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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吏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天下九九
“是是是!”刘侠卿头点得好像鸡啄米似的,“我来找丞相,正想说说陛下的事儿,今天陛下带一帮人去了城南深井巷。不过,你们放心,我派人护卫着他呢,绝不会让陛下跑掉,可是陛下率领的牛马吏,他们都骑着马,我的人……跟不上,多亏他们有骑牛的,拖慢了速度,护卫们一路奔跑,才勉强跟上。”
刘孝道:“你的意思是,他在牛马厩打了令侄,便擅自带着那些牛马吏,骑着马,骑着……牛,一起去了城南?唉,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唉,刘校尉,你说,你接着说!”
方阳道:“陛下骑牛出行,倒也不失童趣。”
“不不,陛下没有骑牛,陛下是坐着车,刘彪亲自准备的高车驷马,专门给陛下坐的,威风着呢!”
“我那个亲弟弟去深井巷做什么?”刘孝就是听说刘盆子在牛马厩发威,又大闹深井巷,才去寻了方阳,找个由头进丞相府来打探的。
“陛下……陛下去深井巷收税粮。”赤眉军出去劫掠都美其名曰“收税粮”。
方阳倒奇怪了,“陛下收税粮作甚?他在家没吃饱吗?”
“没有,没有的事!我怎么敢不给陛下吃饱?”刘侠卿双手乱摇,“我老刘就是自己不吃饭,也得给陛下吃饱吃好!我给陛下一天三顿,两干一稀,一顿都不少!啊还有,陛下天天都有肉吃!昨天刚吃了牛肉……我也不知道陛下为啥要去收税粮,听那些护卫说,陛下一直喊着什么打土豪、斗地主,抢钱抢粮做昏君!他……他连破了七家大门,也没抢到什么,就带着那帮混小子们走了。”
刘孝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唉,我这个亲弟弟啊,他身为皇帝,本该为万民表率,可这件事,却做得委实有些孟浪了。董子云:‘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身为皇帝,怎么能出去劫掠,与小民争这等小利?如此行事,与盗贼何异?这岂是为君之道?大失身份,大失身份啊!我这亲弟弟,他放牛可以,做皇帝是真的不会啊!”
徐宣走了进来,方才他在门口,正听到两人的谈话,此时接过话道:“侯爷,依你看,这皇帝应该怎么做呢?”
虽然刘孝只是个前侯爷,因他常自称本侯,大家也就顺水推舟地叫他侯爷,皇帝初立的时候,刘孝本来想着即便不能登大位,一个王侯总是少不了的,可是并没有。如此这个侯爷的称谓便多少有了些讽刺的意味,但刘孝并不觉得。
刘孝见徐宣问话,顿时精神大振,努力挺起歪斜的身子,目光炯炯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陛下乃万乘之尊,当修身立德,使万民归之如流水,则民心可用;‘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为帝王者,当以仁德为本,才可垂拱而治。爱民如子,则民敬之如父,虐民如贼,则民视之如仇敌。陛下劫掠百姓,此事大大不妥,如此行事,恐怕离昏君不远矣!”
刘侠卿听了个糊里糊涂,只听懂了几句,便插嘴道:“陛下要是想要什么,和我老刘说一声,让我老刘带人去抢啊,何必这么亲自动手?收税粮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陛下亲自去?”
刘孝皱了皱眉头,这些强盗,就知道抢!刘盆子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刚上位就惦记着出去劫掠,其形象定会在众人心中大打折扣,他再这么作死几次,说不定这皇帝宝座就坐不稳了。这样最好,他不做,正好挪个位子!自己今天将这番为君的大道理讲出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适合做皇帝的人。
徐宣微微一笑,说道:“侯爷的仁德全军闻名,若不是侯爷仁德,侯爷的家奴和佃农恐怕也不会在这儿。”
刘孝在家乡时,虽被夺了封国,却也是家底丰厚,尚有良田几十顷,家奴百余人,更有几十佃农,租种着他的土地。因他对家奴及佃户盘剥甚重,让众人无以为生,赤眉军过境时,他的奴婢及佃户起事响应,入了赤眉军的伙,差点要了他的命,多亏了樊崇看重汉室宗亲,才留了他一条命。
现在徐宣提起这个,着实让刘孝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徐宣,这是什么意思?
徐宣又道:“想我大汉举义以来,转战数千里,一向是打击豪强,劫富济贫,百姓们愿意追随我军,否则怎会从区区数千之众,到如今这数十万大军?若不从豪强手中收税粮,如何养活这数十万之众?陛下必是看我军缺粮,也想尽一分力量,此举……实在是深谙我大汉生存之道,深思熟虑之举。他若是能收来税粮,充实大汉府库,那便是我大汉的英明之主,怎么会是昏君呢?”
徐宣的一番话,让刘孝大吃一惊,这话风不对啊,怎么会这样?他已经忘了,赤眉军本来就是打砸抢出身,没有这些就没有赤眉军。打砸抢在赤眉军这里,那根本就不是事儿,而是理所应当、非此不可,抢得越多越好。皇帝带头去抢,怎么会是昏君呢?妥妥的明君好吧!
要是刘盆子听到这话,保准会喷出一口老血,他费了好大的劲,真心实意要做个昏君,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昏君没当成,居然成了有为之君,这大汉的明君标准怎么他妈的这么低?
方阳见怪不怪,他几乎是军中唯一的谋士,早看穿了这群泥腿子的本质,只是他身负家族的仇恨,如今只有赤眉军能给他报仇的机会,否则他早就离开了。
刘侠卿突然咧嘴哭道:“我懂了,我懂了!陛下本来是为大军收集粮草,却为啥偏说自己是昏君,他,他是为了我们赤眉军挑担子,宁可自己担了这恶名啊!陛下,陛下他用心如此良苦,居然还有人说他是昏君,真是……良心被狗吃了!陛下,陛下才是真正的英明之主啊!”
刘孝突然觉得自己心口剧痛,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把他的心叨走了一般。他捂住心口,有点喘不过气来。
“陛下他有才……有德,看见百姓们穷苦,竟然什么都没抢,深井巷民众感激他的恩德,献给了陛下一块豆腐,陛下他也舍不得吃一口,竟然赏了手下的侍卫。有几个女子被陛下的风采折服,争先恐后要追随陛下,陛下竟也坚辞不受。陛下的所作所为,真是古今少有,传说中的那些圣君,也莫过于此吧!”刘侠卿这番话简直是超水平发挥,竟然颇为文绉绉。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脑袋?能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刘孝简直心疼得直不起腰来了。
徐宣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嗯,本侯……本侯身子不适,改日再来拜会丞相,告辞了。”
“侯爷,你看着真像是病了,我陪你一道走吧!”刘侠卿热情地扶住刘孝,他身大力壮,刘孝在他手里简直动弹不得。
徐宣嘱咐道:“你好生看顾着,别再让陛下出什么差子,只要他能好好地当皇帝,吃点喝点闹腾点都没事,都由着他好了,那些牛马吏……就让他们陪着陛下玩吧,毕竟是孩子,也别太憋着他了。”
刘侠卿答应着,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刘孝架了出去,拎着那位悲痛欲绝的侯爷去了。





牛吏 第15章 15. 我太难了
徐宣对赤眉军的德行再了解不过了,这郑县里基本被大兵们挖地三尺了,那些个富户不饿死就不错了,哪有什么东西留给大汉皇帝陛下?而原本那些穷人,因为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士兵们或许懒得去搜刮,反倒更容易留住些家当。
想一想大汉皇帝被一群女子追得狼狈逃蹿的样子,徐宣忍不住有些想笑。
难道是皇帝陛下有了某方面的需求,才想着去抢钱,然后到烟花柳巷的销金窝里享乐一番?嗯,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们汉军,这些事情用花钱吗?娶媳妇从来是霸王硬上弓。
买什么?抢就是了!
“方先生,你说是不是该为陛下抢……哦聘一个妃子了?”徐宣笑着道。
“昭帝和平帝立后时都在幼龄,陛下已经十五岁了,便是立皇后也未尝不可,何况纳妃?”
汉昭帝刘弗陵八岁即位,十二岁立后,他的皇后上官氏当年只有六岁;汉平帝刘衎九岁即位,十二岁时以王莽六岁的女儿为皇后。大汉朝的皇帝普遍早婚,当时他们的皇后更是幼儿园的年纪。
徐宣点头道:“等进了长安就为陛下选妃立后,也好拴住他,省得四处乱跑。”
方阳道:“我听说陛下不愿为帝,几次逃避,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愿为帝。”
徐宣笑道:“说实话,御史大夫最看重陛下的一点,便是他不愿为帝。”方阳哈哈大笑。
这话说得够直白,说起来樊崇和徐宣都不想要个真正的皇帝,一个不愿意当皇帝的傀儡是最符合他们期望的。要是换成刘孝,说不定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自以为完成了昏君人设,为徐宣等人制造了麻烦的刘盆子回到“行宫”,刘侠卿连忙迎上去请罪,“陛下,刘彪冒犯了陛下的天威,他有罪,臣没管好他,臣也有罪,请陛下治罪。”
“请我治罪?这可是你说的。那好,拉出去砍了!”
“陛下,陛下开恩哪!”刘侠卿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就瘫软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臣连个儿子都没有,就这么一个侄子,可怜他父亲死得早,把他托付给我,我们爷俩相依为命,他要是有个好歹,老刘我也不想活了!”
“算了算了!”小皇帝大度地挥了挥手,“等刘彪伤好了,让他来做我的侍卫吧!”
他也就是过过嘴瘾,刘侠卿是他的老上级,又是赤眉军高层安排伺候(监视)自己的人,刘盆子是一定要跟老刘搞好关系,绝对不能闹掰的。
对于看多了古代宫斗、权谋电视剧,经受过现代职场洗礼的刘盆子来说,多少明白些政治手腕。对刘侠卿这样的人,吓唬吓唬行,但不能真下死手,连拉带打,恩威并施才是上策。把他的侄子和自己进行利益绑定,有助于进一步将他收归已用。
果然刘侠卿对大汉皇帝陛下的宽宏大度感激涕零,赶紧收起眼泪,谢了又谢,又谄媚地道:“陛下,陛下勤劳肯干,不怕苦不怕累,亲自出去收钱粮,真是一百年、哦不,一千年都见不着一个的明君啊!”
牛头马面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都偷偷地看向皇帝,那意思是:陛下,有人说你是明君了,还不大嘴巴抽他丫的?
刘盆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出门抢东西是……明君所为?”
刘侠卿大义凛然地道:“陛下为我大汉将士收税粮,不惜亲自上阵,就连一块豆腐也不放过,当然是明君,大大的明君!”
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啊,刘盆子意念中早已仰天长哭,“天哪,昏君标准太高了!当昏君太难了!”
两个死太监激动得快哭了,刘某人如此吹捧,陛下竟然没用龙足踢他的屁屁!难道陛下是怕脏了他的龙足?想到这儿,二人只觉被陛下龙足踢过的屁股阵阵发热,我等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如此偏爱!
刘盆子抬起龙足跺了一下,说道:“刘侠卿,快去多备些饭,让朕的侍卫吃个够!若是他们没吃饱,朕可要罚你!”
他的小兄弟们顿时欢声雷动,刘侠卿的眉头却皱紧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让这些人吃饱得多少粮食?平时只给他们每天两顿粥,哪里有吃饱的时候,都是吊着命罢了。皇帝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虽然如此,皇帝已经下令,他只好连声答应着,屁颠屁颠地去准备了。
这些原来的牛马吏,现在的皇帝侍卫,眼见自己的前boss刘侠卿对小皇帝言听计从,动辄跪拜,也不免生出些敬畏之心,把那些不以为然的心思收起,对刘盆子毕恭毕敬起来。
倒是刘盆子大手一挥,说道:“不必拘束,不用拘束,都是兄弟!在外面装点些门面就好,这宫里又没什么外人,兄弟们还是像寻常一样,随便些的好,就像咱们在牛马厩一样!”
众人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恢复了欢声笑语。但谁也不会当真像对待从前的小牛吏一样对待如今的皇帝,在态度上终究与以前有些不同,身份上的差距不知不觉地体现出来。
刘盆子不想做孤家寡人,他需要朋友和兄弟,只是这君臣兄弟之间的度需要好好把握。
只有他的亲哥哥刘茂还像从前一样,他可从来不把弟弟当皇帝看,没人的时候,刘茂偷偷地和弟弟说:“盆子,咱们还是安生些吧!别惹樊头领和徐丞相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高兴?他们厌烦了我才好,省得再做这个破皇帝!”
“是啊是啊,这个皇帝不做也好,等找到了大兄,咱跟樊头领说一声,辞了这个皇帝,咱们兄弟一道回家种地去。”刘茂一心想要全家团聚,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的大哥刘恭,现在长安更始皇帝刘玄手下效力,如今与赤眉军是敌对关系。
刘盆子苦笑一声,自己这个二哥还是嫩啊,皇帝是想不当就不当的吗?乱世中的皇帝是高危职业,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家族难保,要想求得后半世的安稳富贵,何其难也。
他也想探探刘茂的意思,“二兄,种地有什么意思,要是有机会你我单独出去,咱们投奔一个真命之主,混个世袭罔替的王侯如何?”
刘茂一听,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盆子,可别想着当官了,想当初咱们的父侯,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朝廷,最后还不是……”
刘茂和刘盆子的先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刘肥,然后是刘肥的儿子城阳景王刘章,传到他们的父亲刘萌时爵位是式侯,王莽掌握大权之后,除诸刘封国,刘家败落为普通人,刘萌没过两年就抑郁而终。
但刘家终究不是普通人家,刘盆子兄弟三人从小都是按照贵族子弟的标准进行教育,刘恭接受的教育比较完整,通习《易经》,学问根基深厚。被更始帝刘玄留在身边,封为他爹当年的爵位――式侯。
刘茂爱读《春秋》,喜好兵事,刘盆子还记得他小时候是个性格开朗的小胖子,每天舞刀弄枪、架鹰走狗。自从家族突然败落,生活和心理的落差都极为巨大,刘萌每天胆战心惊地怕王莽派人来要他的命,家里气氛极其压抑。刘茂这个青春期少年好像得了应激性心理障碍,不仅身体日渐瘦弱,连性情也变得过分谨慎起来,时时刻刻带着些惶恐的意思,完全没有小时候贵族公子的意气风发了。
刘盆子因为年龄较小,受到的教育并不完整,但是文字书写是没问题的,毕竟刘家衰败距今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小时总是跟着二兄刘茂习枪练棒、骑马遛狗,再加上贵族公子吃得好,所以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兄弟二人骑术都不错,赤眉军将二人放在牛马厩里,也算是让他们发挥所长了。
经过几年与牛马一起的生活,年幼的刘盆子被改造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放牛娃,而刘茂依旧是那么高瘦、苍白、容易受到惊吓,如同一只温顺的梅花鹿,只有当他的弟弟受到欺负的时候,刘茂才会涨红着脸站出来,用瘦弱的身板护住弟弟。
刘茂生怕弟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惹来灾祸。可刘盆子偏不想消停,他看着这些狼吞虎咽的侍卫们,心里琢磨着带这些兄弟们闹点啥大事出来,才能闯出他昏君的名头。
第一次昏君尝试是彻底地失败了,原来出去抢粮是替大汉将士收军粮,明君所为,那要是送粮呢?拿汉军的军粮救济百姓,那是不是就是妥妥的败家子,毫无疑问的昏君了?
必须的啊!就这么定了!
刘盆子一拍大腿,把刘侠卿吓了一哆嗦,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更是惊人,“朕要赈灾,救济穷人!”




牛吏 第16章 16.士人体面
深井巷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人群把窄窄的巷子挤得满满的,那些曾经的衣冠儒生、地方豪绅都站在那儿,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陶碗,眼巴巴地望着巷口处的两口大锅。
大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腾腾的热气升上来。锅里是黄澄澄的粟粥,熬得粘粘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是粥,这是真正的粟粥啊!”喝树粥喝得脸泛土色的张老丈满眼含泪,嘴唇哆嗦着,不停地念叨。
他有多久没吃过粟粥了?不只是他,深井巷的百姓都挨饿了很久。自从赤眉军入城,这个本县最富庶的地区成了重灾区,乱兵一拨又一拨,都盯着这块肥肉,每个人都想搜刮一番,这些豪绅大户立时由腰缠万贯变为一贫如洗。平时最普通的食物粟粥,变成了一种只在梦中出现的奢侈品。
大锅下的柴烧得很旺,几个牛吏用长柄木勺在锅内不断地搅动,免得粥糊底粘锅。
那时的锅叫作“釜”,圆形大腹,以铜铁等制成,更原始的还有陶釜。项羽“破釜沉舟”,便是砸碎吃饭的锅以示有去无回死战到底。
炊具的发展和我大中华的烹饪技术进步紧密相连,汉朝时还不流行炒菜,当时的油和炊具都不支持这种烹饪技术。等到冶铁业和烹饪业都发展到位,就发展出了薄壁浅腹、受热均匀迅速的炒锅。据说中国的锅到了隋唐时才基本定型,我大中华的烹饪技术也基本成熟。
此时深井巷百姓都眼巴巴地看着已经熬好的粥,多少天吃不饱,急于喝粥,众人免不了有点拥挤。刘盆子的死党牛吏翟兴提了柄木勺,敲击着大锅的边缘,叫道:“勿急勿急,人人皆有食,诸位可否列队乎?列队者有食,无序者不得食也。”
这孩子没什么文化,可是有一颗热爱文化的心,平时特别喜欢拽文,即便在赤眉军这样的文化沙漠里,也经常说些“之乎者也”“呜呼矣哉”。此时在这全县最有文化的深井巷士绅面前,愈发文绉绉起来。
可世上的事大抵如此,人都是缺什么想要什么。你个文盲对着文化人讲文化,可文化人却跟你讲物质。
这些满腹诗书却饿得要命的文化人已等不及了,有的人已经断粮几天了,哪儿能不急呢?一个人大喊道:“只管啰嗦什么?再不盛粥,打断你的狗腿!”
另一人叫道:“理他作甚,我等只管自取!”
众人便向前拥着,抢着上前盛粥来吃,可是巷口狭窄,大家一挤,人都堆在一起,十分的混乱。
翟兴是个倔的,看着这些人着急,却偏不肯痛快地为大家盛粥来吃,只叫道:“诸位皆是圣人之门徒者也,熟读诗书也哉,岂不闻‘君子不争’?诸位列队即可食!”
他这慢慢吞吞咬文嚼字的样子,让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人们火冒三丈,几个年轻人撸起袖子向前挤,已不是想抢饭吃,而是想要上来揍他,反正粥已经熬好了,先揍人再吃饭也不迟。
忽听一人喝道:“尔等意欲何为?”
这一声并不高,但是却很有效果,拥挤的百姓纷纷向两边避让,有人喊道:“是郑深,郑夫子来了!”
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钻进人群,来到众人面前,说道:“陛下仁德,怜百姓无食,特使人赈济饥民,尔等不思感激,反欲殴打天使乎?”
翟兴本来有点害怕,听了这话,感觉有人撑腰了,顿时壮起胆子,叫道:“对,我是天使!咳,吾乃天使,不可殴打!”
郑深指着翟兴道:“小君子为吾等送食,今若殴之,明日可复得食乎?”
翟兴恨不得拿出小本本记上,文化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今天打了他,明天还想不想吃饭了?
这句话彻底灭了年轻人的火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粮食就没有揍人权。
郑深趁热打铁,“小君子所言不差,诸君皆读圣贤书,还记得温良恭俭让、孝悌友恭否?老夫当后食,请诸位乡邻列队,莫失了郑县士绅之体面,也莫要难为小君子。”
这话一出来,众人纷纷响应:“夫子说得对,排队,排队!”
“别挤,别挤,都有吃的挤什么?别给深井巷丢人了!”
慢慢地,拥挤的人群散开来,百姓们自发地排起了队,差点失控的秩序重新建立,几个牛吏都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为大家盛粥来吃。
看来郑深在此地颇有声望,而且也得说深井巷人也确实是有文化,素质很高,在要饿死的边缘还想着守规矩,比起两千年后动不动就插队的现代人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众人喝过了粥,个个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脸上有了血色,纷纷向翟兴等人道谢。
一个老婆婆涕泪并流,捉住翟兴的手不肯松开,好像对方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小君子,明天要来呀,你要是不来,婆婆就要饿死了!”她叫道。
张老丈已连喝了三碗,胡子上满是粥汤,他激动地道:“陛下,陛下真是仁德啊,昨日我就见他相貌不凡,观其言行,将来一定能成大器,若是得一位贤良女子为内助,则谋事必成,事半功倍,小君子,你可要告诉陛下,千万要记住,吾家三女皆贤良淑德……”
“知道了,知道了!”翟兴收拾了东西,落荒而逃。
少年们个个兴奋莫名,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帮助了别人,被人感激、视作救星。这种感觉非常舒服,好像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成了别人的倚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得重要。
不知不觉中,这些淳朴的少年已把赈灾救人当成了责任,他们想的是明天要如何做,怎么让更多的人能吃得上饭。
在皇帝的行宫里吃着饭,少年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只有牛马校尉刘侠卿满腹心事,连饭也吃不下,只看着那些半大小子一会儿的功夫就抢光了几只饭桶,心一抽一抽地在滴血。
尤其是那个饭量最大的王猛,每当他盛一碗饭,刘侠卿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王猛吃饭,不是吃的,而是倒的。碗送到嘴边,一仰脖,一碗饭倒进去,嘴巴动两下,咽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转眼间,已干掉了八碗干饭。
“陛下,是不是以后跟着你,天天能吃饱饭?”他盛了第九碗饭,忽然奇怪地向着刘侠卿道:“刘校尉,你是不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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