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梦见稻谷
“坐。”
“不敢,”胡总管推却。
“你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别总推辞。”太后的声音有些疲惫。“盛家情形怎么样了?”
胡总管溜着板凳边儿矮下身子,一听问话立马儿弹起,“回娘娘的话,正是这事来的急,这才扰了娘娘的凤休。老奴接到您的旨意赶到盛家时,禁军已经差不多抄家完毕,正往外拉尸首呢。”
“尸首?”
“是。圣旨宣读后,盛夫人带着盛家二十一名女眷,集体自裁了。”
任太后没有料到,微微一念,却又正是那位夫人的做派。任氏幼时曾在盛家居住一年,依稀记得盛夫人的模样,那是个严明公正的女人,严明公正的主母。盛家百年清流,盛肇毅既继承了清流的桀骜放狷,更继承了清流的百年风流。如果说盛家的男主人像高山泉水,尽情挥洒自己的写意人生,盛夫人则像是巍巍青山,无论泉水奔流到何处,都将它围拢起来。这位盛大人,一生到处留情,除了家中的七位如夫人,外面更有无数知己红粉,而再妖媚狂张的女人,到了盛夫人面前,无不收起乖张,不敢造次。她用那种不可思议的女人的骄傲和包容,将丈夫和丈夫的女人们一并压服。而无论盛肇毅对这位刚威的发妻真实情感何如,两个人却是另一种和谐。现如今,泉水涸绝,青山崩塌,任太后不由发出一声唏嘘。
“盛大人呢?”
“盛大人和所有男丁,均被押入了天牢。老奴已经打听过了,他们家最小的男丁刚满三岁,是嫡长孙,皇上下令留人,老奴已将小公子安置了去处,就是四老爷门下一个姓伍的门客那里。他嘴严、老实,又不是京里人,平时不大与人来往,老奴曾经接济过他,是个可托之人。”
四老爷是任太后的四哥任开严,现外放到广西做太守,京里的宅子只留几个下人看管,是非最少。任太后点头,“嗯,四哥哥家人少,虽说这也不是甚么秘密,但这种事体,总归是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你想的周全。”
“娘娘谬赞了。”胡总管欠欠身,“还有一事。盛家的女眷里头,有一个没刺着心肝,活了下来。老奴斗胆,也一并带回,现正在邱太医那里。如何处置,还请娘娘定断。”这是他擅自行事了,皇帝只说留一名子嗣,但彼时看到小姑娘惨白着脸昏倒在女眷们的尸首堆里,满面血污泪痕,着实可怜,发现还活着,被兵士粗暴地拎着头发拽出来,那女孩儿昏睡之间蹙眉忍痛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触到自己一点恻隐之心,张嘴就叫留人了。此番回禀,倒觉到有些儿后悔,深怕太后怪自己节外生枝。
过了一会,任太后问,“是嫡女么?”
“哦,不是,”胡总管忙道,“是四夫人房里的一名庶女。”
“也罢,”藉着对盛家的好感,太后道,“善事做便做一对吧,姑侄俩刚好可以照应。待她养好伤,一并送到伍师爷那里去,尽快与他姑侄二人离京。”
胡总管舒口气,“是。”
问话完毕,宫人们撤下椅子,领着胡总管出门。刚要踏出房门,绿金珠帘里面突的又叫,“等等。”胡总管忙又折回去,听太后问道,“皇上派的谁人去抄家?”
“回娘娘话,是沈恭沈大人。”
便听里面一声轻哼。胡总管见没了声,轻轻出去。
沈恭,长安城神机营监军,二等功臣、辽东伯沈薄之长子。大周从太祖燕撰开始,对军队实行双官制,武将与文将搭配,武将统帅军队指挥战斗,文将监督武将参与计划。武将可由军中选拔,确保最会打仗的人能够上位,文将却都由上面指派,正二品以上文将均可向皇帝直接汇报,均是皇帝的心腹。
祥云殿偏殿,沈恭向皇帝诉说抄家的经过,“盛肇毅等在京四族的男子三十一人,已锁至天牢关押。盛肇毅本家阖府女眷,尽皆死亡。”
“死亡?”皇帝眉弓一挑,“不是自尽?”
“是。”沈恭如实回答,“盛夫人唆动女眷反抗,看守的士兵以为她们要造反。当时吴公公在。”一旁站着的那个头发斑白了的老太监闻话躬身,“正是沈大人说的那样。”
皇帝摇头,“一群手无寸铁的女子,”眼睛扫向底下二人,“沈恭,这事你办的不细。”
“臣知罪。”“老奴错了。”两个人齐齐跪下。
“起来吧。”皇帝道。对那姓吴的老太监,“你先下去,我与沈大人有话说。”
待他退下,皇帝走下座台,“沈骥怎么样了?”
沈骥是沈恭胞弟,也是弘德帝幼时伴读,今年十九岁,于三年前去辽东大营历练。沈骥道,“已升任宁远镇副将,领五千人。”皇帝道,“听说他前几日刚剿灭了一支山匪,还给朕进了一条枭眼手串。”
“是,”沈恭随在皇帝后头,“杀了五百人,他自己手刃了匪首。”
皇帝脸上现出跃跃欲试羡慕的神色,嘴上却笑骂道,“五千人剿五百人也算胜仗。让他不可以得意。贺家的长男云来,才十一岁不是,在大漠也立功杀人了。以前杨粟跟着朕的母后,十八岁就有冀北大捷。他是朕的人,不许给朕丢脸。”
“是。”沈恭应下,“说到杨将军,盛肇毅的夫人杨氏……”
正说着,有宫人来报,“皇上,神武营副将军杨典杨将军求见。”
燕赜和沈恭相互看了一眼,燕赜道,“你先下去吧。”沈恭犹豫,“皇上……”燕赜转身回到座台。
沈恭出门在知事厅遇见杨典。沈恭停下做礼,“杨将军,”杨典却怒视他一眼,拂袖而去。沈恭稍稍一停,想到方才皇帝责他事情办的不细,如今看确是如此。盛肇毅的夫人杨氏,是开国一等功臣、徐国公杨粟的妹妹,虽说只是同姓的义妹,但杨粟是甚么人?杨粟自幼跟随弘德帝生母、已逝懿圣皇太后谢衡,亦仆亦弟,后发现其军事有奇才,为太宗重用。可以说,燕撰建国有一半是其三子、太宗燕承的功劳,而燕翎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其中懿圣太后谢衡和杨粟的功劳,若没有七分,起码也有五分。想到这里,沈恭后背不禁泛起冷汗,自己怎么竟把这么重要的关节忽略了!
或许也不能怪沈恭粗略,有周一朝开国以来,皇帝虽然没有对功臣大开杀戒,但一等功臣们、特别是武将,大都予以高爵厚禄,虚位养之,比如徐国公杨粟、吴国公任总、褫国公周野等。反而是二等、三等功臣中的许多人被委以重用,比如燕撰的老友、曾与其一起同为大齐前山西道太守的贺定兴贺家、沈家等,还有一些文官亦如此。杨粟虽然尚在世,但懿圣太后谢衡离世后俨然已游离于朝政之外十余年,难怪会被沈恭忽略。
不到一个时辰,杨粟长子杨典觐见皇帝,指责皇帝纵容、沈恭抄家时滥杀盛氏女眷,引的燕赜龙颜不悦,后杨典要求归还杨氏与其三女、四女尸首由杨家埋葬,被皇帝直接拒绝的消息,就传回到宰辅邵秉烈的耳中。
心腹的门人道,“皇帝虽然果断,倒底年少,一味只想立威,心太急。”
传消息的人道,“杨大人也是个急脾气,仗着自己家与懿圣太后的关系,以为皇上这个面子总要给的,走的时候气的差点烧起来。”
邵秉烈打赏了消息儿,门人谏道,“大人,您不是一直苦于武将中没有得力的人?……”
邵秉烈一挥手,“此事须从长计。杨家不合适。”
门人道,“刚那消息儿虽然说的浅,可是在理。杨家仗着自己与懿圣太后的关系去皇上那里要面儿,皇上他——何尝不是仗着杨家与谢太后的关系,以为杨家永远忠心?”
说的邵秉烈心中一动,缓缓睁开眼,露出精光。
那门人继续,“杨粟虽无实职,但他在军中的地位,那些个重将部旧……”邵秉烈从座中起身,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小太监和梨子将几上的青陶盖碗小心捧起,左看右看,抱怨道,“现如今这杨大人的脾气也太大了,瞧,好好的一个盅子,若是真摔碎了,倒看他怎么收场。”
燕赜斥他,“贫嘴。”一面想到方才,杨典说到激动,大袖子一甩,“砰当”这个青陶盖碗就甩到地上,两个人都是一震,亏和梨子反应快,忙不颠儿的扑上去,将盖碗囫囵捧到手心里,“没碎,没碎,奴婢不当心,请皇上治罪!”
燕赜和杨典怕那盖碗真碎了,皇帝的脸铁青,不言语,杨典闷闷的叩了头,悻悻而归。
燕赜想到这里,缓下脸色,“记你个猴精一功。不过既是你摔的盅子,唔,打二十下罢了。”过一会儿抬头,“你怎么还不下去?”
和梨子笑嘻嘻道,“奴婢当服侍好皇上,自取领罚。”
燕赜笑,往后仰到在龙椅上,眯起眼,“朕乏了。”和梨子看他的表情,知道是想女人,上前道,“皇上累了一天。方贵妃太闷,刘贵人又罗嗦,不如,还是让那对双胞胎姊妹花伺候来吧,胸又大,又不吵。”
燕赜瞄他一眼,“得亏你少了两个卵儿,不然少不得作践女子。”
和梨子嘿嘿笑,心里头腹诽,您老人家作践的还少嘛!
长庆殿是弘德帝的寝宫。弘德虽已大婚,但皇后另有居所,帝后二人除了初一、十五例行会面外,弘德帝基本都宿在自己的宫殿。
华灯初上,四十八支烛灯将偌大的浴室笼在朦胧的光线里。宫人们为皇帝换上沐浴的墨染丝袍,皇帝青黑的发解下来,除去繁复的帝王装束,他仍是一名高贵俊美的少年。
弘德帝整体肖似太宗燕承,只除了眼睛。太宗曾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眼睛像皇后,甚好。”谢太后于弘德五岁时薨逝,对于他来说,母亲就像天上的冷星,虽然距离遥远,却不妨碍自己感受到她的光芒。
此刻,少年用那双冷泉一样的眼睛看着跪坐在自己对面的双生姊妹,她们是波斯人与汉人的混血舞姬,有着夺人的美貌和异常柔软的身体。其中一个被他看的不好意思了,呢喃一声,柔软的小手滑入皇帝墨黑的丝袍里。
燕赜感到一阵熟悉的热意在双腿那处膨胀开,翻身将女子压在身下。另一名女子也将赤软的身子贴到皇帝背后,轻轻沿着他精瘦的后背向下吻着,墨袍褪去,两具娇软的身子摩挲着少年的身体,燕赜冷峻的眼睛因欲色更加明亮。十七岁的少年,正是着迷于女色的年纪,他在十三岁那年对女人产生兴趣,但是,在经历了几次追逐之后,皇帝失望了。她们没有一个能像母后。好在,虽然失望于女人们的灵魂,他对探究她们身体依然怀有浓厚的兴趣,相当浓厚。
一夜**。
清晨,五更的钟声还没响,弘德便睁开眼睛。他自小睡眠偏少,成年后更是缩减到每日只需两三个时辰。天依然很黑,烛火犹烧,透过层层的纱帐进来,偌大的龙床上,自己身边一左一右两个美人,她们睡的正香。
他偏过头,左边睡的是姐姐,这对姊妹花是同卵双胞胎,生的几乎一模一样。姐姐的脸稍尖些,双眼间的距离略远,弘德总觉得她长得像羊,妹妹却不像。此刻端详,愈发觉得像了,不由顽皮之心大起。
跟屁虫和梨子恰拉开纱帐一丝缝隙,“皇上,您醒了。”
“嘘,”皇帝嘘他,“拿笔来。”
一刻钟后,皇帝宴起,姊妹花也被迫醒来,跪在龙床边上侍候。这一段时间皇帝经常宠幸她们,长庆殿的宫人们大都熟悉了,今日不知为何,来往的宫人却每每看向两人,有的掩饰不住,趁皇帝不在意低首掩嘴忍笑。姊妹花不解其意,对视一眼,妹妹惊叫,“姐姐,你的脸……”姐姐大惊,“我的脸怎么了?”
弘德帝再也忍俊不住,哈哈大笑,和梨子命小侍捧来铜镜,姐姐接镜一看,自己雪白的脸蛋上,红色的朱砂写了三个大字:“羊,美,人。”那个羊字在额头,最后一竖长长拖到鼻上,脸颊上分是美、人二字。她本深恐自己脸蛋有何异状,此刻倒放下心来,捂着心口,“皇上怎能这样吓唬奴婢。”她妹妹却机敏,拉住她向皇帝叩首,“姊姊,还不快谢皇上隆恩!”见她犹自不解,“皇上御笔亲封,让你做美人不是?”
寝宫内骤然安静下来。和梨子不说话,看向皇帝。弘德正由着宫女将绶带理好,打发了她,半晌转过身,淡淡的看向跪在龙床下脚垫上的姊妹二人。姐姐仍顶着那三个红字,有些呆讷,妹妹紧紧抓着衣衫前带,抬头一眼,飞快垂下,脸上现过惊慌。
弘德帝道,“准了。”用手一指,“也不用专写诏书,从她脸上拓下那三个字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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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初 第3章 疗伤
“羊美人?”任太后端坐在凤座上,蛾眉蹙起,轻淡的声音里透出惊异。一旁随侍的贴身侍女余香弯身附耳,太后听完,微蹙的蛾眉拧的更深,斥道,“胡闹!”
凤座下面,身着一袭簇新粉紫色正四品鹧鸪服色正跪着的羊美人瑟缩了一下,不安地动了动膝盖。从被洗干净脸上的字、到一帮宫女嬷嬷给她更衣上妆,然后押送、不,是带到这里说是给太后请安,这一个早上,她过的糊里糊涂。
前方正中央凤座上的女人很年轻,她座下两侧还坐着五六个更年轻的女子,皆是珠环缭绕,绫罗满身。她们都是极尊贵的女子,和自己当真是天与地的差别,羊美人感到一阵深深的自卑。
“羊美人?皇上怎么取了这么个字号?”
“听说是因为皇上觉得她长的像羊。”
“嘎?……咕……”团扇手帕掩映,尊贵的女子们窃窃浅笑,羊美人更觉到从未有过的难堪,就算是曾经被迫半裸为男人们献舞也不曾有过。身上那层簇新的正四品鹧鸪服色衣裳,甚至不比薄纱的舞衣更能遮羞。
“筠襄,”太后叫皇后的名,皇后柳氏连忙上前,半躬下身,其他人也安静下来。
“已经用印了吗?”太后问。大周后宫规矩,册封内命妇须用皇后凤印,若皇后不在位,则用太后凤印。若两宫皆虚悬,则由内命妇中品阶最高的妇人代掌皇后凤印。
皇后犹豫了一下,轻轻回了声,“是。”
“荒唐!”太后音色更沉,皇后腰弯的更低了,“皇上顽心重,你竟也不知规劝,尽由着他的性子,皇后的职责何在?”太后声音拔高,坐着的女子们齐刷刷站立起来。柳皇后被当着一屋子人发作,又惊又恼,还想分辨,“可是,早上皇上派人……”余香一个眼神过来,她忙住了嘴,紧紧捏住衣袖。
“皇上是什么性子,她会不知道?骂我,她自己又敢管教吗!偏只赖我……”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柳氏禁不住委屈,向乳母抱怨。
“好小姐,您心里明白就成,快别说出来了,落到太后耳朵难道是好听的。”乳母心疼的劝解。
“你哪里知道什么。我虽是皇后,可我们家如何跟这里头其他人比?一个个都是毒眼辣手,巴不得我出丑犯错,把我拉下位,她们做皇后。家里也没个体贴,一封封书信来,不是要钱,就是要官,难道我竟是个木胎菩萨,专管生官生钱!”说到这里,忍不住哭了。
“我的好姐儿,”乳母将她的手握到掌心里,自己与柳氏拭泪,“你可不就是家里的菩萨!咱们柳家现在官做的是不大,可是只要有你在,咱——”拍拍她的手背,“姐儿啊,您是皇后!那些个贵妃、贵人,甭管她们爹爹多咱大的官,见到您,都得给您叩头!您说,她们心里苦不苦?她们酸不酸?”
听到这里,柳氏舒坦了些,“这倒是。”
乳母再劝,“所以说,咱更得尽心伺候好皇上、太后。想挨太后骂,她们还不够格呢!”
柳氏皱起鼻子。她毕竟才十六岁,道理虽然懂,总还有点小孩心性拗不过来的时候,再想想那太后任氏也只才二十三岁,自己的路还长着呢,煞是一阵气闷。
任太后将一枚棋子推到棋盘的左上角,对面的女子微微沉吟,素手一扬,也执起一子填到一处,任太后看了一阵,“罢了罢了,又要输了。不下了。”女子微笑,“娘娘心情不好。”任氏也不掩饰,站起身,“阿阮,陪我走走。”
女子随站起身,两人一同往花园里走去,侍女余香、余韵见状,均缓下脚步,远远跟在后面。能得两位贴身侍女都要退避与太后独处的,自不是凡人。这位女子确也不一般,她乃是一等功臣褫国公之幺女、同时也是太后任氏闺中密友周微澜周六小姐。虽是幺女,周小姐今年业已三十,一直未曾婚配,因才学冠盖京城,被举荐到宫中做一名女官,专管女史编修。
本朝之立国,和太宗继位,已故的懿圣太后多有参与,太宗一生对其敬爱有加。藉着她的缘故,大周内廷专设华竹院,为历代名女子修史。太宗有令,不仅贞义节烈者,更加才、能二项。“皇后胸怀天下,心系黎民苍生之疾苦,殚精竭虑,二十年来不曾懈怠。皇后谦逊,尝与朕云,有此胸怀者,岂独臣妾也?故特令尔等,仔细斟寻历代女子,举凡有德有能者,或施与一家、一国,抑或有才名,尽可以录入。”
周太宗组织编纂女史的举动,在礼教森严、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时可谓掀起一波惊涛骇浪,甚至有前朝遗老以死相迫,试图逼阻太宗修女史。纵观华夏整个五千年历史长河,太宗的行为也是极为特立的,甚至两千多年后都有倡导女权者引此为据,把这位封建帝王奉为中国女权主义先驱。不管怎样,虽然周太宗的《女史》并没有改变日后女性依附于男权的附属地位,毕竟惠及了大周治下四五百年的女子们,给缠绕在她们身上礼教的锁链稍稍松了松绑。
“所以懿圣太后,当真是了不起的女人。”被问及女史编纂情况,周小姐由衷的发出一句赞叹。
“唔,”任氏不置可否。这也难免,作为女人她同意周微澜的说法,但作为一个与其先后服侍同一位夫君的继妻,个中滋味,唯自己晓得。
周微澜察觉到了,改问,“娘娘的心情不好,是否与皇上有关?那个新封的美人……”
“休要再提!阿阮,你说他可是胡闹?一个舞姬,最不入流的玩意儿,还有那个赐号,床底之间的私隐竟拿来封号!竟急急忙忙的送过来请安。哼!”提及此事,太后满面怒容。
周微澜笑,“送来请安,那还不是皇上尊重你。”
任氏白她一眼,“吓。”
玩笑归玩笑,周小姐看出这位年轻的太后此刻当真不豫,虽是十余年的闺中好友,亦不敢太过造次,低头走了两步,缓缓道,“也难为你。昨日还为他抄盛家恼火,今日就又替他担忧着急。”
任氏闻言半晌不声,叹息道,“予既已入天家……阿阮,我当真担忧。皇帝虽然聪慧果断,到底年小,他想收回大权,但邵秉烈在朝中势力极深,拥趸甚广,岂是朝夕间就能剪除的?皇帝刚亲政一年,根基还浅,况太祖立国以来,远老臣,近新臣,本就寒了一帮老臣的心,若他们再与邵秉烈勾连……别的不说,昨日杨典与皇帝争执,今日满京城都知晓了,这大元宫被安插了多少眼线?皇帝太轻忽了!”
周微澜道,“娘娘真心为皇上担忧,应与他直说方好。”
任氏苦笑,“皇帝性情桀骜多疑,有些话,我亦不能多说。”周微澜知她娘家势大,一直颇受打压。想了想道,“话虽如此,毕竟天家一体,您作为太后,是皇帝的长辈,多提醒他也是应当的。”
任太后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有所参与,此番笑道,“你是女翰林,比我聪明,既然你也这样说,应当是没错的。”
周微澜道,“娘娘又笑我。您虽是继母,但真心为皇帝谋算,他必会领情的。”太后甚为满意。
晚上,周六小姐向周府的大老爷、大哥周继盛说了与太后的对话。褫国公周野还在世,但自太祖过世后便彻底淡出朝政,他身体不好,家政几乎也全交给了长子,自己只安心养病。
与杨家不同,周野虽以军功起家,长子周继盛却没有袭武职,现为鸿胪寺一名三品文官。听完周六小姐的话,周大老爷道,“太后快坐不住了。你别以为她真找你商量,是透过你告诉咱们。”
周微澜笑道,“我岂会愚钝至斯。”顿了顿,“是要告诉爹吧。”
周继盛拈须,“爹爹……”
周小姐道,“咱们家跟杨家、任家又不一样。虽都属于老臣,但杨、任是太宗的直系部旧,咱们家却是太祖爷爷的近臣。太宗爷继位时,除了咱们家,其他追随太祖爷爷的老将们,杀的杀,逐的逐,大都凋零了,也难怪爹爹借病隐居,守庇我们这一大家子至此。”
周大老爷眼中透着犹豫,周微澜站起身,“哥哥,小妹终究是个女子,要不要告诉爹爹,还是您来决定。”
盛初初再次醒来之后,任府的胡总管来到邱太医住处,将事情的始末告诉了她。初初听罢,遥遥向大元宫的方向叩头拜谢太后,胡总管道,“本来皇上只说留盛家一人,现今多你一个,娘娘的意思,让你好生照料小公子,速速离京,地方我们已有了安排。”
初初再向他叩头,“娘娘和您的恩情,我们盛家阖族一辈子都不敢忘。瑜溪代爹爹谢过。”
一旁的邱太医问,“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胡总管道,“自然越快越好。”问初初,“你的肩伤怎么样?”
初初摇头,“不妨事。”
胡总管道,“如此,便与我先回四老爷家,休整一日,后天启程。”
第二天,有仆人报说邱太医家来人。盛小公子年幼,初初随伍师爷来到所居的偏屋外厅见客,只见堂下立了一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形容陌生。那少年看到他们,上来自介绍道,“我是邱汉生,盛公子和小姐明日启程南下,家父令我送些伤药过来。”说着向二人作揖。
初初见看向自己,忙福身还礼。大周风气开放,男女之防不严,但盛家沿袭前朝之礼义教化,盛夫人治家严明,家变之前,初初从未见过外男,未免有些羞怯。但如今家破人亡,她侥幸存活,身畔还有幼弟,自诫须多多坚强。遂克制住怯意,回礼道,“多谢邱公子,邱大人太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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