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怨椟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回首便便
无忱眉头微蹙,原来她从未原谅过,他们之间的这条罅隙已然深不可测。
“他还有气,我会全力救治。”男人向她保证。
“红坟,交给他吧。”阿祈知道红坟此刻在怄气,此尘的那件事导致她对无忱始终心怀芥蒂。
怨祖深深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少年人,抚了抚他苍白的脸庞,“我不会让你死……你会好起来的……”随后将他交给了白衣男子,只见无忱往少年身后贴了一张黄符,随后轻念咒语,少年人兀地消失在原地。
“初五!”红坟扑向少年,却只能扑了个空。
“无须担心,他已经被传回了许府,会得到最好的治疗。”无忱向来清冷的面容染上了忧况,他视线紧锁红坟腰间的血窟窿,‘你没事吧’‘你的伤要不要紧’之类的话徘徊在心口,最终却只能用最平常的口吻道上一句“你,怎么样”
得知了少年还有机会活下去,红坟所有紧绷的情绪瞬间松懈了下来,在无忱眼中,她的世界好像除了少年人便再无其他,这当中也包括她自己,她的视线渐稀空茫,只听她咳了两声,摇摇头“死不了。”
男人当即握住她冰冰凉的手,暖橙色的灵修如同潺潺清泉袭入红坟的心扉,血流不止的腹部慢慢肌肉相融,却留下了茶盅一样大小的狰狞伤疤,红坟猝然收回手,“那是我送你的灵修,不必转还给我。”
因为送出去了一半灵修,伤口恢复的速度较之从前多了一倍的时间,男人传递回来的灵修恰好加快了伤口的愈合,红坟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站在弱方,尤其是眼前这个曾经渺小得像只蚂蚁一样的人类,纵使他在世人口中多么的神圣伟大,在她万怨之祖眼里也终究是当初那个匍匐在地小男娃。
无忱不说话,欲起身离开,红坟叫住了他“解释一下吧。”
男人回过头,对上红坟满缀狐疑的目光。
她摇摇晃晃起身,指了指这群失去灵识的行尸走肉“轶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作为人们口中的翰元法师,又做了什么”当初那个能制造出最强结界法器的人,有他在的地方本应该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怎么会变成人间炼狱
无忱垂下眼帘“事发之时,我并不在此,现在正在调查。”
红坟笑了起来,唇角勾勒出轻蔑的弧度来“是啊,朔方楼的许术士官途昌达,是个大忙人呢。”
讥讽的话语刺痛了男人的神经,但他的神情却永远云淡风轻,红坟从来看不出他的喜怒,就算她再怎么侮辱他,这个人也永远都是那副样子,就像他的修为一样步入太虚,已然得道,再不会因为只字片语而伤神。
男人的隐痛永远被潜藏在心底,他不会准许自己在红坟面前暴露一丝一毫,此刻他宁愿转身离去,也不愿多有一丝被她发现端倪的危险,他如烟般消失在原地,一如他来时的悄静。
如果红坟知道这一次几乎成了她和少年人的永别,她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将少年人交给无忱,然而她一心只想着他能够活下来,哪里还顾得上思考事情的原委。
许府后院的竹林小苑里,再次传出渗人的惨叫声,然而幕天结界外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在玄邑满足地擦拭嘴角时,一道清影如离弦的利箭朝她飞了过来,迅雷般的速度令她避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被紧扼住咽喉死死地抵在了墙壁上,施暴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提出与她合作的俊拔男人,玄邑瞠目看向他,前所未有的低气压几乎形成了看不见的利爪将她禁锢其中,只要她稍不注意立马就会被捏碎。
“咳咳咳……放开我!”脑门不断充血,呼吸难以持续,倘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她将不得不离开胡宸儿的身体,然而暴露在外的灵识会变得无比脆弱,别说是这个年轻男人,就算是别个什么小道童都能轻而易举将她制服,玄邑不断挣扎“为何……如此待我!”她不甘心地问。
“我说过,不准伤害她。”无忱几乎没有开口,极寒之音仿若从地底爬出。
原来是这件事!回想起自己送给红墓诔的血窟窿,玄邑蹙起眉来“她是不死之身……”意思是就算再捅她十个窟窿,她也同样不会死。
男人加重了手中的力道,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提了起来,“没听懂我的话么。”绝对的力量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咳咳——唔——”玄邑痛苦地捶打男人的手,而后者却如钢铁般一动不动,这副身体即将进入死亡阶段时,她不得已只能示软“听到了……下次再也不会了……对不起……”
脖子上的束缚兀地松开,玄邑无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她胆怯地望向男子,任然心有不甘“红墓诔是……巫祭一族……命运多舛的……罪魁祸首!”
无忱居高临下睥睨这位从远古远道而来的东夷神女,声音冷若寒霜“那又如何”难得翘起的尾音中夹杂着对巫祭一族不易察觉的轻蔑。
“难道你不是为了替巫祭一族解开诅咒而找我合作的”玄邑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男人的目的从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报复红坟,她不可置信地问“我没有看错,你就是巫祭的后代……你到底……”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巫祭。”男人顿了顿,似乎在咀嚼这个词汇,随后不温不火地说“除了控人灵识,夺人躯壳,还会什么”
“你!”他的视线孤高到了极致,俨然成了不屑,玄邑惊恐“你竟看不起巫祭一族!”
“犹如躲在阴沟里的蛞蝓。”无忱一点都不介意好好形容一下玄邑口中的“看不起”三个字。
“你到底想做什么!”玄邑发现自己完全错估了这个男人,一开始他对自己百般纵容,还以为他有求于自己,没想到自己只是被骗到了陷阱之中的傻狍子,“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问题的答案。”男人实话实说。
“什么问题”东夷神女警觉起来。
“长生。”
闻言,玄邑仰头大笑了起来,她揉了揉脖间的红肿,“就冲着你方才的所作所为,你已经永远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只要这个男人有想要索取的东西,她就是主动的那一方。
无忱耐心充足,他等这位神女笑够了之后才开口“长生分为两种,**的长生上古有之,他们乃为一代神祇,但活的越久灾劫便会越多,如今以此种方式活下去的只剩下万怨之祖一人。另一种则是灵识的延续,我将它称作修灵,人的**生命有限而精神无限,二代神祇无一不是灵识化境者,他们可以是一团空气,也可以是一米阳光,他们就是如今的天道。”男人接连说出了世界的真谛,在玄邑失言哑然,目瞪口呆的神情中,他继续道“凡承大道者,在死后皆能跳脱轮回门,灵识游离在天道之外的澄明之境,而能将灵识重新召回人世的方式便是信仰,只要有信徒甘愿奉献出身体,便能重新回到人世。”
“你……”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已灵识化境,原来他早就将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了解透彻,他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而她还愚蠢的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主动权。
“这就是你不惜假冒烛龙的恋人也要将自己东夷神女的名号传下去的缘由。”男人觑向玄邑,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蛞蝓,“你的传说在轶城耳熟能详,孩子们把你的事迹编成了诗歌,你需要人们的信仰,这样才能假借后世之手重回人间,我猜太妃也是巫祭的旁支后人,她为了逆改黎王的命运想要将巫祭一族最初的大祭司召唤临世,然而她根本就不知道巫祭的创始者从来不是历史上的姬尤,而是你这位一直躲在幕后享受人类香火的东夷神女。”
玄邑失了魂一样木讷地愣在原地,男人所言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三万年前巫祭一族的生活一样,她不予置信地死死盯着他,想从他孤傲的神情中看出些许端倪来,然而他就是如此无懈可击,每一个眼神里都透露着大局在握的笃定。
他还是人类吗他就像是一场棋局的幕后操盘手。
“说吧,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他洞悉一切的眸子是如此令人胆寒,他强大到逆天的力量几乎让玄邑忘了自己才是上古神女。
闻言,男人视线暗了下来,当中暗流涌动,危险至极,他说“缚身万怨之祖。”
“且不说她有万年灵修护体,她身边的烛龙之鳞也会帮她抵御我的入侵。”玄邑紧皱眉头,这太危险了!
无忱冷笑一声,“你尽管去做,有我。”
他的话透着一股魔力,令人不自觉信服,他似乎只要这般开口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朝着他所认定的方向发展,玄邑撑起身子,问他“你不是不想伤害她么”
“是。”男人敛去皮笑肉不笑的唇角弧度,随后看了一眼自己手,眼中嗜血的光亮变得黯然如灰,“她不会知道是我。”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玄邑嗤笑出声,“你果真是巫祭最正统的后人……阴沟里的蛞蝓,哈哈哈,好一句自嘲之言。”
无忱不自禁蹙眉,他转身离去时,背后的玄邑依旧狂笑不止,“连伤害所爱之人的罪名都不敢承担,好一个翰元祖师,哈哈哈哈——!好一个阴暗之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灾难(三)深沉之爱
帝王如约在年后遣派了一支军队前往轶城,依旧是交由荣王领队,与年前督建宁安寺不同,这一次是急行军,随军的还有京兆府尹南祀如,按理说作为京城的掌舵者,他不该频繁离开京城,然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第六感——整个天下的颠覆将由轶城作为开端。于是在他一再不要命地请缨之下,圣殿不得不同意放他离开,这个家伙有时像只滑不溜秋的鱼,有时又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钢刀,实在教君王搞不懂。
临行之日恰是初五前夕,青年人第一次面对灵鹊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的婚事终是被耽搁。
“鹊儿,我……”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等你了……”灵鹊眼中闪着光亮,她从下人们口中听到过风声,知道她眼前的这个人心中始终以政务为先,她忘了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似乎是在香香楼展台上见到他的第一面,也许是某个夜里脑海中不断显现的那些诗句,不,是在被卖入香香楼的那个雾天,陌生的他突兀地将她拦下,二人视线在半空交换的那一瞬,这个男人便如与生俱来长在自己脑子里一样怎么都忘不掉了。
从未如此想要找回曾经的记忆,灵鹊认为有关于南祀如的所有都该如同竹简上的文字一样镌刻在脑子里。
“若是顺利,于后院萱草郁葱时,第一株花苞绽放之前,我便会回来了。”青年人算了算日子,他想用风雅的浪漫代替离别的悲伤,却不知往后眼前的女子会日日蹲在萱草前,期盼着它沉金色的花骨朵早日盛开。
“好,那我们便约定了!”她不怪他一再将婚事延后,体谅他总是政务缠身,她对他笑得灿烂,似是在说:我会好好地等你,所以不必有后顾之忧。
终归还是什么都没有同她讲,青年人转身上马,荣王的队伍就在前方,“驾。”轻敲马镫,他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乌泱泱的军队里。
“宣迟——!”
一路小跑追出很远,怕跑得太快被他发现,怕跑得太慢连军队的番旗都看不见。
棠逸默默跟在灵鹊的身后,怕她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又怕她一路追随不肯停下。
黑暗像是一位曼妙的少女,温和又娇俏,她抚慰着少年人的意识,怀宸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雾蒙蒙的清早,轶城的大街上叫卖着刚从陌湖捕捞上来,还在活蹦乱跳的新鲜活鱼,鱼贩与肉摊上的壮汉讨论着路过的姑娘是谁谁家的,寻思着哥俩能不能在今年娶个媳妇回家,姑娘朝他们递了个白眼,二人嘻嘻哈哈挠头,羞红了脸却不思悔改,紧接着继续搜寻漂亮姑娘,一旁卖菜的李老头家中菜地里害了虫,收成不好蔬菜也同他一样瘦瘦小小的,他很苦恼,今个儿突发奇想让自己家的帅小伙儿出来吆喝,小伙儿是读书人,总是张不开嘴,不过只要他人站在摊位上,不一会儿便能吸引来一大群姑娘,老的少的都有,于是乎气坏了一旁的鱼猪两兄弟;胭脂铺和秀坊只隔了一个铺子,轶城大户人家的姑娘都爱逛这种地方,她们三三两两结伴,手中的秀娟飘出迷人的芳香,再往前走一走便是草编的手艺人,他手上的功夫当真是天下一绝,普普通通的火龙草在他手里甚至能编出一件衣服来,冬暖夏凉,穿在身上可舒服了;最前头的醉梦坞又是一夜荼蘼,宿醉的士人们你扶着我我搀着你,讨论昨晚花魁入梦,又教他们好生倾慕。
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少年人微微抬首,醉梦坞的阁楼上,身着凤羽霓裳的女子比之拂晓还要耀人,她意兴阑珊地靠在楼柱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压裙的玉环绶,她似乎不习惯散场后的清冷,她渴望非凡的热闹,因为她天生就该是被众星捧月的女子,少年从未见过像她这般耀眼的人,即便在她无精打采的时候。
楼上楼下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触碰,少年人忙不迭撇开目光,心口敲锣打鼓般震耳欲聋。
为什么每天都选择走这条路,为什么对这条路上所有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明明有很多的选择,比如西大街没有这么繁闹的早市,可以更快的穿过人群回到城外,最好的路线一直是划船走水路,护城河直通城外不是么就算再给他无数次选择,少年人依旧会这么做,曾经他只是习惯,而今却想问自己一句为什么
其实自己与那些庸俗的士人没有什么区别,其实自己也曾是追逐美艳花魁的其中一人,只是他没有挥金如土的资本,也没有闲暇的时间,他必须不停的干活,不停的赚钱,这样才能维持温饱,才能活下去。所以他只能在每次干完活以后用这一天中唯一的清闲走一遍这条街,感受一下城里的烟火味,看一眼那位明明拥有万千宠爱却总是眉头不展的女子。
她在想什么
她爱上了某个不再归来的赶考士子吗
她的目光总是很远,在楼上能一眼望到这条街的尽头吧,所以她的眸子中总有一种看尽繁华的沉寂,她身在红尘之中,心却似乎跳到了九霄云外;少年每一天都会猜测她的想法,都想与那些或许令她分心的男人比上一比,然后自嘲地笑话自己:初五,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她高高在上的凤凰,而自己顶多是阴暗缝隙里努力跻生的井栏草。
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与她说上话吧但如果有呢他想他会迫不及待地问:“姑娘,你在想什么”或者是:“你好,我叫初五,我……”好吧,完全不知道该讲什么,他会语无伦次的。
然而上天就像个恶意的说书人,它总爱刁难在坐的听众,卖的关子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一场令护城河水位上升的大暴雨降临,他在城外的河边捡到了这只赤红色的凤凰,少年永远忘不了她睁开眼睛的刹那,破庙屋檐下的火光倒影在她纯净的眸子里,她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该死,明明在无数的设想里都该是自己先问出口的!慌慌忙忙道了一句初五,连看都不敢看她便屁滚尿流地逃了,怂的像个软蛋。明明那么怂了,却又不想怂的太难看,于是乎那一夜他在破庙中的前堂硬生生站了一晚上,谁知道第二天这只凤凰像是刚破壳似的,把他当做亲人一路跟着他回家了。
她果然是一只没有任何防范之心的小凤凰,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是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哪里知道穷人家的玩意儿,东瞅瞅西看看还自来熟地换上了他的衣服,天知道在看到她穿着自己的麻布衣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少年的心几乎冲出了胸口,不可以看她,不能看她,再多一眼,他便会陷入这场自己根本无法企及的梦境里,于是乎他总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
“你真好看。”她总爱冷不丁对他这么说。
是有人说过他俊俏,但更多的是惋惜他的这只瘸腿,少年人在等她的后话,比如“只是好可惜,你是个跛子。”然而没有,在她口中始终只有赞叹,始终都是褒扬。
她饿了,只知道张张嘴向鸟妈妈讨食吃,却一点也不懂食物的形成原理,她发现家里有只饿死的老鼠,咋咋呼呼地嘲笑少年人,于是乎少年人只能羞愧地迅速跑向远处的矮山,在春季,外头有很多野菜,比如尚未开白花的荠草,比如枸杞的嫩叶,这些都是上好的食物;轶城之外有很多村落,那些穷苦的百姓也是倚靠着采摘矮山上的野果野菜过活,一路上山根本没有采到几根荠草,枸茄茄是有,但只剩藤枝了,想来嫩叶都被那些山民掐走了;少年寻了很久,一直寻到晌午才好不容易在一处断崖边上找到一株深掩在荆棘丛里的枸茄茄,生怕那只小凤凰在家饿着急了将那只死老鼠给啃了,他连思考安全的余地都没留给自己便仅靠着一根麻绳下了断崖,荆棘划破少年人的双臂且在采摘途中不断摩擦伤口,收获并没有多丰盛,少年人又回了一趟轶城,用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一块糖油粑粑和二两米回去,一直到傍晚才终于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木屋,谁知迎头便是一枚石块砸了过来,很疼,眼泪花子都快疼出来了,忍不住闷哼一声,知错的小凤凰撅着一张嘴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这一刻,他又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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