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红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他窘极了,恨不得能像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终于,他只好拍一拍衣服上的泥土,揩一揩脸上的尘污,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里。
走出巷口,他回头望了一下,这时才感觉到刚才所经历的一幕,是如何可怕!那样一个女孩子,外表是一个美好的女性,而行为完全跟流氓一样,找不出一丝一毫女性的味道。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怪物!
这一走,以后不会再到这条陋巷中来了,他心里想。然而他是不会甘心的,难道费尽心力追求的结果,只是落得这样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帮助李幼文走上正途,并且向李幼文坚决表明过,以后还要来看她母亲。这些衷心萌生的意愿,难道都因为挨了一顿揍,而就此畏缩不前了?
他困惑得很!
他困惑得很,一连几天都在研究那些问题,而越去研究,困惑越甚。他发现自己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有抓住,既然称为不良少年,自然有不良的行为,打场架根本算不了什么,而自己居然认为“可怕”,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因此他又发现问题很不简单。寒假快到了,功课忙了起来,他决定暂时把这问题搁一搁,等有了时间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样,他反而出现了近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的心境。除了到学校以外,就只静静地在家里用功,连秦家都不大去了,跟蔡云珠自然更少见面。
这一天下午功课完了,他搭车回家,刚走进巷子,便听到轻轻的一声:“喂!”他以为是别的路人在相互招呼,没有理它。接着又听到一声比较响的:“喂!”这才回头去看个究竟。
这的确是在招呼他,而且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李幼文。
虽然他早已想通了,那流氓一样的行径出现在一个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少女身上,不足为奇,无所谓“可怕”。但这时见到她,想起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羞辱,自然余恨犹在,因此只是瞪着她,却不开口说话。
“喂,我跟你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把头低着,轻声地说。
“什么‘喂’不‘喂’?”悻悻然的他,故意让她碰了钉子,“没名没姓的,跟我说什么话。”
她迟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章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那就说吧!”他僵着嗓子,有些不情愿地勉强应允。
“这里不方便,可不可以换个地方?”
章敬康也觉得巷子里熟人太多,说不定大嫂还会经过,看见了很不妥当,便仍旧用很僵硬的声音问:“换个什么地方?”
“随便你,清静的地方就可以。”
他很冷静地考虑了一下,怕她诡计多端,耍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花样,不能不存戒心,便不肯走得太远,领着她到隔一条街的一家冰果店。那里楼上经常没有什么人,谈话很方便。
然而一到了那里,他便发现当着女侍的面,必须讲风度,所以在自己点了饮料以后,不能不面对着她,用平静的声音问:“你要什么?”
“柠檬水。”她向女侍说,声音很低,几乎有些怯懦的样子。
等女侍把他们的饮料送上来,并且转身走远了以后,他才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你不是说,要经常去看我妈?”
这句话大出他的意料。“你不是不准我到你家去吗?说我不怀好意!”他讥讽似的回答说。
她不响,眼睛望着别处,脸上现出赧然的表情。
这一来使他也觉得有些不安了,怕把场面搞僵,又弄得下不了台,便又接着说:“你的行为简直叫人猜不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讲过了,你又不是不懂,请你去看我妈。”
“哼,”他微微冷笑道,“要去我自己会去的,用不着你来请。”
“你还对我不高兴是不是?”
“我哪里敢对你不高兴?”他发着牢骚,“你又会骂人,又会打架,而且还是柔道高手……”
不知道是她想到了那天的情形,觉得得意,还是滑稽,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赶紧使劲把下嘴唇咬住,不再出声。
章敬康的心又软了,软化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神态之中。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了这一句,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便忽然抬起头来,“我向你道歉好了,总可以了吧!”她说得很快,像是赌气说出来的样子。
这给了章敬康一个警惕,如果再不转圜,便又要弄得不欢而散,只好这样回答:“我只希望你改过,倒不在乎你道歉。”
“那你可以去看我妈了?”
“这我要考虑。”
“为什么呢?”她急急地问,睁大眼睛,殷切地凝望着他。
“印第安人有这样一句格言:‘第一次受人欺骗,是别人的耻辱;第二次受人欺骗,是你自己的耻辱。’如果我第二次自取其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到我家,我一定对你客客气气,表示欢迎。”
“我不能相信你的空头保证。”
“那要怎么样呢?”她说,“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他觉得她的话可笑,但也不愿把话说得太厉害,只这样回答:“我不明白你的动机何在,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亲?”
“跟你老实说了吧!”她又现出了那种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怜惜的神情,“为了你,我妈跟我进行‘冷战’,从那天起,她就不跟我说话。我买回来的东西,她也不吃。常常一个人在那里淌眼泪,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肯说。有时半夜里醒过来,听她一个人唉声叹气。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道……”
“好!”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我去!”他大声地说,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他真没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间的情感上,会构成这样重的分量。
“真的?”她笑着问,眼睛也拼命眨着,好像要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一样。
“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好?”
“那么现在就走吧!”
他掏钱付账,她替他拿着书,并肩下了楼梯。
一辆三轮车到了那条陋巷,车子进不去,两人下车步行。章敬康昂首阔步往前走,李幼文默默地跟在后面。
路上有人在注视他们,这使章敬康回想到上次被李幼文用柔道摔倒在地、铩羽而归的情景,真令人感到沮丧。不过今天他却觉得能扬眉吐气了!
这前后的对照,使他感慨无量,但也觉得由辛酸中得来的快乐,特别珍贵。如果他跟李幼文的交往一开始就顺顺当当,也许到现在已趋于平淡——至少不会那样值得回味。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回头去看李幼文。
她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
“想你以前在这里的情形?”她很快地打断他的话问。
“不错。”他点点头,心里佩服她的机敏,“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举步往前走。他随即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在旁人看来,显得更亲密了。
到了李家,李幼文不说话,只把左面房间那道布帘掀起一半,意思是让他进去。
章敬康略略踌躇了一下,跨了进去。那房间只有四五坪大,却放了一张很大的旧席梦思床,李太太正面朝里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而故意不理女儿。
李幼文努努嘴,意思是叫他给她母亲打招呼。
“李伯母!”章敬康喊了一声。
李太太的反应非常灵敏,立刻翻过身来,昏花的老眼猛眨着,先是惊愕地仿佛认不清是谁,然后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欣喜又忽然变为感伤——在这短短的片刻中,经历了复杂的感情过程以后,她才想起待客的礼貌。
“啊——”她说道,“章先生,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好久没有来看你。李伯母你好吗?”
“啊,啊……”李太太含含糊糊地应着,一面坐起来,低着头找床下的鞋子。
有一只鞋在床角,章敬康想把它拿过来。刚一动念头,看见李幼文伸出长长的腿,一踢,把那只鞋不偏不倚地踢到李太太面前。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不响,趿着鞋下地,说:“章先生,你请坐。”
床对面就是两只旧的藤椅,中间是一张玻璃面竹架的茶几,章敬康和李太太相对坐了下来。茶几上有一把茶壶,李太太揭开壶盖看了一下,叫道:“阿文,把热水壶拿来。”
“你是跟我说话?”李幼文半侧着脸,现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回答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呢!”
这算是她的报复,章敬康和李太太都了解。但李太太不响,李幼文也站着不动,热水壶没有拿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僵局,章敬康只好站起来服务。
但等他一动,李幼文却又抢了先。在她拿着热水壶冲茶时,李太太问道:“章先生是你去请来的?”
“不是我,他自己怎么会来?”
李太太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转脸对章敬康说:“章先生,那天真对不起……”
一句话没有完,李幼文大声阻拦:“好了,好了,过去的事过去了。人死了,开追悼会有什么用?”
李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拿这个女儿一点没办法,只好用这种消极的姿态来表示抗议。
章敬康对于她的出言不逊,感到很惋惜,很不满,然而他不便也不敢做出任何表示。
李幼文大概发觉气氛不对,悄悄退了出去,从脚步判断,是出了大门了。
她一走,章敬康顿时感到压力减除了。他很了解李太太的心理,如果说,她不愿理睬李幼文,是她对女儿失望到了极点的表现,那李幼文一把他找了来,她就开始跟女儿说话,显然是回心转意。这是母女俩的感情开始恢复的一种征象。就他的立场来说,无论是对李太太或者对李幼文,万万不宜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尽力劝解,安慰这母女俩。
于是他说:“李伯母,李小姐的本性实在很好,她对你也很孝顺。”
“她今天怎么来找你的?跟你怎么说?”
“她在我家的巷口等我,叫我来看你。说你因为我的缘故,不理她,她觉得非常难过。”
“她说了这话?”
“真的。”章敬康加重语气说,“她真的是这样说的。这可见得她对你很孝顺。”
李太太不响,默默地,似乎在吟味着他所说的话。
“李伯母,”章敬康又说,“为了我,害得李伯母对李小姐生气,我很抱歉!”
“你不要这样说,章先生。”李太太不安地说,“你真是好人,阿文那样没有礼貌,你一点不见怪,今天还来看我,我心里很难过,也很高兴!”
说着,李太太伤起心来了,从茶几旁边墙壁的挂钩上,拉下一条毛巾,唏嗖、唏嗖地擤了两下鼻子。
章敬康跟李太太有着同样的感觉,但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内心深厚的同情。
“章先生,说起来我也不能只怪阿文,孩子不好,大人要负一大半的责任,我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对她的怨艾,章敬康觉得不便正面表示意见,但也不宜再保持沉默,转过话题问道:“李伯母府上哪里?”
“江苏。”
“我也是江苏,江苏南通。李伯母是——”
“无锡。”
“噢,好地方。李伯母哪年来的?”
“一九四九年。原来想看一看情形再说,哪晓得来了不久解放军就渡江了,无锡一解放,不再回去,就这么住了下来。当初如果决心要到台湾来长住,总要好好准备一下。那就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唉!”李太太又叹了口气。
“李老伯呢?”他已可断定李太太是孀居,但在说话的技巧上不能不这样明知故问。
“失踪了!”
“失踪了?”章敬康对她的回答深感意外。
李太太的神色非常黯淡,那当然是她最伤心的事,但时间可以冲淡情感,虽然是惨痛的回忆,日子长了,也就会慢慢想得开些,因而能够冷静地叙述了。
“说是失踪,其实是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我猜想他是自杀的。”
“有遗书吗?”
“没有。”
“那怎么能断定呢?”
“如果不是自杀,会到哪里去了呢?”李太太说,“而且,另外有些事情也看得出来。他在失踪以前,把几笔不能不还的债务,都弄清楚了。有几项他身上比较珍贵的东西——一个劳力士表、一块汉玉、一枚k金戒指都留了下来。这不就是交代后事吗?”
“那么,李老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说来话长——”李太太点上支烟,用落寞的眼光看着章敬康,以半嘶哑的声音,谈她从未对任何人谈起过的身世。
李太太的丈夫单名一个炎字。李炎的父亲以经营丝业起家,只有李炎一个独子,从小过着大少爷的生活。到三十岁时,李炎继承父业,但仍不脱纨绔子弟的习气,对于经商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精于盘算。
一九四九年春天,战局逆转,李炎结束了他的事业,带着一部分财产,携妻挈女,漫游港台。他原来的意思是想到外面来见识见识,准备改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是不甘于困守家园,靠上一代的余荫,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何况,锦绣江南已是烽火处处,也不容他株守下去了。
不久,无锡解放,李炎一家在台湾住了下来。李炎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大部分财产都没能够带出来,这在他的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他手头持有的现款值二十万美金,加上李太太的首饰,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产了。
如果他们乐意做寓公,安闲地吃现成饭,大可维持相当富裕的生活,一年算用五千美金,这一辈子也可衣食无忧。但李炎不这么想,他忧虑着坐吃山空,忧虑着身在他乡,无依无靠,因此由懒散一变而为异常积极,不断在研究如何做生意赚钱。
他的本行是丝业,虽不如何精明,但耳濡目染,毕竟还算内行。那时台湾还不能生产蚕丝,根本谈不上经营。做别样生意,却又苦于情况不明。那时,大陆来台而又带有几个钱的人,争相以游资投向地下钱庄,李炎也走上了这条路。
他放出去的一笔高利贷,值五万美金,第一个月收到了优厚的利息,第二个月就听到不稳的消息,第三个月便吃了倒账。
于是,他改弦易辙,不再做任何不劳而获的打算,跟人合作办纱厂,失败;办食品公司,倒闭;办农场,纠纷迭起,最后只好拱手让人。
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得李炎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于是,有一天,他悄悄地出去了。从此音信杳然。
李太太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这是整个故事的一半,甚至还只是一个前奏。章敬康关切的是故事的后半部,她们母女何以流落到如今这样窘困的地步,以及李幼文成为太妹的经过。
然而,这后半部的故事,就是李太太不讲,他也可以大致猜得到。父亲失踪,母亲溺爱,李幼文失去了管教,逃学、滥交朋友,渐渐走向下流的路。而她们的家庭,仍然维持着富裕人家的排场,其实外强中干,一旦垮了下来,便一蹶不振了。
因此,为了避免引起李太太伤感,他不再问下去,只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然而李太太长时间藏在心里的忧郁苦闷,难得遇见一个谈得来的年轻人,正想抓住机会尽情倾诉,喝了口茶,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下去。
“那是八年前的事,阿文只有九岁,倒是很懂事,知道我心里烦,总是哄着我:‘妈,你不要难过!我唱歌给你听。’小嘴甜极了。谁想到她现在成了这样子?”
这才是李太太最伤心的事。她曾有过一个好女儿,曾给了她无限的慰藉和希望,但到头来镜花水月,慰藉和希望都砸得粉碎——从此,她的心灵越来越寂寞了。
章敬康却不这样想,他认为他找到了可以安慰李太太的话:“李小姐人很好,我知道的。现在也许是一时迷失了本性,她一定会变好的,李伯母你相信我的话。”
李太太慢慢地摇着花白的头,表示不能同意他的看法,然而也不愿争辩,只谈她自己的往事。
“那时,生活倒还过得去。我告诉过你,有几笔不得不还的债务,阿文的父亲在失踪前都料理清楚了。有些账,本来是生意上往来,人家欺负我先生忠厚,糊里糊涂弄出来的,可是处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有什么话好说呢。到最后我算了算,总共还剩下两万美金、一栋房子,我自己另外还有些首饰,要说生活,省吃俭用,熬到阿文长大、结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太太停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章先生,你总也知道,一个人,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把日子过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显然的,这话里面大有文章,但就理论来说,李太太的话一点不错,生活的目的,不止于衣食无忧,至少应该有若干精神生活。于是,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物质生活,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时候我的处境比守寡还要苦。索性说死了,倒也死了心,可是却要天天盼望,而又盼望不到。天天瞎猜,他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这份罪,怎么受得了?”
章敬康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中体认到李太太这份精神的折磨,必须得要有排遣之道,如果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应该原谅她。
“到后来就有人劝我打牌。”李太太面有愧色地说,“在牌桌上才可以让我忘掉心事。每天三十二圈下来,回家累得躺下去就睡着了,什么事也不想。这样子三年……”李太太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以至于寂然无声,只剩下无穷的悔恨怅惘,清清楚楚地刻画在她憔悴瘦削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李幼文的堕落不能怪她自己,而李太太似乎也是可以同情的。那么,该要谁来对李幼文负责呢?
章敬康茫然不解!只觉得非常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原因。
“李伯母,这一切都过去了!”好久,他这样说了一句。
“过去的过去了,将来呢?”李太太苦笑着加了一句,“没有什么将来。”
“李伯母,你不要这样说。人,应该活在希望之中。”
“话是不错。但是,章先生,我还有什么希望?”
“希望是要自己去追寻的。”他争辩似的回答说。
“到哪里去追寻啊?”
章敬康回答不出来了。
“要说希望,自然只有一个阿文。”李太太又说,“可是阿文有什么希望给我?我还是不要希望她什么,倒还少伤心些!”
“话不是这样说。李伯母,你应该希望李小姐会变好。如果连你都对她不存希望,她一点得不到鼓励,明明想学好,也不会变好了。”
李太太闷声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虽没有获得她的首肯,但她也无法说他的话不对。
这对章敬康倒是一种鼓励,他说:“像今天这样,她为了安慰你,不惜委曲求全地把我找了来。我认为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足以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绝对可以变好的。”
李太太终于点了点头,认为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但随即又出现了黯然的神色,微喟着说:“唉,和她那班狐朋狗党在一起,要想变好也做不到。”
“不要紧。”章敬康庄严地说,“我来帮助她。”
“不,”李太太语气沉重地说,并且显得有些紧张,“章先生,我们家阿文满身是刺,惹不得的。你待我这样好,我没有别的报答,一定要告诉你老实话,不然,我太对不起你了。”
所谓“满身是刺”指的是什么呢?章敬康心想,如果是指李幼文有一帮“狐朋狗党”跟在后面,不好惹,那么,这就正是他要帮她的地方,他要帮她把刺拔掉,而要想拔这些刺,当然不能怕扎手,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但他也知道,李太太确是关切他才做了这样的劝告,她是替他担心,他在她的感情的秤上,已具有相当的分量。这样,他的一切考虑、行动,便不能不把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当作一个重要因素估计进去。
因此,他便以安慰的语气答道:“李伯母,你请放心,李小姐在外面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自己会当心的。”
李太太还想要说些什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门帘一掀,李幼文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大纸包,最上面堆着橘子。由于堆得太高的缘故,有两个橘子滚动着,快要掉下来了。
“呵,呵,呵!”李幼文双眼注视着胸前,天真地娇笑着,“快来帮帮忙!”
这自然是对章敬康的呼吁,他赶上去用手扶住滚动着的橘子,朝后退了两步,李幼文走到床前,连人带纸袋一齐扑倒在床上,纸袋中的食物丢了一床,躺着,她喘着气笑。
大纸袋中还有几个小纸袋,她坐下来把它打开,里面是糖果、瓜子、牛肉干、蜜饯……尽是些不能充饥的闲食。
忽然,章敬康发现一样黄色的东西向他迎面飞来,赶紧一伸手接住,是李幼文抛给他的一个橘子。
他拿着橘子在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向她说一声“谢谢”。
“章先生,你剥开来吃嘛。”李太太说。
这下,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谢谢!”
“去拿几个碟子装起来!”李太太这句话是对李幼文说的。
李幼文随即取来几个搪瓷的碟子,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倒进去,放在茶几上,又随手剥了一粒巧克力,塞在她母亲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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