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钩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苏眠说
“殿下何时才回十六宅去?”
段云琅在刘嗣贞的私宅里已住了近十天了。此刻他正躺在舒服的软榻上,一条腿搁在曲起的另一条腿上,双臂枕着脑袋,眼睛望着顶上的藻井。他漫漫然道:“想回去自然回去了。”
刘嗣贞走近来,在席前坐下,道:“殿下不高兴?”
段云琅斜他一眼,“我哪里不高兴了?”
刘嗣贞道:“让您去领右羽林,看着级别升了,实际却是断了您的臂膀。”
“二兄也没那么大本事。”段云琅挑挑眉,“左羽林照样听我的。”
刘嗣贞看着他,叹口气,“殿下若不高兴,不必强撑着。老奴这里也没什么乐子给您寻,眼下难得清净,您不妨出去走走。”
“听闻成德节度使龙毅突然死了,龙毅的儿子和副将争抢得厉害?”段云琅却好像根本没听见老宦官的话。
“是。”刘嗣贞回答,“魏博、卢龙、义成也都不太-安分,因为——河北大旱,您知道的,灾民四处流窜,管都管不住。还有前任武宁节度使朱桓,因遭高仲甫扣了个谋大逆的罪名,只身逃亡到成德去了。”
段云琅轻轻一笑,戏谑似的,“那我二兄可有得忙了。这摄政王真不好当啊。”
刘嗣贞只觉自己已看不懂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了,竟尔第二次叹气。段云琅偏过头来,笑道:“阿公有何烦忧?”
“殿下可想过成家?”
段云琅睁大眼睛,不知道老宦官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茬的,“没想过。”
“殿下过年就廿二了。”刘嗣贞沉沉地道,“男人不成家,总还是像个孩子。”
段云琅仍是笑:“阿公也没成家啊。”
刘嗣贞脸色一沉。段云琅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闭了嘴,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殿下,您应该多向圣人学一学权变与制怒。”
段云琅惊讶地道:“您要我学他?那我还不如死——”
“殿下!”刘嗣贞断喝,“圣人所作所为,无不是为这社稷千秋万岁计!您也看到了,他前日毫不犹豫地逼死了崔翰林,他心中难道不痛?但他不能以一己之痛,耽误天下大事!崔翰林一人性命,岂可与亿万百姓的性命相比?他若不如此做,高仲甫——”
“他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与亿万百姓何干?!”段云琅抬高了声音,眼神冷亮地砸下来。
“你——殿下,你怎还如此幼稚!”刘嗣贞话音落得极重,再也不多说一句,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段云琅看着那飘来荡去的帘幕,突然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往那边狠狠地摔了过去。
***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轻喊,“义父让我来接您回去。十六宅那边已无事了。”
“……”
“殿下?义父还说您不用担心,羽林军还是您的,忠武军那边他已在联络了。”
“……”
“殿下,这回,奴婢觉着是您的不是。”刘垂文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义父待您是怎样忠心的,您心中难道还不相信?他老人家可被您气得病了,还要强撑着去帮您张罗事情,而您就这样躲在里头,什么都不管了?奴看您是在圣人那边受了气,转头就撒在义父身上了,是不是?”
段云琅顿了顿,“刘垂文,谁借你——”
“谁借我这个胆子的?”刘垂文竟然接下了他的话,“没有人,我自己也是有胆子的。殿下,听奴婢一句,去给义父认个错,然后跟奴婢回十六宅去吧。”
里头无人应答。
刘垂文掀开帘幕,便见自家殿下四肢在地上摊开躺平了,像是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垂文不确定他是不是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冷不丁他在身后发了话:“刘垂文,我很讨人厌吧?”
刘垂文摸摸后脑勺,“也不是一直讨人厌,您偶尔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段云琅笑了,“我谢谢你啊。”
刘垂文找来了他的外袍,想给他披上,他却自己站起身来更衣了,一边漫漫然道:“从我被废的那一日起,我就一直很想问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很讨人厌?若不是,为何父皇会毫不犹豫地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满朝文武联名上奏要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母妃和阿染——全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刘垂文垂首听着,只觉这一字一句口吻轻松,实际却都有千斤重,压得人一颗心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终于,他也只能细声细气地,给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殷娘子还在掖庭等着您的,您不要丧气。”
“啊,对,她也对我很失望吧?”段云琅想起了自己将殷染从大明宫救出来,接着两人就着实地吵了一架,恍然道,“我这张嘴太贱,阿染怕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刘垂文却奇怪道:“是吗?可奴婢昨日去掖庭,殷娘子还托我给您带吃的来了呢。”
段云琅眉头微动,“什么?”
这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
他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直到刘垂文将那食盒摆出来,他才傻傻地问:“为何昨日不告诉我?”
刘垂文一撇嘴,“谁叫您昨日跟我义父吵架。”
段云琅这回是真尴尬了。
满心满眼都是内疚,对殷染、对刘嗣贞、对刘垂文。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父亲是个混账就把混账气都发泄给旁人呢?这岂不是让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混账了?
他讷讷地坐好,等刘垂文将食盒的盖儿打开,将里头的大碗拿出来。陶制大碗中盛满了水,水中一只点心盒子上,四枚桂花糕拼成了精致的形状。
刘垂文也有些不好意思,“这碗里本来盛着热水,隔夜就凉了。”
用热水温着点心,这还是当初段云琅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殷染如此投桃报李,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全是窝心的酸楚。
明明就是他说错了话,可先来讨好伏低的却是她。
“殷娘子还说,这次的桂花可是新鲜摘下来的了,就是有些仓促,怕味道不如上次的好。您若是爱吃,她再给您做。”
“她碰不得桂花的。”段云琅突然道,“她是不是又生疹子了?”
“这我倒没注意。”刘垂文想了想,“好像没有吧……”
段云琅突然将食盒都盖好,提着就往外走。
“哎殿下——”刘垂文忙不迭跟出去,段云琅却突然杀个回马枪,重重地道:“去跟阿公说,我回头亲自向他赔罪!”
“殿下您去哪儿?”
“去掖庭,阿染病了可怎么办?——记得给我们送饭来!”
刘垂文讷讷地止住了步子,便看着自家殿下风一样地飞走了。
去就去呗,还要找个这么不入流的托词……托词也就罢了,还不忘记使唤我……
美人如钩 第136章
第136章——香饵铦钩(二)
殷染洗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晾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叠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
“你怎么总有做不完的事儿啊?”终于段云琅先歇气了,抱怨道。
殷染没有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堆满笑道:“我来帮你吧。”
殷染也不含糊,径自将东西都搁下了,自己回内室去。
段云琅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眉毛眼睛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待到他终于把这些杂事儿给解决掉——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解决掉它们的——回到房中,便见到殷染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面对着那一只食盒,盖子已打开了,里头的四枚桂花糕很无辜地叠在了一起。
段云琅“啊呀”一声,“都是我的错,我来时没有注意,怎么就给摆坏了呢……”
殷染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眼下是八月,掖庭里到处都是桂树,你没事儿吧?”
殷染道:“你离我远点,我就没事儿。”
“这可难办。”段云琅抓了抓头发。
殷染歪着头看他半晌,却是叹了口气。
听这一声叹息,段云琅只觉心肝脾肺肾都似被一只猫爪子狠狠地挠了一下,既痒且痛,难受之极。他凑上前想吻她,到半途却又硬生生止住,眨了眨眼睛,一脸苦闷地道:“你可还给我亲么?”
殷染凝视着他,忽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一双眼睛底里微茫的亮光,像是有千言万语,却隐忍不发。
她原谅自己了?她原谅自己了!
一下子欢喜得不能自已,段云琅毫不犹豫地吻住了那两片单薄的唇,先是轻柔地吮舔一遍,而后突然加力,碾压,研磨,翻搅,前所未有地认真,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部都塞进这个吻里,逼得殷染全盘接受……
殷染却蓦地一把推开了他。
他怔忡了片刻,才终于很受伤地抬起脸——
而殷染已扑到桌边猛一阵咳嗽去了。
***
段云琅呆了呆,突然福至心灵:“你这是又——病了?我就说你别再碰桂花了——”
“水!”殷染低哑着声音嘶喊。她真要服了这个祖宗了,想来他也从未伺候过人,见人咳嗽了连端杯水来都不晓得!
段云琅愣愣地“噢”了一声,连忙跑去倒水,又端着水杯跑回来,想给她喂下,却差点迫得殷染呛出来。殷染一个眼刀削过去,一把夺过水杯,自己一边喝,一边顺着气儿。
段云琅看着她面容上泛起的红潮,并那一双似有情似无情的流波目,一时心焦气躁,不得不转过头去,逼自己与帘外那鹦鹉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听见身后响起虚弱又无聊的声音:“快给我拿镜儿来。”
段云琅反应过来,“不给!”
殷染没好气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
“所以不给。”段云琅转过身,伸手去揽她的肩。兴许是因为病了,她难得地乖顺,就势倚在他的怀里,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我还怕你不会来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却不肯来见我,我怎么办?”
这话落入段云琅耳中,又直窜到他心底,挠得他一颗心发疼。饶是他平日里说惯了甜言蜜语,这一刻却直觉能说出口的东西都难免乏力而不牢靠,闷了老半天才闷出一句:“我总之来了。”
“嗯。”殷染的声音软绵绵的,“这些日子,很忙吧?”
段云琅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就头疼:“可不么,圣人初十日上了朝,其他时候就被关在承香殿,谁都见不着。四兄也去了你知道么?最近宫里头丧事实在有点多……”
殷染听闻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惊慌之中不慎从病床上跌落下来,竟就此一命呜呼了。这也算是西内苑兵变中,死的最高阶儿的人了。
段云琅静了半晌,起身自去将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来,殷染怔怔地问了句:“你不吃么?”
“我吃了,岂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
殷染不说话了。
外间已到黄昏,秋风萧瑟,一天一地金黄璀璨,却是一日的尽头了。段云琅关门阖窗,才道:“阿染。”
殷染抬起头。
“我前些日子,很是说了些混账话。”段云琅顿了顿,“你莫往心里去。”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里去了。”
段云琅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揉揉他的头发,也不多作解释。段云琅隐约觉得她之原谅自己,似乎只是出于她的某种仁慈罢了。他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待有空了,我带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云琅忙道:“我是说,去瞧瞧你父亲。当初的事情,我们都是一知半解,去问问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书省里总能找到他。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给你母亲上个坟,你若愿意,我给她迁块地儿,找个风水好一点的……”
“五郎。”殷染低着头,声音低抑着道,“谢谢你。”
段云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的么……”
殷染总觉得哪里还有些怪异,偏她一时又找不出来,只得道:“我饿了。”
段云琅立刻道:“刘垂文这小子,怎么还不来——”
“殿下。”外堂里响起某人幽幽的声音,“饭菜都要凉了。”
***
水晶蹄膀,鲜炙牛肉,乳酪银饼……
殷染都要吃完了,才发觉段云琅根本没动筷。
她疑惑地抬眼,瞧见他面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碗中的烧肉,心头一咯噔,连忙过去扶住他——
而他已一手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殷染哭笑不得:“今日你我是都犯病了?”
段云琅另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往后头走去。殷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大概明白有些难堪他不愿自己见到,也就先收拾起屋子来。
过了很久,段云琅才回来,倚着房柱,面白如纸,宽大的袍服罩着他的身躯——瘦了,瘦得好像风吹即倒,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望着在房中忙活的殷染,心中忽然腾涌起莫名的恐惧:如果自己今日没有来与她和解,如果自己还将自己困锁在那个孤独的血腥的世界……
“阿染。”他的喉咙动了动。
殷染停下动作回望他。
他慢慢地道:“昨日崔家、李家的人都被拖出来行刑了,在东市。我过去竟不知道,原来人肉是能治病的。”
殷染全身一震,朝他走了几步。
段云琅低声回忆着道:“我平生第一次观刑,手起刀落倒还不算可怕,可那些官员百姓,争着抢着去夺刽子手手中的死肉……处刑完毕了,刽子手就明码标价,似乎二十钱一两?”他以手抵唇,苦笑一声,“真是长见识了。”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就像遥远记忆中母亲的手。他突然抓紧了这只手,将脸在她的手上轻缓地磨蹭着,他很想、很想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小到她的五指之中,让她把自己整个包覆住,从此就再也没有寒冷,没有恐惧,也没有寂寞了。
阿家……阿家的感觉。
可是阿染与母妃毕竟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阿染会问他:“你害怕么,五郎?”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也没有法子,五郎。”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残忍,“那些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怕他们,你要治住他们。”
母妃哪里会说这样的话?母妃大约只会抱着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和蔼地抚慰他,母妃怎么可能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来给他看?可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这个女人很冷静。她给予他的,不是抚慰,而是指教。
他抬起头,看见女人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冷酷的弧度。再往上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沉默而凌厉。
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女人艳冶如毒,他竟然被她这样的表情勾起了*。
美人如钩 第137章
第137章——香饵铦钩(三)
段云琅小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
“早觅成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1
诗人将钓到的鱼儿放生入水,殷殷切切地同鱼儿说:快去化龙吧,莫在这江湖里漂泊了;你所倾慕的那些香饵啊,内里都藏着锋锐的鱼钩。
段云琅将殷染背对自己按在了墙上,女人肩头的衣衫滑落了一半,他沉默地吮吻她纤细的脖颈和精巧的蝴蝶骨,而她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脆弱而诱人的脖颈。
长发披散下来,他的吻落在她的喉咙,牙齿轻轻地磕碰着,好像要将那薄薄一层皮肤之下的喉管咬断。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却没有挣扎,眼中反而还泛起了危险的笑意。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与她对视,顷刻就被她的笑撩拨得全身火热,探身又去吻她的唇,她没有闭眼,眸光幽亮中引人沉溺……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了这首诗。
她的唇,她的肌肤,她的躯体。
那么香软,就像这世上最美味的鱼饵。
而他,就是那条义无反顾的愚蠢的鱼。
他突然托着她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笑出了声,双臂如藤蔓般袅袅娜娜缠上他脖颈,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你好急。”
妖精!他在心中破口大骂,偏还斜眉一挑,“你不急?”
她笑得全身攀附在他身上,手指轻轻挠他的脊背,“等了太久了,谁都会急的。”
他一时摸不清楚她这话有多少层意思,隐约间竟然还有些悲哀的意味在,却又因着这悲哀反而更显得诱惑了。少年人的心性已不能自持,与她十指紧扣在墙上,令人血脉贲张的姿势,他在她耳边低喘着道:“痛就告诉我。”
她竟然又笑。
痛就告诉你?
偏不告诉你。
***
两人从墙边折腾到地上,又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到底是年轻,段云琅完事以后还能抱着她去沐浴,末了两人眷眷然相拥在床上,心头还在翻涌着情-欲的喘息,身体已然疲乏得不堪收拾。
段云琅抬着手臂,一下下给她梳理着半湿的发,漫不经心地道:“圣人这回,恐怕彻底栽了。”
寻常夫妻完事以后会说些什么殷染不知道,总之她和五郎每回兜兜转转都要聊回朝政上来,她习惯了。
这总比过去他什么都不说的好。
于是她懒散地应了一声:“高仲甫肯定也明白。”
“他如今锁死了圣人,莫说承香殿了,我连内宫都进不去。”段云琅笑笑,“一切看起来都着落在二兄身上了。”
“你烧了清思殿勇闯少阳院,朝野上下,怕是认你的多些吧?”
段云琅也不谦虚,“声望还是顶一些用处的,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手里的兵马。”
“我倒觉得高仲甫对二殿下也不实诚。”殷染仰面对着床顶想了想,“二殿下如今是摄理国事,可左右羽林都受你统辖,二殿下没有军权了。”
“摄理国事还不够?”段云琅笑道,“每到帝王临终,权勾当军国事的那个,不是太子也能登基。”
这话大逆不道,响在暗昧的夜里,却是气概非凡。殷染静了片刻,才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嗯?”
“……七殿下。”
段云琅沉默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她,道:“这些事,都无须你操心。”
“……嗯。”
段云琅睁着眼望着床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身边人终于踏实入睡,四方寂静得只剩下两个人交缠的呼吸声。
他突然收紧了手臂,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从此再也不分离。可他望着她的睡颜却又发了呆,最终,也只是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轻飘飘的吻。
***
“——小七!”
段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脱口喊了一声。
四面灯火煌煌——自圣人从少阳院出来,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在黑暗中入眠。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灯火耀了进去,却反射不出半点光芒。
许贤妃被他闹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摩他的胸膛给他顺气儿,“怎么了?你最近噩梦有些多了……”
段臻额头上全是汗水,神色里充满了恐惧,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朕求你了,”他说,“朕求你,去跟高仲甫说一句,让朕看一眼小七,好不好?”
许贤妃怔了一怔,而后,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听见他求自己。
就连颜慕知病死,沈素书投井,西内苑兵变,少阳院软禁——她都从未听见过他如此示弱和示好的语气。
只是为了小七……只是为了小七么?
许贤妃也不禁无奈地笑了:“我也不是没有探问过,高公公只说七殿下在流波殿,其他也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和你有什么差别?我连玲珑都见不到了。”
段臻望着殿中那些檀木雕就的“烛奴灯婢”,只觉那些死物好像都活了过来,光影重叠,声形碰撞,仿佛西内苑那日火辣的阳光又照射下来,无数的铠甲与鲜血、兵戈与尸体……他立刻闭上了眼。
“如果他敢动小七,朕和他拼命。”他的话音是震骇之下的平静。
许贤妃默了默,问了一句似是没头没尾的话:“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哑声道:“他是朕最后的儿子了。”
许贤妃好像仍不满意:“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慢慢地倒回床榻上,声音苍老:“他……很像……”
许贤妃突然五指抓住他的里衣,急声追问:“像什么?像谁?!”
段臻却伸手,仿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便不再回答了。
徒留她一个在这满室灯火辉煌里,惨淡淡像一个鬼魅的影子。
美人如钩 第138章
第138章——至亲至疏(一)
段云琅终于同殷染和好,那副殷勤样儿,刘垂文看了都瘆得慌。只是可惜朝中事务太多,段云琅没法子常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往往浑身疲惫,殷染心中也过意不去,便道不必强来了。
这话却叫段云琅整个颓了下去:“你嫌我?嫌我不能满足你了是吧?”
殷染目瞪口呆:“什么……”
结果这一夜段云琅将她折腾得下不来床,腰酸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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