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残霞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秦筝月
暮贞的手僵在半空,一时无措起来。她的内心莫名有些悲凉,这个温润的,善良的,永远在为别人着想的人会有离开人世的一天吗?若真有那一天,她又会以什么样的心绪去面对这样可叹的命运。众生皆苦,偏偏人最苦。
“你们退下吧!”他摆了摆手,遣散了侍候在侧的仆婢,意味着他的话甚是重要。于是,雍王府的人也退在了远处,唯余他们三人。
“贤,今日追上你们只是一件事情。骨咄禄其人野心颇大,二圣已有察觉,千万不可与之过于亲近。尤其是暮贞,千万别因为你们是血脉至亲而卷入其中。养虎为患,虎必伤人,切忌啊!”
暮贞和李贤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隐忧和不安。
“皇兄说笑了,我们私下从未与骨咄禄接触过,自然无所谓亲近。”李贤先回过神,笑着否定道。
而李弘的眼睛却是平和的,没有因为他的仓促否认而表现出什么,声音依旧和缓:“那是最好,暮贞,记住我的话。”这句分明是对暮贞特意嘱咐的。暮贞没有向丈夫一样否认,因为她的脑海中始终都是父亲手中的信,这些便是亲近的证明,根本无从抵赖。只是惶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色照在她的面容之上,有几分凄清。又是一阵风过,后背有瑟然之感。于是不再说什么,互相告了辞,向着相反的地方走去。
马车辚辚,响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他们沉默了半路,流淌在彼此间的月色仿佛静止了时间。一时间连呼吸声都仿佛能吵到他们的思绪。
“明允……”暮贞先开了口,“若是骨咄禄真的反了,那么和他有接触的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他看着她惶恐不安的眼神,大约可以猜出她的所思所想。声音轻柔地安慰:“目前来说,他不会反,就算是真的反了,也与我们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吗?他只是不知道父亲手中的信件……她以为自己是最淡定平静的个性,却不想遇到事情会这般惶恐不安,直觉上的不安……
洛水残霞 第一百四十八章 残霞篇 少女
骨咄禄离开长安的时候,已是春意融融,桃李芳菲的季节。他在长安待了一段时间,一直也没有去过肃王府,暮贞稍稍觉得放心了一些。
光顺要出去玩,暮贞便和郑悦娘一起带着他来了曲池。桃花将一泓碧水晕染成了梦幻般的颜色,极尽妖娆,极尽妍媚。清风吹拂起翠柳的纤柔枝条,枝上几只黄莺啾啾争鸣。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光顺在绒绒青草上恣意地玩耍,一时竟学会了走路。暮贞看着孩子,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悦娘,你看,光顺会走路了呢!”她指着儿子抚掌笑道。
郑氏亦笑:“早知道就该早点来,看来咱们光顺很喜欢这里呢!”
光顺是个急性子,刚刚学会走路,便迫不及待的往前跑了起来。踉踉跄跄,脚步不稳,乳母跟在身后着急地喊:“慢些啊!小祖宗,你可当心啊!”
前面的水边有很多的小石块,光顺直直奔着那边而去,,乳母加快了脚步但是还是有些反应迟缓,眼看着光顺就要被石头磕到,躲闪不及。
暮贞也有些惊,和悦娘一起往那边跑去。
正在这时,一个鹅黄色的影子自眼前闪过,不过刹那已将孩子紧紧搂到了身前。慌急之后,暮贞跑到了跟前,急急道着谢意,将孩子接了过来。光顺骤然受了惊吓,只是啼哭,暮贞将他抱了起来,用帕子帮他拭着泪。一面去打量及时伸出援手之人。
那是个年轻的娘子,身穿着鹅黄色的襦裙,皮肤白皙,面庞精致。尤其是嘴边的梨涡,颇有画龙点睛的效果,衬得她明媚可爱。
“妾张氏,见过雍王妃。”对方显然认出了暮贞,上前行了个礼。她的声音里带着少女特有的甜腻可爱,娇娇柔柔的,亦如她外貌给人的印象一般。
“姨姨,抱抱!”也许是天然的缘分,暮贞怀中的光顺眨巴着黑亮的眸子,伸出手去让张氏抱他。
“光顺素来认生,这么久了才肯让我抱。难得一看到张娘子边肯亲近呢!”悦娘笑着说,用手点了点光顺的鼻子。光顺已经停止了哭泣,看着张氏笑得很甜。
“娘子有些眼熟,不知府上是?”暮贞将光顺放开,看着他扑到了张氏的怀中,和气地问。
张氏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小心翼翼,反而十分大方,笑起来甜甜的,颇有几分娇憨的意味。
“妾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张文瓘。”
暮贞立刻便有十分敬意:“原来是张相公的女儿,张相素来公正严明,深得陛下和太子的敬重。我虽然不闻世事,亦是早听大名的。”
提到父亲,张氏脸上便生出几分自豪,惊喜到:“蒙王妃赞赏,是妾和父亲的荣幸。今日能和王妃相遇,实在是缘分,王妃若是不嫌弃,便唤妾的小名‘斯幽’便好。”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真是好名字。”暮贞夸赞道。
“早听殿下说起过,王妃才貌双全,果然如此呢!”她笑得开心,语速也快,可是暮贞还是本能听到了重点。
郑氏也听到了,在旁边补了一句:“张相一直是东宫属官,看来娘子和太子也很相熟呢!”
张文瓘年过半百,自龙朔元年便已是宰相,咸亨二年开始便帮着太子参知政事,年初才去了大理寺任职,不过宰相名位不变。
斯幽摇了摇头,很诚挚的样子:“错了,错了,不是太子。太子殿下素来寡言少语,我很怕他呢。雍王殿下曾经也是父亲的学生,为人和气,与我们兄妹关系都很亲近的。”
听到是丈夫,暮贞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些微笑意凝滞。悦娘看了看暮贞,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从裴玉娘到眼前的张斯幽,不知道她那位风流俊逸的丈夫还有多少知己红颜?她并不觉得自己醋意漫天,只是有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如今他们恩爱如此,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恩爱能够持续多久。他是清贵俊逸的天之骄子,而她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异族女子,唯一可寄托的不过是他的怜爱。偏偏她不愿意放低姿态去奢求怜惜,也不知道未来之路能多远,草木皆兵,风吹浪涌,越深爱越不知所措。
斯幽似乎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殿下自小就聪颖,父亲总说他天资非凡,可是私底下他一点都没有架子。我一哭,哥哥们都不理,只有他愿意哄我。王妃好福气呢,我们私下里都说……”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闭口不再说下去。脸上有几分尴尬和惶恐,大眼睛看着暮贞,暗暗去探她的表情。
能说什么,不过就是她一个异族女子如何配得上雍王殿下之类的话。她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突然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下去了。悦娘看出了她的心绪,找了个理由接过了赖在张氏身上不肯走的光顺,向张氏告了辞。
洛水残霞 第一百四十九章 洛水篇 笑颜
李贤回来时,暮贞已经休息了。她穿着素色的寝衣,发丝蜿蜒柔软的铺在寝枕之上,面庞恬静而温柔。他想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却考虑到自己刚刚从外面归来,双手十分冰凉,忍了忍,替她盖好了锦寝,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庞仿佛暗夜的昙花,纯洁又悄然的在暗夜绽放。
浣洗之后,为了不惊动她,打发走了所有的侍女,亲自吹熄了灯火,悄然睡到了她的身边。
意外的,她并没有睡着,自身后抱住了他的腰,发出一声类似哀婉的叹息。他一震,转向了她,将她搂在了怀中。怀中的人瘦弱单薄,身上凉凉的,感受到温暖后,在他的怀中缩了缩。
他的唇落到了她的耳后,缠绵着一路向下,胸口涌起阵阵情潮。出乎意料的,她没有羞涩,反而将他拥得更紧了一些。
“明允……明允……”她一声声叫的缠绵却又哀戚,仿佛带着千万的流恋和不舍。他被她的情绪所感染,亦是一声声的回应她。
窗外的月色偷偷钻进了室内,一室旖旎,一室缠绵。它自窗棂上流转,将地上的树影一点一点地移,直到再也移不动之时,房间里的低泣声和呻吟声才渐渐低了下去。
疲倦极了的他沉沉睡去,而她却分外清醒,睁着眼睛一直到天边蒙蒙有了亮光,心绪是前所未有的烦乱,说不清楚的哀伤感慨。直到他安静起身去上朝时,她才昏沉沉有了睡意。怕打扰到他,暮贞听到他悄声吩咐夕儿不许打扰她,又在临走时替她盖好了被子,拢紧了纱帐。
这一觉,便是跌入了一个沉沉的梦境。梦中,她又回到了东汉末年。
建安十八年,叡儿已经九岁了,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样子。喜欢读圣人之言,心底善良又慈悲。东乡也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黏在她身边,不喜欢绣花女红,只喜欢读书,崇拜先前从匈奴归国的文姬。
她终于安定了下来,不再徘徊又不安,安心接受了现在的日子。那个她曾经拒绝的,害怕的人,待她温柔又细心。他是当世人杰,文韬武略,拥有熠熠闪耀的才华,不知不觉,她已然沉溺在爱情中,恋慕着这个将与她携手一生的人。如今他们儿女双全,生活安逸。
那年春末,一支掌握着实际权柄的公爹,被天子册封为魏公。握九锡,得十郡,都邺城,设百官。魏国公府一时成了天下目光的集中之地,所有人都想着去巴结攀附,陆陆续续有很多有姿色的女孩子被送了进来。
那一日,天气有些闷热,夏日午后,将雨未雨,让人难以呼吸。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带着妍媚又愉快的笑意,自一树合欢之后走了过来。侍女们都是一样的服饰装扮,然而她却生就一张出众的相貌,咄咄逼人的美貌让合欢都失了颜色。
“熙姐姐,快些呀!”她的身后有侍女催促,而她只是回眸一笑,道:“急什么,这么好看的花,该停下来欣赏的。”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她对着合欢吟诵了这样一句。甄洛听出,那是丈夫新作《燕歌行》中的一句。想来她是个官家女子,颇通诗书。身上带着傲气,明眸中有智慧的光芒流转。
“熙姐姐,你在说什么?”那个侍女有些疑惑,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离开。
“是丕公子的诗,你没有读过吗?丕公子文武双全,很厉害呢!”那个叫“熙”的女孩子扬了扬下巴,道。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若说才华,还是植公子更厉害吧!听说魏公和陛下都很是赞赏。”
“你懂什么,丕公子的诗有气吞山河之势,这才是男儿应该有的胸襟。”
“一首闺怨诗,你也能读出气吞山河,熙姐姐,你可真厉害。要不然你的小字叫‘女王’,真真女中豪杰呢!”另一个侍女夸赞道,一脸的崇拜。
而那个女孩子摇了摇头,用手示意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和她的女伴环顾了一下四周后,离开了。
一个美丽又有趣的姑娘,重要的是,她对自己丈夫的崇拜和理解比自己还要深。她问了王府丞,那个姑娘叫“郭熙”,表字女王。父亲曾经做过太守,中平元年生人,只比自己小一岁,也已经二十九了。甄洛摸了摸自己年华的在的面庞,又想起了她如花的笑靥,她看上去真小,一点也不似自己这般憔悴。不知为什么,隐隐有些忧虑和说不出的惆怅。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章 残霞篇 礼物
一阵闷雷响过,她悚然惊醒。窗外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阵阵狂风拍打着窗户。她有几分惶然,待到清醒片刻后,心头萦绕不去的是那一张明媚的笑颜。准确的说是两张,当两张笑脸慢慢重合时,她才知道自己郁郁了一整天到底是为什么。
自从有了这个梦,她不由得联系起了宿命。梦中那个在建安十八年突然出现呢的女子,不出意外就是郭氏,接下来,梦中的甄洛自此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直到悲惨死亡。
暮贞的得失心并不重,只是因为梦境的反复纠缠而生出许多无力之感。若是完全对前路茫然无知,倒也并没有什么忧虑。但是现实踏着前路,步步相似,便有几分可怕了。
不由得想起了甄氏的那首《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出亦复何苦,入亦复何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提笔引袖,她的字潇洒大气,丝毫没有闺秀之气,倒是颇有林下之风。不知为何,字里行间的心酸绝望,居然让她突兀的感同身受。她颤抖着,胸口闷闷的,难以呼吸。
“小姐,你写这个干嘛?”夕儿不解相问。
“随便写写的。”她皱着眉,忍住即将泛滥的愁绪,轻声道。
“虽然奴婢不懂诗,但是也能感觉太作悲了。小姐,咱们不看这些可好?”夕儿劝着她,一面帮她收起了方才写下的字。想了想又笑道,“小姐的字写得这样好,只是总不肯多写。若是殿下知道了,定会好好珍藏起来的。”
暮贞想了想,阻止道:“别给他看,写得不好,咱们自己收起来吧!”夕儿有些失望,却还是依言,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收到了盒中,藏在了卧房的柜子中。
闷在房中总是郁郁,于是便撑了一把伞,在蒙蒙微雨中,散步在庭院里。桃花已残,在风雨的吹打中,零落成泥。丁香却开的正好,深深浅浅的紫,星星点点的愁,她用手抚着花瓣,雨珠粘在手上,有些凉。
“夕儿,都说众生平等,可是人可以撑伞,花却不可以。这么娇弱的花,怎能忍受风吹雨打呢?或许明天再来看,便什么都没有了。”
身后之人没有回答,但是却突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手臂有力,徐徐迦南气息传入鼻中,李贤的声音沉沉入耳:“是心疼花,还是自己一个人又在胡思乱想?”
她藏起了眼底的哀伤,回身,笑了笑:“不过是无聊,胡乱发些感慨罢了。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他撑着伞,一袭雪青缠枝纹的斓袍,肤色如玉,轮廓秀雅。因为外出的缘故,发束的一丝不乱,金冠精致夺目,却依旧夺目不过他黑亮的双眸。
“陪你一起赏雨!”虽然知道不是理由,但是他语气温柔,依然叫她心安又欢喜。
“好。”她点头,挽住了他的手臂。两个人沿着有些湿滑的鹅卵石小道,向着花园更深处走去。丁香装点着整个小径,香气都带着湿意。仆婢们跟在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贞儿,我有礼物要给你。”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锦盒,檀香木做的,镂刻着精致的宝相花图案。
“何物?”她好奇。
“打开看看。”他催促,此刻的神情带着孩子一般的期待。
依言打开,盒子里蓝色的金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个花簪。纯白的羊脂玉雕刻出五片花瓣,琥珀点缀出中心的一点蕊。是什么花,她也不清楚,于是疑惑看着他。
“是水仙,听说是从西方带回来的品种。清水供养,不需泥土,皎然出尘,纯洁无暇。我觉得很像我的贞儿,便命人雕了这样一个花簪。你总为花开花落神伤,做成了簪子便会永开不败了。”
她羞赧低头,他顺势将簪子插到了她的发间。端详了片刻,满意非常。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不知为何心头冒出了这样一句,他用手摩挲着她的发,不免心疼起来。
“怎么想起送这个了?”她笑着问。
他捧着她的脸,柔声道:“想起了便送了,何须理由。”
她的一泓秋水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粼粼似有波光,温柔清澈只让人沉溺其中。他俯身,吻上了她的唇,轻轻浅浅的,带着说不出的珍重和小心。雨落在了她的身侧,不觉已将半个身子打湿了。可她的心似乎暗地里撑起了另一片天地,那片天地中春光明媚,阳光晴好。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一章 残霞篇 嘱托
刚刚五月,牡丹便已悉数开败,一朵一朵将残存的妩媚停在了枝头,只有零星的一两朵仍倔强坚持着最后的芳华。
住持至善大师笑道:“居士来晚了,这宝昌寺的牡丹前几日开得最盛,其中有好几株名品,是太子殿下命人从洛阳移栽而来的呢!”他的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枯萎着几株紫色,若非提醒,哪里还能联想到名品“魏紫”。
“牡丹傲气,就算是枯萎,也不肯片片坠落,零落成泥。”至善大师感慨了一句。如今天下日渐富庶晏然,就连清修之地都多了几分繁华之气,出家人品评茶道花艺,被誉为清雅之举。至善大师更是其中颇有盛名之人。可是,从他的话里,暮贞听出了几分叹息之感。
清风送来徐徐清香,她抬头,寺院中的古槐已经开花了。如今一城尽是槐花香,早已不是牡丹的季节了。
“槐花都开了……”似是一句感慨,却不想被人接了下一句:“这般清香,若是做成槐叶冷淘或者槐花麦饭,定让人胃口大开呢!”
难得他仍有余力戏谑,暮贞颇有几分心酸。
太子比年初那日见到更加清减了,形销骨立,弱不胜衣。瘦弱苍白的脸庞上,此时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与明允总不相同,明允的笑容虽然跟灿烂一些,偏偏到不了眼底,总给人一种疏离之感。而他一向笑得浅淡,但眼睛也会跟着一起,让人觉得无端温和。
“见过太子殿下。”她施了一礼。让他却摇了摇头:“早就说过,佛门清静之地,无需俗礼,落霞居士忘了?”
他称呼自己为居士,语气平易近人。他曾多次施以援手,暮贞无论如何都心存着感激,若非隔着身份,他们定是可以交心的朋友。
“殿下身体,近来可好?”她看到他站了这么久也没有咳,稍稍欣慰。
阳光透过几缕槐叶的疏影,漏在他的面颊之上,让他的轮廓更深邃了几分。他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笑:“天气日渐和暖,觉得好了许多,没有那么冷了。”
暮贞注意到,他仍穿着夹衫,外面披着披风。而别人早都已经换上单衣了。也许是畏冷的缘故,他的皮肤苍白到几近透明,呈现出一种萧条病弱的美。兄弟俩的相貌真是全然迥异,太子像陛下,而明允像天后。
空气似乎安静非常,槐树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院中鸟鸣嘤嘤,几片云彩遮蔽了阳光,一支槐花缓缓落下,沾上了他的衣袂。
“我写了几卷《金刚经》,想交给至善大师。寺僧日夜吟诵,也好保佑大唐国泰民安。”他生怕她尴尬,便出言表明了来意。暮贞发现,他身后的宦官却是捧着一大堆的经书,何止几卷,这么多想必耗费了他不少的心血。他已经病弱至此,实在不应该再过操劳。
他好像能够窥破她的所有心思,在她的劝慰之语到来之前,他先开了口道:“贤天资聪颖,处理起事情来得心应手,实在帮了我许多。左右无事可做,这些佛经恰好能让人静心。”若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来,暮贞多多少少能够听出抱怨不甘之意,但是他语调和善坦然,显然并不以此为意。
“为殿下分忧,是他该做的。”一旦涉及到权力的话题,暮贞总是小心谨慎的,一字一句都掂量着来。
云朵的阴翳散开,阳光炙热。他笑着指了指树荫处,率先挪到了那里。
宦官被打发去了正殿送经书,暮贞来佛寺从不带侍从,现下便只剩下了二人。站在槐树的阴影里,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暮贞,”他叫了一句她的俗名,本该是唐突的举止却因为他澄澈的双眼而让一切都显得自然。他的眸子是深棕色的,此时看着她,很是郑重:“我估计时日无多,下一任的太子不出意外便是贤。其实太子这个位子,最是艰难,古往今来有多少太子,又有几人能够最终到那个位置?”他指了指大明宫的方向,眉目中忧虑深重。
“陛下身体不好,事事依赖天后,可是天后权柄日盛时,陛下自然会有所顾忌。贤能力出众,又得蒙大臣拥戴,接下来陛下必然依仗于他。然而,他性子太刚强倔强,和天后时有摩擦,时间久了必生大患。暮贞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明明才五月,她的后背已生出了许多的汗。
怎么会不明白,虽然一直在躲避,可是自小便知权力能让人生,可让人死的道理。天家富贵,帝王权势,最是冰冷无亲。夫妻反目,父子相残,白骨累累,碧血连天。
“殿下想告诉暮贞什么?”她抬头,眼睛里一片空洞和迷茫。
“贤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若是能够和缓退让,便可相安无事。若是真的有一日,我身归黄土,你千万要劝着些他。还有……暮贞,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与贤夫妻一心,切莫互相猜疑,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暮贞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仿佛是交代着后事一般,让人绝望。
她的眸中水波微转,悄悄将脸移到了另一边,声音有几分哽咽:“我记下了……”
他立刻宽慰的笑了起来。
远处云卷云舒,他的目光悠远苍茫,随口吟了一首诗: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1
1出自《古诗十九首》,表现人生的慨叹。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二章 残霞篇 心结
自那日宝昌寺归来,暮贞想了很多。她一直逃避于世外,以为这样便能逃离俗世纷扰,留一方安然亲近之地,低调又苟且的活着。他们父女一直处在权力的外缘,只要足够隐忍,让人们几乎忘掉他们的存在,便是最佳的自保方式。可是,当她嫁给李贤的那一天,一切都变了。这样的隐忍,不过是掩耳盗铃,她的丈夫是二圣的次子,处在所有人瞩目的地方,享受着权力带个他的所有荣耀和痛苦。他无从选择,自己也是无从选择。不能逃避,只有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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