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国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苍狼骑
朱扶龄沉吟半晌,道:“非是不卖小乙的好,那厮,有名的钦犯,自家招惹他,落不得好,也是知你所愿的,早早进了大名府,寻官府旦夕换个文书打发出城,本是个小事,奈何家里也早有安顿,道是天捅破了也无妨,莫与那厮有干系。”
燕青讶然,这厮竟能忍耐,不听怂恿?
朱扶龄嘿然而笑,道:“前日方见他,贼配军而已,装甚么大架子?说是京师里第一,自家看来,到大名府上,好歹安排与你家员外厮杀一场,好教京师也知晓,大名府有人。”
燕青一个失神,将那袖里的川弩,好悬没洒在他身上。本要借了朱扶龄将他四个打发出去,不教卢某与他有牵连,这厮竟要推波助澜?
卢俊义性子,燕青最知,赵楚此去,他安能不来邀战?纵然清白比斗,旁人也眼见了,倘若府内那厮们传出个好歹,谁人能信?
见燕青犹豫,朱扶龄不悦道:“燕小乙何至于此?莫不是怕卢员外落败?抑或由他这厮往大名府里好端端走一遭,教人人都夸河北无人?”
燕青待要劝解,朱扶龄拂袖道:“便即这般安排,卢员外那厢,自家当有安排,待上路,你只须随了自家们随从,往大名府尹处详细说话便是。”
便此时,朱扶龄忽只觉眼前光亮一片,正是崔念奴出门来,将铜盆里取了冷水,转身掩上棉帘,她一颦一动,莫不有风情,朱扶龄忙问燕青,道:“小乙知她是谁?”
燕青方起一个念头,急忙打消,暗暗道:“俺也是个好汉子,怎肯行那阴毒手段?便是害人,只怕也要害己,那大虫,冲撞起来谁能抵挡?看他热爱十分,这妇人,分明屋里头的宝,倘若朱扶龄强要,一刀杀了,算计起俺来,卢府也须遭殃。”
急忙道:“正是赵某内子,深情恩爱,便是刺配,也不忍分离,端得彼此在乎。”
朱扶龄郁郁不乐,犹豫再三,道:“且不忙,大名府里,自有计较处,只管唤起别他们,看这风停雪霁,正好赶路!”
待走后,燕青暗骂道:“把你个不知死的,俺只卢府里,便是李固势大,也须早晚见了不敢怠慢,你如何将俺作狗腿使唤?倘若主人不好,杀进府上,男女也不留一人,朱勔纵有滔天的势,能奈我何?”
他机敏无双,也有些手段,奈何朱扶龄痴呆霸道,赵楚万分招惹不得,那还有个只怕也算计了卢府的崔念奴,号称补天手,却无女娲石。
一面吩咐了手脚酸软的来将众人叫起,眼见起身,寻了赵楚低声道:“大郎若有个时机,早早往青州快去,俺方才与那厮说闲话,他竟耳闻大郎,前日方见,怕是试探,不知又甚么勾当干系在后头,常言说‘好汉休闯林,明人不吃亏’,为大郎计,三三两两安排。”
崔念奴睇目看他,燕青不敢分辨,告个由头忙忙走了。
赵楚叹道:“卢某何幸,燕小乙,玲珑如他者,甘居人下,此番情谊,确也深重。”
崔念奴笑道:“看你,又起了这性子,大名府一去,谁知生死?都说刺配的,过了日子,不论杀头,也得吃好半年杀威棒,若能早早离了往青州去,奴奴也是情愿的,谁宁与她计较?”
待此时,那董薛两个方闯出门来,迎面叫道:“结果那大虫了?快将金印取来,好复差也去。”
赵楚假作不闻,崔念奴心里冷笑,那两个,头晕眼花将冷水往脸上泼了,看清面前,大惊失色,果然再三查看不见他听见,方暗暗落了心,又持了刀棍,看着朱扶龄的面,将枷锁劈面盖来。
崔念奴欲言又止,密谓赵楚道:“早有了杀心,大名府里勾当不得,大郎先将他杀了,卢某好大名头,教他担待,不难。”
俱各不语,那朱扶龄一面拿眼睛来瞧崔念奴,他那随从,头昏脑胀要来纠缠,忙被燕青使人阻了,一面寻朱扶龄计较,好歹将他安稳着,又来与赵楚道:“大郎心胸宽阔如海,小弟也是不得奈何,只盼见谅。”
崔念奴道:“只是无妨,大郎自不计较——只奴奴于卢府,也有耳闻,莫要起了乱,各自周全,最好。”
待燕青又去,赵楚讶道:“你怎知卢某家事?”
崔念奴笑道:“哪里能知,只听你昨日说过,心内便记了,乍他一乍。”
赵楚暗暗称奇,这燕青,比那周邦彦李邦彦之流,更为女子所爱,怎地崔念奴不肯青眼,反倒教他前后跌跤,急忙不得?
转念又想,道是燕小乙,自是风流阵里头一个,原本他有卢府,而后身无牵挂,之后清雅难见,自是如此,崔念奴既有心防他用他,自然视如棋子。
一行卷了那几个逻卒察子,崔念奴却不肯将铜牌交付,暗暗往赵楚身上藏了,定下决心。赵楚忙道:“早晚不可远离,你须记了,倘若逼迫甚紧,只管寻个草莽里容身,不可有去离心思。”
崔念奴埋怨道:“自然知晓,奴奴也是个惜命的,何苦这般不安心?那物颇有分量,奴奴只是嫌它沉重,教大郎带了。”
如此,雪地里走大半日,眼见城梁方圆,一派繁华,门前雪地,早为人踏出泥泞地来,越了吊桥,便进了大名府城。
天冷风紧,行人里大都匆匆来去的行客,本地的不多,有认得朱扶龄的,窃窃相语,都道:“这大虫怎地雪天里回来?看他这行的,差拨犯人,随从客商,莫非果真劫大路?”
同伴道:“只不知,看这厮洋洋得意,只怕有甚么计较——噫,竟往府尹处去了,须有看头,远远辍着,看他又搅甚么耍子!”
董薛两个,情知动身不得,到了大名府,便不怕赵楚,呵斥着教他往牢城营内等候,自语那行往府尹处勾当,分明也要抢些功劳。他两个,本是公人,便是拿住盗贼,功劳本也并无许多的,只那赏钱,怕不分些?
赵楚与崔念奴,便在雪地里站了,只看这牢城营里,往来的,披枷戴锁,出入的,嚼铁生铜,都是披肝沥胆,也有好汉子,早为折磨成枯骨一堆,行不比常人。
赵楚惊心,暗道:“在京师里,牢子们与俺交好,哪里肯教俺吃罪!若往青州去,三五日里脱身不得,听他杀威棒之下,又有许多手段,便是熬来,也须伤了筋骨,不可大意!”
那牢城营里的老卒,常年都在黑暗里,整日听犯人嚎哭,心性早变,看赵楚往门墙后靠着,不似手下犯人,便有几个,将棍棒挟着劈头盖脸来打,骂道:“把你个贼配军,爷爷面前也不趴着,好不怕闪了腰?”
崔念奴将那铜牌轻轻扯了,往他几个面目上一丢,喝道:“畜生,自在些莫要招惹,自家们奉了命,只听许多你这等的,与江南反了的许多瓜葛,早晚将你老小拷了,管教旁人好生审问!”
那几个牢子唬地一跳,十月初九,江南反了方腊,号称天道不公,世间早已传遍了,倘若和那反贼们有个瓜葛,只怕杀头也是轻的。
有识眼力的,忙忙喝住同伴,将那铜牌取来观看,惊地手忙脚乱,一头戳在地上连连求饶,叫道:“爷爷何必与小人计较,不知是京师里的贵人,万千吩咐,不敢怠慢。”
赵楚奇道:“皇城司出查,自开国来也不曾听闻,你几个,看也是老卒,不知?”
那牢子赔了脸子道:“爷爷好拿小人们取笑,皇城司不出京师,都是读书的说来,只这天也混沌了,那读书的,也在江南从了贼,前几日里,便有爷爷伴当来过,小人因此识得。”
崔念奴便教他几个起来,道:“此番出来,非是寻常干系,那押解的两个,不知好歹,十分苛待咱们,一路尽都忍让,只望回头,剥他的皮。本是不愿教你知晓,既见了,可知安排?”
那牢头慌忙摇手,道:“不敢坏了爷爷的大事,小人们素未见过,只是看爷爷一条好身子,竟也忍得了刺配的苦,作那贼配军的勾当,十分敬仰,虽不好说,却那差拨两个好不是男女,因此只请爷爷往火盆处慢慢等他。”
赵楚迟疑道:“只怕不好,教他见了,早晚败坏咱们勾当,办不得上头差事。”
牢头要讨好,哪里肯教他在雪地里站着,堆满笑脸道:“爷爷自在高处,哪里能知。那押送的差拨,架子十分,休说几日里提点公事们不在,便是在了,他也须教爷爷在此处多多受些苦头,不见天黑,不见他来。”
崔念奴笑道:“好歹是个有见识的,且看你几个口风,倘若咱们办妥了勾当,回头看你几个不曾与人牵连,将那官儿们抄来的金银,也送些给你,权当犒劳好意。”
牢子们俱各欢喜先来谢了,殷勤将两人引来内牢里,架了三五个火盆,又送酒肉,赵楚耐不得都是犯人嚎哭,滴酒不沾,崔念奴却大模大样上头坐了,自在不提。
那牢子们将他两个供着,自出门去,有人便问那牢头:“不是弟兄们疑心哥子,那两个里,分明一个妇人,如何当是皇城司来的?倘若借势唬人,少不了好一通责骂。”
牢头冷笑道:“你几个知甚么?这世道,今儿反了你,明儿反了他,休说皇城司你勾当你我不能知,便是他两个果然不是,如何有牌子在手?纵然他要唬自家们,牌子须做不了假,将那物奉上,上官至多责骂而已,短不了肉痛,奈你我何?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果真是了,回头寻衅,将你我等同反贼,奈何是好?”
牢子们听他讲左右无碍,便各安下心来。
牢头又道:“看他两个,一身都携了金银,你看他枷上贴条,明情自京师来,一路竟那两个当差的拿捏不得,又不知谁家贵人,说不得,三两年又可回京,彼时倘若念起你我的好,岂不美事?便是不念好,你我并无损害,值什么得罪他?”
于是喝令散了,又教两个犯人,往门口远远看着,他几个,寻个避风处快活。
只说朱扶龄引了这一行,高声呼喝道是拿住了开黑店的贼,一路吵闹往留守司而来,半路要过提点刑狱公事在,董薛二人计较道:“将那厮,往牢城外冻他半日,值什么打紧?随了这厮们,捞些赏银是正经。”
另一个便道:“是极,是极,去也。”
只那燕青,并无半分往留守司请赏的心,只想早早回了卢府,好将卢俊义劝了不来比试,只是朱扶龄将他挟在左近,片刻离不得,只好吞了苦,假作欢颜,一面细细再将那几个开黑店的打量,卷往府营里来。
赵楚那厢,两人静坐片刻,眼见天色不早,忽听外头有人忙忙乱喊,崔念奴取一领小厮穿戴扮了,又将面目上,胡乱添些颜色,将一顶毡笠顶上,臃肿看去,远远分不出是个女子,笑道:“休教她撞见了,快去看是谁来?”
两人出门,迎面只见牢城营地上,立着两匹骏马,军中不能得,上头两个女子,都是十八九岁年纪,一个清甜体弱厚厚裹着棉衣,一个红衣青领,飒爽干净。
那红衣的,鞭指几个节级牢子,鹂声喝道:“把两个新来的犯人,现在何处?”
牢子节级指了赵楚两人,道:“大娘子不知,正是他,却是一个,不曾有两个。”
那女子转目看来,缓缓打马近了,诧异瞥崔念奴两眼,将披枷戴锁的赵楚上下观察,半晌道:“你便是号称京师无敌手的赵大郎?”
赵楚道:“便是小人,娘子劳问。”
那女子将马鞭,往枷锁上敲击,腰间剑配叮当,道:“好大名头,也敢来大名府招摇——大名府里,卢员外号称天下第一,想你也听了,有个计较,奴自来安排,歇息半日,明日正午,天当大晴,你须与他比较个武艺,不可托辞。”又道,“既是大比,不可不教众人闲汉来看,奴自安排,不消挂心。”
而后扬鞭而去,赵楚不及问她究竟,崔念奴嘿然道:“不过是个小家养的,何必趾高气昂,梁府里,便她一个耐看的,倘若手里有些人手,将她父兄连累,看她有甚么心,到处要保梁中书。”
赵楚问道:“你也知她?竟是何人?”
崔念奴道:“父兄也是个轻贱的配军,有些功劳,因与梁中书辈分里许多牵连,抬举在江南当个官儿——这女子,大名唤作梁采芷,有个乳名,唤作红玉,因感念梁中书抬举老小,因此当他女儿在留守司里养了,与梁中书亲女采薇,便是那娇弱的,号称须臾不离。”
赵楚早惊个目瞪口呆,旁的不管,只听梁红玉三个字,心中怪诞,又十分好笑,偏生将那大名鼎鼎的激战黄天荡、引军如平阳的,与这娇蛮更有算计的,平生联络不上,好生不解。
细细想念,那梁红玉,大名史书里不见,生平也颇为难,只说父兄战败于江南平叛中,因此入罪,落了勾栏,只不知此梁采芷,却非便是梁红玉?
崔念奴看他笑也非笑,面目作难,道:“大郎不可小看了她,奴奴平日听闻,十分了得,为报了梁世杰恩情,端得蛇蝎心肠,将你性命,为梁世杰换取天子称心,并非风尘里走过,高高在上,些许人命,她怎在乎?”
又道:“梁世杰十分喜爱,要将这内女许个人才,这梁红玉,言是非能下马击胡奴,上马草军书的,不在眼里,比之寻常丈夫,气魄远甚!”
赵楚心觉,她便是那梁红玉,有这般口吻的,只怕寻不来第二个,不再念想那许多,且要看她甚么安排,莫不是要教卢某一枪挑了首级?
剪国 第二十回 君子如土
宋律里,押解犯人,但凡有牢城营处,路经便须借宿其中,差拨有差拨的去处,犯人有犯人的自在,那几个节级牢子,将自家的床铺展了,眼见天黑,不见那两个,便来告道:“他也有他的去处,不必担忧,只管在小人们这里歇了,必不来问。”
又道:“此是个规矩,若无保举,不得出牢城营,倘若他两个肯容,也是去得。”
赵楚道:“不好教你几个受罪,只寻个干净的,铺了草堆便可,休教他两个起疑。”
牢子们推脱不得,只好将个干净地带腾将出来,又细细铺了谷草,万千告罪,个个告退出来,那牢头道:“京师里来的,横的紧,不可与他龌龊,只管教几个小的看住了,你我各自回家,休要冲撞。”
于是各自散去,赵楚看崔念奴和衣躺了,歉然道:“委屈些你,好端端跟了受苦,倘若快马往青州去等,哪里连累?”
崔念奴笑道:“大郎身边,都是快活,奴奴方知,只是苦厓,最是煎熬。陪了大郎,心中快活,甚么连累,奴奴不觉。”
赵楚便奇道:“董超薛霸两个厮,又不知做甚么鬼,此时竟也不见回来。又那梁红玉,做甚么算计,要赚俺分明与卢俊义比个高下?”
崔念奴道:“她有这心思,大名府里却是无须担忧的,只怕万人瞩目里,先教那卢某败了你,好歹三山五岳的汉子面前落了不好,而后往大名府外寻个山贼出没地带,或是下毒,或是教些军汉来杀,渐渐去了你名头,三五载过后,谁人念起你来?”
赵楚略有不信,只想那梁红玉,如何能做此腌臜手段?
崔念奴知他心想,劝道:“大郎不屑与那有头脸的交情,自是不知,他等心里,你我,贱人,性命好不值当,将些人命,拿来换取个上进,尤在这世道里——想她梁某,传闻弓马娴熟,等闲好汉近身不得,大名府里有个急先锋,若论正经厮杀,她非是对手,只远远里羽箭攒射,近了拼命拿人,那急先锋,又知她来头远大不敢轻慢,因此时常落败。这等人,只求上进,旁人顾忌不得。”
又道:“这等奇女子,倘若往风尘里流落三五年,便端得是个了不起的,生在那官宦家里,争权夺利,血腥自幼便知,况且在这等人心里,你既恶了天子,便是个该杀的,怎肯有寻常人的怜悯?”
赵楚沉吟片刻,道:“好便好,休管是谁,便是个圣人,要待杀俺,俺也须先砍他头颅放着吃酒——恁地,凭甚么俺便该死,他忠君也好,报国也罢,俺也不须拦着!”
崔念奴放下心来,道:“奴奴知怕大郎仁慈太过,不舍坏了好汉子的性命,须知,这世间,惟惟自家个的命,最是宝贵,没了命,那便甚么也没了。”
赵楚揽她纤腰,耳鬓厮磨,道:“自是如此,念奴与我,本是一命,比那宝贵的,更尤过之!”
崔念奴道:“好是好,只先歇了,明日里,休都依了她的指派,要比武,想那卢俊义也该知些规矩,不来先保大郎外出,不可去。便是保了,也须他以着礼,一般儿好汉子的规矩请你往府上,不可轻辱了身份。”
赵楚叹道:“甚么身份,阶下囚一个,猪狗般的董薛二人也能呵斥,泼皮样的衙役也能打杀,管那许多作甚!”
崔念奴不悦,道:“大郎若要成事,只是寻个安稳所在,倘若意外,也须有人拼了性命来报知——此番应自何来?恩情交付远远不够,想大郎京师里,接济过的好汉,何止千百?中原大地,自南往北,不数百里便有一人,若这一路走来要得个周全,须靠着他等得力气,因做甚是?非是害人,只求不来损己,大郎名声满天下,本便是极好的勾当利用,也是寻常性子,无非多些好的规矩,怎地不稍稍用些手段,既不害人,又能利己?”
赵楚甚是糊涂,问她:“贤妻教我?”
崔念奴道:“那士林里,有名声,古有陈子昂摔碎千金琴,开国来也有个程门立雪的杨时,他都好大名头,从何而来?本身是有本事的,然则即便有补天手,不往宣扬,谁人知来?这江湖里,也有名声,有的,诚然是个人物,名声不出百里乡野,有的,不过中人之资,却能扬名天下。想大郎一身的本领,于外,与西贼征战数年,累身伤痕;于内,散尽家财,资助好汉,结交天下。如此好底子,只在京师里人人敬仰,为何?一则,大郎不善扬名,须知人心本便善记仇而忘恩,所谓刻薄寡恩,也正是如此!”
赵楚早知崔念奴心有乾坤,竟不知至此,整容坐起,用神请教,道:“都说家有贤妻,可抵通天的恩路,竟不知身边,有个女诸葛,念奴只是说来,件件依你。”
崔念奴嗔他作怪,将身子依偎了来,道:“二则,京师里人来人往,大郎名头,是为他人传出天下,只看这一路,出了京师地界,但凡行客,都知大郎姓名,却不知大郎的好,为何?大郎非是他乡里人,他乡里,与你也无半分瓜葛。如今到了大名府,卢俊义名满天下,远不及大郎,却他如何能公认个天下枪棒第一的?许多人都捧他,赞他,仰仗他,牵连他,大郎既要往青州,一路走来,免不得许多较量比拼,既是在所难免,也该今后心里有方圆,不去求他,不去傍他,他若不服你,也要来约战,既在他地头上,便该他知规矩下了帖子来请,不然,大郎自往门上去了,少不了那心思狭窄的说你情况,便是有心胸广阔的,见大郎不知规矩,虽喜你爽快,却要笑你急躁不知礼,如何是好?”
赵楚点头道:“正是,只说原来心觉不好,只是说不来好歹,贤妻一番话,不啻拨云见日,念奴若非我妻,一路来算计,赵楚早死无葬所,真真想起便不寒而栗。”
崔念奴叹道:“若非大郎,奴奴肯为谁人算计?郎以亲爱待我,我自以百倍报答。师师聪慧,胜我百倍,只她最知你心,早间都在身边,只望你受些可担待的苦头自行明了不肯分说,非是她狠心,却是不知,大郎豪迈,这等心思,便是有了,也不肯用。如今奴奴是个旁人眼里都担待骂名的,光明的,大郎勾当,这等算计,奴奴都落了便是。”
赵楚道:“哪里肯,虽是念奴说来,却是我做了。既是我做的,便是我,不教你担待别人分说,落你的不好,我便十分不爱。”
崔念奴紧紧拥了他,缓缓道:“大郎也须谨记,这番话儿,你也当好生理会,倘若某年月奴奴不在了,天大的担待,都须你一个肩起。”
赵楚奇道:“如何说这丧气的话?这世间的男子,我也知将家眷妇女,当宅内的资财看待,譬如汉末刘备,亡命江湖,妻子沦丧他人手里,也不顾及——这等人物,赵楚做不来,也不愿做来。念奴且不可生了离去之心,既与你相约,平生寸步不离,纵然死了,盘旋身侧,只盼地下相会,共赴黄泉。”
崔念奴蓦然大泣,又是哭啼,一边道:“大郎不说情热的话,只这一说,便胜却万千甜蜜言语,本在那小林里携奴奴同路,当你只是个与别的不同,不想惊世骇俗,难怪师师那样人物,将你万千当个宝,你竟果真要这般么?”
赵楚道:“自是,男子生于世间,头等的大事,便是守护了妻女,倘若小家不保,说甚么承天景命忠君爱国?那读书的,也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既为男子,妻女不保,何以保天下?”
崔念奴无限欢喜,紧紧贴了,将那正浓的花瓣似蜜-唇凑来,恳恳切切,半晌道:“只这天下,容不得你,教人传扬开来,道是你没了志气——这般话儿,知心的明了便是,切莫教外人听去,大郎名声来之不易,不可坠坏。”
赵楚心有计较,胡乱应敷,崔念奴一边怪他,一边又是亲爱,好容易撑起精神来,道:“方才所言,也有个第三,便是大郎不可做事事都依的老好人,御外,有些说教。最是低级的,唤作蛮力役人,街坊里的泼皮,是个例子。第二等,便是仗势仗财御人,都说树倒猢狲散,倘若没了权势财物,谁肯听来?譬如当今的天子,略略不提。这第三等的,便是权谋驭人,手段了得,机关算尽,将旁人,都做棋子,譬如太师蔡京。第四等,大郎可知?”
赵楚笑道:“我又不曾读书,虽知些道理,不及贤妻计较,正要请教?”
崔念奴笑道:“这第四等,大郎做了,却自不知,将这义气相投的,正有个主张,屈夫子道是九死未悔,心中有个主意,便是旁人亲者阻挠,也须一往无前,有此胆略胸魄,再以大义名分迫使,所谓阳谋,便是如此。只这手段,寻常人用不得,画虎不成,便成笑谈,因此,这第四个,或也成了第一等最庸碌的。”
赵楚笑她:“只说我无谋便是,何必绕了圈子。”
崔念奴也笑,道:“正好教大郎知晓,怕你终日没个行事的方圆规矩,反倒落了不好——这四等手段,大郎要做哪一个?”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