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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叫你找哥哥去!”章老先生见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又是一声叱喝,“听见了没有?”
章敬康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赶忙回应一声听到了,转身就往后面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想不对,父亲不是叫他去找哥哥的吗?他无奈地发出一声苦笑,又回头,忐忑不安地走进哥哥嫂嫂的那间大卧室。
嫂嫂不在,章敬业懒散地躺在大床上,双手作枕,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满脸倦容。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哥!”
章敬业听到他的声音,收回呆茫失神的视线,翻身坐起来望着他浅浅地一笑。
他鼓起勇气,低声地问:“爸爸说你找我。”
“啊!”章敬业像是才想起来,穿上拖鞋,跑到衣橱前面打开抽屉一阵乱翻。他一边翻寻一边唠唠叨叨地告诉他说:“是我想起了,前年我到日本考察,那边的厂商送给我一些小礼物,里头有几件毛衣衬衫,颜色太艳了,我穿不着。现在你做事了,正好给你穿。”
章敬康脸上现出了微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那颗心,总算四平八稳地定了下来。
“喏,就是这几件!”章敬业找到了,大声地嚷,顺手把一叠衣服递给敬康。
他双手捧着,低头看看,大概有两三件衬衣、一件毛背心和一件套头羊毛衫,那件羊毛衫是深红色的,在那一叠衣服里显得特别惹眼。
这些都是他急切需要的,他想穿这件毛衣上舞厅一定不会寒碜,于是他很高兴地向他哥哥道谢。
章敬业向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必言谢,与此同时他的眉头渐渐地皱起,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章敬康晓得他一定还有话说,于是直立不动地等在那里。
果然,章敬业坐回床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敬康,我今天碰到了刘课长。”
身体震了一震,一颗心又被晃晃荡荡地吊。刘课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哥哥最要好的朋友。他目前这个小差使,就是哥哥拜托刘课长玉成的。
“他说他很满意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章敬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他说他一直觉得你干现在这个职位的确太委屈。他很想把你提升一级,让你发挥更大的才能,为机关多做一点事情。”
原来是个好消息,章敬康非常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章敬业顿了一顿,带着点尴尬的表情又说,“这是刘课长说的,他正想提拔你,你在工作表现上偏偏走了样,从前你总是早到迟退。他说,现在你每天下午总是不等下班铃响就匆匆忙忙地提前溜走。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过,他希望你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因为他马上就要呈报上峰升你的级。”
章敬康的脸孔一下子涨成通红,他哥哥这样婉转地说,反而使他更感惭愧,他面红耳赤,满心惶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哥哥解释。
但他哥哥并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在章敬业的心目中,弟弟既已长大成人,他相信他可以运用理智处理一切,尤其他从小就懂得自爱自重,他把刘课长的话转述完毕,看看敬康的惶恐脸色,自己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于是他便蔼然地笑笑,兴致勃勃地建议他:“怎么样?你是不是回你房里去试试衣服?”
章敬康听了这句话,如逢大赦,他感激地凝望敬业一眼,默默地捧着那叠衣服往自己的房间走。
章老先生是标准旧派人物,他一向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因此敬康才能全无顾虑地吃了这顿晚饭。饭后他立即回房,把哥哥给他的衣服试了又试。他尝试用李幼文的观点来欣赏这几件东洋货,忽然想起今晚上舞厅的钱都还没有着落。他穿着那件鲜艳如血的红毛衫,坐在床沿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门帘一掀,陶清芬满脸含笑地走进来。看到了他的嫂嫂,章敬康紧绷的心弦霍然一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迎她。
“嗬,好漂亮!”陶清芬指指他身上的红毛衣,显得很高兴地说,“我早就跟你哥哥说过,把这几件衣裳给你穿,真是再配也没有了。”
章敬康知道哥哥的好意是出于嫂嫂的建议,他深心感激地说:“真要谢谢你啦,大嫂!”
“别这么说。”陶清芬摇头笑笑又打趣地说,“衣服是你哥哥送的,你把这笔账记我头上来,你不怕他光火?”
她话没说完就朗声地笑了起来,章敬康也陪着她笑。叔嫂二人笑了一阵,章敬康想到这正是开口借钱的好机会,他先止住笑低着头说:“大嫂,我今天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陶清芬居然也不追问他要到哪儿去,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嘛,可别回来得太晚。”
他无奈地一笑,又说:“大嫂,你能不能再借点钱给我?”
陶清芬怔了一怔,但却马上掩饰过去,恢复常态,没有让敬康发觉。她心想:敬康最近以来的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一定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正当的事情,公公不明白敬康的心事,丈夫以为敬康还是一个大孩子,但她这个兼有母责的长嫂,却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她一听到敬康羞羞涩涩地开口向她借钱,忙不迭地反问一句:“你要多少?”
章敬康想了想,一时没法说出他到底需要多少钱,只好艰涩地笑笑说:“你随便给我一点钱就是了。”说完,他又强调一句:“下个月发薪水,我会照数还给你。”
“你等着,”陶清芬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说,“我马上去替你拿。”
在舞厅门前,章敬康逡巡徘徊了很久。十点半左右,他怀揣着刚向嫂嫂借来的四张五十元大钞,昂首阔步地走进黑影幢幢的舞厅。
乐队正在奏着一支轻快的乐曲。他找了一个卡座,大班过来,他一开口便问:“彩虹总该来了吧?”
大班一想,这个人真是奇怪,进舞厅不像来找乐趣,倒像挑衅吵架。他不免有点戒心,措辞委婉。
“彩虹小姐刚刚来,她有客人带进场,还有许多台子等着她转,一时恐怕转不过来。”
“来了就行了,”章敬康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转过来。”
大班试探地问一声:“是不是先请一位小姐过来坐坐?”
“不必,”他断然拒绝,“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彩虹,我有点紧要事想跟她谈谈。”
“好嘛,”大班无可奈何地笑笑,“那么,请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转来。”
说完,他赶紧离去。他绕过舞池在另一张大台子上找到了彩虹,跟她唧唧咕咕地咬了一阵耳朵,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客人,问她该怎样应付。彩虹一听就晓得是章敬康来了,她轻轻咬着嘴唇,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关照那个大班说:
“你马上把我转过去,但是请你算准时间,半小时,三支曲子,到时候你就把我转走。”
“可是——”大班还在迟疑不定地望着她。
“不要紧的。”她露齿一笑解释着,“那是我以前的朋友,他只是很少上舞厅而已。”
五分钟以后,章敬康欣喜若狂地看到李幼文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定,李幼文劈头就说:“敬康,你对不起我,我说过不要你再到这儿来的。”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章敬康一声苦笑,“而且,我一连来了五次,直到今天才看到你。”
她脸上一红,搪塞着说:“我最近不大跳茶舞,因为白天我要照顾母亲。”
章敬康深情地凝望着她,一声柔呼发自肺腑:“幼文——”
“在这里还是叫我彩虹好。”她苦笑笑说,“还有,要有什么话,最好快一点说。因为时间有限,你应该早点回去。”
“为什么?”他抗议地叫,“我刚才跟大班说过了,我要跟你谈半个钟头的话。”
“我也告诉他我来坐半小时,”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可是你不懂,舞厅的时间跟外面不同,半小时,通常是指三支曲子,最多也不过十来分钟。”
他一急,高声地嚷:“那不是欺骗?”
她感慨地摇摇头说:“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知道这里不是好地方,”章敬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应该赶紧离开。”
“应该赶紧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加重语气给他强烈的暗示,“因为你在这里不仅浪费,而且还有严重的危机。”
“我不怕!”他骄傲地一挺胸,“我不怕任何危险,我已经下定决心帮你脱离这种罪恶生活。”
她凄然地一笑,无词以对,伸手朝他身上指指,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好漂亮的红毛衣,是不是你刚买的?”
“哥哥送的。”他不耐烦地回答,忽然有了灵感,他低头望望胸前的一片血红,“我穿这件衣服来看你,等于在向你显示我的心。”
她软弱无力地笑笑说:“这么红——”
“这么热!”他紧接着说,又忘情地闭上眼睛,“啊,彩虹,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来的心情。一想到你沉沦在这种地方,我就热血沸腾,悲愤激动,恨不得立刻跑来把你拉走。”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里怦然一动,但她随即就悲哀地浇熄了胸头萌起的一丝火苗。她感伤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支热门的舞曲奏完,有人大声地鼓掌。
“幼文,我还是要叫你这个名字,”章敬康真情流露地说,“我们都已经很成熟了,让我们别再这么幼稚地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在热烈地希望着赶快离开这里。所以这已经是一个无须争论的问题。当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有许多现实的困难必须一一解决。
“是的。”她不得不点头承认。
“那就成了。”他松了一口气,兴奋地搓着手说,“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所有的困难问题。”
“在一切困难问题之中最困难的一点是,”她语意深长地说,“我们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
“不会的,”他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谚语:‘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不回答,轻缓地摇着头,像在隐藏内心的凄怆与痛苦。
“我们一件件地谈。”他兴奋热烈地做着手势说,“首先,当然是经济问题啰——”
章敬康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片掌声,第二支舞曲结束了。他脸色一变,她无奈地望着他苦笑。
“只有三四分钟了。”李幼文一声长叹,“我们还能讨论什么问题?”
他紧张地问:“能不能够延长时间?”
她的回答是一阵摇头。
“我照付钟点费!”
“不要表现得这么慷慨。”她温婉地劝他,“因为你即使付钱也没有用,我在这儿是身不由己的,有更多的客人在等着我。”
这支舞曲似乎越奏越快,他喃喃地诅咒,急出了满头大汗。时机稍纵即逝,他把握时间匆促地对她说:
“那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我们继续讨论。”
“不!”她尖声地表示反对,“我决不准你再来,如果你不听话,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理你!”
“幼文!”
瞧着他近乎哀求的眼色,她心又软了,深深地叹口气说:“明天下午,三点半,在南京西路的天马咖啡室,我等你。”
“好极了!”章敬康大喜过望,一声欢呼,他急急地说,“我一定提前到那里,没等到你我不走。”
“可是,”李幼文远远地看到大班在人丛里挤过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章敬康愕然地问。
“你马上下楼,”她斩钉截铁地说,“回家。我不许你在这里,甚至于是在这附近一带流连。”
“幼文!”他恳求她,“我已经付过了跳舞的钱,让我留在这里,多看看你。”
“你答不答应?”她情急地一跺脚,“你要不答应,我就取消明天的约会!”
“好——”他老大不服气地拖长着尾音回答,大班刚走过来,他连忙起身离座,“我这就走。”
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轻松,守候了五天,今天不但见到了幼文的面,而且一番谈话里至少有了初步的收获,最起码李幼文承认她也在热切希望离开舞场。因此,章敬康认为他们在基本原则上立场是一致的。明天,他可以和她逐一讨论问题的细节——他相信所有的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电梯门一拉开,章敬康神色大变,脸白如纸,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正在涔涔地沁着冷汗,迈步走出电梯的时候,两条腿虚软地尽在发抖。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秦飞在此时此地出现,正足以说明李幼文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悲。
秦飞也在这一刹那看到了他,脸上掠过一阵惊异错愕的表情,但他迅速恢复原状,小眼薄唇又勾出他那惯有的阴险恶毒笑容。他穿一身笔挺的舍咪呢西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拦在章敬康的面前一站。
章敬康心底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同时他也感到深沉的悲哀:原来秦飞还在紧紧地纠缠李幼文,难怪她说话时有难言之隐,难怪她口口声声地说自新向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小章,”秦飞终于开口说了话,“咱们俩可真是久违啦。”
章敬康不屑于和他谈话,他傲然地斜视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嘿嘿嘿嘿!”秦飞声声冷笑,回头向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的爪牙说,“我看老幺最近老是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呐,原来是小章这小子回来了。”
章敬康决定不理睬他,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他相信秦飞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他挺胸直腰双手环抱,站在秦飞面前,宛如一尊庄严的石像。
“嘿嘿嘿嘿!”秦飞又是一串阴险的笑,他看着章敬康毫无惧色,趁此一笑自找台阶下场,他笑着向章敬康说,“咱们许久不见,应该好好叙叙,改天我请客,帖子送到您府上来,地址……”他恶意地给他暗示,“问李幼文就会知道的,是不是?”
章敬康气愤非常,脾气正要发作,秦飞早已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声声奸笑地跨进电梯。
他怕李幼文吃秦飞的亏,情绪激动地奔上楼梯,一直跑到三楼,心里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停住脚步,摇头苦笑,然后颓丧地返身下楼。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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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茶房,幽美而典雅,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从嵌在墙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来,给人一份舒适宁谧的感觉。章敬康在热带鱼箱后面找了一个隐蔽的座位,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热咖啡,看看手表,时间正好是三点。
女侍送咖啡来,顺便给他几份画报。他向她蔼然地笑笑,表示谢意,无聊地信手翻阅,忽然,有几张彩色图片和一篇简短的介绍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两页是专门介绍北婆罗洲(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的沙巴州的旧称——编者注)风光的,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拟一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课长还曾鼓励他说:计划如经上级批准,课长可能被派到那边去负责执行,他希望敬康去当他的助手。
于是,他立刻把这桩公事联想到李幼文身上,借此机会,结婚出国,自然而然地摆脱了秦飞的纠缠。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恳求爸爸和兄嫂帮一点忙。
越想越高兴,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绍文章看完,看完之后他有轻微怅惘的感觉,因为文章偏重当地风土的报道,并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资料。
但他这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那两页摊开,平平地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鞋声橐橐,他一抬头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长发松散开来,如云似雾地披在肩头肩后,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韵。
“准时吧?”她轻松愉悦地笑着说,一扫跟他在舞厅见面时那种仓皇紧张神情。章敬康连忙点头微笑表示承认。她风姿嫣然地坐下,拿起菜单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要杯柠檬水。
“跑急了,口很渴。”她向他解释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地问,“干吗这样尽望着我傻笑?”
“我觉得很快乐,”他坦白地说,“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从前的你,最起码有一半像。”
“那你是要我把长发剪掉,”她伶牙俐齿地说,“梳成清汤挂面,穿一身学生装,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一样,让你口口声声地叫我李小姐。”
他哈哈大笑,声震全厅,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因此她也陪着他笑。
两个人的笑声停了,这才发现扩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 miller的moonlight serande。多么熟悉的一支老曲子,前后左右,还有好几对茶客正在喁喁私语,她顽皮地向他吐吐舌头。
他这回笑时有点感伤意味,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俩之间的快乐,老是像台风里的大片灰云,来得突然,刹那间便飘逝无踪。
“幼文,”他正襟危坐,定定神,面容严肃地告诉她,“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飞。”
那片灰云在姣好的脸上闪开阴霾。她低沉地说:“我知道。”
“他——”章敬康愣了一下,看看她的脸色然后接下去说,“他也是到舞厅里去找你的?”
李幼文的声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她木然地说:“经常如此。”
“经常如此?”他大吃一惊,急急追问,“那么,他是每天都来接你回家的啰?”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扬,大眼睛瞪摄住他,含愠带恼地说:“你别给我瞎扯胡猜了!你以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率犀利,脸一红,急摇双手赶紧辩解说:“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有点不忍,伸手指着他脱口而出地说:“your cheeks wanted(你的面颊刚出卖了你——编者注).”
他的两颊更红了,淡淡地一笑,搭讪着说:“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
“职业要求,我不得不勤学苦练。”她故意装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动地说,“我们常常会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满意她这种态度,生气地叫声:“幼文!”
“别叫,别叫,”幼文向他扮个鬼脸,“人家都在看我们呐。”
他本来想说“让他们看好了”,考虑一下又忍住。他勉强地笑笑,继续跟她商议正经事。
“幼文,”他十分恳切地说,“你不要再开玩笑,现在让我们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她看他那股正经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吧,你叫我怎么面对现实?”
他牢牢地瞪着她,特别强调说:“脱离舞厅,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早已决定的大原则。”
她顽皮地扬着脸儿问:“你想怎样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画报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视的时候,章敬康稍微夸张一点地解释说:“最近我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国到北婆罗洲去。”
“那太好了!”她欢喜地回答,“你什么时候走,我一定到飞机场去送行。”
“幼文——”他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他用深切责备的口吻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要说得这么洒脱!”
“洒脱?”她轻狂地笑了一阵,然后又戏剧化地嗲声嗲气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夸奖我,像我这种下流的女人,居然还能洒脱得起来?”
“幼文,请你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了。”章敬康紧紧皱着眉头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罗洲工作。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一齐离开台湾。”
“到北婆罗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话,语调里带有几分讽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瘫痪在床上的妈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一上飞机,马上就到北婆罗洲了。”
“幼文,”他轻柔的一声低唤,“有什么困难,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说出来。”
“谢谢。”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脸庞满布着忧郁和凄凉,她蛾眉深锁,沉吟了半晌之后又说,“你这一番盛意,我总是十二万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须理智一点,认清事实,以免将来后悔莫及。我告诉你吧,”她停下来,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十分坚决地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远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爱的。”
“幼文!”
“你还是叫我彩虹的好。”她凄然摇着头,“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实告诉你,敬康,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分钟开始,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女孩。”
“不论你坏到什么地步,”章敬康神情严肃得像在起誓,“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海枯石烂,永爱不渝!”
李幼文悲怆地笑着,那份笑容,比哭泣还要难看。
“不是有人说过吗?爱情像是眼睛,”她强自镇定装着平静自然地说,“那里面决不容许飞进一粒砂子。”
“果真我们的爱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决地说,“我也会用炽热的爱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认他的热情是足以感动自己的。一年半的分离,她以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沦、知道她仍旧受着秦飞的威胁与挟持之后,还用尽心机、不畏危难地想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这一份爱的深挚与伟大,足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内心里的话,因为他目前就在做事实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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