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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残霞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秦筝月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七章 洛水篇 裂痕
梦中依然是旧事。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魏公晋封为魏王,于帝位不过一步之遥。
随着公爹的权势日盛,世子之争也渐渐露出了端倪。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夫君动了争储之心。府里频频出现的那些人,说的那些话,每一件都让她心惊不已。当年她在袁府的时候,就已经见识过兄弟之间的争斗,本来是骨肉血亲,偏偏为了权势便能你死我活,实在让人觉得可怕又寒心。而袁氏的衰败,也有这一层的关系。
甄洛厌恶这些事情,所以更加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一心只教导着儿女,闲时读书自娱。
时间久了,子桓明白了她的态度,知道她不喜欢谈论这些,来得也就少了。听下人说起,他近来常去找郭熙。
说起郭熙,她始终对她抱有成见。建安十八年初次见到她时,便隐隐有了不安的感觉,果然,不久之后,她便入了府。她的娇憨聪慧,她的灵秀可爱都是自己所不具备的,所以能得宠爱也是预料之中的。
她开始心里也难受了一段时间,时间久了便也淡了,想开了。她从没有奢望过他的独宠,只不过他对她太好了,好到让她生出了很多的错觉,以为二人便能这样相爱相守一生,毫无嫌隙。但是自古男子重新妇,他也不能例外。
心灰意懒,一片荒芜。不争不抢不是因为淡泊高尚,不过是失望透顶。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满池的菡萏袅袅婷婷,清风徐来,波光潋滟,好像染醉的少女,带着娇羞的颜色。她靠坐在水边的小榭之中,安静地对着风景发呆。听闻近来的文人喜欢聚集在邺水边,饮酒赋诗,不知看到这样的美景,又该生出什么样的感叹。她素爱读书,向往那样的生活,淡泊无争,清静浪漫。
说起风姿潇洒的文人意态,她不由想起了多年前的铜雀台。那个人素绢束发,引袖挥毫,那样的坦率潇洒之姿,胜过无数忸怩做作,垂涎权位的虚伪。她的想法无关风月,只是单纯欣赏。每次读到他的文,难得便能生出知己之感。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客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这是子建新近写出的诗文,再一次让她读的泪流满面,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说她此时的心境。她将它写到了素帕之上,淡淡墨痕,寸寸灰心。
“阿洛在读什么?”身后的声音沉沉,他许久未来,骤然听到时,她一时恍惚。风吹过来,手中的锦帕脱离掌控,飘飘荡荡,最后缓缓委到了他的脚边。
他弯腰捡起,眉心微蹙,待读完之后,脸色变得阴沉可怕起来。
“阿洛喜欢子建的诗?”他上前,唇角带着冷漠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深深刺激着她。本来是亲密无间的人,不知何时突然就改变了心肠,这样陌生,这样凉薄。
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咬了咬下唇,道:“是啊,子建性子耿介,文章自然豁达潇洒。”
“性子耿介?”他挑了挑眉,看着甄洛,“阿洛久居深宅中,如何得知我弟弟的性情?”
甄洛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藏不掖,坦率如一汪澄澈的湖水:“文如其人,不是么?”
他用手抚着她娇若花瓣的容颜,明明是温婉可人的相貌,偏偏生了这样孤傲的性子。她的倔强,他从第一次见她起就知道。那时候不过是个阶下囚,却能在所有人俯首求饶时,端持着刺人的自尊。她的美丽带着锋芒,他多想将她的刺一个个都拔掉。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心地待在他的怀抱之中,不再去想着逃离。
“这句话,阿熙也说过。不过她说这句话时,是在夸赞我的文章。”他的指停在她的鼻尖,四目相对,不出意外看到了她眼里一瞬间闪过的伤心。能伤心也好,至少是有心的。可是为什么只有一瞬呢?
他去触摸她的眼睛,那里并没有潮湿的触感,只有长长的睫毛轻颤,刺得指尖酥酥痒痒的。
“郭氏待将军,自然是不同的,所以……所以将军偏宠些也是应该。”她向后躲了躲,偏头看了看日光,日光灼灼,眼睛不免酸涩。心上好像扎了一根刺,微微的疼,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有些难以呼吸。
“阿洛这般大度,确有世家之女之风。日后这府中怕是少不了新人进来,到时候还希望你能依旧如此……贤惠!”他最后的两个字好像是从唇齿中挤出来的一半,带着隐忍的怒气。看到她仍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便要拂袖离去。
手中的锦帕被捏的变了形,犹不解恨,他两手一使劲,脆生生的裂帛之声清晰传来。再去看已成了两只蹁跹飞舞的蝶,被风裹挟着,飘零而去。亦如她一般,一生飘零,半点不由自己做主。
两行泪蜿蜒而下,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然而他的误会却更加深了。
他宠爱别人,她没有落过泪。他说会纳新人,她也没有哭。但是当他撕碎了子建的诗,她却哭得这样哀伤。他们之间到底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
曹丕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他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丢下了一句:“叔嫂大防还是避忌着些,别生出丑事,让人耻笑。”然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她知道,两人间的裂痕,再难弥补了。
回想过往种种,仿佛浮生一梦。他第一次从人群中找到她,用手拭着她脸上的污垢,第一次对她说,乱世之中,唯有他能保护她。她不喜纷争,他特意为她建了明瑟居,让她离所有人都远远的,他说过最喜欢她干净无垢的性子……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喜欢的时候,所有的缺点都会是优点,不喜欢了哪里都是不顺遂人意之处。
这便是人心吧!无法捉摸的人心!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洛水篇 呓语
十月,魏王再次举兵征伐江东孙权。身为五官中郎将的曹丕随行,留临淄侯曹植驻守邺城。
临行的前一夜,他再次出现在了明瑟居。
明月当空,彩云聚散,铮铮琴声从水面传来,烛火剪出了窗边的倩影。她的身形修长美好,松松披散着发髻,安静娴雅。
他不见她,可是他时时想她。这次离开,归来又不知是何时?
曲调忧伤,寒夜生凉,衬得她愈发清减可怜。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手脚都凉透了,才缓移脚步走了过去。甫进房门,便听到幽然一声叹息,她背对着坐在窗前,寒冷的冬日却穿得甚是单薄,间或轻咳几声,曲调便无端乱了节奏。
终究狠不下心,他悄然摒退了侍女,疾步上前。在她发现之前,已紧紧将她揽到了怀中。隔着厚重的衣料,仍能感到她颤抖着的身躯,冰凉一片。禁不住拥得更紧一些,绵长炙热的呼吸便喷洒在她的脖颈之上,带着许久不见的思念和心疼,他扳过她的身躯,深深吻了下去。
久违的亲近,几近陌生的痴缠。他带着几分急切和贪恋,她生疏又僵硬的回应着。泪水蔓延在唇齿之间,有着咸涩的味道,突如其来的亲密,让两个人都颤抖的厉害。
香炉中燃起了甜腻的香气,烛火跳跃不安,锦帐之中,寝枕之间,她流着泪的脸庞仿佛带着露水的芙蕖。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如此娇美动人,不笑时风露清愁,浅浅一笑桃花灼灼。
“阿洛,”他揽着她的身子,说道,“这次去江东,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走之后,你千万照顾好自己。多吃些,可别再瘦了。”
她点了点头,埋首在他怀中,依旧沉默着。
“阿洛,母亲放不下叡儿和东乡,想要带着一起去。你看……?”这也是他前来的借口,本想着若是她还是不理他,便拿
这个作为借口。那时,她定然不愿,解释解释,一来二去便有了话题。
可是,怀中的她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从来都孝顺公婆,再不愿意的事情,也很少违逆。这次他带着一双儿女离开,独留她一人在邺城,她该有多寂寞。但是他还是有忧虑,子建这回也被留下,他对阿洛的心,只差众人皆知了。
想说什么,却也顾忌着刚刚和好的脆弱关系,终究没有开口。
夜里突然有些冷,她被冻醒,看到他身上的被子没有盖严实,便伸手去拉锦被。突然听到他的呓语,低低地,却也清楚:“父王为何偏心于子建……明明儿子更适合那个位置……”
她的手僵在半空,心莫名的颤动。再也没有了睡意,借着月光看着枕边人英俊刚毅的眉眼。她握住了丈夫的手,压抑着他梦中的不安。
呓语仍在继续,突然内容中便有了她。
“阿洛……阿洛……”他一声又一声地叫着,明明知道不过是梦话,甄洛仍然忍不住出声答应。
“你竟然与临淄侯有私,让我如何自处……子建,你觊觎亲嫂,如何配得上世子之位……”
这些便是他所有的担忧吧,缠绕在他的梦中,成了他难以根除的心病。
心口凉成一片,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信任她,猜忌于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成见,怕是今后任何一点流言,都足以击垮他们本就摇摇欲坠的婚姻。
她听说,这次去江东,他随身带着郭熙。真是可笑,留她一人在邺城,还满心都不信任她……今日前来惺惺作态,又是何必呢?!
外面依旧是深夜,她却再也没有了睡意,起身,穿好了衣物,前往叡儿那边去看孩子。乳母不知她深夜还会前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一个劲儿的告罪。她摆了摆手,示意乳母继续去睡,独自坐在孩子身边。
叡儿已经大了,英俊的眉眼像极了父亲。此时睡得安然,平日里略显锐利的棱角也柔和了许多。她坐在儿子身边,安静地端查着他,满眼都是母亲的慈爱和温柔。他们要将他也带去,也不知他第一次离开母亲,是否能够习惯。
也罢,多历练历练也好,他父亲在这么大时,已经能够上阵杀敌了。她很少见到他身穿戎装的样子,想想也该是英气逼人的,只是……那样明亮的双眸藏起了温柔时,只会灼伤人的眼睛。
夫妻恩情愈发淡薄,今后日子的所有希望都是眼前安睡的儿子。他是自己的心肝宝贝,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洛水残霞 第一百五十九章 残霞篇 倔强
醒来时,头钝钝的疼,但是比头更疼的是小腹。她虚的厉害,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可是,怎么能不清醒呢,昏倒之前的一切迅速集结在了脑海之中,他的父亲被带往了大明宫,很可能……会获罪。通敌的罪名有多大,暮贞心里很清楚,听惯了朝堂中的腥风血雨,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和父亲。毕竟,他们活得那样卑微隐忍,努力让自己透明到无人发现。
所以,她用了自己最大的气力,拽住了丈夫的手臂。她刚刚睁开眼睛时,便发现了焦急守候在身边的李贤。她本以为他此时会在大明宫据理力争,可是他现在在这里,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也来不及了。
“明允,父亲……”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泪水,也从来未能面临过这样的绝望。
李贤揽过病弱的妻子,将她紧紧护在了怀中。她的身子那样虚,浑身都在颤抖。可她捉着自己的双手却那样有力,好像浑身的气力都集中在这里,只为了残存的那一丝希望。他的眼睛有点酸涩,不由得长长呼吸着,压抑着刺痛不已的心跳。
“贞儿,你身子还虚着呢,别起来。周方鹤说,你要多休息才能好……”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虽然温和如冬日阳光,但是依然让她感受不到任何温暖。因为他丝毫没有说起她最关心的事情,所以这份关切来得无端苍白无力。
她用冰凉又苍白的手攀上了他的肩,一双秋水殷殷相看,不用言说,就能感觉到彻骨的悲伤和绝望。
“一次……明允,我只求你一次……”她的呼吸颤颤地喷洒在他的颈间颔下,明明该是温热的,但是他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
他只能抚着她的脸,爱怜疼惜到了极处:“贞儿,你知不知道,咱们又有孩子了。”他看到她的目光落到了腹上,觉得这是目前减轻她痛苦最好的办法,便接着说道,“你昨日动了胎气,幸好夕儿及时将你送了回来。可是周方鹤说,你这一胎很不安稳,若是再不好好休息,恐有滑胎的危险。贞儿,你听我说,都交给我好不好。我定会想办法让肃王……减轻罪责。”
暮贞怔怔地,颤抖的指腹缓缓滑过小腹,那里有个小生命静静地生长,她几乎感受到了她强有力的心跳。可是为人子女,她的父亲也曾这样深深爱着她,她不能放弃他!
“减轻罪责?”暮贞闭上眼睛,泪水滑落无痕,可是她的唇上却有了嫣红的血色,暴露了她激动的情绪,“他有什么罪责,不过是和侄儿的寻常通信罢了!雍王殿下,你莫不如告诉我,我的父亲到底得到了谁?挡了谁的路?或者……雍王殿下,你又得罪了谁?!”她很少有这样情绪激动的时候,此刻的脸色也染上了不正常的潮红。
李贤一惊,不敢直视她迫人的眼眸,如果她的眼睛是一把刀,此时他正在受的便是凌迟酷刑。
大明宫中的询问历历在目。圣上看到了信件后,暴怒不已,直言宗肃辜负了圣恩,罪不容诛。天后接过后看了看,询问宗肃事情的始末,想必也是有心让他为自己开脱几句。可是他的岳父大人自开始便一言不发,只是仰着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恭顺。圣上不满他的倨傲无礼,不理太子的求情,命令大理寺全权处理,绝不姑息。而他,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无法知晓前因后果,仓促表态很可能掉入别人的陷阱中。肃王素来不问世事,李贤不得不怀疑所有的一切都是针对自己的阴谋。
徐徐图之,谋定而动。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但是在她的责问中,他竟然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感。他未能如太子一般据理力争,贞儿知道了会不会失望。
“肃王如今身在大理寺,我会尽力想办法!”他握住她的手,想给她传递些温度,可是她却拒绝着这样敷衍的温柔。拭干脸上的泪水,她的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凉:“我会进宫和二圣解释清楚的,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并没有做什么。若说有什么错,不过就是生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非要攀附皇亲,惹人嫉恨。”
稍稍一动,她便有些头晕目眩,可还是不顾浑身的虚汗,挣扎着起身。她是个外表温婉内心倔强的人,执拗起来连李贤也没有办法。李贤只有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用压抑的声音许诺道:“贞儿,你别冲动,我答应你。我去大明宫求情,无论如何都保全肃王。贞儿,你千万不要任性,就当是为了孩子。”
怀中的人终于安静了下来,却不是接受了他的话,而是又一次晕了过去。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六十章 残霞篇 紫宸
安顿好暮贞后,李贤再次来到了大明宫。沉沉暮色笼罩着长安城,暴晒了一天的街巷,仿佛也微微带着些疲倦。双阙压着夕阳,庄严又肃穆,却微微有些苍凉。
他很少这样细致地端查过这座宫阙,生于斯,长于斯,但是仍然不能完全将它印透在心底。他走得颇慢,沿着宫中长长的甬道,一步又一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朱红色的墙壁仿佛染上了经年的血迹,斑驳幽魅。青石砖一尘不染,却不知砖缝里会不会藏着累累白骨。
他很少有这样颓废的时候,大多时候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他踏着李唐王朝的朝阳而生,秉承着天地的精华命运,自出生就是尊贵无匹的,人人都说他像太宗,时间久了,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像太宗一样,丰功伟绩,万事敬仰。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般力不从心,这般无可奈何。
大约是从他的身世流言开始,他便知道自己不是圣上和天后属意的太子。且不说弘是长子,就算是显和旦,甚至是太平,他们都有比自己更多的宠爱。就算有才气如何,会处理政务如何,得百官之心又如何,这一路走来,没人知晓他的艰难。
皇室结亲素来都选世家大族,偏偏他的妻室是突厥人。突厥如今衰微分裂,这样做不过就是让他失去妻族依仗,再无触碰皇权之心。
可是,世事又是兜兜转转,荒唐又可笑,谁能知道他竟然爱上了这个他不愿去娶的妻子。爱到愿意为了她,冒着未知的重重危险,来求这个并不好求的情。一路走来,他思考了许多种可能,就是想不到这件事到底得利者为谁,又是谁一手主导。暮贞说的对,针对的人只会是他。
“雍王殿下,圣上召您去紫宸殿。”高公公亲自前来,满脸笑意。
“只有圣上吗?”他着意到了关键点,诧异问道。这些年,圣上的身子越来越差,大多决断都出自天后之手。他便以为这次也该是天后做主,路上想了许多应对之策,却不想召见他的人确是父亲。
紫宸殿是天子寝居之所,高大雄宏,气势威严。因是盛夏,殿外盛开着许多紫薇花,沉郁浓艳的色彩,绚烂纷繁的长势,无处不是天家的富贵。刚刚走到廊下,宦者已打起了竹帘,圣上的咳嗽声清晰的传来,接着便是药盏落地的声音,低低地叱骂声接踵而至:“一天天的吃药,病却没有任何起色,朕不想吃了。”
他疾走了几步,进入殿内。宫人看到他,立马便像迎来了救星一般,不安地期盼着他对圣上的哄劝。圣上此时坐在殿后的榻上,瘦削又苍白。他扶着疼痛不已的头,指着跪在一边的太医,对儿子抱怨道:“都是庸医罢了,一点也治不好朕的头疾,朕快要疼死了!”他上前行礼,不动声色的看了看周围,天后果然不在。
见到儿子的圣上心情转好,摆手示意众人退出,语气不耐烦:“都别进来打扰朕!”
一室之内,只余父子二人。
袅袅的香气从香炉中飘散出来,是上好的零陵香,于头疾有益。但是炎炎夏日之中,这样浓郁的气息还是让人胸闷不已。夕阳斜斜地穿门过户而入,反而衬得内室有些阴暗。他的父皇此刻就隐藏在这一片沉闷阴沉之中,垂着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六郎呀,朕这头疾一日重似一日,怕是难好了……”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对李贤招了招手。私底下,他叫儿子六郎,父子感情便亲密了几分。
李贤上前了几步,仍是恭谨又沉默的。
“朕的儿子中,最喜欢的是你五哥,他性子仁善,最像朕。”圣上口中的五哥,是太子李弘。圣上应该知晓他来宫中的目的,偏偏单独召他前来,絮絮地说着家常。他有些不明所以。
“是”他虚虚应了一句。
“可是六郎,你却像极了你母亲,样貌性子都像!”圣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榻上,唇角是慈爱的笑意。
“母亲?”他疑惑,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自己的身世,即使心中有过无数次想要寻找答案的念头,可他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可是圣上此时看着他的目光,让他生出了奢望。
“很多人都说,兄妹五人,孩儿与天后最像。”他没有自称为“臣”,选择用更亲切的语气,换得父子间的亲密无间。他有一种预感,今天的圣上并不是仅仅想要找他聊天而已。
药气和香气混合的闷热室内,圣上勉强睁着困倦的眼。听到他说得话,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轻缓如呓语:“不,不是她……”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是李贤却震惊万分。这是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这么说,他果然不是天后的亲子……
意料之中,却还是难以接受。好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终于得到了最后的判决,可惜结果却是斩立决。最后一点温情的假象被挑破,将来的路只可能更加艰难。
“阿耶!”他这样叫着父亲,声音里有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颤抖,素来英气俊朗的一张脸,难得的带着几乎是乞求的神态,“我的母亲究竟是谁?”
圣上的瞳孔如猫一般收缩了一下,他用手扶上额头,许久,含糊不清地说道:“瞧瞧,我方才说了什么?唉……最近头疼的更严重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贤儿,你莫要多想,朕……实在是头脑有些不清楚了。”
他含糊着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说法,可是李贤并不认为他只是随便说说。
后背的汗,浸透了天青色的纱衣。殿外蝉声有些聒噪,一声一声,仿佛刺激着本就浮躁不安的心。
“谁候在殿外?”圣上忽然开口问道。
高公公带着两个小宦官走了进来,目光在父子二人间逡巡了几下,低头听候吩咐。
“多找几个人,把那些蝉粘下来,吵得朕头疼。”他摆手,有些烦躁,“都去,都去,别在外面闲站着。”
高公公赶紧应诺,带着所有人退出了大殿。




洛水残霞 第一百六十一章 残霞篇 抉择
“阿耶有话要对我说?”李贤透过开着的窗,看到殿外忙碌着的内侍们,立刻就明白了圣上的用意。
这一次,圣上没有再继续困倦,他坐了起来,神思沉郁:“你进宫来,是不是想要替阿史那氏求情?”
李贤如实点头。
圣上积年病弱,可是此时却目光熠熠:“贤儿可知道,朕对你的期望?”
没有等待他的答案,一身玄色锦袍的上位者,话语里已带上了无限威严:“朕希望你能有一个更合适的婚姻。”
李贤听到此言,愣了一下。圣上的话,更像一种决断和结论。不由得喉头发紧,声音沉沉道:“圣上,臣和暮贞是结发夫妻,我们……感情甚好。”
他换了更为正式的称呼,以表明自己的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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