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发了赏,交出一张谢帖,款称“忝眷姻愚弟”,不用姓名,用郑氏的郡名“荥阳”代替,帖长一尺,字大如拳,那派头真是惊人。
送回礼越发使得京城里倾巷来观。执事的五百多人,个个簪花披红,抬着五光十色的礼物,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导引之下招摇过市,比迎神赛会还好看。
事情完了,沈老太太来讨媒礼。徐太太送她二百两银子,嫌少;又送她四匹上好贡缎,还是嫌少;最后加送一对宝石簪子,才博得她破颜一笑。
过了几天,沈老太太又来了,说郑皇亲拨出五万两银子替赛姑办嫁妆,特意交代:“什么都是要最好的。”所以到陕甘采办皮货,广东采办翡翠,辽东采办珍珠,绸缎自然是要杭州的。她的儿子已领了四千两银子,动身到浙江去采办了。
徐太太当然深信不疑,而沈老太太却就此绝迹了。
“怎么回事?”徐太太跟她儿子说,“一个多月,人面不见!”
“是啊!”徐仲奇也奇怪,“有时候我从凉台上望下去,沈家一个人都没有。”
“那不好!你怎不早说?”徐太太大惊,亲自赶到沈家去敲门。
敲了半天敲不开,知道坏了大事,徐太太急得要哭。
“娘,娘,你不要急。”徐仲奇少不更事,更不识人情险巇,所以还不大在意,“等我托人到郑皇亲家去打听一下看。”
托人去打听,哪里有什么“沈监生”其人!赛姑倒是有的,最近正在跟武定侯郭家议亲。
听得这番回报,徐家母子恍如当头一个霹雳,震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就不懂了!”徐仲奇取出那张字大如拳的回帖来看,“这难道是假的?东门别墅,仆从如云,声势烜赫,难道也是假的?”
可不是假的?到东门一看,那所“别墅”倒在那里,却是双扇紧闭,阶前石缝里长出青草来了。
“这,这不是郑皇亲家的别墅吗?”徐仲奇结结巴巴地问那里的邻人。
“什么郑皇亲的别墅?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么,”徐仲奇又问,“这家人家姓啥?”
“这是王阁老的宅子。”那人答道,“王阁老家败落了,就剩下一个寡媳,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就靠这所房子过日子。哪家要办喜事,或者请客,可以租它,论日计算,五两银子一天。”
徐仲奇到这时候才算一场春梦醒了过来。母子俩相对而泣,骂声不绝,思量报官,却又因为事无佐证,反倒落个话柄,只好忍了又忍,自认倒霉。
又过了个把月,徐仲奇接到他的长兄从扬州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
沈君自京师南来,知弟因补官之需,欲移兄五百金,恐我见却,特将先人所遗“双狮衔环”作为信物。同胞弟兄,乃作如是计较耶?
扬郡连年歉收,兄手头亦甚拮据,推吾弟补官大事,兄亦何敢推辞。因留沈君三日,鬻负郭田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为镇家之宝,先人数世珍藏,不轻与人。望弟珍惜!嗣后不可轻以托人。千万!千万!
看完信,徐仲奇几乎昏厥。徐太太倒是受了个教训,对她儿子这样说:“只为我一时昏迷,吃这么大一个亏!京城无奇不有,不是老实人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我们母子走吧!”
于是徐太太凑了一千两银子,托人到吏部文选司去打点。徐仲奇补了山东的一个“通判”,举家出京。苦主一走,乐户中有共同行骗的人,才敢透露真相:主谋的是个乐户骆二娘,假赛姑就是名妓罗小凤,扮郑夫人的是罗小凤的嫂子,也是风尘出身的罗二娘。此外沈老太太、沈瑀都是一党,名为“连手”,等而下之那一班苍头轿夫,也有个名堂,叫作“帮闹”。
骆二娘、罗小凤等常被传到郑皇亲府去承应差使,所以贵人体态言行,举止习性,无不熟悉。但是,“徐郑联姻”轰动京师,这个消息,不会不传入郑皇亲府,何以不见郑皇亲派人干涉追究,却成了不可究诘的谜了!
远飞
一下马,陈锡元就觉得眼睛一亮,于是,双眼便盯在那个方向,再也不愿移转。双脚却还在向前走,一直走到吴家门口才停住。
这是不调和的景象,也是使人讶异而可惜的景象,有着那样一头如乌云、如玄缎的头发的妇人,在亲操井臼——是那样一双圆润如羊脂玉的皓腕,竟浸在灰黑的皂荚水中,搓洗旧布衣衫。陈锡元痛心地在想:这真叫暴殄天物!应该——
应该华堂安居,婢仆侍奉,珠围翠绕,香花供养,才不辱没了她的云鬓玉腕!他忽然转念,也许,苍天有意作弄,生下她这一段绝世的风流体态,却又给了她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念转及此,怅然若失。但愿是自己荒唐的猜测!他很想绕到正面去看个清楚,已经举足,却又踌躇,想了又想,终于作罢,他怕真的看见了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那就未免无趣了!
于是,他转身去叩吴家的门——吴家主人叫吴子宁,是他在盐厂的同事,常有往来。这天却是有事来访,不想扑个空。
“爹到邵伯那儿去了,要晚上才回来。”吴子宁十五岁的儿子,彬彬有礼地接待,“陈老伯请进来坐一坐,吃杯茶再走。”
“不必了。”陈锡元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头望了一下,同时摇着手说,“我过一天再来;或者明天上午,请你爹到我那里来一趟。”
一面搭话,一面双眼又飘了过去,这一看看到了正面,只见她的脸正映着阳光,又红又白,丰腴得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叫陈锡元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谈完了正事,陈锡元忍不住有句话要问。
“子宁兄,”他说,“府上西邻,一直空着,如今住的什么人?”
“刚搬来的新邻,来历不大清楚。”
“远亲不如近邻,难道没有往来?”
“自然有往来的。”
“那么,”陈锡元紧接着问,“怎么说是不明来历?”
“来历是听她自己说的,不知真假。”吴子宁说道,“那家人家姓冯,她丈夫行二,我们叫她冯二娘。说是京里的人,投亲不遇,暂时住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小名小哥。母子以外,还有个老人家,六十多岁了,说是她的干爹。”
“丈夫呢?”
“是寡妇。”
“寡妇?”陈锡元睁大了眼问,“又是寡妇,投亲又不遇,那么靠什么为生呢?”
“咦,”吴子宁眨着眼,带着些诡秘的笑容,“你倒很关切她。”
陈锡元有些不好意思,有意绷着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如此,你倒可以做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冯二娘来托我,说要叫小哥来跟我学生意。我没有空来教他,婉言辞谢了她。以后她又来托我,说是最好让小哥拜个干爹,好教养他成人。冯二娘自己没有什么条件,完全是为了替儿子寻个出路。你一个老光棍,境况又宽裕,何不收了小哥做干儿?在他,无父有父;在你,无子有子。岂不两全其美。”
“儿子要自己生的才值钱。而况,父代母职,诸多不便,除非——”陈锡元强笑了一下,不说下去了。
“除非怎么样?你说出来商量。”
“除非有人替我主持中馈。”
“噢——”吴子宁拉长了声音说,“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接着,他正一正脸色劝道:“照说,你四十不娶,可以不娶,要娶也得娶个规规矩矩、能够勤俭持家的。那冯二娘正在虎狼之年,又是那样的颜色,只怕娶之非福。”
这就是话不投机了,陈锡元不作声。吴子宁当然亦不便再说,告辞回家,将陈锡元的念头,当笑话讲了给他妻子听。
过了几天,冯二娘又来了。吴子宁不在家,由吴太太接待,谈到小哥的出路,做娘的很着急。她说她自己靠十指刺绣为生,无法管束孩子,小哥整日在外闲荡,长此以往,必趋下流,如何得了?
为了安慰她,吴太大便说:“机会倒是有一个,不知道成不成!”
听说有机会,冯二娘喜不迭地问:“吴太太,你说的是哪一家?”
“是我家相公的同事,姓陈,今年四十多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为此,收养你家小哥有点为难。”
“怎样为难呢?”冯二娘有些不解。
吴太太说:“十岁的孩子,总还要有个娘照料。陈相公一个人,不是不方便吗?所以——”她笑笑不说下去了。
冯二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一双长长的睫毛不断闪动,看样子是意会到了她那未曾说出来的一些话。
“我想,”冯二娘终于抬头问道,“那位陈相公,虽不曾娶太太,家里总也有丫头老妈子服侍?”
“只有一个老底下人替他做饭。”吴太太说,“这位陈相公我也弄不懂他,手里总有一两千银子,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没有太太自然也没有儿女,有了钱不知有啥用处。”
“何至于如此?”冯二娘变成闲谈的神气,“这位陈相公,想来脾气很怪。”
“脾气倒不怪,就是悭啬,一钱如命!徽州人会打算,也不像他那样子。”
“怎么,不是扬州人?”
“不是!他只不过有个表兄是本地人。”由此,吴太太便谈起陈锡元的来历。
陈锡元的表兄名叫赵昌祺,是扬州的盐商,也开着当馆。当馆朝奉是徽州人的专业,赵昌祺便将陈锡元找了来,在他们所开的“元昌典当”管账。
陈锡元很诚实,也很能干,于是当赵昌祺的盐厂司事卷款潜逃以后,便将他调到盐厂去管事,负责向领了本钱去煮盐的“灶户”收盐。这个职司比高坐堂皇的典当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优厚,不到三年就积储了上千两银子。
有一年的天气特好,海边上出的“晒盐”多得无法运销,而贩卖私盐又是犯法的勾当,只有堆在那里不管,价贱如泥。吴子宁认为大可收买,蚀本无几,要赚却能大获其利,譬如赌钱,不妨碰碰运气,劝陈锡元联手来做这笔生意。
本轻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于是每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盐,待价而沽。说也奇怪,就在他们那票盐刚进了仓,天气大变,飓风狂吹,豪雨不止,海滨一带漂没的盐田,不知多少。
这一场意外的灾变,替陈锡元与吴子宁带来意外的好运。盐价一夕之间大涨特涨,每人赚了八百两银子。
陈锡元的来历是表明了,但吴太太却不再提起小哥的事。冯二娘也不问,只探明了陈锡元在城里的住址,告辞而去。
冯二娘回到家立刻动手,开单子买办食料,整整费了两天的工夫,才制成四样菜四样点心。雇个人挑了食盒,由她的干爹李老,带着小哥一起进城去拜访陈锡元。
这是很突兀的事,但陈锡元很快地就接受了突兀的事实,意识到这是一个必须紧紧掌握的机会。
因此,当李老叙明来意,说由于吴家的机缘,愿意将小哥拜在陈锡元膝下时,他口中连称“不敢当”,而在行止上却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礼。
从这天起,小哥就住在陈家。他不但聪明伶俐,而且勤俭谨慎。陈锡元喜出望外,每次听到他喊“爹”时,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满足的感觉;但夜静更深,回想着小哥喊“爹”的声音,却也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的感觉,不知哪一天才能听到小哥“爹娘”并称?
半个月以后,小哥想娘了,陈锡元便亲自送他回家,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冯二娘的颜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还听话吧?”李老摸着小哥的头问陈锡元。
“好听话。”陈锡元一半实情、一半讨好地说,“我带他各处应酬,真正是人见人爱,个个夸奖。”
“孩子别宠坏了。他娘说过,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尽管拿鸡毛掸子打,他娘绝不心疼。”
“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陈锡元说,“请老人家告诉二娘,在我那里,决不会委屈孩子,请她放心。”
“是了。让他在家里住个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携着小哥到陈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来,就显得神态有异,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缺乏自信。陈锡元自然奇怪,正想开口动问,李老却终于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来好像无理,细细想去,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不然,两伤!不管它了,我先说来你听。”
说了这段开场白,李老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子往后一仰,悠闲地喝着茶,不往下说,却似乎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陈锡元忍不住催促,“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老点点头,用说故事的神态问道:“宫里司礼太监,有位叫李智广的,你听说过没有?”
“李智广,李智广,好熟的名字!”陈锡元搔头攒眉,苦苦思索,突然间想起来了,扬脸高声,“是当过南京镇守的那位李公公吗?”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后来调到京里,当司礼太监,快要‘秉笔’了。当到秉笔司礼监,就跟宰相一样——现在,也是跟几位‘阁老’平起平坐。这李智广,”李老平静地说,“就是舍侄。”
原来此老来头不小,陈锡元顿时肃然起敬地应一声:“是!”
“舍侄是我抚养大的,名为叔侄,实同父子。只为我这个干女儿,家庭不如意,这说来话长,将来听她自己告诉你。总之,她一定要离开伤心之地,只身远出,大家苦劝劝不住她,只好我陪着她南下。至今三个月,舍侄已专人送来好几封信,催我回京。为这件事,我好几夜都睡不着。”
“是的。”陈锡元说,“回去不好,不回去也不好,真是有点为难。”
“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女儿就只有小哥一个儿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单影只,万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归家养母,又辜负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伤了你的心,都不是好办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儿嫁给你,你住到我女儿家去,替她主持门户。这样一来,小哥离母而仍旧有母,你无妻而得妻,我女儿终身亦有倚靠。一举数得,所谓‘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你想,我的打算错不错?”
岂但不错,在陈锡元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乐得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像个白痴的模样。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谨遵台命。不过,”陈锡元问至最关切的事,“谁来主婚呢?”
李老将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说,“虽说她姓冯,我姓李,到底是我的干女儿。再说一句狂话,有我家司礼在,谁敢怎么样?来,来,取笔砚来。”
“是!”
陈锡元忙不迭地取来笔、砚,找来一张红笺。李老亲自写好冯二娘的生辰八字,双手捧了过去。
“我女儿的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是!”陈锡元双手接过,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见血诚,“您老请放心,若是我亏待了令爱,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为人至诚,得你这么一个干女婿,不枉我一番长途跋涉。”
“干爹,”陈锡元改了口,嗫嚅着说,“有件事想跟干爹请示,这聘金——”
“笑话!”李老大声打断,“谈什么聘金?说句难听的话,你是人财两得。”
再醮之妇,不愿铺张,挑了个好日子,陈锡元搬到了冯二娘那里,就像招赘似的。自然也请了一桌客,自然也请了吴子宁。由于不成个格局,也不明白内幕,贺客都不敢多讲话,所以这席喜筵,草草终场,连个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陈锡元却不在乎,一进洞房,目眩神迷,但见床帐衾褥,色色精致,真想不到亲操井臼如贫妇的冯二娘,竟还有这样讲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惭形秽,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相公!”冯二娘倒很大方。
“我实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说这些话?”冯二娘低下头去,声音也轻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过寡的。”
“不嫌,不嫌。”陈锡元说,“孙子王八蛋才有那种想法。”
这又何须急得发誓?冯二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陈锡元色授魂与,胆也大了,一把抱住冯二娘,隔着软缎的夹袄,便在她那丰腴的胸脯上,乱摸乱摸的……
陈锡元“移舟泊岸”到冯家,赵昌祺根本不知道,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问,“锡元是怎么搞的?这几天灶户要开灶了,该当如何办法,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
“陈锡元没有在盐厂。”管家赵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为什么?”
“老爷怕还不晓得。陈先生搭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寡妇,住在一起。”
“有这样事!”赵昌祺诧异,“他手里也有几两银子,为什么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妇,又是不知来历,这不太荒唐了吗?你去找他来。”
用不着赵昌祺派人去找,陈锡元自己报到了。他是听了冯二娘的话,来提取存在赵昌祺典当的银子。
“盐厂的事,我知道,我明天就去料理。不过,表哥——”他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存在典当里的款子,我想提出来,自己做点生意。”
赵昌祺见多识广,便知陈锡元这个主意来自床头。不过钱是人家的,自己不便不付,只这样答复他说:“款子你要提就提了去。不过,你也该想想,这辛辛苦苦的一笔积蓄,来之不易,存在典当里,利息虽薄,总是稳当的。拿去做生意,有赚有蚀,一旦泡了汤,悔之不及。”
“是!表哥说得是。”陈锡元答道,“我当然格外小心。”
于是赵昌祺唤了典当里的朝奉来结账,本利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多两银子。赵昌祺如数付了现银,还附带送了他一个新麻袋,派典当里的两名小徒弟挑了,送到冯二娘家。
冯二娘数都不数,将银子往钱柜里一倒,上了锁,拿钥匙交给陈锡元。
陈锡元无可无不可地将钥匙收下来,心里有好些话要跟冯二娘说,但她却忙着替他料理膳食,一时不容他开口。直到晚饭以后,收拾厨下,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夫妇”俩方有灯下共话的机会。
“我听你的话,存款是收了回来。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做得有点欠考虑。为钱,得罪了亲戚。”
“怎么?”冯二娘问,“莫非你表兄不肯给你?”
“那不会的。只是有点不大高兴而已。”
“换我也是一样。”冯二娘若无其事地说,“钱,不管是谁的,捏在自己手里总是好的。”
很平淡的语气,道理也不大对,但不知怎么,陈锡元却深有所感——看起来倒是冯二娘的主意对了。她曾说,赵昌祺年纪大了,瓦上霜、风中烛,一旦倒下来,办丧事的当儿,不便提存款。事完以后,赵家的儿子继承父业,会不会不承认这笔账;或者虽承认而托故不许提存,那一千八百多两银子就要“改姓”了。当时以为她言之过甚,勉强依从,如今看表兄不悦的神情,见得她的话,倒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阅历之谈。
这样想着,便伸过手去,握着冯二娘软白腻滑的手腕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听老婆的话,会发财!”
“你发了财,别忘了小哥。虽不是你亲生,总也叫过你爹。”
“那当然,还用你说?”
“说我还是要说。俗语道得是:‘亲兄弟,明算账。’又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这都是聪明人想出的话。儿子总是亲生的好,我也总要替你生的,这里就是你我白头偕老的地方。”
“嗯,嗯。”陈锡元听得心头如倒了一罐蜜糖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我想我这所房子,将来要给小哥。你答应不答应?”
“自然答应。”陈锡元说,“是你买的房子,当然由你处置。”
“不过,这房子我住惯了,风水也好,实在不想搬。所以,我有个倒换的办法。我的房子给你,你的房子给我——空在那里无用,每年还要补漏粉刷,倒不如卖掉,拿房价交给我,将来小哥成人,我就拿这笔钱让他做本钱去营生,省得累你。”
陈锡元大为惊异,倒看不出她女流之辈,做事做人,着实有些打算。信服之下,一诺无辞。
“现在要谈到你这笔钱了。”冯二娘又说,“摆在柜子里,稳当是稳当,不过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你也该想法子生生利息。”
“一路来我也想过,”陈锡元答道,“前一次做盐很赚了一票,我仍旧想干这个行当。”
“要看准了才好。”冯二娘又说,“而且财不露白,你把银子带到盐厂里,千万要当心。”
“自然放在家里,等要用再回来拿。”
“那么,你的钥匙要收好,丢掉了,找铜匠来开锁也麻烦。”
“不会的。”陈锡元取出钥匙来,在手里抛着玩。
第二天陈锡元便忙着去卖他原来所住的房子,而赵昌祺则派人来催他快到盐厂办正事。分身乏术,只有将房契交给了冯二娘,同时引见了一个专营不动产的经纪人,当面写下笔据,过户给冯二娘,由她自己全权处理。
“你哪天回来?”临行前夕,她这样问他。
“我好久未到盐厂了,现在又正是煮盐的旺季,总得住两三个月。”
“住两三个月?”冯二娘皱起了双眉,“天气快热了,你们父子夏天的衣服都还没有预备。”
“不要紧。”陈锡元说,“小哥很能干,将来我叫他回来取好了。”
冯二娘想了想说:“这也好。孩子要勤俭,衣服脏了、破了,叫他送回来洗、来补。盐厂里的伙食怕不会好,要吃啥交代小哥,我做好叫他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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