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杀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陆离流离
快马奔驰,那七名捕快被纸鸢样抛在空中,景衫薄飞身而起,一剑击出便削断了七条草绳,身形一转,剑尖已抵在为首的银甲少年咽喉,“这些俱是大梁无辜子民,为何被你们绑在马后凌虐?”
那少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张脸白得像纸,口上却不饶人,“这群恶人,小爷没有杀了他们就算便宜了!你是什么人?居然敢管我们禁卫军的事!”
景衫薄没有答话,却是晋枢机笑道,“剑已架在脖子上,于副统领还是小心说话为上。不如,将事情的经过曲折向这位景公子解释清楚,也许,他还肯留你一条性命。”
“晋枢机你这个妖孽,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货腰贾色、恃妍媚主,小爷今天来就是要取你性命!”那少年虽然叫骂,可到底是怕了景衫薄手中的剑,身子坐在马上,越靠越后。
猝然之间生出这场变故,景衫薄不免疑惑,不过想到晋枢机那倚色封侯的尴尬声名,这少年如此叫骂倒也不算奇怪。再回头看那七名捕快,虽然个个吓得脸色发青,此刻却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统领饶命,统领饶命。”
那少年握着缰绳的手还在颤抖,大概是也觉得刚才丢了人,恼羞成怒间居然扬起鞭子胡乱抽打那些捕快,“饶不了,死定了!”
那些捕快犹自求饶,另外几个穿着铠甲的少年已骂道,“谁准你们跪这么远,还不过去给咱们统领出气!”
那些捕快一路都绑在马后,早已被折磨得衣衫褴褛,如今却还不得不伏得更高供那少年落鞭子。景衫薄看在眼里,立时便是一阵厌恶。天昭帝商承弼残暴无德,身边这群禁卫军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横行京都,为祸乡里,他抬起眼,看那挥鞭子的少年,“你杀过人没有?”
那少年吓坏了,一手挥鞭子,另一只手还摸着自己喉结,听他问话,脸又白了几分,却强自横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晋枢机怀抱黑猫,轻捋鬓边长发,“景公子的意思是,他剑下从不伤无辜之人。你若没杀过人,叩头认错也便罢了,你若是也杀过人,那今天——”他微微一笑,眉间朱砂已露腥红,“他更能杀你。”
“哼!”那少年似是极厌恶晋枢机,听他说话便冷哼一声。
晋枢机轻轻摇头,“你不信吗?我劝你,还是忍耐些的好。不过是磕个头,可比丢了性命强得多。”
“无耻妖孽!闭嘴!”那少年大概是自小就被人趋奉惯了,哪里受过这般委屈,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只是更下了狠手抽那几个捕快。景衫薄深恶这些作威作福的禁卫军,目中寒光陡盛,“杀过没有!”
那少年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马上跌落,他扬起马鞭指着景衫薄,“自然杀过!小爷、小爷闯荡江湖,还能没杀过几个人吗?”他说着就做出一副很英武的样子看身后那几个伙伴,“你们说是不是?”
这些少年看来也是横行惯了的,一个个都摆出无比张狂的样子在马上笑得东倒西歪,“杀过!爷几个都杀过!你敢怎么样啊?”
还有的瞪着景衫薄,“瞧他那样!分明是个小鬼,还敢跟爷充大!”
“杀过又怎样,你还真敢杀了爷几个不成?”
“娘儿们似的!居然刺个燕子!”
哄笑四起,远远夹着一声听不清的叹息。
风轻云远,野旷天低。此时,已是日暮。
日暮乡关何处是?只把黄泉做故乡。
黄泉,岂不是每个人的故乡。
剑已出鞘。
宝剑出鞘,例不空回。可这一次,潭影却没有带走任何一条命。
因为景衫薄一出手就后悔了,他剑风扫过,立时便觉出这些少年个个都是虚张声势,没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潭影是嗜血的利器,他是杀人的行家。嗜血的利器遇到嗜血的人,杀人的行家遇到杀人的手,那本是一种兴奋,一种恢弘,一种以杀止杀的仁德,可是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出闹剧,一场笑话,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他想撤剑,可是,他学的本就是只进不退的剑法,他想收手,从来都只有来不及。
剑出鞘,能否收回来,几时收回来,早已不合剑客的想望。这本就是每一个学剑的人的悲哀,也是每一个杀人的人的悲哀。
所以,景衫薄只能将他的剑偏上几寸,所以,这一次的血花不在心口,所以,他总算留下了几条命。
七名少年,俱是白袍银甲,七朵血花,俱是开在肩胛。
白衣上的血,岂非正和雪地里的梅一样。
景衫薄收剑,掠入飞花的槐树,在疏影清辉中躺下来,抬头望着初升的新月,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对自己很满意。
日落无情,月出无声,花落无语,剑起无魂。
落花剑法,一击必杀,出剑就绝无活口,今天,他却生生抢出七条人命来。这不得不说,是他的骄傲。
“公子剑法又精进了,可喜可贺。”晋枢机也坐在了槐树下。
只有那银甲少年,瞪直了一双眼睛看着景衫薄,再要提气用力时,一条右臂竟已全无知觉,原来是真的废了,“你——”他说了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剑起必杀,剑没无痕,好厉害。”远处推着轮椅的老人道。
“明明已息了杀心,却还是要了七条手臂,不嫌太霸道了吗?”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叹息。
“正因落红无情,才有寸寸相思。落花剑法,刀剑双杀。起手之威尽刀法的沉勇,变化之势却夺剑法的灵秀。他小小年纪就能寓刚猛轻捷于一,融拉捭开阖于纵横起落间,一剑七杀,招招致命,这杀手无桓的至高剑意至少已领悟了七成,假以时日,必定不可限量。”推着轮椅的老人轻声赞叹,“可惜——”
“可惜什么?”连晋枢机也忍不住去问。
“可惜,他固然天赋异禀,却终究年纪太轻。虽说是天纵其才,但出手无情不留后着,总嫌太过狠辣。须知,持而——”
景衫薄本来只是低着头把玩那只挂在剑首上的雕木燕子,听他说到这里,却突然笑出声来。他原是精巧玲珑的五官,奈何轮廓太过锋锐冷峻,性子又高傲孤绝。如今这一笑虽带着几分讥诮,却偏多了几许任性的孩气,那表情正像不屑家长骗孩子说不睡觉就要被恶鬼抓去,固然可气,却也着实可疼。
“你笑什么?”大悲大师忍不住问他。
景衫薄面无表情,不发一语,月华之下,眸色清寒。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四岁到十四岁的夜,总有一个人,静静握着他的手,温柔看他眼上燕纹刺青,轻声唤他最喜欢被念的名字,听他一遍遍吟诵,“功成身退,天之道。”
槐杀 3三、灰线草蛇
大悲大师果然很有悲天悯人之心,他见景衫薄毫不理会自己的逆耳忠言,不禁长叹,“八条人命、七只手臂,大家生逢乱世,苟且偷安本就不易,又何必活得如此恣肆飞扬?小小年纪,行事狠绝出手跋扈,就不怕招来横祸?”
晋枢机唇角微扬,“求生不易,旁人自是要提心吊胆,可这位景公子,想惹事便惹事,想生非就生非,要取人性命就取人性命,想断人胳膊——”他目光流转,迷迷蒙蒙地望着那银甲少年,“旁人,也只好乖乖伸出胳膊来给他断了。”
那银甲少年左手紧紧握住鞭子,晋枢机淡淡道,“你不必不服气,你的鞭法若抵得上他剑法的一成,现在也不用站在这儿了。更何况——”
“何况什么?”大悲问。
这次答话的却是一直烂泥样瘫在轮椅上的大慈,“何况,他不止拜了一位好师父,更有三个谁都惹不起的师兄。别说是断人手臂,这位景公子就是想敲碎天上的月亮做月饼,也有成千上万的人排着队帮忙架梯子。”
那银甲少年瞪大了眼睛,喃喃道,“他——”恍惚间却突然想起这剑法如神的少年姓景,不由惊得一怔,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只好死盯着坐在轮椅上的大慈。
大慈却在这时对大悲道,“你说,这世上的人,最爱的是什么东西?”
大悲道,“你这样一个懒人,居然也肯浪费功夫问这么一句废话。世间有尚德者,亦有好色者,更有爱名利权位者,不过依我看,却还是——”他说到这里就脱下自己靴子,这一动作,就连刚刚被废了手的人都连忙捂住鼻子。日行千里又不爱洗脚的人,靴子里的味道总是不大好闻的。
大概是知道大慈生性懒惰,大悲在脱靴子的时候就已经用一只手捏住了他鼻子,如今,他伸出另一只手递到大慈眼前的是一张银票,“这张银票你可认得?”
“通达钱庄的银票,恐怕连瞎子都不会不认得。”大慈冷冷道,“臭气熏天,还不快把鞋穿起来。”
大悲将那张脏兮兮皱巴巴的银票折了几折重新塞回靴子里去,“黄白之物,本就满身铜臭,可世人最爱不就是这臭气熏天的东西,你要问,又何必怪我?”
林间众人看来真是被这脚臭熏得狠了,尤其是那银甲少年,他满心忐忑,哪里等得大慈大悲啰嗦,“通达钱庄的银票和——和这位蓝衫公子有什么关系?”
景衫薄今天穿得正是一席蓝衫。如今,他还是用那副既慵懒又不屑一顾的姿势躺在槐花树上,月华如水,星光如银,晚风拂过,吹起半天花瓣,正是白蕊蓝衫恰少年。
大慈张大了嘴,这人倒真是懒得出奇,连打呵欠也不肯伸手捂住嘴巴。夜凉如水,吸了冷风又是一阵咳嗽,等大悲帮他拍背捋顺了岔气之后才懒懒道,“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通达钱庄最大的那位东家,是他的三师兄而已。”
通达钱庄通达南七北六十三省,分号遍及全国,可说是大梁经济国运的命脉,能做他背后大东家的人,自然是既稳妥又强势。这世上恰好还有两样东西也是既稳妥又强势的,一是白花花的银子,二是铁铮铮的汉子。景衫薄的三师兄卫衿冷就是整个大梁最稳妥的青年,而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铁拳,更是当今武林最强势的功夫。
“嗵”的一声,银甲少年双膝一软,手里的鞭子也掉在地上。
大悲看了一眼瘫倒在地的少年,“纵然财可通神,这世上有九成九的人都要给那位卫少侠面子,你也不必如此气短。毕竟,也有很多人是不那么看重钱的。”这话不错,江湖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敬的是重义轻财的英雄。
“可惜,不爱钱的固然有,不惜命的,我却没见过一个。”大慈又咳了起来。
大悲似是很担心,替他披上了一件风氅,“明明已经好了,怎么今日又生了病象?”
大慈道,“是人就要生病。可江湖中人,除了生病还要受伤。所以,有个人,出来混饭吃,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自己的命就捏在他手里。更何况,他也的确叫人佩服。”
他说到这里,大悲也点头道,“不错。我浑浑噩噩活了这把年纪,佩服的人也只有三个。这位楚公子恰好排在第二。”昭列公子楚衣轻,轻功绝顶,倾世风华。医卜星相无一不精,机关消息无一不会,又宅心仁厚,受了伤中了毒的江湖人,只要没死透,都会求他续命。若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昭列公子一定出手相救,纵然做过错事,只要肯改过自新,他也可以将你的命从阎王那里借回来。
“如果昭列公子也是他的师兄,那景公子要摘月亮时,重华也愿意搬一搬梯子的。”晋枢机意味深长地睨了那银甲少年一眼,目光转向景衫薄,复抹琴弦,“在下仰慕昭列公子已久,可惜缘浅福薄,恨未识襟,至今深以为憾。不知日后有没有机会瞻仰昭列公子清仪?”
景衫薄懒懒道,“你若是能破了我二师兄布下的河图轨和洛书阵,别说是瞻仰清仪,恐怕他还要拉着你煮酒烹茶。只可惜,这天下虽大,却没人有这个本事,害得我二师兄一生寂寞。”他一向寡言,大慈大悲一唱一和地揭他来历他也不以为意,此刻听晋枢机提起师兄,倒是话多了不少。
晋枢机知他自负师兄阵法,也不接话,反是问大悲道,“大师方才讲,楚公子是您生平第二佩服之人。重华请教,这第一是——”他说到这里却突然一顿,目光流转,说不出的风情,“是我糊涂了。大师第一佩服的,自然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这二十年来,国运转关,戎事告急。北有狄寇虎视眈眈,南有异族蠢蠢欲动,西边的成国虽与我大梁交好,却也伺机而待。可黎民依然能够安居,百姓同样可以乐业,敌国不敢侵扰,贼寇不敢犯边——”
晋枢机说到这里便立刻起身敛容站好,那些被废了手臂的少年也奋力撑起身子,景衫薄只是要他们不能动武,并没有砍下他们的手。
大慈本是一直坐在轮椅上,如今却突然站起。他本是个极为懒惰的人,明明双腿无恙,却宁可被大悲推着也不走路。可如今,这个最懒惰的人,却站得端端正正,甚至还肃整衣容向北方一揖,“不错。我们这两个老不死最佩服的,正是靖边王。靖边王以王叔之尊深入漠北苦寒之地,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三十万靖王军个个都是不惜命不畏死的英雄豪杰,靖边王铁骑所到之处敌军闻风丧胆、靖王军不败之名威慑四邻。廿年来,狄人不敢南下牧马,仇寇不敢弯弓抱怨,只要靖边王的商字旗打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我大梁百姓txt下载!”他说这一段话时,慷慨激昂,竟连咳嗽都奇迹般的止住了。靖边王商衾寒十五岁披甲征战,征北狄讨楚逆,二十年来未尝一败。大梁百姓轻白起笑霸王,惟有商衾寒才是他们心中永远的战神。
风过,风无影,树影轻斜;月明,月无香,槐花飘香。
蓝衫少年握着他的潭影大大伸了个懒腰,还是那副挑衅的小豹子似的倨傲模样,但已没有任何人敢再说话。
天地肃杀。
晋枢机又奏起了琴,“衾寒不转钧天梦,衣轻步步不生尘。宝鸭沉烟翠衿冷,落花闲院春衫薄。休明公子商衾寒百战百胜,昭列公子楚衣轻绝世风华,新旸公子卫衿冷侠肝义胆——”他复一挑弦,“落花剑法举世无双,归燕镖神出鬼没,缉熙谷世尊座下夜照公子景衫薄,有这样的三位师兄——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敢接下公子的战书,一掠缉熙谷的声威呢?”
“你!”景衫薄握住了剑。
晋枢机微笑。日间朱曦如火,他风情楚楚地盛放在曛光里,风姿已是佚荡近魅,如今素魄如银,他影影绰绰地隐逸在蟾魄间,情致却高邈若仙,“我却不知自己还有这等将找死当勇气的雅趣闲情。”
景衫薄一掠三丈,站在晋枢机对面,“我出谷游历,才入京安就接到了一封战帖,请我来这槐树林会几个人。”
晋枢机款款弄弦,“河岳鬼王黄河七霸作恶多端,重华知道公子早就想取他们首级为民除害,只是风急浪远,未能成行。于是索性将他们约来,请公子试剑,这正是重华的周到体贴,公子又何必见怪?”
景衫薄哂笑,“铁判官横行河上为害百姓的确当杀”,他手指晋枢机脚下的两名胡姬,“但是她们呢?”
晋枢机曼拢琴弦,“铁判官虽姧淫掳掠无恶不作,但黄河上那群水匪也因为他才安分了这些年,所以,朝廷才容他到今日。可是,这两个胡姬,罪行之重、为祸之深,却远胜河岳鬼王。”
那两名胡姬虽极尽冶艳,但此刻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很是可怜,景衫薄待要再问,却见那银甲少年盯着这两名艳姬,满目狐疑。
“你想说什么?”景衫薄看他。
那少年被他废了一条右臂,本是恨他入骨,可此刻被他冷若严霜的目光扫过,却又不敢不答,“她们不就是皇上新纳的那两个妖女。”
天昭帝商承弼好色荒淫男女不禁,后宫佳丽无数,只是这少年似是对天昭帝的爱宠言语都不太客气,晋枢机如此,这两个胡姬也是。
晋枢机笑道,“国舅爷眼力不差,这两个,正是皇上的宠姬。”
景衫薄看晋枢机笑得意味深长,立刻明白自己上了当,难怪他刚才不住出口相激,原来这嚣张跋扈的银甲少年竟是大梁皇后之弟,开国将军于并成玄孙,领禁卫军副统领之职的玉面金鞭小呼庆于文太。
晋枢机像是怕景衫薄找他算账,立刻从衣襟里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他。景衫薄展开一看,本就冰冷的眸子更加寒意逼人,“她们是狄国的奸细。”
晋枢机道,“岂止是奸细,公子请看。”他一挑商弦,未几便有四名赤足大汉抬上了一口大瓮,景衫薄低头一看,双眉立刻蹙在一起。站在一旁的于文太心下好奇,忍不住窥了一眼,就这一眼,登时便站立不住,左手扶着树干,不住呕吐。
晋枢机抬头看景衫薄,“景公子应该看得出,他受的是什么刑。”
景衫薄点头,握着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颤抖,指节发白。
瓮里的,是一个人。蜡人。
这人身材很是高大,所以,被放在瓮里的时候,骨头都被折断了。从断骨的痕迹看,应该是生前四肢关节就被打上钢钉,又用外力生生拗进瓮里。他虬髯微张,很是勇武,即便受了这等酷刑,脸上的神色依然很刚毅。从他面相来看,本该是个浓眉大眼的孔武汉子,可如今却看不出他本来的五官。因为他双眼、鼻孔、嘴巴、耳朵都已被蜡封住,这本就是狄人拷问战俘的酷刑,先拧断四肢钉上钢钉放进瓮里,若不说,便通身都浇上油脂蜡液,封住五官,活活将人熬死。
没有人比景衫薄更了解这种酷刑,因为,他的左眼也曾经被如此封上。若不是遇到师尊,恐怕,早都被制成蜡人了。不过幸好,那蜡液未及沁入眼里,大师兄已一剑挑开了封住他眼皮的灼液,又得二师兄妙手施救,总算保住了这只眼睛。商衾寒知他耿耿眼上伤痕、心下一直郁郁,便因着那烫痕替他纹了一只血燕子,正盖住那惨红的烫印。十年来,师父怜宠师兄疼爱,景衫薄已渐渐忘了当日的恐惧,甚至爱屋及乌,喜欢上了那原本用来遮伤的燕子。可如今再亲眼看到这惨无人道的酷刑,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着剑,师父师兄都不在身边,童年的阴影与惨痛也只有潭影能同他扛。
晋枢机指着那瓮,“下月是我大梁立国六十年,这便是狄国国主赫连石送来的贺礼!瓮里的这位英雄,就是二十年前先帝派去狄国做内应的腾将军。如今,已官拜狄国枢密使。他为人一向小心谨慎,赫连石又对他信任有加,若不是这两个胡女告密,岂会落得如此下场?”
景衫薄回头看那两个胡姬,那两人拼命摇头,晋枢机道,“腾将军与皇上的密信就藏在龙床枕下剑匣里,那一阵子在泰安殿侍寝的,只有你们二人。更何况,你二人每每向皇上进谗,说靖边王功高震主不得不除,难道是假的?”
晋枢机说完了这一句,于文太也跟着点头,“我听姐姐说过。”于皇后说的是,“皇上好色昏庸,纵容两个异族妖女大放厥词,连靖边王的坏话她们都敢说,我又有什么办法?”
晋枢机看着景衫薄,“我起了疑心,便着意留心她二人动静,果然,被我劫到了这封密函。”
那两个胡姬连连摆手,可终究证据确凿,除了哭求又有什么好说。
景衫薄轻轻叹息一声,转过了身。他不杀女人,可想到大师兄在黄沙散漫的荒凉之地死守,商承弼却随意将军国机密泄露给两个婢妾,到底心头火起,愤懑难平。
晋枢机低头替那黑猫抓痒,“景公子背过身是什么意思?”
月白风清,天高水寒。星月交辉下,一片花影斑驳。
景衫薄未曾发语,倒是大悲大师道,“夜照公子剑下不伤妇孺,更见不得别人欺侮女流。他如今既已转过了身,小侯爷就请动手。”
“奸细就是奸细,谁管男人女人!”不待晋枢机答话,于文太已举起了鞭子,这两个胡姬害她姐姐伤了不少心,更何况又是奸细,结果了最好。
于文太用鞭,用鞭的人能被称为小呼庆,虽然是为了给于老将军面子,但鞭法也不至于太差的。这一鞭子,虽用左手挥出,却是全力施为,鞭影过处虎虎生风,如花美眷眼看就要变成鞭下之鬼,晋枢机却突然握住了他手腕,“于副统领且慢动手,这样活色生香的两个美人儿,被你一鞭子打得脑浆迸裂,岂不是暴殄天物?”
“那你要怎样?”于文太问。
“我要怎样,你却不配问。”晋枢机望着景衫薄,重瞳似水,耀地星光迷离,“公子记不记得我提过,要比剑,有个更雅致的法子。”
景衫薄语声清冷,“你待如何?”
晋枢机纤手指着那两个胡姬,月光下,他的指甲透出一种瑰丽的玫红,似是也带着朦胧的光,“高的归你,矮的归我。剥皮拆骨,一刻为限,做得到,就算你赢。”他望着那两个胡姬的目光带着一种邪异的温柔,“我不止想要一面人皮鼓,还想要一把,人骨琵琶。”
夜阑风静,露重更深。
十丈之外,大悲大师轻轻扣着大慈大师轮椅椅背,“临渊侯明知道夜照公子那段故事,又为何一再激怒他?就算那两个胡姬暗通款曲、陷害忠良,他以血还血、以怨抱怨也是天公地道。可是,就这样得罪缉熙谷,值得吗?”景衫薄自幼遭劫,身受巨创,缉熙谷门下,最恨的便是心狠手辣残虐滥刑之人。否则,他也不必一听那拨浪鼓的渊源便对晋枢机拔剑以向。
“别人也许不值得,他却值得。”大慈缓缓道。
“哦?”大悲眯起了眼睛。
“也许,他只要能够得罪缉熙谷的四公子,就已经够了。”大慈目光悠远深长。
“为什么?”大悲追问。
“第一,因为他高兴,第二,因为他得罪得起。”大慈的话大有深意。
大悲却更疑惑了,“我却想不出,普天之下,谁能得罪得起缉熙谷的四位公子。难道,这位晋小侯爷也有一群惹不起的师兄不成?”
“他没有一群惹不起的师兄,却有一个了不得的情人。”大慈双目炯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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