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烬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沉九襄
至边军营三个月里他连战连胜,但许是应了骄兵必败之言,而后便在一次追击敌寇时负了伤。
那时营中派来照看他的医官,名叫尹崇。
其人医术很好,为人也谦和老实,因是看护有功便由贺兰毓做主,调到了身边随行看顾,其妹尹曼惜,也因她哥哥得了提携,在军护府颇得几分脸面。
贺兰毓在军护府养伤期间,尹曼惜时常替她哥哥送汤药前来,她一直话不多,却总是对着他莫名低头脸红。
他见状深觉不妥,遂想与尹崇私下谈一谈,由尹崇前去告诫其妹。
却不料之后便发现,尹曼惜竟在背地里借打扫为名入他的营帐,偷看他与温渺渺的往来书信!
贺兰毓当下勃然大怒,随即将尹曼惜调离了军护府,连带着尹崇也一并调回了医官所,自此之后他没再见过这兄妹二人。
原以为此事应当到此为止,却不料这才只是他此后整整数年噩梦的开始。
隆丰十二年初,他一举斩获蛮人首领首级,虽还未将其部落赶尽杀绝,但也算大功一件,距离大获全胜,只差最后一步路。
那时朝廷派遣官员前来边境犒赏三军,易连铮便是为首钦差,还给他带来了温渺渺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在边关是不是很苦,瘦了没有,黑了没有,有没有受伤,有没有想她……还说最近学了厨艺,等他回去要亲自做好吃的犒劳他。
他看着信,心里说她小傻子,他明明在边关的每一天晚上,梦里都全部是她,庆功宴那晚也不例外。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醒来之时,梦中与温渺渺的洞房花烛夜不复存在,他看到的枕边之人也变成了毫不相关的尹曼惜。
她很害怕,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自己昨晚只是想进来照看他而已。
贺兰毓生平从未因醉酒而神思恍惚过,他想了很久很久,都无法说服自己会酒后乱性。
他最恨旁人算计自己,恨得发疯,恨得想杀人,遂命人抓来那兄妹二人,试图逼问出一个真相。
可他们兄妹相护,什么都不说,哪怕贺兰毓当着尹曼惜的面施以酷刑于尹崇,那女人也只是扑倒在他脚边哭得声嘶力竭,重复着求他饶命。
最后直到尹崇死在眼前,她也始终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她……有身孕了。
贺兰毓想过杀掉她永绝后患。
尹曼惜死掉,温渺渺或许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这个污点了,但却只是一念之差,一念之仁,带她回盛京时,抑或是更早,他便已经失去了温渺渺。
因他的大军还未班师回到盛京时,盛京的流言蜚语却早已漫天纷飞。
尹曼惜的到来不是惊起波澜的那块石头,而是给他所有污名的一锤定音,
后来想想,两个人再相见时,他在坦白认错,可尹曼惜的存在本身,就是给温渺渺连月来堆积的失望、侥幸、挣扎,画上了最浓重、最毋庸置疑的一笔。
她不再愿意听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贺兰毓不知道消息是如何流传出去的,可错了就是错了,他悔恨、懊恼、不甘,却无可辩驳。
那时候两个人互相说气话,吵架,冷战,他求她、道歉、挽留,一次又一次,最终俱是身心疲惫。
温渺渺嫁给易连铮的那天,他去见了她最后一面,为此断了一条腿。
没有了温渺渺,他便彻底疯了。
人失去理智就变成恶鬼,他回来后掐着尹曼惜的脖子逼问她,追根究底寻求一个真相,一个温渺渺从不肯相信他的真相。
为了那个真相,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
尹曼惜却依旧抵死不肯承认,紧紧护着自己凸起的肚子,生生在他手掌底下几近窒息过去,也始终摇头,不肯吐露半个字。
贺兰毓那时是真的想杀掉她,一了百了。
后来老夫人闻讯赶来,从他手底下救下了尹曼惜,但是那个已有七个多月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
那孩子,窒息在母亲的肚子里,是他亲手掐死的。
贺兰毓自此背负杀死亲子的罪恶感,梦魇不休地走过了许多年,不论是当初归来再看到尹曼惜仍在贺府求全度日,还是如今她下毒杀他,他竟都不觉意外。
只是凡事尘埃落定,处死尹曼惜之前,他必要知道当年庆功宴的真相。
伤势包扎好后,贺兰毓未再停留歇息片刻,便教来福去唤温窈出来,启程回府。
上了马车,两人依旧坐的远。
她先前穿的衣裳袖口宽大挡着手,这会子换一身窄袖衣裙,双手往身前一放,他才借着车壁的灯火看见,那葱段儿似得芊芊十指,竟是红痕累累。
城卫司有种刑罚,名拶(zan)刑,便是以木板夹击女子手指,常言道十指连心,痛楚不言而喻。
“他们对你用刑了?”
贺兰毓骤然拧眉,俯身抓住她的手腕拉到跟前,温窈试图往回抽,没抽回来,指尖在他注视下忍不住微微发颤。
她该怎么说,若非皇帝觊觎她这一副皮囊,她所要经历的痛苦,定然远非现下这般而已。
“刑讯逼供而已,你活……醒过来之前,无人能证明我的清白。”
温窈眉尖微蹙,说让他放开,他却不听,兀自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下,唤来一名侍卫,教去在刚刚的医馆里拿个药箱来。
药箱拿过来前,她的手腕便一直攥在贺兰毓掌心,劲儿不大,但好像生怕她再跑掉似得。
二人相对无言,他背靠着软枕沉默半晌,才终于问:“若我就此死了,你会怎么办?”
温窈不语,他死了,她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他不知道,在他今晚活生生出现之前,她一度是以为他死了,毕竟那是皇帝亲口所说,常言道君无戏言。
她那时候心里作何感受,自己也分不清楚,事情太多了,一齐挤压过来,教她也分不清那股难受究竟是不是为他。
行驶中的马车稍停了下,侍卫将药箱递进来。
贺兰毓望着她,低垂着眸总好似拒人千里,原道是逃跑过一回,索性伪装都撕破了,便连与他做戏都不屑了。
“温渺渺……”他叹口气,拉了拉她的手,“坐过来,离我近一些,这么倾着身子你不难受吗……”
他大概是受伤的缘故,声气儿比寻常弱很多,没了那股盛气凌人的气势,教她身上的尖刺熨帖不少。
温窈起身挪动了些,贺兰毓从药箱中拿出棉团,先沾着药水轻缓擦拭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痛就吭声儿。”他低头对着她的手轻轻吹气,越看越觉生怒,“那姓崔的当真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么胡乱用刑!”
贺兰毓心绪很乱,话也没头没脑,“你也是笨,就不知道警告他,回头若我醒来见你有任何闪失,是要找他问责的?”
“崔大人再过两年也该告老回乡了,让人消停几年吧。”
“你还记着为旁人求情?”他抬眸瞥她一眼,心底里琢磨了这么半会儿,这才寻了个自以为合适的语气与时机,问:“那你背着我偷偷跑出去的事,怎么说?”
温窈稍怔了下,她等了一晚上他的怒气与质问,没料到最后开口,却只是这么一句家常闲话。
贺兰毓又道:“我说带你出去散心,你不愿意,转过背便自己往外头跑,那外面的人心险恶你知道几分?”
“你以为我是像小时候一样偷跑出去玩儿的吗?”她忽地问。
贺兰毓手上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当然知道她不是去玩儿的,她是想离开他,彻底离开,从此都不再看见他,可是他不喜欢,也不可能甘愿放手。
“从前把你拘在相府确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你想出门、去哪里都可以,但要带上侍卫,我不能……找不着你。”
他在来的路上思虑了许久这番话,怕脾气太大吓到她,也怕再与她吵起来,做小伏低都可以,只是不想再将她越推越远。
贺兰毓言语间已将她十指都仔细上药包裹好,执拗地拉过来,紧紧握在掌心里。
此后一路无话。
贺兰毓疲乏地厉害,靠在车壁上歇息了一小会儿,临到外间马车停稳,温窈想将手抽出来,他立时便醒了。
两人前后下马车,双脚方才站稳,门上便有个侍卫疾步下台阶到了跟前。
侍卫拱手道:“禀相爷,卑职等几人至海棠轩提尹姨娘,但未能进屋,尹姨娘将屋中到处泼满了火油,手持火把站在屋内,使卑职等不得靠近。”
贺兰毓闻言眸中顿时盛怒,那女人怎么敢!
海棠轩外,几个侍卫在院门前守着路不准任何人入内,主屋的大门半开,尹曼惜窄窄的一道身影便静静站在门里。
屋里没有燃灯,手上的火把被风吹的摇曳不止,照出她一半侧脸,愈发显出几分阴森可怖。
齐云舒已在海棠轩外焦急等待了许久,两手掌心的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她就算不知一贯柔弱温顺的尹曼惜为何突然如此决绝,却也担心,这种事若传出去,定然会有碍相府名声。
为此,她已经将围观的丫鬟小厮全都喝退,又极尽所能地封锁消息,连弘禧阁那边现如今也都还没有得到任何音讯。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齐云舒回过头,“车巠口勿夫君……”
话音渐弱,因她随即便看到了贺兰毓身后的温窈,数日的牢狱之灾并没能教温氏损伤多少,只是手上缠着纱布,约莫吃了些苦头罢了。
而贺兰毓,来的一路都牵着温氏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站在屋里的尹曼惜也看到了贺兰毓,她就是在等他。
此回没能如愿杀了他,她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只是就这么自尽,实在对不起枉死的哥哥与那个孩子。
“都不准过来!”
尹曼惜声音尖利,说着便伸出手,率先点燃了屋中一处桌椅与垂帘。
秋日天干,浇了火油的木头布料,火苗稍一靠近,火势即刻摧枯拉朽地烧起来,她便站在火势中,直面迎向贺兰毓寒冰阴沉的眼睛。





烬欢 第21节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庆功宴那晚的真相吗?那便进来,若你现在进来我便全部都告诉你。”
就是那样一双眼睛,寻常时骄阳璀璨,教她曾经满心喜欢过,却不知道原来一旦触犯他的逆鳞,那双眼睛里会藏着那样骇人可怕的怒意。
她的错觉从何而来?
或许都是自那一封封署名“渺渺”与“三哥”的信中。
那些信,教她错以为他是个生性温柔和善的人,却不知他的温柔与和善,都只是针对“渺渺”一个人罢了。
直到亲眼看着哥哥受尽酷刑死在她面前,直到她辛苦怀胎生下的那个孩子,全身青紫,冰冷地躺在她怀里,连哭都不曾哭啼过一声。
她才知道自己当初的痴心妄想,错得有多荒唐。
贺兰毓紧盯着屋中笑得有恃无恐的女人,脚下未动,咬牙冲身边的侍卫吩咐道:“拿弓箭来!”
温窈闻言一时惊异,但没等开口说什么,齐云舒已骇然上前两步,劝阻说不可,却被他冷厉一声“让开”喝退了,再不敢开口。
火势透过垂帘渐渐烧着了窗户,尹曼惜仍旧站着不动,火光中笑得癫狂。
“你想亲手杀了我?杀吧,杀了我就再没有人知道,当初是谁在你的营帐中燃上了欢情香!”
一言既出,四下众人皆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毓千方百计,苦苦追寻了那么多年的真相,一朝惊闻,心绪即刻滔天翻涌,他脚下提步便要踏进院子里,但才迈出一步,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了他小臂。
“别过去。”
温窈看着几步之外的尹曼惜,她分明穷途末路,只是想拖着贺兰毓一起下地狱罢了。
尹曼惜仍仿佛在自言自语,“你始终以为是我和哥哥算计了你,可其实那晚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差遣,去营帐中伺候你,在闻出欢情香的味道之后,仍然心甘情愿跟了你而已。”
她笑着笑着,便留下眼泪来,“我是自作自受,贪生怕死恋慕权贵,我死有余辜,可我哥哥生平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的人依然活活打死了他!”
“贺兰毓,你就是个疯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活该被人在背后暗箭相刺!”
“是谁!到底是谁!”
贺兰毓双目教火光映得通红,额上暴起青筋,温窈拉不住他,手中一松,下一刻便见他已阔步迈进了庭院中。
“你给我说,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他低吼着,咆哮着质问,若非有伤在身,加之两名侍卫竭力相阻,恐怕就是刀山火海,他也会冲进去向尹曼惜问个明白。
那场算计,夺走了他的温渺渺,也夺走了他原本应该最幸福最快活的那五年。
尹曼惜却偏偏不再继续同他说了,伸手指向齐云舒,弯起嘴角笑。
“还有你,你不是爱慕他吗?可他身上堆积的那些毒,全都是你一碗一碗捧给他的,看着他喝下,如果不是提早毒发,你原本还应该亲眼看着他暴毙而亡!”
齐云舒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僵愣在当场,忍不住打了个踉跄。
而温窈呢,尹曼惜看向她时忽地止了笑意,望着她片刻,只幽幽说了一句:“你也是个傻子……”
她一时不明白,但尹曼惜已转过了身,恍若无物般往火势深处走去,好似已感受不到任何烈焰灼身的痛楚。
生命的最后一刻,尹曼惜仍旧在倾尽所有地诅咒贺兰毓,将他仅存无几的念想全都击碎成齑粉。
“你永远都不可能向那个人报那暗箭之仇了,也永远都找不回曾经失去的人,我就在地底下看着,看你这一辈子如何众叛亲离,孤老终生!”
火势吞没了尹曼惜,也将她怀揣的秘密一并带进了烈焰中。
贺兰毓最终也没有听到那个名字,那个险些毁了他半辈子的名字。
他胸怀中气血拥堵,顿时支撑不住,骤然呕出一大口鲜血,顺着温窈的双臂无力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晚上一场冲天大火,直烧到清晨寅初方才熄灭。
海棠轩尽数毁于一旦,灰烬堆里挖出来尹曼惜的遗骸,也早都被烧成了焦炭。
清理残迹的小厮也不忌讳,拿铲子随灰烬一道一装,载上垃圾车,出城两里地径直扔在了野地上,约莫连野狗都不屑于去瞧一眼。
贺兰毓再醒过来,窗外天光正盛。
他睁开眼颓然望着头顶的青纱帐许久,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外间有脚步声进来,他转头去看,一瞬间还以为是错觉。
温渺渺正端着清粥小菜进来,她原打算去软榻边用膳,见他醒了,转而端到了床边,问他吃不吃?
贺兰毓看着她,摇头。
温窈没有多劝,正打算起身,却教他伸手拉在了小臂上。
“就在这儿吃。”
他此回约莫身体亏损严重,短短几日,整个人已消瘦地骨骼凸显,声音嘶哑犹如教烈火燎过一般。
温窈自觉时下同他也无甚好较劲的,遂躬腰拉过床头的一个小立柜当桌子,无视了他直愣愣的眼光,自顾低头吃自己的饭。
她进食斯文地很,像是只小猫儿。
舀一口清粥佐一口小菜,嫣红饱满的唇轻轻地抿动,听不见什么声音,可光看着就教人深觉美味可口。
贺兰毓就那样一直望着她,似乎也是件消磨时间的好差事。
她填饱了肚子,便伸出粉红的舌尖舔舔唇,又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细细擦了擦唇,而后起身去给自己泡了一盏菊花茶清口。
一应习惯都仍旧是小时候那一套,连神态都没怎么变化。
“温渺渺,我想喝水。”他忽然说。
温窈正站在桌边沏第二杯雪顶银翠来喝,顺手也给他倒了一杯,端到床前递给了他,他一口气便全都喝光了,杯子递给她,表示还要一杯。
但外间正有婢女捧着药碗进来,她便不再给他了,接过药碗递过去,教他先喝药。
贺兰毓看她正经模样,垂眸轻笑了声,侧着身子支起手肘喝药时,她甚至细心起身从床里侧拿了个迎枕塞到他身后。
可等喝完了药,他却听见她问:“你先前说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的话,是算数的吗?”
他心中一霎噔地响了下,“你想说什么?”
温窈也没拐弯抹角,“我想同老太爷一道去燕林庄园。”
她的神情、眼中,无一不是平静无澜,恰恰对应出他所有无处藏身的仓惶与落寞。
贺兰毓蹙起眉,眸中涌上一股酸楚,问:“哪怕亲耳听到尹曼惜说得话,你到现在也仍旧不肯相信我,还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温窈却摇头。
“相不相信、原不原谅又有什么重要?”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只是曾经过去的那五年,早已不会因为你或我,亦或是任何一个人的不愿承认,就变得从不存在,你明白吗?”
已经发生的事,便注定留下痕迹,谁都抹不掉。
他想要与她回到从前,可现在的他们之间,隔着尹曼惜母子、隔着齐云舒、还隔着易连铮。
甚至两个人本身,都已不再是当初眼里心里都只有彼此的“渺渺”与“三哥”了。
他们回不到过去。
贺兰毓听罢忽地笑了,笑出了满腔失望,笑得满目泛红。
他看着面前的温渺渺,便知道她只是当自己是个高高的旁观者,才能那么冷静地说出这些话。
从头到尾,苦苦追寻真相的,站在原地踏步不前的,都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他握在她小臂上的手逐渐脱力,最后孤零零垂落在锦被上,温渺渺便不再多留了,动作轻缓地从床边站起身来。
贺兰毓低垂着长睫呆怔片刻,忽地又伸手抓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下去。
绵长的吻,充满了汤药的苦味,后来他竟在哭,眼泪掺杂进来,变得苦涩又酸楚,他双臂抱住她很紧很紧,几乎想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等他松开她时,胸膛伤口的血迹洇出来,沾染到她齐胸襦裙的胸口上,殷红一点,像极了心头的一颗朱砂痣。
不多时,屋外传来一串女子的哭泣声,想必是齐云舒听闻他醒了,专程前来请罪的。
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哪怕她是不知者无罪,可也不可能不怕贺兰毓因此生出心结,从而对她心生芥蒂。
人的疑心一向是颗种子,一旦种下了,便不知哪天会发芽。
温窈踏出明澄院寝阁时,齐云舒不顾仪态在外头廊檐下跪着抹眼泪,贺兰毓却没有开口教她进去。
一时想必有些骑虎难下,毕竟她既然是自己要跪的,那便没有再自己起身的道理,当真昏招。
老太爷返回燕林庄园疗养的日子定在三日后。
温窈接回云嬷嬷与月牙儿后,便教她们全部回了温家宅子看家,自明澄院出来后的第二日,来福领着四个新的贴身婢女到灿星阁跟她。
她之后没有再踏足过明澄院,便也没见过贺兰毓,临出发那天他也没有露面,随行的只有一队严阵以待的侍卫,与那四个婢女。
温窈登上马车后,身心疲惫,躬腰埋头膝上。
那弯曲的身子中,起初只传出一丝丝渐重的呼吸声,后来慢慢放大成啜泣,到最后,马车行入喧闹的集市区,放声的哭泣也被周遭嘈杂的声音所掩盖。
海棠轩大火那晚尹曼惜临死前说得那句话,她后来听明白了。
——你也是个傻子。
原来五年前身处那场算计中的傻子,从来都不止贺兰毓一个。
第24章 慵然 小曲儿佐梅酒
马车出盛京城后, 整整往西南方向行了一日,下半晌日头陷进半山腰时, 停在了凤隐山脚下。
温窈昏沉倒在车榻上大梦过一场,而后是教丫鬟锦珠轻声唤醒的,“姨娘,咱们到了。”
燕林庄园原是前朝帝王为宠妃建造的温泉宫,特意挑中了这处山中有地下暖脉,每逢冬季气候宜人,早些年由先帝赐予了老太爷, 用作疗养避世之所。
温窈从前其实来过一回。
那是祖母去世后不久,她与郑高节因祖母治病一茬儿隔阂愈深,那段时间每日不愿见人,便将自己锁在闺房中以泪洗面。
贺兰毓看不过去,遂给她出主意借口养病, 将她带来了这里。
那次她一直在庄园中待了两个月, 贺兰毓并没空时时作陪, 便约定半月过来看她一次,每回前来, 总会带不少好吃的好玩儿的逗她开心。
但其实那时他因科考白卷之事, 教先帝安排去了翰林院任职, 每日与故纸堆作伴,还美其名曰令他修身养性, 心里也正烦闷不已。
有一回, 明明半个月来看她的日子都过了, 贺兰毓还没来,温窈等得着急了,便教人去找他。
这一找, 才听说前不久先帝携几位皇子驾临翰林院,恰逢应他当值,先帝遂传召他近前陪同诸皇子,谁知派去的内侍走遍了整个翰林院也寻不见人。




烬欢 第22节
他当时根本就不在,把人家急得满头大汗都没辙。
正所谓常走河边湿了鞋,这番消极怠工不巧正被先帝碰个正着,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紧随其后便将他禁足了,自此更坐实了他的纨绔之名,盛京无人能出其右。
后来解了禁,他带着一堆小玩意儿来瞧她,晚上坐在廊檐下,他喝酒她看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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