前我是真不知道嘛。”蒲郁辩解。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6节
“是啦,小郁从前有人伺候的……”施如令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吴蓓蒂与她们姊妹交往亲密,大约知道蒲郁因战事才到上海来投奔亲戚的,当下没有再打听。人人都有不能说的隐秘,她也未必都说的实话。
譬如,吴家实际不是做贸易生意的。吴家阿公是前清重臣,推崇实业建设,却囿于朝廷的官僚作风。大伯反叛,同孙先生一道革命,流亡檀香山(夏威夷首府),至今下落不明。父亲为了保全家族,携家带眷到香港隐居。父亲过世后,大哥入党从武,打仗去了。
至于二哥,凭蓓蒂所知,确是靠祖上家产为本经营生意。不过二哥踪迹神秘,常留封口信就消失数月,不太像正经商人。蓓蒂怀疑二哥做什么非法的营生,可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质问。
蓓蒂从小跟着二哥,看着苦日子慢慢好转起来的。无论二哥做什么,她都不该怪罪。
女孩们闲谈校园趣事,还教蒲郁说简单的英文,时间一下过去了。佣人请她们去饭厅,她们还没停下,笑闹着过去。
“今天天气很糟糕吧?”
“哦!是的,糟糕极了。”
蒲郁学洋人粗声粗气地说英文,转头看见饭桌上座的吴祖清,不由得抿唇打住。
“小郁学了英文?”吴祖清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吴蓓蒂走过去,在他右侧的椅子坐下,“二哥,小郁讲得很好吧?她真有些语言天赋,来上海两年,上海话也讲得很好了。”
“是吗?”吴祖清不经意地问,看向蒲郁。
“没有的,有样学样而已。”等施如令挨着吴蓓蒂坐下,蒲郁也准备拉开椅子坐。
吴祖清只手把左侧的椅子拉开,“来坐这里。”
见蒲郁顿在原地,吴祖清玩笑说:“还是你们要讲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吴蓓蒂催促小郁过去坐,对吴祖清撒娇似地说:“二哥分明想让小郁告我的状。”
“哦,意思是你做了亏心事。”吴祖清拢了拢袖子,拾起筷子,“主动坦白,我不罚你。”
吴蓓蒂摇头,拿起筷子作势夹菜,“食饭咯,禁止闲话。”
餐是粤菜,但为了不能吃姜的小郁实行西式分餐制。每人面前的几只碗碟,有虾有肉,就是蔬菜也丰富,比起蒲郁往常的餐食,可谓珍馐美馔。
蒲郁慢半拍拿起筷子,垂眸时瞥见报纸上头版新闻。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夹起一块虾仁。
“静安寺路上的戏院发生了事情,你们谁同我讲一讲?”
虾仁掉到桌布上,蒲郁去夹,却被吴祖清先拿起,丢进了她的装骨头残渣的瓷碟中。吴祖清给她夹了一块虾仁放到饭碗上,“掉了的就不要了。”
语气轻柔极了,教人心生惧意。
“都不讲?”吴祖清又说。
吴蓓蒂硬着头皮说:“报上都写了,二哥问我们作甚?”
“报上写的好清楚,反政府的人闹事,死了三个人,两个秘密警察。”吴祖清话锋一转,“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还命令司机师傅不告知我。”
吴蓓蒂一惊,“不是的……”
“是我,我让蓓蒂去看电影的。”蒲郁佯装镇定。
吴祖清顺势瞧着她,“你知不知道蓓蒂不被允许夜里出门?”
“知道。”
“为什么还让她出门看电影?”
“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上了新戏自是要看的。蓓蒂小姐平常对我和阿令照顾有加,我想趁此机会请她看电影,以示谢意。”蒲郁直视吴祖清,坦然地不像说谎,可握着筷子的手关节却泛白了。
“你们商量好的?”
“不论怎样,吴先生,你全怪我好了,这不是蓓蒂小姐的错。我们没有谁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一直以来公共租界特别是静安寺路上都很平静。”
施如令勇敢道:“吴先生,都怪我和小郁非要劝说蓓蒂去的,真的不怪蓓蒂……”
吴祖清各扫一眼,回到吴蓓蒂身上,“做错事可以改,谎话却是恶习,蓓蒂你讲呢?”
话没说话,袖子被蒲郁拽住了。她蹙着眉头,倔强又教人心生怜惜,“吴先生,且原谅这一回,以后我不同蓓蒂胡闹了。”
无形的气压很低了,不知道小郁哪来的动力坚持下去,仅为昨夜在车上那句安慰性质的承诺?
年纪尚浅,倒有情有义。
吴祖清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轻易掰开蒲郁的手,说:“你觉得你错了?”
“我不觉得夜里看场电影是错,但鼓动蓓蒂小姐同去,确是不妥当。”
“怎么像是我错了,不该给蓓蒂设门禁?”
“先生有先生的考量,不准许蓓蒂小姐夜里出门,能够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
“可是?”
“没……”
“但说无妨。”
蒲郁思忖一瞬,打定主意还是把想法说出来,“上次是电影院,下次不知道是哪里。若是我们这弄堂里,更甚这栋楼发生危险的事情,蓓蒂小姐一样不安全。她平日在学校,一放学必须回来待着。她违反禁令也要同我们上街,难道不是被关在这笼子里太闷的缘故?”
吴祖清点点头,“讲来讲去,还是我做得不对了。”
蒲郁无话可辩驳了,其余两位女孩早吓得发憷,大气不敢出。
“我既来了,也不担心无人看管蓓蒂。这样,你们要玩可以,不出静安寺路,八点钟必须回家。”吴祖清说完喝了一口汤,仿佛先前的压抑氛围不存在,只是听小女孩们闲话。
“真的?”吴蓓蒂小心发问。
吴祖清点头,还说:“这汤不错,你们多喝一点。”
吴蓓蒂难以置信地捂住唇,片刻后,惊喜道:“门禁调到八点,这么多年第一次,多谢二哥。”
吴祖清唇角微扬,“不要谢我,是我理亏,没讲过小郁。”
蒲郁暗暗松了一口气,再度拿起筷子。
一席无话,吴祖清看女孩们吃得差不多了,让佣人煮两壶差,一壶送到书房,一壶给客厅。
这是留女孩们同蓓蒂继续玩的意思,可时间不早了,施如令说还要做功课,即告辞了。
楼道里,施如令同蒲郁窃窃私语,“蓓蒂一直讲她二哥可怖可怖,我原还笑她有个哥哥不知惜福,今日一见才晓得是我想错了,果真可怖……”
蒲郁认同,可教养没法让她在人后道不是,只说:“吴先生承担父兄的责任,难免对蓓蒂严苛一些。”
“不过,吴二哥不说话还是好的。”
“吴二哥都叫上了?”
施如令晃着手指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相貌算得了什么。”
“知道,知道,在小郁心里,蒲二哥相貌品格俱佳,无人能超过。”
夜渐深,红砖洋楼的灯逐一熄灭,漆黑的弄堂巷子口出现一辆人力车。
吴祖清坐上去,盖上防风罩子,整个人被遮在里面。
车夫回头瞧他,“先生上哪儿啊?”
“到芳庭楼。”
“上海滩这些楼宇牌坊,没有我不知道的,可‘芳庭楼’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尘。”
“先生说的是那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的地方啊。”车夫蹬上脚踏,“走嘞!”
第7章
佳人在书寓,闲人寻风会。
芳华无二度,不消经一醉。
蒲郁说得没错,事情可能发生在电影院,也可能发生在红砖洋楼。就在蒲郁她们上楼之前,三楼的信箱多了封邮件。
没人看到是谁放到那儿的,女佣把邮件送到吴祖清书房。他当着女佣的面拆开来,不过是几份今日的报纸。
仔细看过,才知这些报纸缺张少字,印刷质量颇次。把这些缺漏的地方用长短符号标示出来,却成了摩斯密码。
这组暗号就是这么破译出来的。
深夜,吴祖清把报纸丢进暖炉,眼见着烧成灰烬了,悄然出门了。
人力车夫带着吴祖清到四马路。人们心照不宣,这儿是租界有名的红粉胭脂巷,长三书寓到最次等的花烟间,还有没招牌的赌馆、烟管,多如繁星。这些不打眼的石门库房子,夜里点亮灯盏,招引那些已游离身外的魂。
吴祖清还没及冠的时候,跟着父辈去过这样的地方。广东有这样的地方,哪里都有。可以说士官贵族家有女眷,不便待客;也可以说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男人聚在一起,如花倌人伴在身侧,听曲儿,划拳饮酒,谈家国兴亡。
在那些似梦似醒的繁华景象里,吴祖清看见腐朽家族,浩浩山河,看见他的理想,他的国。
“阿悯,”堂兄躺在榻上吸大烟,沙哑地唤他的乳名,“你记不记得,哥哥以前教你念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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