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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高阳
一面吃饭,一面听吴通事谈他自己和这里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职司,正式的官衔是“八品笔帖式”。他本为汉人,归入旗下的“汉军”,一直在这奉天府尹署中当差。
“今天你在关帝庙遇见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将军的掌上明珠,骄纵惯了,不甚讲理。合该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于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们那里送来的人,不能不听候他们发落,你且忍耐。”
“吴老伯!”琴娘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今夜要住在这里?”
“不会,不会!”姓吴的安慰她说,“你的亲供送给他们去看了,也该有回信了。”
“我就不明白,吉林将军怎么驻在这盛京?”
“不是。那位将军是奉召入觐,顺便带着爱女到京里会亲,路过盛京暂住。”姓吴的站起身子来,“你慢慢儿吃,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于是琴娘的心情,在这片刻之间,顿见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开,一盘馍吃到一半,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站了起来等候。
看人影便觉有异,姓吴的步履从容,这一个却走得又快又急。手里拿着她那张“亲供”的影子闪入亮处,琴娘一望之下,浑身抖了起来。
是他!形容自然改过了,但烧成了灰也认得。怎么会在这里相遇,莫非是在梦中?她用长长的指甲,紧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这不会错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连连后退。
退入烛后,显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娘。“师妹!”戴研生只喊得这一句,喉头便哽塞了,两泪交流,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琴娘自然也无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凶。两个人这一哭,惊动了整个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妇俩亲自慰劝,才算把他们哭声止住。
在相对如梦寐的感觉中,两人在烛光下坐谈了一夜。戴研生为吉林将军罗致入幕,颇受礼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娘,但身在逆案,怕连累王家,不敢一通音问。吉林将军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带着他进京,预备相机奏请赦免。明日必须登程,如果不是关帝庙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错过大好机会了。
“唉,”吉林将军不胜感叹地说,“研生,你一门贞义节孝俱备。我做主,你们就在我行馆成婚。”
“上启将军!”琴娘盈盈下拜,泪溢眉睫,“我那义薄云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负疚,至少要为他服了三年之丧,才谈得到其他。”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关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无缘无故取东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证明吉林将军的推测不错。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赶回盛京,他已经见过戴研生的母亲,得知详情,兴奋无比,兼程来追。不想戴研生已经跟琴娘先续上了这段意外的奇缘。
于是,将军行馆,张灯结彩。盛京文武大小官员,都兴致勃勃地来送礼道贺,要看一看这对璧人。将军得意,范慕希得意,一双新人更得意——喜极而泣,鸳鸯枕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
“你还记得那首《女贞子歌》吗?”
“怎么不记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高阳古今小说集(共六册) 凤还巢
凤还巢
振翅
日子过得很安逸。徐太太除了没有“老爷”以外,什么都不缺。
徐老单名一个原字,南直隶扬州人氏,家道富厚。他是万历十八年的进士,一直做的京官,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干的都是好差使——万历皇帝贪财,经常派出太监到各地搜刮。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掌管舟车驿运,与这些太监一起办事,很捞摸了一些好东西。以后调到工部,管的是土木兴作,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所以等他当到工部侍郎的时候,已经是京里有名的殷实人家。
他有两房家眷。发妻在原籍,长斋念佛,不乐富贵。一房小太太,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出身也还不坏,父亲是个塾师,贫病交迫之下,万般无奈将个十八岁的女儿卖与徐老爷做妾。她人贤惠,以后又生下一个儿子,更得徐原的宠爱。因而徐老生前更为宠妾爱子做了很周密的打算,祖产归在扬州的长子承受;官囊所积,则全付与京里这房家眷。三品以上的大官,照例可以有一个儿子受荫封,长子已经中了举,能够自立,便特地报明吏部,将来的荫封归他的小儿子徐仲奇。
就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不久,徐原一命呜呼。徐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年纪虽轻,只有三十五岁,却并无再醮的打算,守节抚孤。转眼十年,徐仲奇已经十七岁了。
从他十二三岁开始,就有人上门来做媒。徐太太挑剔得很厉害,不是说八字不合,就是说女家的家教不好,想出种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回绝了媒人。
其实,口中说的理由都是托词,徐太太另外有打算,不过这个打算说出来有欠光明,只好放在心里。
徐家西邻,相传是凶宅,荒废已久,忽然搬来一家人家。奇怪的是这家人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却有两个丫头、三个老妈子,还有个打杂兼看门的老仆。
搬来的第二天,这位老太太来拜访邻居。徐太太跟街坊邻居一向和睦相处,自然殷勤接待。问起来才知道她姓沈,也是官宦人家,败落已久,只因她为人厚道,旧仆依恋不去,所以生的负担很重。不过这几年情形好起来了。
“小儿叫沈瑀,在国子监读书。”沈老太太提到儿子,眼睛发亮,“我这个儿子,人家都叫他‘波斯胡’,善能识宝。郑皇亲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托人跟国子监的‘祭酒’老先生说,把小儿请了去做清客。郑皇亲府里我也去过几次,啊唷唷,那真正才叫富贵人家!”
郑皇亲是指郑贵妃的哥哥。郑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郑国泰的炬赫,也跟当年的杨国忠有过之无不及。那沈老太太又是极好的口才,将郑皇亲府中的花团锦簇刻画入微,真能令人忘倦。
于是两家结成知好。沈老太太常常过来玩,她也请过徐太太几次,徐太太总是托词辞谢,到后来说了实话,害怕她那里是凶宅。
“怪道!你不早与我说!”沈老太太笑道,“我儿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剑,挂在中堂,百无禁忌。初起那几日,夜夜剑在鞘中作响;这些时候不响了,想来妖魔鬼怪识趣,已经避了开去。”
徐太太乍着胆子到沈家去一次,果然一无异状,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剑,黝黑的一条烂铁,丢在路上都没人捡的,不道却有这等镇宅的大神通。看起来她家的儿子,真是个“波斯胡”。
“我家老爷故世以后,也留下了几件古董玉器,几时倒要请你家少爷来看看。”
“他不常回来。”沈老太太说,“回来了,我叫他去。”
隔了有七八天,沈瑀登门拜访,自然是徐仲奇接待。徐仲奇看他意态潇洒,衣饰华逸,语言亲切有味,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家母吩咐,说是府上颇有珍藏,让我来开开眼界。”沈瑀道明来意,“就请赐观如何?”
徐仲奇听他母亲谈过这件事,但也不敢随便答应,进去禀明老母,才亲自动手,将什袭珍藏的奇珍异宝,一样一样捧出来供沈瑀鉴赏。
沈瑀果然是法眼,一样样都说得出来历,头头是道,看完了赞叹着说:“府上的宝玩,除了郑皇亲家,天下无敌,但就像这一样稀世奇珍,就连郑府上也拿不出来。”
沈瑀所指的“稀世奇珍”名为“双狮衔环”:两只雕镂极精、通身晶莹、绿得映人毛发的玉狮子,共衔一只玉环。这已是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而犹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只玉环,虽与两只玉狮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而颜色绝不相同,还有红丝,名为“血皴皱”。真正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
听得沈瑀这样赞美,徐仲奇自然得意,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郑皇亲府上,最珍贵的是何物?”他问。
“自然也不少。”沈瑀沉吟着,似有无从说起之苦,“拿最近的几样东西来说吧。半个月前,郑贵妃赐赛姑的,颇有不世之珍。有涂玉,大如鹅卵,名为‘暖手’,数九寒天,如握着那块玉,手掌中立刻见汗。有一块奇木,名为‘自然香’,睡觉的时候,将那块木头放在身边,体气偎蒸,衾枕皆香,真正是闺中恩物。”
“噢,”听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意有未足地问,“还有呢?”
“还有一只白玉臂钏,用金丝嵌出人物花鸟,精细绝伦。金镶玉嵌的首饰,我亦见得多,推此为第一。另外有一支蓝宝石簪子,白天看不出好处,一到晚上,碧光四射,老远就看见了。这四样是无价之宝。有价可评的还多,那就不必数它了。”
徐仲奇一面听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设想那些奇珍异宝的形态,他最感兴趣的是“自然香”——玉人依偎,芳泽熏蒸,七宝帐中,香气滃然,那是何等旖旎温馨、令人沉醉的仙境!
于是他联想到自然香的主人。“那赛姑不知是何许人?”他问。
“郑贵妃的嫡亲内侄,郑皇亲的独生爱女,大夫人就只有这一颗掌上明珠。”
“噢,”徐仲奇说,“当然生得是国色天香。”
“我还没有见过。”沈瑀略有愧色,“不过,她跟家母最投缘。据家母说,赛姑的美,不是人间所有。谁要知道王母娘娘驾前的仙女是什么样子,只看赛姑就是。”
“今年多大了?”
“上个月刚做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徐仲奇问,“倒还不曾出阁?”
“前后求婚的上百家,郑夫人都不中意,真正良缘难遇。”
“我就不明白。”徐仲奇好奇地问,“上百家人家选不出一家?是何条件,如此苛刻?”
“条件其实也不苛。”沈瑀从容答道,“第一是家世,当然官宦人家;第二是新郎官人品,要温文尔雅,肯读书上进。这两个条件都不难,但够了这两个条件,自是巨家大族,这就不合条件了。”
这叫什么话?语气近乎有意戏谑,徐仲奇颇为不悦。“沈兄!”他冷冷地说,“我不懂你的话了。”
“我一说你就懂了。凡是这样子的人家,人口必多,翁姑以外,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堆。妯娌一多,必生口舌。官宦人家的规矩又重,郑夫人怕爱女受不得那种家规的束缚,所以只是不允。”
果然,说明白了,倒也入情入理,徐仲奇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沈瑀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很奇怪了,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皮忙不迭地眨动,似笑非笑的,仿佛看傻了。
由于神态过于诡异,徐仲奇深为疑惑,这是为什么?他看看自己身上,并无异状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莫非——
这一转念间,他猛然心跳不止,想想自己的条件,倒正合了郑夫人的要求。然而,这是可笑的妄想!徐仲奇自觉羞惭,断然决然地死了念头。
沈瑀亦始终没有说什么,告辞走了。
儿子一走,娘接着就来,是为徐仲奇做媒。徐太太听沈老太太一说,倒也动心,她多年打算,就是要为儿子找个“泰山”之靠。但是郑皇亲这样的“泰山”,也忒过于高不可攀了,所以用“齐大非偶”的理由,辞谢了沈老太太的好意。
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念念不忘“仙女”的譬喻,总觉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却不能见识见识这人间“活宝”,实在是一大憾事。
中秋之夕,徐仲奇奉母赏月,地点是他家屋顶的露台,一登台就发觉有异,只听见莺声燕语,时有娇笑,凭栏下望,只见沈家院子里,十几个丫头老妈子,围着一个盛装的妙年女子,正立在台阶上望月。月色映照着珠光翠影,令人目眩,然而夺不去那女子的颜色。
然后,发现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赶了来,满脸惊喜,行罢了礼,亲自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张圆椅,安设在阶前,同时抬来一席果碟子。“请坐,请坐!”她笑着指一指月亮,“真想不到嫦娥下凡。”
那绝色女子微笑不答,只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沾一沾唇随即放下,同时站起来告辞。
沈老太太当然要挽留,拉着她的手不放。却不知她说了两句什么,终于由两个保姆模样的老妇人扶着走了。
一来一去,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钗光鬓影,倏然而空,依然一庭皎洁的月光。徐仲奇感觉疑真疑幻,真像遇了仙家似的。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来看徐太太,说是昨天一位贵人光降,仓促之间来不及款待,预备借一个送礼用的朱红漆盒,盛几样果子去,略尽敬意。
“这位贵人,就是昨天晚上坐在你院子里的那位小姐吗?”
“咦!徐太太,你怎么晓得?”沈老太太眨着眼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在楼上望见了。”
“是的。”徐太太问,“是哪家的小姐?”
“徐太太面前我不能瞒,她就是郑皇亲家的赛姑,昨天是往大兴隆寺烧香,顺路经过我这里,特为进来看我。”
“噢!”徐太太沉吟着,忘掉了沈老太太的来意。
“徐太太,府上可有朱盒子?”
“有!有!我叫人拿给你。”徐太太吩咐丫头,又问沈老太太,“这位小姐,真的还没有许人家?”
“前天不知是哪一位侯爷去求婚,碰了个钉子。”沈老太太说,“我上次说过,只有你家少爷最合适,无奈,徐太太你太谦虚了。”
“办这桩喜事,花费太多,恐怕力量够不上。”
“哪里有这话!”沈老太太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气,“以府上的底子,照我看,万把两银子,随时可以拿得出来。平常官宦人家办喜事,五六百两银子,已经足够热闹了;跟郑皇亲家结亲,当然要多费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而且是陆续用出去的。将来发嫁妆过来,金银珠宝,不知其数!徐太太,不是我说句眼孔小的话,这叫作‘小往大来’,何乐不为?”
徐太太还在沉吟,花费太多,是一层顾虑;赛姑骄纵惯了,将来新媳妇难伺候,又是一层顾虑——
“府上的家世,也不见得不如郑皇亲。”沈老太太又说,“你家少爷是荫生,底子在那里了,如果有郑皇亲这样的靠山,补缺一定容易,升官也一定比别人快。徐太太,将来挣副一品太夫人的诰封给你,你就会想着我了。说实话,我也有我的打算,将来少爷得意了,自然会照顾着我那个儿子,这就叫‘托福’!”
徐太太终于动心了,正式拜托沈老太太做大媒,跟郑皇亲家去求亲。
到了第二天下午,媒人来了,满脸通红,走路七歪八扭,醉态可掬,一见徐仲奇,拉着他直往下拖,嘴里酒气喷人地大声说道:“快!快!快跟我磕个头,谢谢我!”
徐仲奇有些发窘。正拖拖拉拉,纠缠不清时,徐太太走了出来。媒人便放过他,跟徐太太去谈正经事。
“事情成功了!”沈老太太说,“郑皇亲是晓得你家老相公的,说‘当初奉旨赐第,起造宅子,还是徐侍郎监的工’。郑夫人也很高兴,不过,先要相一相亲。”
“噢!”徐太太笑容满面地问,“怎么相法?”
“郑夫人约九月初一,那天她要到神木厂的女贞庵去烧香,请少爷去见一面。”
到了九月初一,徐仲奇沐浴熏香,里里外外打扮得焕然一新,鲜衣怒马,带着两名俊仆,得意扬扬地直到神木厂女贞庵来践约。
到庵前不觉气馁,但见二三十名仆从打扮的汉子,坐在那里闲谈,一个个眼睛都像长在头顶上似的,仿佛根本不曾看见徐仲奇。等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往里闯时,便有人发话了。
“喂!喂!你是干什么的?”
“是,是郑夫人在这里进香吗?”徐仲奇嗫嚅着说。
“你问这干什么?”
“是郑夫人嘱咐一位沈老太太,特地叫我今天来见。”
“有这样的事?你等等!”那人便唤一名童儿,“四喜子,进去看看,沈老太婆在哪里,说有人找她。”
不一会儿将沈老太太找了来,她一见反责怪徐仲奇:“徐相公,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快,快,进来!”接着便又向那些豪仆说明:“这位相公,夫人要看看他!”
于是先引他到客座侍茶。沈老太太找着一名俏丽丫头,央她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见她出现,在远处招招手。
“走吧!小心!”
一走走到一处院落,只见湘帘深垂,里里外外都是妇女的影子。徐仲奇定定神朝中间望去,但见四十来岁一位极福相的贵妇人端然正坐,身着一件缀满珍珠的红缎绣帔,“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不由得就在拜垫上跪了下去。
“世愚侄徐仲奇,叩见夫人!”
帘内仿佛在答礼,仿佛还有话,却都不甚分明。等他站起身来,沈老太太低声说道:“行了。到外头吃茶,看郑夫人有什么吩咐。”
吃了好一会儿的茶,来了两名丫头,一色双螺髻,青缎夹袄,黑绸背心,各人手里捧一个金漆圆盒。前面的一个向沈老太太说道:“这是夫人送相公的。不成意思。”
“夫人厚赐——”沈老太太向徐仲奇使个眼色。
他倒是“福至心灵”了,望盒下拜,口中谦称:“多谢夫人厚赐,请上复夫人,‘长者赐,不敢辞’,敬谨拜领。”
两个金漆圆盒,转到了徐家仆人手里。沈老太太颔首示意,仿佛是说:这里不便多谈,请先回府再说。
这一回出来,那些豪仆无不躬身垂手,肃立目送。何以前倨后恭?想想其中的道理,徐仲奇得意极了。
回家打开圆盒来看,里面是一方红丝砚、一盒方于鲁的墨、两盒牙管丝毫,大小皆备,此外还有金扇、绣囊等等,都是宫中的款式。
“这些是勉励你上进的意思。”徐太太指着那方名贵的红丝砚说,“但也是拿你当后辈看待。”
徐仲奇只是笑,说不出话。
“拿皇历来!挑日子请大媒吧!”
巧得很,第二天就是宜于宴客的好日子,只是太匆促了些,一怕酒筵备办不及,二怕沈家母子不得闲。徐太太跟儿子商量了好一会儿,终觉得事不宜迟,明天最好。如果沈家母子能够践约,酒筵不妨连夜赶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非多破费些。
于是徐太太亲自走到邻家去面约——又是一桩巧事,正好沈瑀回家,有两天“休沐”的假期,自是一约便妥,随后补了大红全帖去,沈家还打发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告诉投帖的人,准定明天下午赴约。
下一天晚上的盛筵,两家母子恰如妯娌弟兄,席间欢笑不断,极其投机。酒到半酣,徐太太道明本意,是正式请媒。
“徐太太,你不说我也知道。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来叨扰盛筵。”沈老太太醉眼迷离地望着徐仲奇说,“徐相公,你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差不多十天没有回话,徐太太倒还沉得住气。徐仲奇却是忧疑莫释,坐立不安,只不便去探问究竟,唯有寸步不离家门,伸长了脖子盼望好音。
终于盼到了,沈瑀扶着他母亲一起登门,不作寒暄,开门见山地谈正经事。
“也费了我好些唇舌。”沈老太太关照他儿子,“你把单子拿出来。”
沈瑀从袖中掏出一张彩笺,上面写的是聘礼:白金两千两,彩帛四百端……等徐仲奇念完,他母亲一迭连声地说:“遵命!遵命!”
“莫忙!”沈老太太摇一摇手,慢条斯理地说,“这是首屈一指的大喜事,非比寻常。新郎官对泰山、泰水总得要有孝敬。两位舅兄,亦须点缀点缀。”
“是的,是的。原有这个规矩。”徐太太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好在家藏还有些不入眼的东西。”
“客气了!”沈老太太说,“我做媒喜欢说老实话。徐太太,你今天就开个单子出来,我拿了去,就有面子了。”
“是!请坐一坐。”
徐太太将儿子唤到一边,商量了好半天,开出一张礼单,交到沈瑀手里。他一看便有难色。
“恕我直言,”他说,“府上的珍藏,只有‘双狮衔环’,可以讨郑皇亲的欢心。这样宝贝不在里面,只怕郑皇亲会多心,以为不孝顺他。这一来,事情就难了。”
“‘双狮衔环’是舍间的传家之宝,除了老兄以外,外人不曾见过,也不知道舍间有此一宝。”徐仲奇拱拱手说,“真正抱歉。家母的意思,别样都可以割爱,只有‘双狮衔环’想留下来。”
“嗐——”沈老太太立刻接口,大不以为然地说,“徐太太完全想错了。谈不到什么割爱,是摆一摆样子。郑皇亲看过了,也就丢开了。郑府上的内库,由赛姑掌管,我只要跟她说一说,岂止‘双狮衔环’,别样宝物,都可以放在嫁妆里面。‘女心向外’,赛姑岂有不向着夫家的道理?”
徐家母子竟驳不倒她的话,在场面上拘束着,不能不点头应承。
行聘那天,轰动京城。聘礼经过细心安排,两千两银子,尽是耀眼生花:五十两一个刚出炉的“官宝”,每盘一个,红绸扎裹,总计四十盘。
彩帛每盘四端,两头缀上簪环小件,玲珑有趣,总计一百盘。
古玩一共十六盘,每盘两件,都配上蜀锦盒子红木架。抬礼物的力夫,都是簇新的红烛褂子,加上鼓乐随从,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延伸了两条街,一直抬到东门郑皇亲的别墅——事先由沈老太太转告,最近因为有御史找郑皇亲的麻烦,为了避免招摇,决定在东门别墅受礼。
郑皇亲的别墅好气派,大门开得笔直,一望不见底,只见两行苍头垂手肃立,礼物到门,自有司事迎接,指点停放——放在东面。西面陈列着女家回送的礼物,百物皆备,虽不如男家那几样古玩贵重,但看起来,却比男家的聘物更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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