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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任性与骄狂曾经使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任性与骄狂也给予她更多的教训与体验。最近几年,她像被卷在一团腥风毒雾里面,她所接触的都是一些丑陋、黑暗、污秽、邪恶的事物。她仿佛从未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从未接触一刻灿烂的阳光。她像一只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脏的角落匿迹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东西都不属于她,清新、纯洁、自由、爱情、哈哈大笑和放声痛哭,始终跟她有着不知多遥远的距离,甚至在她的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钥匙打开了她密布蛛网、尘封已久的心锁。坚强的信心,无比的热爱,阳光、空气、湛蓝的海水、松山机场、北婆罗洲,她对他怀有一份重见天日的感激。
但这一切都是办不到的,因为她是一只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属于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虑与抉择。他屏住呼吸地注视她脸上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心底涌起无限的希望,他认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出于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议和要求。然而,一分钟后,李幼文脸上浮漾的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粉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美梦——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在她脸上定住,措辞婉转地说,“但——”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痛苦万分地大声阻拦,粗暴的声音里蕴藏着绵绵无尽的悲哀。他突然双手掩面,手指神经质地在轻轻地痉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种呢喃不清的苍凉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我这一片真心!”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拒绝!”她急急地否认,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腕。在这一刹那之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温柔,“敬康,敬康,平静一点,让我们好好地谈话,让我们——”
她蓦然地一惊,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两手摊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湿漉漉的眼泪。
“敬康,”她的声音也满蕴着泪水,“怎么?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无声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轻呼,两手插到他一头乱发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激动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章敬康眼睑红肿,李幼文打开皮包取出小镜,轻轻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层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吧。”
“不!”李幼文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说,“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章敬康诧异地望着她。她已经激起了勇气,只还有些捉摸不定,为了闪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泪的时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说着她的心声:“我没有骗你,敬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说,你也知道,自从我参加了那个坑人的帮,我就开始失去了纯洁和自由意志。我所受过的种种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一个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请你让我接着说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机会这样说话。”
章敬康爱怜地望着她,鼓励地说:“幼文,你说,你说,我不再打扰你。”
“于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惭愧、惶恐,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是绝对不能结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再打扰我。”瞧见他肯定地点头承认,她又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一个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况我多少也还受过教育,你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憧憬挣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许许多多的顾忌。”
“什么苦衷,什么顾忌?”
“我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界,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害瘫痪症、行动不便的母亲,她不但要我养活,而且还要付出大笔大笔的医药费!”
“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了?”章敬康轻轻地一笑,“为什么你不想想,将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会养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阴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说:“还有——秦飞他们。”
“你可以马上脱离。”他冲动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到警察局去检举,台湾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权的地方,这种害群之马的太保流氓,早就该一网打尽了。”
“嘘——”李幼文神情紧张地叫他别说这种话,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以后,才再往下说,“这就是我必须顾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经碰到了秦飞,秦飞这个人是天生的坏蛋,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提起秦飞,章敬康不仅憎恨,而且满心轻蔑不屑,他从鼻子里迸出一声冷笑说:“你忘了我上次教训他的事。”
“无论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发生冲突,”李幼文非常诚恳地说,“你是什么人物,他是什么东西?和他计较,你划得来吗?何况,像他那样的小人,阴谋诡计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胜防呀!”
章敬康正想说什么,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说,“我早已完了,早已毁了,你赶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远大的好青年,社会、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为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冒险犯难?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当、个性相投的女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理想美满的家庭,过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两串热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哽咽地说着:“敬康,至于我,无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同情,更不要说什么爱不爱!”
说罢,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万箭穿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喉头哽塞得默默无语,手指轻柔地抚揉她的长发。
李幼文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她已经忍泪止哭,带着几近疯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心情激动地说:“好了,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这一颗心,我答应你,不管怎样我这颗心随时都在怀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体,我更是随时都可以奉献。可是——”她深深地叹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无泪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开皮包,一面忙着照镜子化妆,一面哀求着他说,“你口口声声地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他仍然无语。
“以后不要再到舞厅来找我。”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会写信来约你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错愕地看到她脸色大变。她那对秀丽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满孕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恐惧地凝视着天马茶房的入口处。他来不及问,眨眼间,她又装出一脸决绝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只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紧瞪着他大声地说:“好了!章先生,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从今以后,我不要再见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来拉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大发神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秦飞——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两手插在浅灰西裤口袋里,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门旁,堆着满脸阴险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热血上涌,章敬康忽然觉得头昏目眩,急切站起来时身体也显得摇摇摆摆。他右手使劲地撑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复,睁开眼睛,李幼文和秦飞全都不见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街上,街头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脚来四处探望,哪里找得到他们的影踪。
他颓然地一声长叹,没入人潮里面。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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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寮,淡水河畔,越过辽阔的沙洲和浅流,大概就是西门町对岸一带,红尘十丈,烟雾缭绕。章敬康按照幼文信里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来,穿越几畦稻田,绕过一丛矮树,果然看见了他们约会的地点——临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阳之地。
他由衷感叹李幼文用心良苦、计划周密,竟在大台北这繁华都市中找到这么一处幽僻而阒静的地方。这一小片平地距离公路不远,但由于那一排矮树的严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绝对不会看到或是想到这儿还有河滨一角,绿茵茵的草地,原来是三尺来高的河堤,堤边小立,可以俯视淡江的滚滚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点五十分,距离李幼文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铺在草地上,两手抱膝,悠闲地坐着。西方天际夕阳渐沉,姹紫嫣红,彩霞绚烂夺目,大地洒着一片金光,中兴桥像一道长虹,台北大桥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湾角捉着迷藏——大台北的高楼大厦,缩小得像是模型。
轻风夹着禾香吹来,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兴奋过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挤车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几乎一扫而空。
“能在这儿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面对着满眼繁华的台北,独享清风明月,真可以忘记人间一切的忧愁烦恼。”
但是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隐居在这个风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吗?他失声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经病啦!”
李幼文莺声呖呖,发自矮树丛里,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一回头,看见她手牵裙角,露出两截雪白丰腴的小腿,摇摇摆摆地从那条羊肠小径走下来。他心头一喜,连忙赶过去搀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难走。”她气喘吁吁,汗光点点,细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铺好了的那块手帕上,仰起脸儿问,“刚才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笑。”
“没什么。”他往她身旁一坐,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他望着她笑笑说,“我正在想,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欢这里的风景,要是能够在这儿结个草庐长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国吗,怎么又想到这儿来做隐士呢?”
“啊,对了,幼文,”他的脸色渐渐地转为端庄,“我这几天不断地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草拟的那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已经批准了。课长告诉我,他决定派我担任他的随员,下个月我们可能成行。”
“恭喜!”她艰涩地一笑,“这是你前程万里的第一步,我希望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发展你的抱负。”
章敬康发出一声苦笑,他眼睛俯视着地面说:“可是,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先决问题必须解决——”
她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又要旧话重提了,于是她赶紧打断他的话,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
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不能再来找我了。”她的神态显示出事态相当严重,她皱眉蹙额、语调急促地说,“你应该晓得,秦飞那个帮发展得很快,到处都有他的爪牙,比方说舞厅里面有他的小兄弟。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自从那次你在电梯口碰到秦飞,他便已派人盯我的梢,天马茶房那一回不是很好的教训吗?那一天要不是我随机应变,一眼看到他马上改口,说什么‘我以后不要再见你’的话,然后跟他再三解释,我答应和你见面是为了做一次最后的谈判,向你声明我们从此断绝一切往来。他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了你,否则的话,恐怕我跟你早就吃了大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神情严重焦灼而紧张,她以为章敬康听了她的话也会忧形于色。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虽然一直都在仔细认真地听她讲,然而听后全无反应,面容照旧平静自然,不动声色。
李幼文怕他不相信,心里更着急了。她满脸焦虑地再补充说:“我好容易把他骗过去,你偏又接二连三地到舞厅来找我,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他已经采取行动,头一步他用尽方法阻止我们见面。你一到舞厅,他的爪牙马上就会到我坐的台上,假说请我转台,实际上是挟持我溜进休息室,直到你离开了,才放我出来坐台子。你打电话进来,他们早已关照柜台上,一听到你的电话就回绝,说我不在。”
章敬康脸上反而有着沾沾自喜的神情。他点头微笑说:“我早就料到,一定是秦飞在里头搞鬼,要不然,怎么会一连六七天都找不到你。”
“昨天,”她低下头,长长地吁一口气,脸色忧郁沉重地说,“秦飞正式向我发出了警告。”
章敬康耸耸肩,轻松地一笑,悠闲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李幼文脸上显出恐怖的神情,“如果他再发现我们在一起,他发誓非跟你动刀子不可。”
章敬康听了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
“敬康!”她高声地叫他,声调里有责备的意味。
“假使有机会,你尽管可以转告他,”章敬康挺了挺胸脯正色地说,“我章某人跟他早就交过手了,他什么时候有兴趣跟我较量较量,一对一,我随时奉陪!”
“敬康!”她喊他一声,十分感慨地往下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的话?像我这么一个堕落了又堕落的女孩子,有哪一点值得你爱?有哪一点值得你冒险?有哪一点值得你牺牲?”她越说情绪越亢奋,越说越激愤,“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觉得我可爱,觉得需要我,你又怎么犯得上跟秦飞那种太保流氓去逞狠斗勇,用命来拼。他是什么东西?社会的败类。你是什么人物?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学识渊博的大学生!古人不是说吗?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你懂得吗?敬康。”她激动得歇斯底里地狂喊:“不配!不配!不配!我不配被你爱,秦飞更不配跟你拼!”
嚷过,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哇的一声,突然身子一歪,哭倒在章敬康的怀里。
他紧搂住她,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背,一缕深情袅袅地从心底升起。他凑近她的耳边,吹拂着阵阵的春风,柔声地安慰她:
“幼文,幼文!别哭,别哭!”
她继续伤心委屈地哭着。
“这许多天以来,我一直都在认真严肃地考虑每一件事,同时也在认真严肃地处理每一件事。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也有我的计划和步骤。”
李幼文终于停止哀哭,右颊紧贴着他的前胸,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
“我当然不会去跟秦飞逞勇斗狠,拿命去拼。”他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的,我应该懂得秦飞不配和我拼,像他这样的太保、流氓,法律会制裁他的。”
李幼文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惊愕地望着他问:“敬康,你——”
“我的计划,分为两部分,而且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充满自信地说,“一两个月以内我就要到北婆罗洲去。当然,以我这么一个小职员,我没有理由带眷出国,所以,我决定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行出发。”
她轻轻地一声长吁,像吐出了不尽的惶恐与忧虑,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我必须先给你做一番妥善的安排。”他一句话粉碎了她刚兴起的希望。他没有看到她迅即变为沮丧的面色,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懂得这一层道理,秦飞不除,你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所以这几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在搜集他们这一帮人的犯法证据,我准备在最短时间之内,向治安机关提出检举。”
李幼文一听这话,吓得魂飞天外,她周身沁出冷汗,绝望似的尖声大叫:“敬康!”
“你别紧张。”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很有把握,放低声音轻轻问她,“记得赵警官吗?”
她惊骇欲绝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透过秦有守他们的关系,又去找到了他。”章敬康为使李幼文放心,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一切经过,“赵警官说,他对这一帮人早就注意了,可是,因为秦飞他们很狡狯,他虽然登记有案,但他平常并不怎么公开闹事,即使闯过一些小祸,他也能想尽方法掩饰过去,所以警方始终找不到借口逮捕他。我自告奋勇地志愿担任搜集罪证的工作,经过几天的奔波努力,明察暗访,我相信我已握有足够的罪证,不过——”他停住,眼睛在搜索幼文脸上的表情,他依然沉着有力地说,“我需要一个证人。幼文。”他热情地盯着她:“我希望你为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社会,能够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就在今天,我陪你到刑警队去。就在今天,我会要求赵警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秦飞那一帮人一网打尽,彻底解决一切问题,同时也替社会除了大害。然后,我想办法接你到国外去。”
“不不不!”李幼文双手掩面,放声哭着。她在哭泣中挣出一连串的尖叫,“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太天真!你想得太单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幼文!”他喊她,心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慷慨激昂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你明知道秦飞他们给你带来了无穷的罪恶和巨大的痛苦,你!你!你为他们所受的罪还不够吗?你为他们所受的屈辱和迫害还不深吗?你怎么不能拿出勇气来,让法律和正义帮助你,粉碎所有的罪恶,消灭这许多魔鬼!”
“不不不!”李幼文还在凄厉地悲呼,“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幼文!”章敬康的声调和缓了些,他柔声地激励她,“你知道一句名言吗?自助者天助!一个人如果想在沉沦中获救,她必须鼓起自救自拔的勇气。现在,正是你获救的大好时机,假使你竟轻轻地放过,那不是你的无能,而正是你的无知!”
“无能,无知!”她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她渐渐止住哭泣,抬起那张满布泪痕的脸,抽抽噎噎地向他说:“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所想的,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章敬康一脸坚毅果决的神情,他像是在宣誓,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办到!”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是李幼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她觉得必须跟他说明利害,同时也让他了解自己内心的苦衷。
“敬康,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不跟你说实话了。”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的泪,力持镇静地向他说,“秦飞那个帮里是个什么情形,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细讲。不过,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确实早有决心离开他们,但是我不能够,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譬如说,一年半前我到高雄去做事,实际上我就是准备脱离他们的,然而,最后我还是回到台北来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右手使劲一挥说,“上次你是单枪匹马,你是孤军奋斗,而这一次你有我、警方、法律作为你的后盾,你要跟他们正面战斗,你要一举消灭他们!”
“结果仍旧是一样的。”她凄凉地笑笑,“无效的挣扎,白白的牺牲!”
他用力地摇着头,加强语气告诉她说:“我保证不会!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便在全心全力地保护你!”
“你不能每一分钟都在我的身边。”她说。
“赵警官说过,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粉碎这个罪恶组织,警方会长期保障你的安全!”
“那是不可能的。”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万分地说,“你们不懂帮里的组织,西门町到处都有他们的爪牙,警察局不可能在短期间里把他们一网打尽,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会对我施以残酷的报复!”
“政府、社会、警察的力量不比他们更大?你居然相信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流氓,竟能跟强大的治安机关对抗?”
她长叹一声,语意深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真不懂,”章敬康急躁地说,“你为什么把他们的力量估计得那么高,你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他们?”
“那很简单。”她抬头苦笑,长发向肩后倾泻,“因为我在他们的帮里,同时,我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的苦头!”
“幼文!”他失望极了,惋惜地一声长叹。
“还有,”她心里很难过,怯懦地瞟他一眼说,“我那个瘫痪在床上不能走动的母亲。”
章敬康惊愕万分地问她:“你是说,如果你检举了他们,他们会向你母亲报复?”
“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不相信,这批家伙会这么没有人性,”他愤慨地说,“会去向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病老太太下毒手!”
“他们早就威胁过我好多次了。”李幼文又伤心地抽搐,“他们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我不忍心让辛苦一生的母亲为我牺牲、受罪,因此他们要挟我,说是一旦我有了异心,他们立刻杀死我的母亲!”
“简直是禽兽!畜生!”章敬康咬牙切齿地骂,停一歇,他又委婉地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会请求赵警官连带保护你母亲。”
“不行,不行,”李幼文坚决地说,“不但我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许你这么做。敬康,你要明白,你这样子做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如果给秦飞他们听到一点风声,他们一定会暗害你!”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秘密,我和赵警官约好了,在没有采取具体行动之前,除了你、我、他,我们决不会给第四个人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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