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到了大山沟子前面的低洼地段,道是泥泞呱唧,大车辙大车跩洼洼的净是水,干松地也是圪垯溜丘,马蹄踩在烂泥里,像喝醉了似的,一跐一滑的,弄不好还大擗胯,劈拉巴啦地溅人一身的泥浆。马车左摇右晃的,时不时的遇着大跩,把辕马一拐就打了横,车子也随之打了横。前边儿拉套的两匹马,叫跩横的车辕拐得套往后挣,稀里糊涂不自觉的打着倒退。又本能的往前挣,艰难的腾起四蹄猛拉套,把辕马前蹄别悬空了,前夹拚子抢地,车辕也跟前倾斜,车上的人也跟着往前出溜,还没等人反过沫来,辕马前蹄奋力后腿猛蹬,一倒哧一撅达仰起,向前死挣,车子反向后倾斜,人又向后出溜,不防备就自动卸车了,掉进泥洼里。
前边儿水汪汪的一片,车轴陷进水里的泥里,马肚皮挨水,车棚也在水面上像漂着似的,还没过水。突然赶上一个单车辙大跩,车辕一甩,一个车轱辘跩进陷坑里,车棚斜向一边儿抢地,吉增没防备好,就手出溜下去,横着栽进冷冰冰的水洼里,稀泥桄汤的没缨了。吉增人蹬歪爬起来没呛着水,成了落汤鸡了,一身的泥湫。咋整吧?吉增晾在了一边儿,车子还打上了焐,周围全是水,人咋下去,谁都是干瞪眼儿?关青山使出浑身解数,大鞭子摇的嗖嗖叫响,抽在马背上的鞭梢儿,都把马皮咧出血檩子,自己个白忙活出一身的汗,车轱辘哈油哈油原窝没动。
吉增看了,踩着脚底下的稀泥,荒荒的蹚着没胯的泥汤子,大喊道:“俺来也!”喊着,两手叨住后面车棚帮底儿,一咬牙,关青山鼓着青脖筋,嗷啷一嗓子,“嘎”一鞭子,把大青骡子耳后根儿叨个血拉拉的口子,三匹马一个人,十四条腿,九牛上坡各各使劲,马车一个箭儿,就穿出了大跩,车后留下一波一波的碎浪,翻着发花的黑泥浆,跑出水洼子停下了。
冲力把吉增带个大前趴子,肉墩墩实夯夯,砸进翻花的黑泥水大跩里,噗登噗登,脚下发滑站不稳,又跌了几个趔趄,才泥头拐杖的挣扎爬起来,人身又挂上一层泥浆,俨然变成了泥塑。
他扑扑拉拉的也睁不实眼,荒唧咣唧的蹚出水洼。吉德和吉盛站在烂泥边儿,拽住吉增,拉出水面,帮吉增脱掉泥衣服,又掏出布巾浑身擦个遍。
吉盛蹲着,擦试到吉增胯裆,竟任儿撩拔两下灯笼挂,一语双关,笑眯眯的挑逗说:“‘小二哥’,无处不英雄?你自个儿都成了落汤鸡了,还冲回好汉,救俺哥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真乃骨肉亲情啊!”吉增见吉盛拿话奚落他,冻得哆哆嗦嗦的,不经意的一扒拉吉盛,吉盛一屁墩,“噗哧”坐在地上。吉盛没防吉增这一手,苦着脸说:“东郭先生,自食其果呀!”吉德绷着新鲜的棉裤棉袄,递给吉增,“等不到黑龙镇了,快穿上吧,看冻着。”吉增穿好衣服,蹬上棉鞋,冻得又来尿了,忙又解裤子撒尿。
吉德和吉盛又上了车,关青山一扬鞭子,大青骡子通人气儿似的,蔫嘎的抬蹄儿就颠儿。
吉盛急切地忙喊:“哎哎,俺二哥还没上车呢?二哥,快点儿呀?”又自个儿嘟囔,“懒驴上套,屎尿多!跑两步吧,还热乎。”吉增看马车走了,漓漓拉拉的也不知尿没尿完,提溜裤子,边系裤腰带边喊边追撵,关青山回头瞅下吉增,嘿嘿直乐,“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哈哈,你小子不是横吗,遛遛你?”吉盛听关青山的话里有话,心怀叵测。又瞅吉增跟马赛跑很不落忍,心里抓心挠肝的犯急,鞭杆儿掐在人家手里,气不恭地说:“又嘎咕又古董!俺二哥说对了,真他娘的嗑毛嗑嗑出一只白眼狼来?没俺二哥落水忍冻拔刀相助,这破车不知得焐多暂呢?这会儿拿人当牲口耍着玩儿,没好心眼子?”吉德心领神会关青山的用意,偷着默默的乐,‘冻着了,跑一跑,出点儿汗,啥病都没有了。当玩儿似的,真绝啦这人?’
吉盛见大老孙的后车过了大水洼子,就直着脖子喊:“二哥,别傻跑了,后车上来了,坐后车?”吉增冻得紧绷的肌筋,一跑热乎松弛了,置气地晃着头,脚下步伐加快了。关青山也有意地搂搂打里儿的大青骡子缰绳,放慢了车速,两下一将就,拉下一里来地,转眼就撵上了。吉增两手一搭车帮,一个老鸹斜翅,屁股就稳稳坐在车棚上,绷个脸,喘着粗气,淌着汗,横愣着关青山的后背,骂杂,“得罪狗,也别得罪小人?狗挺多汪汪两声,人净下死口!”
关青山念个秧,“你算说对了老二?人心隔肚皮,知面不知心,要想调离谁,那还不手掐把拿,太容易了?”说着,竟任儿跟吉增作对似的,把马车拢到道边儿长有两棵黑楸树的水沟旁,停靠好,跳下马车,拎着喂得箩,从水沟里拎水饮马,说:“该打尖(吃饭)了。马也该喂料饮水了。”吉增窝的一肚火气没处消化,正找茬儿口,听关青山不阴不阳的念三七圪垃话,冲着关青山嚷开了,“你成心呐,调离人也没你这么干的?俺刚上车,不午不晌的,你就打尖,太熊人了?”吉德按按吉增说:“青山大哥是好心,怕你受凉作病,遛达遛达出点儿汗。”吉增一甩髻子,指着吉德又指着关青山吵吵,“老大,你算哪棵葱啊,装啥装,你给俺少和稀泥你?俺就不服你个车老板子,阴阳怪气的,你觉得你就是地头蛇了你,天老大你老二了你?俺就不得意看瓜的,生熟显你的大包?有能耐来点儿真章的,拿手中鞭子整人算啥撅达**啊?”
关青山一看吉增这人狗屎不知香臭,四六不懂,卤颟(man)虾臭,就有意想教训教训。他把草料袋一个一个从车上解下来,套在马头上,“老二,俗话说,‘光练不说是傻把式,光说不练是假把式,会说会练才是好把式’,咱拉个场子,比试比试?”吉增“噌”地从车上跳下来,“俺不是‘臭春[说相声]’,谁是‘嘴把式’?你别以大卖大,比就比,俺怕你不成?”说着,就亮个雄鹰展翅的架式,接着翻个空头斤斗,回身通天拳,扫裆腿。
关青山瞅了,“哦哈,花拳绣腿?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中看不用吧?”吉增收拢拳脚说:“俺亮这几招吓住你了吧,没尿啦?”关青山俨然像一个“打把式卖艺的”,先向吉增一抱拳,又向大老孙、吉德和吉盛作一个罗圈揖,“我关青山,今日借这块宝地,承二壮士抬举。我初学是跟黑瞎子[黑熊]摔跤,乍练是跟老虎比大个儿,成手是跟花斑豹比爬树,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请二壮士多包涵!各位看官,看我练的是那么回事儿,请您高抬贵手,待会儿就赏我一口吃的。如果哪位出门没带盘缠,白瞅白看我也不再乎,只求你脚下留德,站脚助威,我也感恩不尽。待会儿,不管我跟二壮士谁赢谁输,都不要计较?不打不相识吗,玩玩而已!”
吉增猴急恼腚的,“行了!别整打把式卖艺的破玩意儿,操笊亮,来干的?”说着,双臂一展,两腿一蜷,腾空而起,一个老鹞子叼小鸡儿,直奔关青山的脖颈掐去。关青山也不含乎,一个老虎反剪身腾空,两脚蹬在黑楸树高高的树干上,对着刚刚落地没站稳的吉增,迅雷不及掩耳,一个饿虎扑食,迎面将吉增重重压在身下,急速收腿跨骑,骑在吉增身上。再瞅关青山,面不改色心不跳,哈哈地对着眼睛直勾的三个看官。
吉德缓腔快,忙上前拉起关青山,“好身手!”又扶起吉增,“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雄州雾列,俊采星弛’,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这回识得庐山真面目了吧?人家青山大哥是草垛里的绞锥,有尖不露,哪像你毛葱充大蒜,不知有瓣没瓣?向青山大哥赔个不是吧!”吉增横横的脱掉棉袄,“赔啥不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儿。威武不能屈,大丈夫也。俺背手尿尿,不服你!既然过招,就得三招两胜。小鸡掉胯骨,鸭子扭膀子,那才能定柁立棍儿?!”关青山稀拉马哈地说:“随二壮士的意,老哥我愿意奉陪到底!”
出其不意,攻击不备,吉增也疯了,求胜心切,也不讲个练场的规矩,还是上招败北的招数,先入为主,先下手为强,一头撞向**二啷当的关青山屁股。
这是看在关青山拉他们的面子上留一手,才撞的屁股,怕伤着关青山,也就教训教训,叫关青山别太得意忘形,挽回一个脸面。
这招叫铁头功,可是少林和尚练了几代人的看家本事。先是模仿山羊创架,老牛顶哞,后才逐步摸索成为铁头功。那一撞,是撞山山摇,撞墙墙倒,撞人不死也伤。
其实啊,别看关青山表面稀拉马哈掉以轻心的样子,那眼睛的余光早扫着吉增的一举一动呢。
大凡道行深的武林之人,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叫障眼法。瞒天过海,欲盖弥彰,欲擒故纵,迷惑对方。
乌拉草 第31章
他见吉增一头撞来,一个旱地拔葱腾空了,借吉增的蛮力,在背后助一臂之力,顺手牵羊,反客为主,蹬了一脚。那吉增还有好了啊?一头攮到小水沟儿边上,头扎进水里,饮上驴了。
还有啥说,有再一再二的,没有再三再四的,该服就服,不服就得自讨苦吃。
关青山这人也是拎个篮子想做个盆的主,想叫吉增别再耍能逞赛,长长记性。仗着会几招花架子,就目中无人。武林之中,峰峦叠嶂,渊深潭遂,高手林立。
他想到这儿,几步蹿到水沟边儿,把刚抬头的吉增,又按进水里,“叫你不服,还偷着下手?”就想呛呛吉增。水对吉增来说,那是如鱼得水,打小就在渤海边儿长大,还能呛着。
就关青山替人教子这一手的好心,反招来骨肉兄弟吉盛的愤恨,‘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不往死里整人吗?’他蹑手轻脚走到关青山背后,抬脚重重踹向关青山的后胛胯上。关青山哪承想啊,一个蟾蜍扑虫,四腿撂胯栽进沟里。这一奇奇怪怪突发而至的袭击,谁也防不胜防啊?就连聪敏的吉德,原本想是吉盛去拉掰开关青山他俩呗,谁也不会想到吉盛会突然间来这一手?
吉增听水叭啦一声,掐头的手一闪劲不按了。他把脖子一挺,头抬出水面,一睁眼,瞅见关青山自个儿,像个大王八似的,趴在水沟里鲴鲴拥拥。他臆想以为是关青山不小心,自个儿出溜进沟的呢?‘这回王八可找到下酒菜了,乐极生悲,咎由自取,老天也整治你,王八蛋!’他水淋淋张开大嘴,乌龟乐王八,哈哈大笑。
吉盛拉着,拽吉增起来,悄声说:“真是的,还乐得出来,亏得俺吧?要不那兽,逮呛死你?”吉德嘴里骂吵吵的也不知是损达谁,跟大老孙忙跌的绕到小水沟对岸,站在沟沿儿,忙碌的捞扯着关青山爬出水沟儿。关青山爬出水沟儿,坐在沟沿上,瞅着搂水清洗前胸抢的泥巴头发水淋淋的吉增,又看看自个儿弄了一身湿呱呱的,对吉德和大老孙打哈哈地说:“这小子还会后勾脚啊?我没防备,不会水,旱鸭子,叫这小子给暗算了?黄皮子没打成,还惹一腚臊,这不扯呢吗?”
吉盛见关青山这么说,很觉侥幸,没发觉是自个儿暗下的毒手。忙丢下吉增,到车上拎起自个儿包棉衣棉袄的包袱,绕过对岸,帮着关青山脱衣解扣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打溜须,“青山大哥,这湿呱呱的咋整啊,快把俺的新棉袄棉裤穿上吧!”他说这话时,拿眼睛观察关青山的反映,确实违心说的。
那套,俺娘千针万线点灯熬油亲手做的新鲜衣裳,俺冻得那样都没舍得上身儿,给你穿了,俺到黑龙镇穿啥呀?但这套衣裳,比起能掩盖事情真相还是划算的。
他看关青山木夯的只顾往下拧衣服里的水,没勒他那茬儿,“青山大哥,你还是穿上吧?这是俺娘亲手做的,俺还一身儿没上呢。俺二哥也是的,都赌输了,干啥还下死手啊,整得青山大哥你落水狗似的?俺心里过不去,看不下眼,青山大哥你心里要有火,就打俺俩下解解气,别再拿俺二哥再砸筏子了?兄有过,弟承之,也不为过吗?谁叫俺跟二哥是一母同胞了呢?”关青山心说:‘你小子啥好鸟啊?阴狠歹毒,背后下黑手,当面装好人阿臾奉承,竟挑拜年嗑说。我是感动你见你二哥落难,敢抓住机会,不显山,不露水的舍命相救的情意上,让你一壶,挑破了就没有意思了,大家脸都不好看。本来一场闹剧整成动真格的了,那我关青山可就真成了不懂事儿的三岁小孩儿了?你小子就怀揣侥幸,以为我不知你干的好事儿,拿俺的汤卵子舔脸,属猴子的,捋杆儿爬?比猴儿奸的猴崽子,做了歹事儿还真装得像似那么回事儿,没事儿似的局外人,这小子有点儿城府,是块可雕之材呀!那我也得叫你小子心里有数,我是咋样儿做人的。’
“老疙瘩,你聪明伶俐,郑板桥你知道这个人吗?”吉盛在水沟里拿把草当刷子,刷着关青山的二棉鞋,“知道!不就‘难得糊涂’吗?那人可明白人,明白不糊涂!”关青山说:“这就好。你也是明白装糊涂?我呢,也是装糊涂的明白。窗户纸,还是不捅破的好?老大,是吧?”吉德羞涩的一笑,没吭声。吉盛心里一震,这人道行挺深啊,吃这么魇的哑巴亏,竟然还能沉得住气,不得不佩服这种顾全大家面子的涵养性。他扒眼瞅下吉德,起身甩甩鞋的水,看关青山穿上大老孙,从关青山车上包裹里糗过来的二棉袄二棉裤,又披上羊皮大氅,“青山大哥,你还备套衣服呀?”关青山向马车走过去,“出门,你嫂子怕天没准性,说变就变,多带上一套。这不,叫你给派上用场了?”吉盛听关青山这话里话外,是明显的搕打自个儿呀?他红着脸,低下头,跟在关青山屁后,又找话问:“青山大哥,你这一身好武艺在哪学的呀,俺从来没见识过?”关青山回头,“你问这个呀?我在贝勒府当包衣那会儿,看家护院,得到高人名师的真传。”
关青山回到车旁儿,见吉增绷个脸,只顾自个儿吃着大麻花,就凑过去说:“你二壮士心挺宽的吗,造上粑粑橛子了?窝着气,也能咽得下去?你呀,老太太煮窝瓜——太面啦!不行,不再来一招了?”吉盛见吉增对关青山不理不采,还挂个脸儿,忙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麻花,打圆场说:“俺二哥就这么耿啾个人,心宽体壮,心服面不服,咬屎橛子,认死理儿,啥事儿不走心。来,青山大哥,大人不记小人过,吃亏就算占便宜,你饿了吧,俺这有根儿老掌柜给的一尺半的大麻花,你吃!”关青山说:“大麻花,吃就吃的那股劲儿!你二哥还拧着劲呢,吃了劲就成了一嘴的糨糊了,还是不吃的好?”说着,从车上拿过一个面布袋子,“看,这袋子里,净是好吃的。都是那老板娘白送的,都带你们仨的份了。有熏烤的狍子大腿,没落雪,不太受吃,发柴。还有酱的大雁、山跳啥些玩意儿,可劲造吧!”吉德翻出大煎饼,跟剥好的大葱白,“嗨,还有这好吃玩意儿呢。俺寻思,到这吃不到了呢?”大老孙眨巴眨巴眼的,比放屁还费劲说句,“咱这,他妈的放山伐木倒套子,还非逮这大煎饼,离这玩意儿还就玩不转转了?冰天雪地的,啥**玩意儿不给你冻硬了?”吉增属一刚就上道,点火就着的火性脾气,过事儿啥**事儿都没了,不颟,“那母夜叉似的老板娘,对青山大哥不错呀!煎饼卷大葱,干啥不拉松,上劲的事儿呀?”关青山看吉增也是高空不见云的爽朗性格,也搭讪的两好嘎一好,不计前嫌,“嗯哪!老二算说对了。”说着,打开二十斤的大酒坛子,拿洋瓷缸子了大半缸酒,咕咚喝一口,递给大老孙,“那娘们可不好扎咕,野的狠,浪得出奇,可会拢人了?来来往往的,手头还大方,不管好赖,多暂都给你带上路上吃的喝的。虽说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你心里也淤作不是?可有一样,摸脸抠腚沟儿咋闹都行,想上槽吃谷草,山墙上挂帘子——没门!她属啥样儿人呢,我讲个故事,你们就明白了。古时候,有个叫澄子的人,丢了一件黑衣服,就沿路寻找,看见一个妇人穿着一件黑衣服,便拉住不放,想扒下她的衣服,还说,‘今天我丢了一件黑衣服。’妇人说,‘但我穿的衣服是我自个儿做的呀。’澄子说,‘你不如赶紧把衣服给我!我原先丢的是纺丝的黑衣服,现在你的衣服是麻葛制成的单面黑衣服。用禅缁(zi)抵禅缁,你难道还不占便宜吗?’哈哈,荒谬绝伦的无赖,就这手,你谁朝乎得起?斧头三爷,都得让她三分。那野鸡到大车店打尖,都得交过夜钱。斧头三爷没少找茬儿想收拾她,可拿她没办法。她不尿那帮会的,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她有靠头。你看她人长的不打人,心里会美,整死个人?警察署里有人,跟那署长有一腿?你们仨,昨下晚儿黑没叫野鸡鹐啦?”吉盛嘴快,“你别说了,没吓死俺们?嗲声嗲气的,没麻应死人?后半夜,那斧头三爷找上门来,要骟了俺们,多亏了老掌柜的,这才化险为夷?”大老孙吭哧瘪肚地说:“这有啥呀,‘禅缁抵禅缁’,不便宜你们了?烟、酒、财、色,大老爷们不好,那有病?不骟你们,骟谁呀?”
关青山仗着酒劲,徕开大膘了,“不瞒你们说,昨晚儿那野娘们,真他妈的够味!这种事儿,出门在外,别太较真了?咱掏兜儿,图乐呵。也不是抛儿踹妻,弄得家破人亡的败家子儿,也就是打哈哈凑趣罢了?哎,仨小爷们,这是底线。那不是蜂蜜罐子,那是咸盐篓子,齁着就不好玩儿了?有多少赖上这一口的。整天泡在窑子里,弄得家不像家,没了日子?有多少抽大烟的,弄得砸锅卖铁,卖房卖地,卖儿卖女,抵当老婆的?还有多少钻钱眼儿的,豁出命去挣钱,淘金挖矿的,身首异处,人财两空啊?那贪的,占的,抢的,偷的,到最后,也是弄个鸡飞蛋打?嗨,这世上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说这酒,好玩意儿不?好玩意儿!冷了,喝点儿活血,暖身子。咱这,有没有下酒菜,吃窝头也能酎二两,人都好喝一口?有个应酬啥的,混合,无酒不成席嘛!可别酗酒成性,成了瘾君子,五马长枪的,那人就废了?张飞不替兄报仇心切,借酒消仇,无辜打骂兵士,不喝得烂醉如泥,能叫手下的给杀了吗?这愿谁,愿杜康吗?酒乱性,也害人。可说好说,哥几个一喝上,那都海量,眼睛长长了?”吉增撕着狍腿肉,大口嚼着,又有几分酒仗脸,“青山大哥,你这人挺对俺的脾气,也是说打就捞那伙的。俺敬大哥一口,咱们就算扯平了。”关青山哈哈的接过洋瓷缸子,喝了一大口说:“你小子还够个爷们,俺交你啦!”吉增也喝了一大口说:“俺就是这**人,处长了就好了。”
吉德投完关青山和吉增的湿衣服,抖了抖,搭控在车棚上,端起洋瓷缸子喝了一口,“青山大哥,俺哥仨结识你跟孙大哥,很幸运的事儿。这噶达人气旺,好人多,斜不压正。你说话敞亮,也邪性,竟是些明理哲言。你咋咂磨,红烧肉啥味?就是这个味!有些人的话,冠冕堂皇,闻着香,不顶饱哇!屋与屋有墙隔着,心与心有皮隔着。俺看呐,俺和青山大哥一见如故,不隔墙,不隔皮。响巴屁,听而不防。蔫巴屁,不鸣难防啊?俺就稀罕青山大哥这种体性。心不搁尘,眼不揉沙,爽爽亮亮的,俺交大哥你啦!”大老孙听了吉德的话,不调味,吭哧一句,没噎死人,“这话说的。蔫巴屁,那才是屁呢?响屁,那是没牙吹气,没味!”大家听了,愣了一下。
关青山摘下马头上挂的草料袋,瞅着走过去的大老孙说:“他外号叫蔫巴屁!他老婆给他起的,大伙就叫开了。”哈哈大笑。大老孙操起鞭子,撩了下关青山,“你那外号好听,嗤毛虎!”
“嘎嘎”的几声鞭响,两挂马车,顶着灰红的日头,矇矇的云,“叮当咚啷”响着铜铃,走进大山深沟里。过了山麓与丘岜地间的一条不太宽很浅的“楚汉鸿沟”,就是两山夹一沟的山道。
山道,叫山水冲刷出深浅不一宽窄不同的沟壑,无声无息默默地淌着涓涓流水,斑斑点点的小坑儿小洼儿里,窝满了清澈见底连小黄小白砂粒儿都清晰可见。偶尔有奇异的小林蛙,卧在马蹄窝或车辙水里,马车轱辘刚浸进水边儿,就惊慌地跳向道旁枯黄的草丛里,调过头来,警觉地鼓着凸起的大眼睛注视着。
顺山坡望去,地衣菌菌,苔藓茵茵。毛毛虫、艾薅、柳薅牙、野刺玫等杂草纵横。胡枝子、毛榛、杜香、越橘灌木丛生。经过风吹霜打的洗礼,都已干枯萎黄,枝蔫梢儿秃,剩下的叶子,黄绿相间,瑟瑟作响;高耸挺拔的落叶松、红皮云松、鱼鳞云松,体态轻盈修长的白桦、山杨,紫椴,憨拙黢容的春榆、蒙古砾、水曲柳、胡桃楸等林木,叫风霜摘去了蓬头垢面的伪装,展露出丰满茁壮的身姿,遮云蔽日,阻挡着冷风,不住的左右晃动摇摆,婆娑起舞。枝丫彼此亲密的磨擦,拥抱亲热的接吻,相互友好的告别一春一夏一秋的争奇斗艳,祈祷来年天穹地德风调雨顺,蓄发迎接严寒冰雪的挑战。树干枝丫间,对望厮守的猴头,长得毛茸茸的,早已涅槃。
老鹞子自由自在的在似云似雾、似霓似霞的空中翱翔盘旋,鸟瞰觅寻林中的生灵,捕食体弱灾病的禽兽,解脱它们免受严冬的煎熬,毁灭畸形滋生的可能,还大自然一个优生劣汰的生机勃勃。
天色雀眯后,两挂马车,车轻熟路的,在一个疏疏散散、遮遮掩掩叫狐狸沟的小山坳里,歇脚。这个小圩子,前前后后,离离拉拉,看上总共有七八户十拉户人家。吉德等人,住进紧挨道边儿,一个叫傻哥的猎户家。
傻哥家,用桦树棵子夹的一人多的大院子,有能过车的大门。正房子是用红松圆木,坎裆的木头房。两层的墙,墙中间儿是用铡刀铡碎的谷草和小灰(柴草灰)填充夯实的。既防风,又保暖。两厢厦屋,东厢又住人又贮物,西厢又是马厩又贮草料,也是木头滚儿垒建的。
关青山人缘好,自来熟儿。一进院,两条大黑狗,摇晃着尾巴,围着关青山转。随之,就跟敞门迎出来看似憨厚壮实的傻哥和端模端样儿的傻嫂,打着哈哈,把鞭子往车棚上一扔,就领吉德小哥仨进了屋。
乌拉草 第32章
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沁人的松木油子味道。屋子不太宽绰,也不算太挤。东北传统风格的东西屋对面炕,中间是灶房。灶房里,锅碗瓢盆酸菜缸,小柜麻袋粮囤子。一盏油灯,挂在锅台上方的墙上。旁边儿,贴张叫烟熏得黑黢黢的灶王爷。锅里冒的热气,灶坑里燎的烟,把个灶房弄得云里雾里的迷幻。东屋里间,南北对面大炕。南炕苇编炕席的炕梢,摆放个很考究,又久远的,古香古色的,北方特有的长方立体形,四只虎爪儿,放在火炕上的箱笼炕琴。四个对衬的开门,门上镶嵌着菊梅兰竹的瓷砖,缀嵌着蝴蝶铜拉手,边框雕琢着花藤浮雕,用铜片包镶四角。从这个炕琴上不难看出,这家祖辈的遗风。炕琴上,摞叠着很高、很正齐、姹紫嫣红的衾(qin)枕垛。炕头放着一个用空心柳编织的磨得锃亮的烟笸箩,一只铜锅玉嘴短烟袋,丢放在笸箩旁。北炕梢儿,一对大掀盖紫檀色的柜子,包镶着铮明瓦亮的铜角、铜锁鼻儿,一对虎头铜将军把门,看出主妇爱物癖好的擦拭功底。靠东墙的万炕[炕的烟道]上,摚着一块两尺来宽,下面挂着垂地蓝地儿白花蜡染布帘儿的光茬儿红松木板儿,擦抹得油亮光溜,一尘不染。挨板儿上面墙上南侧,挂着枣红宽木框的一面水银大镜子,两旁摆放,一对画有元人郭居敬二十四孝中,汉代薛包和江革孝子图的放掸子瓷瓶。北侧贴着一幅,太上老君坐于青牛背上,手持《道德经》,正抬眼注视一只飞蝠的,复制的明画家张路所绘的《老子骑牛图》,下面摆有挤满香灰的香炉,跟小半截淌挂着蜡泪的红蜡烛。紧挨万炕地当间儿,摆着一个红木几案。几案上看似长年摆样子的景泰蓝茶壶茶碗,擦得干净透亮,一盏玻璃罩煤油灯,摆在上面。几案两旁,一边儿摆放一只鼓形,镂有四个椭圆洞腿儿,棂格骨上下角处镶嵌着贝壳花朵的圆墩凳。吉德看了那两个圆墩凳,自个儿默语道:‘汉代没有椅子。汉皇刘邦,连个墩儿也没有,也得席地跪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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