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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女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三水小草的小说
陈仲桥甚至想写两句诗来抒发胸中苦闷,可一想家中猛虎在侧,又没了诗情。
“夫人回来了么?”
“回大人,夫人还在客院未曾回来。”
这时,陈家四老爷一路疾走进了二房的院落,口中大喊道:“二兄!二兄!那狼匪怕是有什么妖法!我家九郎十郎十四郎连着七娘十一娘个个都失了神志一般地夸赞她!”
陈仲桥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罢了,明日她便走了,家中孩子们久居深宅,难见外人,卫臻她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自然招这些孩子们喜欢,明日之后再好生教养便是。”
“二哥!那五郎呢?”
“五郎怎么了?”
“九郎告诉我,五郎要要跟随那狼匪学武,还要跟她去东都,二嫂已经答应了。”
“你说什么?!”陈仲桥瞪大了眼睛,手指又摸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几根胡须,“你二嫂是去与她叙旧谊的,怎、怎么连自己孩儿也卖了?”
客院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连着仆从都没了踪影,就连陈重远都被自己的亲娘打发去收拾行李。
坐在繁花树下,崔氏手中罗扇轻摇,慢慢说道:
“狸奴随着你去,总算是不用在这小小陈家里蹉跎半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斜靠在一侧,卫蔷拈起一枚糖渍的蜜果,说:
“两年内,我要在大同开边市,我看狸奴心性稳妥,待武艺小成,可以在那磨练一番。”
“开边市?”崔氏转头看着卫蔷,低声说,“你从前年从蛮族手中夺回了长城一线,年前又兵出胜州,一路将他们追杀至阴山以北,他们如何会愿意与你开边市贸易?”
卫蔷仍是看着手里的蜜果,脸上有一丝浅笑:“现在的那个可汗自然是不愿意的,无妨,换一个就好了,迭剌部野心勃勃,欲取遥辇氏而代之,去岁我杀了遥辇氏两万精锐,他们惶惶难安,如今我南下入东都,消息传入草原,他们必然懈怠下来休养生息……迭剌部的耶律氏要是连这个机会也抓不住……”
她忽然笑得更开心了,眉目间都是说不出的畅快:“那倒也挺好,是吧,崔姨?”
崔氏没有说话,一双含水的妙眸定定看了许久,才说:“阿蔷,我千言在心,却又觉得字字浅薄,你、你长大了,戎马半生,辛苦无尽,东都水深,诸事繁乱……无论如何,你多花点心思顾念自身。”
“我知道的。”说话间她把蜜果放进嘴里,卫蔷的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她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微苦的茶水,一时间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尽数散去,只剩了几分少年莽撞的狼狈。
终于把崔氏又逗笑了:“我这蜜果还是学了你娘当年的做法,当初你们姊妹都爱之如宝,怎么现在就吃不得了?”
心有余悸地将蜜果碟子推得离自己远了点儿,卫蔷心有余悸地说:“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就受不得了。”
崔氏又是一默。
与故人重逢,总免不了提及旧事,若旧事喜乐,自然笑颜常开,可若……可若天涯海角,各自挣扎,如今重逢,便总觉无言胜有言。
有言皆是无心刀。
“阿蔷,你……北疆自有你的自在,何苦又去入那东都的红尘万丈?两京世家女儿被掠入了宫中,他们羞于颜面对此事竟然提也不提,仿佛是将自家女儿孙女都尽数舍了,不思救人,却想以你为刀,想看你和阿薇姐妹相争,趁着圣人病重,他们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也倒罢了,眼下说是圣人病重,阿薇把持朝政,可我看邸报,总觉阿薇所做多是圣人……”
“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只手轻轻拍在了崔氏的手上。
那只手干燥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
却是暖的。
“崔姨,此番我南下有三件事必成,其一是开边市,接西域商道,这事得有圣人首肯,其二是羌人八部在宥州、夏州、灵州等地蠢蠢欲动,有割地自立之势,自前唐至今朝中众人对羌人总想行安抚之策,实在是养虎为患。”
认真听完,崔氏面色有些为难,缓缓摇头说:“西北四州有薛大将军,他年年请攻羌人都未得应允,若是你……朝中不会允你出兵的。”
卫蔷哈哈一笑:“我方才说是养虎为患,说不定在那些人心里我才是真正盘踞北疆的恶虎,可世间事总得有人去试试,能及早发兵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这天下有的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觉得火在远山,有千百种法可对付,可风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聪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国势不及先帝之时,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见一膘肥体壮之人行动乏力,如何能不扑咬呢?”
崔氏捏着扇子的手指一紧,当年爱爬树的女孩儿长大了,却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人若是有风沙在前也自泰若的风度,那她自然是经历了无尽的风沙。
风沙里长大的卫蔷自然不懂此时崔氏有什么柔软心肠,她面带笑意,双眸明亮如星月:
“崔姨,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东都要做成的第三件事么?”





卫家女 圣旨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雾未散,两骡子并一驴的木车就被停在了陈府的门口。
镇国定远公卫蔷穿了她来时的黑布袍,伸了个懒腰。
“陈家的香枕软被着实醉人,可惜我是个劳碌命,又得在这车上奔波。”
经过崔氏的一番“斡旋”,陈家最终要给北疆的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原定的铜钱一万贯换成了以未来五年中每年价值千贯的药草和价值千贯的粮草相抵,因为“惊吓”而多的那份“压惊礼”干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数目结果,陈仲桥本该觉得满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远公塞进了怀里的那些书信,总觉得自喉头以下,浑身都是苦的。
苦归苦,客套还是要有的。
“能得定远公一句称赞,是陈家上下之幸,若定远公返程之时还有闲暇,不如来小住几日。”
卫蔷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陈刺史,我不过与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假作亲近到如此地步。”
陈仲桥:“……”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卫蔷又问:“银钱药材粮草都装好了吗?”
“银钱药材都已经装好了,价值千贯的粮食有万石之数,如今陈家只拿得出两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买剩下的……”
卫蔷点了点头,说:“嗯,青州齐州等地去岁风调雨顺,世家积存的粮食应该有不少,你从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总该给你点面子,你就让你手下的人往那去,买粮之后直接送往蓟州给刺史于成,绝不准去定州和太原府买粮。”
青州、齐州远在山东,虽然粮价会低,可距离蕲州要穿过几州之地,路上耗损必然不少,远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买粮,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车马。
陈仲桥也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定远公会如此要求。
难道她盘踞北疆与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陈重远拎着自己的行囊规规矩矩站着,他小声问身旁的女孩儿:“为什么阿蔷姐姐不让去太原定州买粮?不是更近吗?”
卫清歌的腰间挂了几个连夜做的布兜,背上还有一个包袱,若是陈重远有心就能发现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们家的桌布改的。
陈家客院里的陈设除了家具也不剩什么了,满园繁花灌木都差点被卫清歌当柴砍了带走。
摸了摸自己的剑,卫清歌说:“就是因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粮价不能涨,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难过了,你怎么这也不懂。”
陈重远点了点头,他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陈仲桥并不适应在自家大门口点头哈腰地听人一项一项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灯之后才回家,也不许他再去叨扰定远公,诸多事情就只能这时候一件件问清楚。
卫蔷却有些不耐烦,险些又打了个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东西备好,自然有人来取。”
看一眼渐亮的天光,她说:“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什么该来了?
石路上,一阵马踏之声遥遥传来,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静谧的清晨。
马匹嘶鸣,铁蹄几乎要将青石踏裂,陈仲桥眉头紧皱,连忙让人去唤来自家的部曲。
卫蔷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刚刚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脸上渐渐有了笑。
“吁——!”
疾驰到近前,人们才看这是有百多人的一队骑士,领头之人穿了青色劲装,背后缚了一把宽面重剑,她身材不高,与河中府寻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剑几乎随时要将她压倒。
可这女子偏偏利落下马,轻松得仿佛身后什么也没有。
“咔!”
下马的一百多人单膝跪地,那女子背后的剑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定远军麾下泰阿将军卫莺歌领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内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员如期抵达,请国公示下。”
定远军!
陈重远瞪大了眼睛,因为胸中激荡,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率定远军横扫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灭以来的数十年战乱,有了大梁立国,定远军也被赐“定远镇国”之号,是无数百姓无数世家人心里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几年前,定远公全家灭门,蛮族趁定远军归属不定之时突然南下,短短几日之内,“定远”二字便湮灭于黄沙。
对于大梁来说,消失的不只是一支军队,不只是数万英勇男儿,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条不可横渡的河,一道永远令人安心的国之屏障。
那之后,北疆各州饱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蛮族铁骑之下成万里焦土,太原城被烧,长安城被毁,大梁皇族带着世家出逃至东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时候,还没长大的陈重远都会想。
要是定远军还在该多好。
要是定远公还在该多好。
要是卫家还在该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远公卫臻重建定远军,几年间,定远军收复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时候救了整个东都。
定远军……陈重远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见它近在眼前,人才会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卫蔷此时也一扫身上的惫懒不羁之气,陈重远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
“该抓的人抓了吗?”
“回国公,绥州至麟州三处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盗七百四十余人。”
“该杀的人杀了吗?”
“回国公,匪首七人、恶贯满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经授首。”
“该追的人追到了吗?”
“回国公,在同州发现两处南吴探子窝点,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吴探子在河中府的窝藏之处,今日寅时一刻全数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经押在城外。”
“死的交给陈家。”
“是。”
短短言语,字字落地有声,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无数事情,一旁的陈仲桥听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后听见交给“陈家”,他下意识也绷紧了身子。
卫蔷看向他,说:“陈刺史,十七具尸体连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给你了,别忘了给自己请这剿灭之功。”
“是、是……”陈仲桥拘谨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场。
“既然事情都办妥了,你们就先带着陈家给我们北疆的深情厚谊回去麟州,起来吧。”这些话,卫蔷是对卫莺歌说的。
娇小的女子低头称“是”,就被卫清歌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拉了起来。
“莺歌姐姐!你帮我把这些都带回去。”说着,卫清歌开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卫莺歌不仅个子稍矮,人也长得稚气,褪去了一身的肃杀之气,看着比卫清歌还要小两岁。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卫莺歌说:“你又把别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听见她们说话,陈仲桥清了下嗓子,连被子都拿走,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刮地皮的北疆作风。
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本来想再说两句留人的话,可见到儿子那双盯着北疆人马快着火的眼,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定远军行动极快,既然接了新的军令,他们就毫不含糊,卫莺歌拉着卫清歌亲自一辆辆清点清楚了车马财物,登记造册,又让卫清歌在册子上签了字,最后对卫蔷行了个礼,然后拉上东西就走。
而此时,晨雾还没散尽。
看得陈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卫蔷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乌黑的袍袖一甩,她说:“心意收到,我也该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陈仲桥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经风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写信跟你要钱,或者跟你那在东都的大哥要钱。”
卫蔷说的毫不客气,陈仲桥却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钱就好。
要钱总比要命好。
察觉自己的想法,陈二老爷心里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定远公只要钱不要命就是个好人了?!
卫蔷刚坐上马车,又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奔腾而来,这次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东都的方向。
“传圣人谕,太子太保,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绩於天阶……”
回到自家的院落,陈仲桥的脚还是有些软,正房门前,崔氏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闻有给阿蔷的圣旨。”
“是,听说定远公回朝圣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还下了圣旨褒奖定远公,赐了她全套亲王仪仗,又让满朝文武在东都门外迎接她归东都,圣人实在是比大兄所想的还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静,只是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悬在唇角。
“这岂非好事?二郎为何闷闷不乐?”
陈仲桥叹了一口气,北疆来的定远军,那个当风而立的背影,他儿子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此时也依然不能忘怀,喝了一口茶,他说了一句他对自己大兄也绝说不出口的话:“我只觉得有些怅然,亲王仪仗又如何,没有定远军半分风貌,名刀当以风沙伴,敌血洗,斩蛮族王旗,复万里河山,请她归朝,实在有些辱没了。”
叹完之后,他摇摇头说:“名刀也好,狼匪也罢,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学武,我倒是比从前宽慰了些。四娘,你说得对,陈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点地方,五郎想要给自己找找出路,我拦着,他反而恨了我这个当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说完,拈两下胡子,陈二老爷又起了诗兴,想写一首送儿子学武的诗,过几天寄给儿子。
看一眼书案,他说:
“四娘,你怎么有兴致看起了《孟子》,平时你不是最烦这些文章?”
崔氏犹是在笑,合上书册,她轻声说:“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间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听见的话。
“北疆十一州,半数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为了让我入东都,北疆官员已经在吏部悉数入册,我欲将女子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广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录公文黄册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举。您才华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间罕有人能及……三年内,云州、麟州各要开女子州学,我也打算设学政一职。我世间罕有的崔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学政?”
这就是,阿蔷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何其狂妄?!
吕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业,她卫蔷怎么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让别人听见,都会以为她是一场大梦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岁崔瑶不得不承认,幻梦极美,她动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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