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进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深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做法,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伤心事?”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乱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诗,题目叫作《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钉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栏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纱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纱住了手,剔一剔银 中的灯芯,“卜”的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式,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口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辞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嘡、嘡、嘡”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在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嬉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噢!”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煞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口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样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时常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终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当初我做的媒,答应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说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风风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这话?你母亲可是撒手丢下你了,别让那活着的也丢下了你!”
一番话勾起小玉的死别生离之痛,呜呜咽咽地,越哭越觉得委屈。
“怎么了?”鲍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玉忍泪吞声相答。
“他不说,你该问他!我是见证。”
“我——”小玉再一次号啕大哭,“我好悔!”
“悔?”鲍十一娘倒诧异了,“莫非后悔不该托我替你做这个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泪眼,“我只悔不该拖延着。现在,现在身份更差得远了!”
鲍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纱在旁边说了话,“你该听十一娘的劝,有话该跟十郎早说——今晚就说。”
这晚上李益回来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说正经话的好时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块垒,下了迟疑已久的决心,而说话的态度也是平静的。照旧铺床,照旧叠被,照旧晚妆——只是更着意修饰,一身缟素、窄瘦腰肢,脸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熏风,仿佛洛水之滨的凌波仙子。
这把李益看傻了!算来平康佳丽,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说。
“十郎!”小玉回头凝视着他,“我有话说。”
“是,是!夫人。”
“从今后再休提‘夫人’两字……”
“何来此言?”李益打断她的话问。
“十郎,你得平心静气听我说,否则,你我明天再谈。”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说,我不打岔。”
“我彻头彻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户,徐徐说道,“以你的门第、才华、声名,定有高门大族愿结婚姻。而况你此一去,上有白发太夫人,内无主持中馈的冢妇,自然得要办了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谓‘誓约’,只是空话。但是我另外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你尽管说。”李益不知是惊是喜,声音中略带迷惘,“你先说了再谈。”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时间可以给我。”小玉慢慢激动了,“我拿一生来换你的七年。到你三十岁,尽管另选高门名媛,我……”她握着长长的发丝又说:“那时我剪了这把头发,给你留个纪念。从此黄卷青灯,了我残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看她说得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委婉,那盈盈欲涕、万千幽怨齐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的誓约,也想起了她两年来所给他的无数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动、不惭愧!
“小玉!”他流着眼泪叫道,“我跟你的誓约,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会三心二意的。至迟到桂子香时,我一定来接你——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你?”小玉困惑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不必说什么。你只把我的话摆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过去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发和后颈。她畏缩地仰起了脸,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见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泪水,像草间晞露似的在朝阳影里闪耀着。
“那么,八月里来了没有呢?”老何问浣纱。
“鬼影子都不见!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比畜类都不如!”浣纱破口大骂,“最丧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经看穿了,他还要骗她一骗。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经说了,那誓约不过是空话,他偏还要那样拿死来赌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颗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让他骗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没有去打听一下?”
“怎么没有打听?”侯景先接口说,“姓李的那家伙,先说回洛阳省亲;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听,说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年底到郑县去打听,那家伙避而不见;之后,小玉又托人带信给他,连个回信都没有。”
“既然如此,小玉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颗白发皤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求神问卦,烧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场大病,到现在没有好。生了病,还在东托人,西送礼,想拜托那家伙的亲戚朋友,通个消息。可是谁理她?只有个姓崔的——李益的表兄,还好,有时候有姓李的信息。不过,也是画饼充饥,当不了事。”
“唉!”老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浣纱,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实话实说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带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钗,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卖得了很好的价钱——一百二十贯,合十二万钱。
半年来,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刚吃了药,精神稍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经”,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长安候选了三年,还没有选上一个官儿,境况十分清苦。
“浣纱,”小玉微微喘息着说,“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还在西市的质4里。你……你送一万钱去给他。”
自顾不暇,还拿艰难得来的钱,大把送人。浣纱心里有气,便故意不理她。
“浣纱,浣纱……”
“知道了!”浣纱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崔郎是好人。我……我还指望着他为我帮忙。好妹妹,你算是体恤我——去一趟,说哪天空了,来看看我,我有话说。”
看着她那隐在旧罗被下面,瘦得几乎显不出来的身子,和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还有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眼,浣纱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纱!”崔允明托着一个开元钱在手里,容颜惨淡地说,“这一文钱,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钱,可又没有办法不用。我常常有个痴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开元年间。”
“只有巴望来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纱敛一敛笑容,又说,“开元年间的日子好过?”
“当然好过,太好过了。像我这样一名‘明经’,何愁没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顿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别人都厌弃那负心汉,小玉却还念兹在兹,这片痴情,简直痴得可怕。
浣纱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遗留给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现在已所剩无几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尽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医服药,祷告神灵,求巫作法,统统无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药:一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摆在她面前。
而这味药是比人形的何首乌,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难寻觅的。谁也没有见过样子像人的何首乌,更没有见过如白胖娃娃、会跑会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没有那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浣纱一下子想通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说你家小娘子?”
浣纱点一点头,凝神静虑抓住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念,反复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错了!”浣纱的声音像个经历过沧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经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会再来了,永远不理她了,却还是编出许多说辞来骗她,悬着那游丝一线似的希望,吊着她的脖子看她死。这……这连崔郎你也有错处!”
崔允明不防浣纱能说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话来,红了脸,嗫嚅着承认:“你……你说得不错。”
“那么,我有个主意,说出来请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让小娘子死了那条心!”
“嗯,嗯!”崔允明点头说道,“这不失为破釜沉舟之计。你再说,要有怎样一封信,才能让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说得决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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