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你如若还有点脑子,”安婕妤疲惫地闭上了眼,“便该知道这世上,得罪圣人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桩惨事,还不够让你看清楚么?”
***
亏得段云琅换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带,出来却被段云瑾拐到了一家酒楼——背后的妓馆。
这妓馆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楼”。
段云琅看着那牌匾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浑人想出来的名字,专来寒碜天家的么?”
谁不知道十六宅过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孙院合并而成,谁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连住所都是一檐儿压着一檐儿的?
十王楼的老鸨见二人穿戴与众不同,颇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点了座了,二位殿下随奴家来便是。”一边走,一边又道,“殿下莫皱眉头,咱们这十王楼啊,只是因为有十个姓王的大才子都来过此地,王羲之、王献之、王戎、王勃、王维、王昌龄……”
段云琅嘿嘿冷笑两声。那老鸨大约终于觉得编不下去,闭了嘴。
二人走入楼中,立时便有衣香鬓影缠将上来,一个个都似无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云琅防不胜防,对段云瑾道:“你这回压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云瑾竟表现得十分正人君子,没有立刻就左拥右抱,“我不是说了么,妓筵勉力为君铺……”
“放屁。”段云琅暗骂,“那个殷郎君是谁?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还非得我陪上?”
说话间,两人已随鸨母走到了一间雅阁之外。隔着影影绰绰的门帘,段云琅已见里面坐着一个沉沉的人影。段云瑾在他耳边小声道:“三个人见面才方便,这回二兄承你情了,记账上,记账上。”
说着,他伸手撩开了水红的柔纱。
雅阁之中,陈设简净,花香清淡,却只得一几一席,处处透着妓馆才有的暧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抬头望了两人一眼。
***
虽然只有一张席子,段云琅也不想与一个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几案对面再铺上一张。
如此,仿佛成两相对峙之局。
段云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云琅作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反而颇得自在地往席上半卧下去,斜眼打量对面那人。
皂罗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颜色,衬出雪白的肌肤。这一身男装倒是英姿飒爽,可惜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段云瑾将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对玛瑙兽首杯,对付段云琅,就给了一只普通的八棱杯,一边挤眉弄眼道:“兄弟将就些。”
然而那女子却将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饮酒。”
段云瑾尴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给小王两分薄面……”
女子扫他一眼,轻轻一笑,“我肯答应你的邀约,已是给了你十分薄面。这多出的两分,我却没有。”
段云琅突然懒懒散散动了口:“这位便是殷少监府上的小娘子吧?”
对方正是殷画,看他一眼,微微讶异,“你如何猜出……”
“我如何猜出你是女的?”段云琅点点她的身上,“女儿香气是藏不住的。”
殷画一听,明明自己浑身衣物严实,也觉仿佛是被他扒开了看一般,简直羞恼至极,脸色通红地啐他一声:“登徒子!”
段云瑾连忙过来打圆场:“五弟你莫闹,我是真心实意去殷家求亲了,殷娘子好不容易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段云琅看他半晌,轻轻嗯哼一声,转过脸去。这便是“你们爱怎样便怎样”的意思了。
段云瑾绞尽脑汁与殷画找话聊。段云瑾才学虽非一流,却也不下中人,一时间妙语连珠,几乎连段云琅都惊呆了,偏那殷画却始终半搭不理。而后来了一班歌管,在帘外吹奏起清雅幽咽的调子来,殷画便似乎听入了神,连段云瑾说了什么都不应了。
段云琅看这位阿兄,平素自命风流,而今为了攀上许家这门外亲,乃如此跌足了份,心中也不是个滋味。他并不晓得淮阳王和高仲甫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难处,但想想这一年以来高仲甫对二兄的打压,也大约琢磨出了一些什么。
这般盘算半晌,简直比昨晚与阿染缠绵整夜还要累。
他在心中哀叹着,自斟了一杯酒,若不经意地道:“莫非殷娘子欢喜女人?”
殷画一听,脸色倏变,“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道:“我二兄这般人物,殷娘子瞧也不瞧,反是外边檀板一响,便勾了殷娘子的魂去。而况我二兄提出邀约,原意是想请娘子往茶楼画馆一叙,谁知娘子却偏好此地呢?”
殷画反驳道:“那是因为淮阳王殿下好色之声素著,我想看看,殿下到了此处是否还把持得住。”
段云琅两手一摊,“他把持住了,可你没有。”
殷画咬紧了嘴唇,那姿态竟令段云琅微一晃神。然而她却没有当即发怒,反是端端正正赔了个礼:“是臣女方才怠慢了二位殿下,请二位殿下恕罪。”
段云瑾傻眼了,转头看向段云琅,后者却一脸无聊表情,已然望向了窗外去。
***
这一日,殷画回到家中,沐浴更衣过后,去堂上拜见母亲。
大兄殷衡就职户部,大嫂张氏是前宰相张适的女儿,为着殷衡上朝方便,夫妇俩常常是留住在崇仁坊那边的宅子里。而父亲殷止敬和母亲许氏早已离居,分住在东西两个院落。
昭信君许氏却正在里间与人说话:“稀了奇了,她如今主意恁大?便忘了当初帮她的人是谁?”
殷画在屏风外头停了脚。
一个陌生的非男非女的声音道:“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她一无所有,若不是靠了您和我阿耶,她哪来如今的富贵?怎么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同我们讲起价钱来了?”
“她如今得了宠,靠了圣人,自然便不再靠你我了。”许氏顿了顿,又道,“只是她也不想想,圣人靠的是谁?还不是你家的高公公?”
对方得了奉承,声音里高兴几分,“依我看,这样的人,用完了就该扔;她当初为了富贵便咬死了把她一手带大的旧主子,焉知往后会对你我如何?”
许氏懒懒地道:“我自然不会让她咬住我。”
两人又谈了片时,许氏方将那人送了出来,殷画连忙侧身行礼回避,只见着那人青紫缎子的袍角。那人在殷画面前停了停,回头对许氏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还记得,我同您第一回见面,就是为了给小娘子做媒呢。”
原来是高方进。殷画嘴角微勾。
待高方进走了,许氏招招手问女儿:“与淮阳王见上面了?人品如何?”
许氏早被段云瑾的反复无常弄得一年窝火,不过若不是段云瑾,她与高仲甫又如何搭得上线?是以许氏想着,若高仲甫有意扶持段云瑾,那自己再如何窝火,也要将画儿嫁入淮阳王宅去。
殷画却先往椅上一坐,衔了颗果子,方慢慢道:“阿家可听说过东床快婿?”
许氏微怔。
“道是一个姓郗的去琅琊王家挑女婿,一厢房的人都打扮齐整任他挑拣,唯有一个在床上袒腹吃酒,浑不在意。”殷画笑了笑,“那便是王右军。”
许氏听了,乍惊乍喜,“你是说,那淮阳王,竟有这样好?”
“我说的可不是淮阳王。”殷画看了母亲一眼,“是陈留王。”
美人如钩 第61章
第61章——神女襄王(一)
十月上段云琅去找殷染时,便将段云瑾和殷画的这档子乌龙与她说了。殷染一听,团在他怀里笑岔了气:“当真、她当真穿了一身男装?”
段云琅一手护着她,一手在书案上摊开了书卷——如今他已将课业都挪到掖庭来做了。“可不是。”他道,“我二兄何等惫懒人物,竟被她治得颠颠儿去讨好,那可是世上奇景,可惜你无缘得见。”
殷染去床上将那银香球拿过来,放入他怀中道:“你捂一捂,天冷。”
夜已深了,段云琅敛着厚重的大袖执笔写字,露出的手指尖仍旧冻得发红。殷染倒是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挨着火盆坐,并不觉冷。段云琅摸着那银香球,只觉这触感差得远了,笑道:“分明抱着你就好了,干什么要塞我一个*的物事?”
殷染拿手指点了点书案:“未写完时休来碰我。”
窗牖紧闭,豆灯上一点微茫的光,映得书卷都发着黄。这灯火弥散开去,一室之中,影影绰绰,俱染上了夜色。段云琅望着伊人在光影里宜笑宜嗔,只觉身心舒惬得好似泡在温水里,即令要将他泡得闷死,他都不会有怨言的。
只是目光一回到书卷,他就苦了脸了。
“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悲国之赋也。试解之。”
段云琅拿笔尖戳着纸,闷闷道:“要说这个姓崔的侍文,比程夫子真是老气了不知几许。宋玉这样荒唐香艳的两篇赋,哪能有什么悲国之情?小王我解不出来。”
殷染在一旁翻着无聊的佛经,淡淡道:“宋玉从容辞令,莫敢直谏,一片冰心不为楚王所察,也就只有写些荒唐香艳的东西了。”
段云琅嗤笑:“这种无耻文人,能有什么冰心?你看他笔下的巫山神女,再如何美艳绝伦,也只晓得自荐枕席,娼-妓一般。”
烛火忽而一飘,殷染的脸色微微发了白。她低着头,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只感到气氛一变。
他立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你莫乱想……”
“你若不想写了,”殷染径自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一桩事情。”
段云琅忙不迭抛了笔,笑嘻嘻道:“娘子请问,小王知无不言。”
“沈家的小娘子,如今在你府上如何了?”
段云琅的笑容尴尬地停在了脸上。
殷染的双眸时常是慵懒地半张,但依然能给人压迫感。此刻她便仿佛是认认真真地审视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幻,末了,轻轻一笑,“空穴如何来得了风呢?你与她若当真无事,宫里怎会有那样的传言?”
段云琅苦着脸道:“你要信我,我那日喝多了,险些被她□□了。”
殷染几乎要笑,拼命忍住。
但听他又道:“结果你那只鹦鹉忽然飞到了我家来,嘎嘎大叫了一声,惊破了一场好事……”
殷染笑盈盈地凝注着他,烛火之下,这样的眸光几乎要令他沉醉了。
他沉醉地往前蹭了蹭,“你……你一个字也不相信,是不是?”
“这个嘛,”她的眼中光芒流转,话音带着笑,“我要先审过我的鹦哥儿。”
***
段云琅对着空空的书纸一筹莫展,耳边是那个女人与一只鹦鹉的调笑声。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人?”
“嘎!”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男人?”
“嘎嘎!”
“鸟儿啊,陈留王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
笨鸟,为什么突然不叫了!
段云琅几乎要将笔尖撇断。
“鸟儿啊,你叫一声是‘是’,还是叫两声是‘是’?”
“……”
殷染终于安抚地顺了顺鹦鹉的毛,“这个对你似乎太难了……你以后还是乖乖念经吧。”
段云琅幽幽地望过来:“难道不是念经最难?”
殷染坐回来,笑道:“你还未告诉我,沈家小娘子后来如何了?”
装,使劲装。段云琅在心中想着,展开一个笑容:“阿染想如何安置她?”
殷染挑了挑眉,“她是殿下的下人,我哪里知晓如何安置她?”
段云琅沉沉地叹了口气。
殷染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但见他自席上站了起来,双手拢着大袖朝她深深一拜,面色沉痛地道:“说不得,为了自证清白,小王只好将婢女沈氏驱逐出京,再不相见罢了!”
殷染先是一愣,而后便笑了:“哎哎……你这是挖坑给我跳呢?”她笑得容颜飞红,连连摆手,“行,这一局算你的。你回去也别让她做下人了,给她辟一间屋子好生养着成不成?”
“这怎么行。”段云琅板着脸道,“她云英未嫁,由我养在宅中,像什么样子?”
“谁说让你养在宅中了?”殷染狠狠一戳他,“你不要脸,她还要脸!给她找个地方住,安排几个用人,再给些钱花。”说着,她的笑容却渐渐地敛去了,“如此,我对素书,也可算仁至义尽了。”
“好好好!”他一叠声儿地答应了,她横他一眼,突然又加了一句:“但我再不准你见她了。”
她寻常不吃醋,这吃醋起来还真不寻常。他心头乐了,却不敢表现出来,觑着她的表情,又怕她想到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显得愈加痛苦的记忆,于是伸臂揽住了她,蹭了蹭。生硬地转了话茬:“你便给我抱抱吧,你看,”耍赖地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衣祍里乱摸一气,冰得她一声惊呼,“我的手这样冷!”
她被他摸得连打他都失了力气,破口就骂:“无耻小人,衣冠禽兽!”
他一听,反而大笑起来,“阿染,这可是第二局了。”
她张了张口,看着他一脸得意,自己再也骂不出词儿来。
竟然又被他偷了一局!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扳回来!
段云琅看着怀中的女人憋红了脸,又羞又气,真是欢喜无限,而况手底下温温软软,暖和又馨香,好像是世间至关重要的一件法宝,一件令他从此勇往直前再也没有悲伤忧愁的法宝,他便觉得整个人都似飘了起来一般地高兴。
怪不得刘垂文近日总说他,“殿下愈来愈轻浮了”,其实不是轻浮,而是这种似梦似真的……虚浮。
他笑着,想着这第二局大约可以完美收功了,正想开口,突然之间,唇上被轻轻啄了一下。
美人如钩 第62章
第62章——神女襄王(二)
不涉情-欲的拥抱,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刻,他与她,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脊背上的蝴蝶骨。他笨拙地搂着她,第一次,不知晓应当去碰触什么地方,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那么……那么美丽、精致,和脆弱。
像是他年少时候的梦突然成了真,像是宋玉再游巫山又遇见了神女在招引,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沙哑着声音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三局两局,哪里还在话下?”
话梢上扬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就如他长衣之下结实的胸膛。她没有作答,只微侧了头,去听那胸腔里传出的震响——
一下、又一下,那么有力地跳动着的,就是他要给她的一切了。
“阿染,”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过……”
见她没有反应,他又捋了捋她的头发,道:“其实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然亲过你了……”
她仍没有反应。
他咬咬牙,将她放开,认真地看她的眼睛,“你没生气吧?这一局仍旧算你的,好不好?”
殷染直愣愣地盯着他,眸中波光流转,倒真令他摸不着底细。许久之后,她才小声发话:“你终于承认了,我一直以为是小狗咬我来着……”
***
第二日凌晨五鼓时分,段云琅是被鹦鹉的叫声催醒的——
“美人!美人!”
他揉了揉眼睛,侧过头,殷染倒是睡得很沉,长发披散在枕上,瓷白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再往下看,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腰间,以一种保护一般的姿势将他牢扣在自己身畔。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小心挪开,自下床蹬了鞋往堂上去,一边迷糊地低喊:“乖鸟儿,别叫啦,你家娘子还在睡觉呢……”
门窗紧闭的堂屋里,刘垂文古怪地转脸看着他。
他一怔,摸了摸后脑勺,“敢情它叫的美人是你?”
刘垂文憋着气道:“殿下怎不更衣?如此不小心,若是被掖庭中人瞧见了……”
段云琅低头,里衣散散披在身上,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了胸膛。仿佛是困意未消,他愣愣地打了个哈欠,才突然惊得一跳:“你给我转过去!”
刘垂文腹诽:“您逼我看我都不想看……”
段云琅连忙掀帘回了阁子去,殷染却也被闹醒了,闭着眼睛发问:“走了?”
段云琅一边匆忙穿着衣裳,一边在她额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走啦,不然都天光了。”
殷染伸手出来挡住了脸不让他再亲,“原来还没天光?”
段云琅道:“这回我做神女,你做襄王。”
殷染静了半晌。
直到段云琅都将衣袍穿好,理了理衣祍,她忽而自大袖底下露出一双眼睛来:“你羞不羞?就你,神女?就你,自荐枕席,朝云暮雨?”
他笑起来,特意贴上脸去,“我不像?”
“——去你的!”殷染笑骂,段云琅便正趁这机会去轻薄她,她长了记性,往床里边躲过去不让他得逞,他委屈极了:“我都要过生了,你不送礼物不说,便连亲一下都不让了?”
她嗤笑,“昨晚亲的还嫌不够?要礼物自去找人要,我猜人家刘垂文大清早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一桩呢。”
“我不要他们的,”段云琅缠着她简直要滚到了床上,“你究竟送不送我?”
殷染将食指点在他额头上,慢慢向后推,眼角微挑,清媚一笑,“好走不送。”
段云琅走后,殷染又睡了一小会,终究是没了睡意了,便慢慢坐起身来穿衣洗漱。
她清楚,段云琅今晨这番神女襄王乱七八糟的说法,无非是为了缓开昨晚他一时口误而给她造成的心上阴霾罢了。这样善解人意的少年,让人觉得舒适贴心的同时,却也让人感到危险。
好像自己全都给他看穿了一般。
她摇摇头,又发笑。自己这是何苦来的,大清早同自己过不去?忽而外间有女人声音响起来,轻柔的,仿佛与她的心跳同着节奏:
“殷娘子,圣人谢您那日救了五殿下,特召您去清思殿面圣领赏来。”
***
待刘垂文终于将陈留王请回了王宅,堂屋中的贺寿礼品果然已堆了三四摞。到底是叫阿染说中了。段云琅懒着眼神点检过去,都是些小官和外官,正经三品以上的京官都不敢背这个交结亲王的锅,谨慎得很。不过内闱寺人就不同了,高仲甫、孙元继、封逑、周镜、张士昭、袁贤,一个跟着一个地送来了珍奇物事,他一在宅中落了脚,便开始不间断地迎接内宫中派出的诸多贵使。
明面上的功夫总归是谁也不能欠了谁,对着高仲甫的义子高方进,段云琅笑得和蔼可亲,还命刘垂文拿出了最好的茶来。高方进拿鼻孔扫了一遍刘垂文,轻轻一笑道:“我阿耶还有一句话,你阿耶近来可好?”
刘垂文低眉顺眼地赔笑道:“他老人家还成,只是哪里能有令尊那般健朗呢?”
段云琅听着这两个小宦官左一口阿耶又一口令尊,简直瘆得慌,这时候正好宫里来人传旨,道圣人召,他如蒙大赦,忙朝高方进赔了个礼,便入宫面圣去了。
***
清思殿上,地龙闷烧,空气不通,浓郁的熏香味道令殷染十分不适,仓促换上的重重锦衣将伤口结成的硬痂磨得发烫,疼痒难耐。坐在上首的圣人却自然不会觉察,虽然那双温雅的眼光总是和善地凝注着她的,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放下她。
圣人为何要召见她?如要赏赐于她,随便派人将赐物发至掖庭即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若是为了她“教坏”七殿下的事而欲惩罚于她,就更不该召见她了吧?
“这一回,多亏了殷娘子舍身救下五郎性命。”段臻微笑道,“殷娘子想要什么赏赐,只管提来。”
殷染跪在殿中,她有些晕沉沉地,只道:“婢子只是情急而为,陈留王天潢贵胄,自有洪福保佑,婢子不敢觍颜叨赏。”
段臻如是问了数遍,来来回回,她就是什么都不要。段臻只得命中人去取了点首饰赏她,又道:“小七朕是不能交给你了,不过除却积庆殿,这三宫之中,乃至十六王宅,你想去哪里,朕都答应。”
殷染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微闪,又立刻低下头求。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却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婢子……婢子还未想过……”
“那朕也不强迫你了。”段臻温和地道,“你过去与大郎不是相交甚笃?若有空时,可去陪陪他。掖庭的贱役也不必做了。”
殷染谢恩告退,段臻身后那扇图画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风背后,缓缓转出了一个人来。
段云琅容色苍白,眼神阴郁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美人如钩 第63章
第63章——神女襄王(三)
段臻见他脸色如此,倒是先笑了,颇觉有趣似地,“这是怎的了,见着救命恩人,声气这样差?”
段云琅低着头,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只是一片惨白而已。他实在拿捏不准父皇这番做作是何用意,为何要跟阿染提到十六宅?!
他慢慢地跪下去,目光恳切地凝视着圣人衣上的龙纹,一字字道:“那日她救儿臣时,虽事出紧急,但毕竟坏了男女之防;今日儿臣实在没料及会再见她,亦不敢再见她!”
他说得如此认真,段臻却仿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温颜笑道:“孔孟之道,不也有经有权?嫂溺而援之以手,不也是合乎仁义的么?人家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还这样迂腐,朕看那殷娘子一介妇人,都比你懂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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