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也稚
吴祖清露出一个含蓄的笑,“一点心意。伯母不缺什么,就是难得麻烦,以后有什么需要,一定告诉我。”
旁听太太们心下有数了,公子是香港来的,做贸易生意,与冯家亲如世交。
冯太太享受这种微妙的感觉,这些太太们多少对她不服气,或者说在恭维的同时等待看她的笑话,但她们还是不得不争先来攀交。以往为别的事体,眼下为吴祖清,方方面面细到人脉,都在证明她比她们优越。
冯太太不彰显,看上去还是那位端庄、贤淑的会长夫人。这位会长夫人像才注意到周围的小角色,略带歉意地说:“祖清,这是李副会长的夫人,这是茂安船运孙董事的夫人,和她胞妹盛女士,在民间妇女协会做事。”
太太们如嗷嗷待哺的雏鸟,眼里写满期待。冯太太终于丢下馋人的馅儿,说:“利利商行的吴先生。”
抢到馅儿的是孙太太,道了声“吴先生好”,转过去对冯太太玩笑,“从来没见过,冯太太故意把人故意藏着,不肯介绍给我们。”
“讲什么呐,也不怕各位老爷听了呷醋!”
焦点绕到吴祖清身上,他从容地应付太太们明里暗里的打探。更多人围拢来,他依然保持绅士风度,在嘈杂中捕捉到每个人的话语。
他温文尔雅,带一点儿神秘气质,几乎没有不被他俘获的。可离得最近的盛女士始终没有与他交谈,只偶尔在他说话时露出赞同的表情,以及视线短暂的交汇。
不可否认,吴祖清很关注她,从冯太太作介绍时,他们第一次眼神交汇开始。她看上去就像她没有冠夫姓的称谓那样,独立、骄傲,眼底藏着另类的主见,似乎随时会离开这个令人厌倦的地方。
不一会儿,舞会开始了。在各家千金领起开场舞之后,吴祖清邀请冯太太跳一支舞。冯太太喜欢跳舞,但他实在不是一个好的舞伴,有两次差点踩到她的鞋。
冯太太很快发现,不是曲子太难——实际西洋管弦乐团正演奏的舞会最常见的乐曲,而是他的注意力在别处。她没理由为难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用彼此不失面子的借口让他退场了。
吴祖清不疾不徐地往角落走去,像看准了什么。远远地,盛女士见他来了,快步走到阳台上。
吴祖清蹙眉笑了一下,跟过去。阳台上安静一些了,她半倚阑干,从包里拿出烟盒。
“不喜欢跳舞?”他问。
她预料到了,没有回头看,“不喜欢被人跟着。”
金属打火机锃地擦亮,递到她面前。她斜睨他一眼,低头点燃烟。吸了一口,她说:“有劳。”
江风吹来,她的声音变很轻。他回:“不客气。”
她转身,双肘搭在阑干上,瞧着厅堂里的景象说:“无趣,不是吗?”
“还好。”
“看来吴先生也很无趣。”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9节
“我是俗人。”
盛女士笑了,天生笑眼弯成月牙。停顿片刻,她说:“盛绮霞。”
“很……盈满的名字。”吴祖清伸出右手,在明知对方知晓的情况下介绍了名字。
盛绮霞看了他一会儿,他还是没有收回手,于是握了上去,“幸会。”
社交场上风气开放,青年男女结实是很平常的事,可她没见过他这样单刀直入的,一句称得上调情的话都没有,仅一双眼直直盯住你,要你知会他的心思。
“吴先生,你误会了。”她说。
吴祖清露出他招牌式的不易察觉的笑,踱步到旁边,以手臂抵在阑干上。他不再说话,仿佛只为来观赏江景。
盛绮霞却不自在了,似乎不该说那句话,他有什么可误会的,她不是随便被撩拨的女人?说出来反而会被他误会她是有期待的,可她心底当真没有一点儿期待吗?
就在盛绮霞多情的思虑时,隔壁阳台上出现冯四小姐的身影,接着金融部副部长的公子走来。他们说了会儿话,公子离开了,像是冯四小姐温言细语打发走的。
盛绮霞找到缓和的可能,起话题说:“那边有你一个同好。”
吴祖清侧目,看见冯四小姐一瞬不瞬地望着江景,入了迷似的。仔细看,会发现她不停变换双手交握的方式。这是焦虑的表现之一,他推测她在等人。
盛绮霞没有瞧出来,吴祖清也不打算告诉她。如果换个人,或许能来一场小小的推理游戏,她显然没有兴趣,应该还会觉得幼稚。
换个人,换谁?吴祖清忽然想到与他在雨中狂奔的女孩。他觉得这个联想不正确,她年纪太小,于他仅仅是可以关照一下的邻居小孩,而眼下是风月场。
尽管有男人对小女孩生情,甚至娶做姨太太,但他认为那是旧社会遗留的病态审美,同缠足一样。成熟女人对他才有吸引力,尤其是不那么苍白、瘦弱,气质独特的女人,比如盛女士。
没等到吴祖清回话,盛绮霞感到挫败。难道那句话真惹得他不快了么?
可接着就听见他说:“雨歇晚霞明,风调夜景清。”[2]
不知何时,红日渐沉,绮丽的云霞印染天空,波光粼粼黄浦江辉映出纷繁的色彩。船只从外白渡桥下飘摇而过,江畔游人漫步,四下的建筑逐渐亮起灯火。
时间无知觉流逝,盛绮霞回道:“写的是秋季。”
吴祖清不再半伏在阑干上,起身说:“春也好秋也好,这是你的时间。”
日复一日见过的晚霞,看来有变化了。这首写思念友人的唐诗,意味亦不同了。
同一片天,不同的云霞。粉红光晕照在版房的窗玻璃上,蒲郁背光在裁剪台上工作。她觉得屋子里有些昏暗,去打开灯。不经意看到墙上的挂钟,发觉临近版房师傅们下工的时间了。
不过版房里只有蒲郁一人,两位师傅吃过中饭就上市场采买去了,师哥也上茅房好一会儿了。
想到今早把冯四小姐的信交给师哥看过后,师哥一整天满腹心事的样子,蒲郁感到不安。
师哥一向拎得清,不会做让师父为难的麻烦事。蒲郁一再告诫自己,可还是没忍住打开抽屉,找出师哥藏在他笔记本里的信。
冯四小姐的楷书娟秀,起头写着:阿生爱鉴。
蒲郁一眼扫过去,吓懵了。书信给长辈写尊鉴,朋友写如晤等等,夫妇情人间才会写爱鉴。冯四小姐与师哥地下恋情,这没什么令人惊讶的,吓到她的是书信后部分的内容。
冯四小姐要师哥买两张北上的火车票,同他私奔!
蒲郁把信揣到衣服里,拿起电话听筒打给与师傅们去的布行,电话还没接通便放回了听筒。作为这段地下恋情唯一的知情者,她是有责任的。若将事情闹大,到时所有人都会处于难堪的境况。
蒲郁觉得只身去他们信上约定的礼查饭店。穿过制衣间时,女工们怎么回事,她撒谎称阿令有急事找。她在心里给阿令道了好几遍对不住,上了一辆人力车。
往后一切的事情都是从这儿开始的,如果蒲郁知道。
如果知道也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第10章
眼见着外滩近在咫尺,人力车被堵在了拥挤的马路上。蒲郁做了平生第一次没有教养的举动——把车钱丢给车夫,她不要补差了,直朝浦江饭店奔去。
“衣褛不整,恕不接待。”大饭店门口立了一块铜牌。
蒲郁脱下袖套,再三检查自己的着装,走进饭店。她今日穿的师父亲自做的毛呢外套,和姨妈淘汰下来的起毛球的丝绒洋裙,裙摆斜着两层荷叶边,套菱格纹筒袜,蹬一双旧中筒靴。不算多么好,但规整有余。
进门看见写着商会名字的指引牌,在二楼孔雀厅,蒲郁避过侍应生直接走上楼梯。
首先得确认冯四小姐是否在场,若冯四小姐还在,说明师哥还在买火车票。那么她就在饭店门口等师哥来,劝说他回头。
琢磨清楚了,她保持冷静地靠近孔雀厅。入口有人守着,要求看邀请函。
蒲郁说:“我是张记裁缝铺的小郁,找冯四小姐,您可以帮我传达一下吗?麻烦了。”
孔雀厅平日作为舞厅不对外开放,江浙商会能拿来办华人私筵可见其背后势力。事关会长千金冯四小姐,侍应生毫不怠慢,检查过蒲郁的身份证便进去找人了。
音乐依然流淌在穹顶下,人们没有跳舞了,三三两两聚在各处饮酒、交谈。吴祖清回归人们的视线,与冯家人说笑着。
吴祖清低头听旁人说话,注意到张望着走来的侍应生。侍应生半道遇到端着托盘的同僚,询问道:“……找冯四小姐。对,你问一下。”
吴祖清从他们的口型里捕捉到几个字,当侍应生端着托盘把香槟送来时,他悄声截断对方将出口的话,“我知道这回事,我来处理。”
侍应生迟疑片刻,点头说:“好的。”
吴祖清揽着侍应生往回走,看上去就像让侍应生给他指去洗手间的路。经过一张圆桌,侍应生托盘里的一杯香槟被盛绮霞取走,她以眼神询问吴祖清,可没有得到回应。
吴祖清撇下侍应生,独自来到门外。
蒲郁靠着墙壁,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盯着翘起的鞋子。孤零零的,与厅里的人处于两个世界。
“小郁。”吴祖清走过去。
“先生?”蒲郁有些惊讶,但迅消化了现状,求助道,“请问冯四小姐在吗?”
“你要找她?”
蒲郁点头,“我可以等到酒会结束,她在吗?”
再明显不过了,蒲郁只想确认冯四小姐是否还在场。吴祖清说:“冯四小姐在等人,等的不是你吗?”
蒲郁愣怔,犹疑道:“先生知道什么吗?”
“她让我帮忙。”吴祖清煞有其事地说,“所以具体是什么事情,我可以知道吗?”
“你答应了帮忙?”
“她看上去非常为难。”
蒲郁深蹙眉头,似乎有些生气,但又无法说什么。
吴祖清说:“怎么了,是不好的事情?”
蒲郁扯了下吴祖清的袖子,示意他们一齐往回廊深处走几步。吴祖清说:“会更引人注意的,就在这里说。”
蒲郁不让步,于是吴祖清想了一个办法,“这样,我们去楼下。”
到楼下咖啡座,吴祖清给蒲郁点了一杯咖啡。蒲郁想要推辞,但这个位置视野很好,可以同时看到饭店门口与二楼下来的楼梯。
“先生,我欠你的。”蒲郁认真道。
吴祖清一下笑起来,“这没什么,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吗?”
“我晓得我没有资格管旁人的事情……”蒲郁异常严肃地说,“先生可以答应我保密吗?”
“当然。”
蒲郁深吸一口气,起身到吴祖清耳畔低语,然后回到座位上。
“你想要阻止他们?”吴祖清平静地问。
蒲郁奇怪于他的反应,难道这件事还不够令人惊骇?但没时间考量细节,她说:“我不知道……应该是的。先生,你认为我是错的吗?”
第一次看到她赤-裸地展露情绪,却好像早就了解过了一样,她充满复杂性——单纯与早慧,沉静与多虑。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祖清没有回答对错,抛出一个对小孩来说略残酷的问题,“你有想过,他们会恨你吗?”
静默一分钟,蒲郁踌躇道:“我不想任何人难过,可是……”
“可是有更重要的存在?”
“我想它好……不是实际要多么好,只是这样好,至少维持现状。”蒲郁表达内心想法还很困难。
“我明白了。”
蒲郁抬眸,“先生明白什么呢?”
吴祖清不语,蒲郁又说:“先生应承在先,君子言而有信。我也明白的,没有怨言。”
“人小鬼大。”吴祖清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几分钟的时间,窗门外的天色完全暗了。
二楼传来骚动,侍应生与安保们被经理召集,而后散开来找人。蒲郁察觉了,思虑在心里过了一遍,问眼前人,“先生,你不会是故意支开我的吧?”
吴祖清忽然意识到,如果饭店还有别的出口,他这么做正好帮冯四小姐打掩护了。实际他没有应承任何事,他对冯四小姐的事也不关心,他只是觉得小郁的出现是无聊酒会中的趣事。
“等我片刻。”
吴祖清没作解释,直接去前台询问,在得到二楼还有其他出口的证实后,他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他以毫无道理的理由轻飘飘破坏了小郁引以为重要的事情。
他记得小郁提到了火车票,于是立即让接待员查询今晚刚售罄或还能买到票的列车班次。幸而列车班次不多,最近的只有一趟七点一刻发车的京沪列车,上海到南京。
吴祖清逮到一个正在找人的侍应生,原想让他给冯太太传口信,称身体不适先离开了,但又觉多此一举,便松开了手。
侍应生一头雾水,看着先生拉着一位女孩离开了,手牵在一起,实在破格。
他们上了吴家的私车,司机正打瞌睡,听到先生说去北站一下没反应过来,愣了神。
蒲郁着急地重复,“去北站,麻烦快些!”
司机发动车,飞速上路了。这一瞬间,吴祖清察觉到不对劲,但他没有去看司机,仿若平常地对蒲郁说:“这下我失信了。”
蒲郁无法忍受似的,气鼓鼓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戏弄我,你根本没有应承冯四小姐要帮忙!”
吴祖清哑然。险些忘了小郁顶聪明的,他在前台徘徊时,她该什么都明白了。
蒲郁攥紧拳头,恨不得给他一拳似的,“一点也不好玩,先生幼稚极了!”
先前想什么来着,没料到小郁是第一个说他幼稚的。他干咳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另一边,礼查饭店的孔雀厅,冯太太与准女婿神色慌张,正与商会理事们同在台上听助理宣布商会年度事项的冯会长终于察觉到异常。
“……另外,冯会长还有喜事与各位分享。”助理作出请的手势,等冯会长站到麦克风前。
冯太太一个劲给冯会长递眼色,可冯会长被众人注视着,不得不走到台前。
“各位……”
冯会长握住麦克风支架,引起一阵刺耳的金属噪声。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10节
忽有一声大喊,几乎将噪音盖过去,“老冯!”
人们齐刷刷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神情凄楚的男人,年纪与冯会长相当。站得近的人率先认出他,“高教授?”
而后冯太太惊疑不定地说:“松文,你怎么来这儿了?!”
高教授扬起手中的文件,悲怆而掷地有声地说:“吾儿五年来尽心尽力帮商会、帮冯家做事,落得的却是什么下场……商会利用他,残害他……”
冯会长慌张地说:“这……一定有误会!”
高教授不依不饶,将文件里的纸张拿出来,抛洒在半空,“高家只得这么个独子,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母亲……他母亲受不了这份悲痛,今早随他去了!我高松文别无所求,只求世人一个公道,他不是什么赤-色分子,是被有心人推出来挡枪的!”
满堂哗然,好事者捡起资料,发现上面记录着商会的黑账、与青帮的秘密交易,而处理签字的正是高教授的独子。
冯太太顾不上女儿失踪的事情了,一边高声说:“松文你胡话什么!”一边招来安保将高教授架出去。谁还记得昔日同窗情与几十年的友谊,高教授成了闹事者,成了让他们面子落光的敌人。
在安保围上来之际,高教授颤颤巍巍地掏出□□,指向右,指向左,最后朝向台上的冯会长。
枪声响起,月台上的人四处乱窜,还有疯狂挤上即将启程的蒸汽火车的,希望以此躲避灾祸。
蒲郁手攥着车票,被突如起来的动乱骇到了。吴祖清反应迅速,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往可以充当掩体的楼梯背后躲去。
乱糟糟的人群里,蒲郁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大喊道:“师哥!”
可那人没有回头,推搡着戴帽子的女孩上了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门。浓烟弥漫,火车吭哧吭哧地开走了。余下铺满石子的列车轨道与抱头鼠窜甚至跳下轨道的人们。
“师……”蒲郁的呼喊被吴祖清的手挡住。
枪声朝这边来,噔地打在楼梯侧,弹了开来。
蒲郁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往吴祖清怀里缩。
“嘘。”吴祖清一手捂着她整张脸,一手探进西服内差。
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死亡逼近的气息。
吴祖清前倾稍许,脸颊掠过蒲郁的挺拔的鼻梁。唇也碰到了,她下意识往后缩,被他一把箍住后颈,动弹不得。
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第11章
风雪交加的深夜,寂静极了。枯树将宅院厢房包围,红灯笼下的投影如鬼魅。
蒲郁环顾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她紧紧抱着发抖的自己,往厢房靠近。她能感觉到害怕,但求生本能让她一步步走过去。
吱嘎——门推开了。先嗅到馥郁的芳香,如自母胎来便熟悉的气味。她听见男女交织在一起的笑声,而后有了视觉。不知不觉中,她来到床榻前。好奇地掀开丝绸床帐,她看见交-媾的胴-体。他们双双停下,笑着看过来。
“娘亲?大哥?……”
蓦地,两张面孔化作修罗,露出锐利獠牙扑过来。
“二哥!”
吴祖清闻声不由一顿,手上的烟也来不及搁下,忙掀开帘子进来。
蒲郁睁开眼,隐约瞧见一点儿亮光。那亮光愈来愈近,刺得她复又闭上眼。她感到头晕,像幼时睡在摇篮里,轻微地飘摇着。
“小郁。”有人来到她身边,温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额头。
“二哥。”她迫不及待地掀开眼帘,结果令人失望。
沉默了一会儿,吴祖清说:“是我。”
“我……我还活着吗?”
吴祖清蹙眉浅笑,“你设法让我笑吗?”
蒲郁清醒大半,撑着手肘欲坐起来。吴祖清帮忙扶起她,“我们在船上。”
“船上?”透过帘子下空余的一截,只能看见船头与黑黝黝的水。
“苏州河上。”
“噢。”
“我不知道哪里安全,只能讨来这么一只船。”吴祖清眉头拧紧,没放松过。
烟在他指尖燃着,似乎抗议被遗忘,一截烟灰掉下来。很快泯灭在污迹斑斑的船底,油灯微弱的光照不到。
“先生。”蒲郁出声。
吴祖清吸了一口烟,偏头往旁边呼出烟雾,“你讲。”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不可以。”
蒲郁扯吴祖清的袖子,好像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已成习惯,“我的错吗?”
“没有,怎么会。”吴祖清抚摸她的头发,“你帮二哥做了一件大事。”
“真的吗?”
“嗯,歇息一阵,过一阵我们就回家。”
蒲郁当然睡不着了,裹着吴祖清的外套蜷缩成团。外套上血迹,但她没看到他身上哪里有伤,不确定他到底怎么样了。
吴祖清去船舷上,那儿还坐着一位戴斗笠的船夫。透过布帘能看到吴祖清为他点烟的剪影,但蒲郁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听语调似乎是广东话。
在书寓与组织接线后,吴祖清怎么想都觉得任务匪夷所思,尤其是恩师最后一句话。他们搞情报的没有假期,因而有一个圈内笑话,牺牲是长久的假期。
吴祖清决定联系南京总局,但他察觉到,家中的电话被二十四小时监听,出入一举一动有人在暗处盯梢。
最后靠打给张记的那通电话将消息传了出去。他与小郁对话,同时打开了通讯机器,每一个字包括呼吸的停顿,皆是暗语。除了最后的“对不起”。
代号“花蝴蝶”的曾是特训班的教员,吴祖清就是被他选中的——他以为。昔日恩师、朋友转瞬变成敌人,他们见过太多了。
“花蝴蝶”判投武汉政府,所以给吴祖清错误的讯号,不肯给名单。按一切正常的情况,吴祖清被调到上海的任务是处理名单——57号在的别称是第一机器,杀人机器。
不管是总局还是隐身的各个小组,都有监听、破译、联络、行动几方面构成完整的网络。吴祖清很少正式被指派到小组中做行动组的一员,他像一颗螺丝,哪里需要被安排到哪里。一来他身份特殊,名门后裔,经商,与名流来往密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杀人机器”,十拿九稳。
“花蝴蝶”凭这一点误以为吴祖清是基层人员,基层向来就是服从命令的,不能过问。他们给吴祖清错误的任务,为了不让当局察觉,准备过一段时间再对他动手。司机本来是当局为观察吴祖清安排的眼线,但被他们提前换成了自己的“监视器”。
他们准备趁酒会的闹剧,护送一批同志安全撤离上海。哪想到这么巧,吴祖清要去火车北站。司机怕暴露了,在吴祖清他们买票入闸后,先开枪了。
前一天接到消息的当局派了一批人埋伏在火车站,发现目标后即刻开枪。混乱中,有人塞给吴祖清一支烟。他带着昏迷的小郁转移到暂时安全的小巷里,拆开烟卷看到里面的字。
字迹很熟悉,是吴祖清这么多年以来唯一深信不疑的上线。他们在苏州河上碰面了。
“等等,酒会闹剧?他们本来要在酒会上有所动作?”吴祖清问。
“礼查饭店现在一团糟,夏令配克死的那小子的父亲要讨公道。那小子是卧底没错,他帮商会处理有关帮会的黑账,又把从商会得到的情报给苏共。‘花蝴蝶’观察他很久了,如果计划顺利,本来是要把他也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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