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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段云琅咬住了牙,想自己此刻多言亦是多错,索性不说话。
段臻于是续道:“而况朕记得你与这殷娘子分明认识的吧?三年以前,她还在含冰殿的时候,你帮她和大郎牵过线,是也不是?”
段云琅的手紧攥成拳,在大袖底下闷出了满掌心的汗。
“正因如此,”他慢慢地道,“儿臣才不能见她。”
“哦?”段臻微笑,“此言何解?”
“论君臣大义,她是父皇的宫里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大逆不道;论兄弟之伦,她是大兄的心上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见色忘义。”段云琅道,“她对儿臣的救命之恩,儿臣早已命人送去谢礼,只是于情于法,儿臣都不能亲去道谢。”
段臻凝了他许久,那目光始终和蔼,就如微温的水,让他渐渐地失了抵抗的气力。
他想,父皇毕竟是技高一筹。
而后段臻轻轻地笑了,“道理说得这么清楚,怎么做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
这话平静而带笑,落在段云琅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骇得他立刻叩下头去,“父皇!”
“我再问你一句,”段臻微笑道,“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段云琅的脑中飞快地掠过了秘书省中那桃红柳绿的幻影,可是,即算当时人都知道他爱往秘书省跑,也没有几个晓得殷染是谁啊!他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这个决不能认——
“儿臣——不曾见过她。”
这句话,他也没有说错。
他的确从未见过她的脸。
那个杏红衫子的背影,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孩子的梦想罢了。
父皇难道连他做个梦都不放过,难道还要把他这个梦想都从记忆的骨殖上刮下来?!
段臻凝注着他,带笑的眼睛渐渐眯起,温柔的假象如潮水般退却,露出了砂石粗粝的滩涂。
“你当年为何被废,你忘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道,“高仲甫搜来的一百三十二道证据,你忘了?”
段云琅晃了晃神。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父皇终于要将那两场延英奏对撕开来说了吗?
——可是,这和阿染又有什么关系?!
“儿臣如何不记得。”段云琅哑着声音道,“可是儿臣那一百三十二道‘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罪证,与那位殷娘子……实在没有干系。”
“那是因为高仲甫没能从殷家撬出证据来罢了!”段臻轻轻哼了一声,“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证了!”
段云琅震惊地抬起眼来,“父皇——”
段臻毫不留情地道:“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当年你成日价往秘书省跑,见的人就是她,对不对?既是如此,当年不晓得避忌,怎么今日忽然就晓得了?”
死寂。
段云琅俯伏于地,背脊微微颤抖,引得衣角在砖地上轻窣。
终于,他一闭眼,沉声道:“那是因为儿臣当年年幼无知,全然不知规矩!父皇已罚过儿臣,儿臣自然长了记性,往后再不敢犯这样的大错!”
段臻沉默了片时,复开口时,话音竟是苍凉的:“说来说去,你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因为朕废了你,你心里怕了,才晓得了一点教训。”
段云琅慢慢地、慢慢地松了口气。
话到此处,似乎终于有了转圜之机。
小孩子之间玩玩闹闹,并没多大了不得;只要父皇还不知晓他与阿染如今厮混的事……他逼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伸手假惺惺擦了把汗,终于也挤出了今在清思殿的第一个笑容:“儿臣的错,不是早在许多年前就清楚了么?儿臣错在不听教诲,昵近小人。”
段臻皱起眉头。这个儿子的确聪明,可是他的聪明全都用来耍赖了,就像一块牛皮癣子,把话题都搅得缠夹不清。段臻再好的修养,也终于冷了声气:“朕是说,往后你挑女人也要有几分眼光,譬如这个殷染,你被废时她不声不吭,沈才人没了她恶言诋毁,就在刚才,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你大兄待她一片真心,她倒是全瞧不上了!朕真不晓得她要的是什么,一副冷透的心肠!”
段云琅未料到他是这个意思,怔怔听了半天,艰难地挑出一句话来:“难道……大兄……”
“不错,你大兄今日来与朕说,想将这女子讨要了去。”段臻不甚在意地道,又强调,“你休得岔开话头。你马上要及冠了,朕同你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在教你,你可明白?红颜祸水,小人亡国,这样的道理,你须多加揣摩。更何况这样心肠的女子,莫说她是宫里的,即算她是自由身,也值不上你的心思。懂么?她值不上。”
圣人一时间说了太多,叫段云琅听得有些云遮雾绕。但有一点他是听出来了,那便是圣人对殷染颇瞧不起。与其说圣人是不许他与殷染走太近,不如说圣人是将殷染竖了个极恶劣的靶子,教导着他该找怎样的女人。果然,圣人接下来的话便是:“及冠之后,便可考虑嫁娶之事了,你也休得像你二兄那样,招许多个妾室,却空置着正房糊弄朕!”
弯弯绕绕,原来这一句才是重点吧?
段云琅一时只觉有许多话想说,一时又只觉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父皇这可是在关心他?
他不知道,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想谢恩,可又害怕生硬的谢辞会破坏掉此刻的情境,父皇很严肃地与他商议着他的事、他自己的事——就像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一个很普通的父亲在叮咛着即将成人的儿子一般。
他揣摩了很久,最后说出的话还是让自己都不满意:“那依父皇钧意……怎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段臻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觉得自己僭越了,正欲收回时,段臻却开口了:“敬宗皇帝在的时候,朕只是十六宅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皇子。你的母妃与许贤妃,却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朕。”
段云琅不言语了。
段臻移开目光望向别处,慢慢地道:“朕最落魄的时候,你的阿公,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京官的颜之琛颜相,拿自己三个月的俸禄给朕置了一件阔气的常服,让朕每每入宫时不致在弟兄之间太过丢了脸面。那袍子朕极为爱惜,缎面上始终如新,只是内里终究穿了三四年,不免旧损,你的母妃总是深夜里挑灯缝补它,她的眼睛,也就是在那时有些坏了。”
段臻静了静,忽而叹出一口气来,却中止了回忆,道:“五郎,诸子之中,你确是最贤,只是朕也实在怕你走了歪道。当初朕让刘嗣贞辅佐你,便是这样考虑,直到现在,也不曾撤了他。不过你毕竟还需要一个贤良女子——”
“母妃为您做了那么多,”段云琅突然道,“您却为她做过什么呢?”
段臻微微一怔,“什么?”
段云琅跪直了身子,目光亦是平直地没有一丝波纹:“母妃为您缝补入宫的衣袍,而您穿着那衣袍,却不会带她入宫。”他的声音微微低了,“您带的是许贤妃。”
段臻道:“那是因你母妃太过劳累,朕——”
“您口口声声要儿臣找贤良女子,就像父皇找到了母妃那样——”段云琅笑道,“可儿臣却真怕会害死了那个贤良女子呢。”
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
窒闷的大殿里,沉香熏得人头脑发昏。段臻的脸色没有变,眼神也没有变,可是他放在几案上的手在发抖。
“你滚。”他慢慢地、自口中迸出两个字来。
段云琅微微一笑。
他实在也不想破坏这氛围的。
可是父皇,承认自己的卑劣,就那么难吗?
是您害死了母妃,是您害死了情深意重的母妃和忠肝义胆的颜相,您声情并茂地诉说着的不过是母妃对您的好,您怀念的其实不过是那个会为您做任何事、甚至牺牲自己的女人,那个爱得没有了人格、没有了尊严、甚至没有了自己面目的女人——
您怀念的根本不是母妃,只是那一种被人爱慕、关怀和保护的感觉罢了!
而您竟还要我去找一个这样的女人?!
您真是比我还幼稚。
段云琅慢慢俯身,再行一礼。
“儿臣遵旨。”





美人如钩 第64章
第64章——从头忍(一)
殷染自清思殿出来,由内官引着出了日华门,却在门边看见一人在焦灼地踱着步。内官送到此处便告退了,殷染站在那人身后,无聊地看了半晌。
但见那人一边踱步一边紧张兮兮地碎碎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啊呀!”猝然撞到了殷染跟前,东平王扶着胖胖的肚子大叫,“怎么是你!”
殷染只觉和这傻子说话十分有趣,笑吟吟地道:“在背书呢?”
“是啊是啊,”段云琮立刻苦了脸,“阿耶说,背不出来不是男人。”
殷染一怔,饶是她一贯闲散,此刻却也红了脸,“圣人岂会说这样的话?”
段云琮挠了挠头,自顾自道:“阿耶不许我进门。”
颠三倒四。殷染暗骂,又耐着性子问:“殿下找他有什么事么?”
“有啊!”段云琮忙不迭点头,“我想问阿耶,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宫里的,阿耶是宫里的大总管,肯定知道的。”
这几句话说得倒颇有条理,虽然把一国天子视为“宫里的大总管”着实让殷染有些尴尬。“那圣人如何说?”
“圣人是谁?”段云琮歪着脑袋问。
“就是你阿耶。”
段云琮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有病的那个人是她,“我没有圣人,我只有阿耶。”
“……”
“阿耶说他知道那个女人,但是我得先背好书。”段云琮又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殷染笑了,“你阿耶对你真好。”
“阿耶当然对我好了!”段云琮高兴地道,“他说他今日就把那女人找来,我若能背出书来,阿耶就将她送我。”
殷染的笑容僵住,顿了顿,仿佛是思考了半晌,才道:“你这是去向圣人——向你阿耶求旨赐婚来着吧?”
段云琮没听懂,憨憨对她笑。
殷染渐渐笑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段云琮道:“那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殷染笑眯眯地点头。
段云琮低头,绞着衣带道:“她是掖庭宫的,叫阿染……”
***
殷染只觉天旋地转,哭笑不得。
段云琮说了半天,原来他想求娶的是那个在树下教他埋老母鸡的人、又是那个在兴庆宫与他笑闹的人,他问了好多宫里人都没问出她的名字,最后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告诉了他,那个女人叫阿染。
而现在他就面对着殷染本人说着“阿染”,殷染真的要怀疑他或许不仅是傻子,他还是个瞎子。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其一,圣人在殿中与她说“便想去十六宅都可以”,所意指的其实是东平王宅,而不是她所以为的……陈留王宅。
其二,经东平王这番四处问她名字的胡闹,圣人想必要怀疑她与东平王三四年前本不相熟,乃至怀疑到陈留王身上,都是寻常的。
如此一想,圣人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暗藏多少心机,实在深不可测!
殷染转身便往回走,段云琮愣了愣,想追又不敢追,忽然道:“你长得好像……”可那女子已经转过了宫墙拐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了。
***
殷染琢磨着,段五将要及冠,琐事多了,政务上圣人先给他免了不做,如此一来,他过来看望自己的时间实际应当增多了。只是这一间狭小斗室怎么也看不出温馨的意味来,她发愁半天,终于去敲了隔壁宫女的门。
几个宫女见到她,神情如白日见鬼,又不得不堆出笑来:“殷娘子,有何贵干?”
殷染温言软语道:“我想去剪几枝杂花儿,想同你借花剪子。”顿了顿,又道:“我那鹦鹉是个最烦人的东西,姐姐们没有嫌弃,我真感激。我那里还有几支簪珥,回头便给姐姐们取用。”
那几个宫女的脸色缓和下来,一个去取了花剪子,其他的又零零碎碎与她搭了几句话。攀谈间说起内侍省又吩咐去大明宫送衣物了,大家推脱着谁都不肯去。
殷染何等眼色,这一来当即乖巧应道:“我替姐姐们去了吧,屋里呆了太久,正好走走。”
于宫中的女人而言,这种互相帮忙做事也算是结识的第一步了。殷染过去不屑,是因她性子浑;然而如今她想与段五有个长久的打算,便须得处处留心应付。与几个女人笑谈一番,殷染换上了正经宫装,捧着衣物往大明宫去。
要说这送衣物的活计众人都不愿做,实因衣物太多,分属许多宫室,每一宫还都有各种奇特规矩,待送到了,还免不了要受那些上头宫婢的刁难问责。殷染却是从小就受惯了委屈的人,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一殿殿地听着骂过来,她心中已盘算好了要将那小屋布置成什么模样。
要有几株海棠,斜插在窗前;书案上可以折几枝早梅置于瓶中;帘钩鸟架等处,可以缠那鲜艳的一品红;枕头底下塞一些□□可以清热养神;……
《湘夫人》里那个迎接帝子的诗人,在布置屋宇之时,是否也是这样忐忑而温柔的心情?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你也过来给我抓蝴蝶!”
刚送完衣物、规规矩矩走在宫墙下的殷染一惊,抬头望了望,前方的月洞门下,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却是个十分可爱的红衣女童。她走过去,瞧见这女童一身上等的银泥裙,两团娇小发髻上缠着单丝小金环,猜知这女童身份不低,料是圣人唯一的女儿、吴婕妤所出的仙都公主,便行了大礼问安。
小公主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两圈,“不要跪我,过来抓蝴蝶!”
小孩子中气十足,糯糯的腔调里是不容违抗的强横。殷染求助地看向小公主身后的几个宫女,然而那几人却也道:“殿下让你抓你便抓,站那儿还等谁请么?”
殷染无法,想抓蝴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跟着小公主走入了那月洞门,门后却是一片小小庭院,她心中微惊,盘算着方位,这莫不是什么无主荒殿?然而立刻眼前便翩翩飞过两三只鹅黄翅子的蝴蝶,小公主拍手笑叫着便追了出去。
秋末冬初的蝴蝶,飞得踟蹰滞涩,那羽翅实已脆弱至极,仿佛决不能再经受下一场风吹雨打了。可是它愈脆弱,却愈显出美丽来,殷染自己亦被它惑住了,不由自主便跟着它往前跑……
“殿下当心!”
——一声尖锐的马嘶!
殷染当先看见了那驰来的华贵车舆,而小公主正抬头望着蝴蝶奔过那条道路去!殷染来不及多想,两步抢上前将小公主扑倒路旁,用力地抱住了她!
车舆上拉车的内官拼命收扯缰绳,三匹拉车的白马咆哮着不得不停在了原地,高高扬起的马蹄终于重重地砸落进尘土里!
殷染闭紧了眼,只道自己要被马蹄踩碎了,可是没有。
那车舆上的软帘掀开了一角,露出圣人波澜不惊的脸容,“谁人惊了朕的车马?”




美人如钩 第65章
第65章——从头忍(二)
一阵铁靴声响,一行侍卫从车后奔了上来,为首的朝车舆半跪下来,沉声道:“是儿臣疏忽,未及肃清道路,致使陛下车马险些与公主相撞,儿臣罪该万死!”
听着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仍跪在地上的殷染更加低了头。双目却忽而与怀中的孩子对视上,后者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车上的圣人倒有些微惊讶,“竟是环儿?”如此一想,也觉后怕起来,向地上的人招手道:“环儿,过来父皇这边。”
殷染连忙放开手,小公主段云环摇摇晃晃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便朝车舆蹒跚奔去。法驾甚高,段云琅连忙将小妹抱起来,让她得以登车。段臻接过孩子,端详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伤,又看向车边不尴不尬的段云琅。
他是掌宫廷门户、圣驾安全的左羽林大将军,今日又正好轮到他当值。
段臻温和地问道:“冲撞天子车马,当如何罚?”
段云琅顿了顿,“犯跸者,罚钱四两,笞三十。”
段臻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低头跪着的殷染,道:“唔,看在她救了环儿的份上,罚额减半,钱二两,笞十五吧。”
段云琅额头上冒出了青筋,回答却是简短而有力:“是。”
殷染将这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她无可辩驳,也懒于辩驳,只叩头道:“婢子领罚。”
小公主蜷在段臻怀中搂紧了他的脖子,一双秀气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父皇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在帮环儿抓蝴蝶哩!”
段臻微微一笑:“抓蝴蝶?”
段云环用力点点头,“是呀是呀,母妃说天冷了没有蝴蝶,环儿不信,环儿方才就瞧见了!”
“那下回父皇带你去抓好不好?”
段云环眼前一亮,“父皇真好!”小孩子心性,却将为殷染求情的事忘在了脑后,“环儿想去东内苑!”
“自然可以……”
父女俩唠唠叨叨着,车仆再度鞭马,车舆缓缓起行。段云琅却还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身后就是阿染,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回头,不能去问她一句摔着了没有,更不能与她解释自己的冷淡。
笞十五……不论行刑的是谁,他去打点一番也就蒙混过去了。
不管怎样,阿染救了小妹,父皇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
“殿下?”忽然一个小内官从前头车边跑回来,小声道,“陛下说这个宫女犯跸的事便交您处置,他信得过您,就不过问了。”
段云琅愕然,只觉全身血液都刹时冻结了:“什么?交——我处置?”
他这才转头,堪堪与跪在地上的殷染对视了一眼。
***
甲胄之下的袍角猎猎带风,段云琅仓促往前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下属的羽林卫道:“将她带去内侍省。”
说完,他当先迈步而行,脚步急促地踏过坚硬的砖石地面。几名侍卫过来押住了殷染,殷染抿了抿唇,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她有时能看见段云琅的铁靴跟,在袍角下,黑而沉,绑着重重靴带。这双靴子曾经是放在她的床下过的,那靴带,她也曾为他绑过。
他那么平静,那么平静地领她受刑去。
到了内侍省的科房里,段云琅同袁贤等几位管事公公见了礼,袁贤往后一瞥,看见一言不发的殷染,道:“殿下要罚的是她?”
段云琅却并不看她一眼,自往榻上一靠,斜翘着修长的腿,低了头,神色阴晴不定,话音冷酷得扎人:“我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将她交我处置。我想着羽林营中都是大男人,在那边罚宫女颇不是道理,还是得着落到内侍省这边来。麻烦几位公公了。”
袁贤心头微微冷笑,谁不明白你这是踢皮球的主意呢!将来圣人问起,只推说是内侍省里罚的,你羽林营也就清清白白了。只是——袁贤又望了那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女人,难道不正是曾经殿下特地交代照应过的那个?
他还特意为她在掖庭种了一院子的夹竹桃呢!怎么如今殿下却要打她了呢?
看来……玩腻了也就如此了吧。
这样一想,袁贤便放松了许多,想着天家的人,玩腻了的女人还能发配什么好处去?这一顿鞭子,倒也不必费心拿捏了。
于是,他便朝段云琅拱手笑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这点活计,内侍省还是干得的。只是要请殿下回避一二,这笞刑可不好看。”
段云琅眉心重重一跳,牙关落下,险些咬出血来。他将手扶着案几站了起来,对袁贤淡淡一笑:“是小王疏忽了,小王这便去外头候着。”
段云琅迈步出去,殷染才终于敢稍稍地抬起眼来。
便瞧见门外晚霞的光笼在他的背影,踯躅似虚幻,转眼大门合上,那霞光便消匿了。
***
狭窄阴暗的小小刑房中,袁贤找来了两名壮硕的老宫女,架着殷染让她趴在长案上,一人拿一条长鞭,分站殷染两侧。
“打吧,十五下。”袁贤坐在一旁,懒懒地道。
那两个老妇听了这话,便知这十五下是可轻可重,上头并不在意殷染的死活。对望一眼,便落了鞭——
“啪——!”
殷染闭了眼。
她还是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这第一鞭下来,她已觉腰下臀上皮开肉绽的痛。两个老妇都是有经验的,一鞭鞭打得虽然重,却连衣衫都没有破,只是渐渐地有血迹自内里渗出来,无声无息地蔓延。殷染原以为自己能忍住这痛,可是不能,她只觉每一鞭都能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砸碎了,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原就被那马蹄踩死,也好过此刻不死不活地吊着……
方到第五下时,她已忍不住痛得腿脚抽搐,睁大了一双茫然的眼,眼前却只有黝黑的墙壁,渗着秋末的水汽,缝隙之间凝着不知名的东西,许是经年的污秽。也不知有多少忠直大臣被宦官害死,不知有多少又是在内侍省受的刑讯?
袁贤慢慢地踱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你啊你,怎么冲撞了圣驾,殿下都不帮你说几句话的?”
殷染闭着眼不答,汗水自额间涔涔而下,将发丝湿润作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突然一下重笞,竟逼得她咬紧的嘴唇里发出了重重一声痛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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