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郗超朗声大笑,说道:“确是有缘,看来我是非遇到陈操之不可的,那好,我就提携你一程。”
以郗超的家世、声望和官位,说这种话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狂妄,反而是毫不敌情、洒脱自然。
郗超话锋一转,不说如何提携陈操之,却问:“操之识得陈郡谢氏的人?”
陈操之道:“多有耳闻,并不相识。”
郗超道:“你先前说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你——为何会如此说?”
郗超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陈操之若不展示一下除玄儒书画以外的务实才能,郗超又何必提携一个仅为空谈的寒门士子,便道:“郗参军面前,我便直言,陈郡谢氏这是狡兔三窟之法,谢奕为豫州刺史,豫州是谢氏根基,可积累钱财;谢尚为抚军,依附桓大司马门下,有一定的兵权;谢安则隐居避世,积累士林清誉,三者相辅相成,实为保全门户的绝佳策略——”
郗超眼泛异彩,赞道:“妙论,请继续。”
陈操之道:“三年前谢奕、谢尚先后去世,谢氏家族便全力推出谢万,谢万为豫州刺史,都督淮南军事,权重一时,这便是我说的谢万石能担重任谢安石则不出的猜想根据。”
郗超叹道:“昔日诸葛孔明高卧隆中,却知天下事,操之年十六,就有如此识见,郗超甚佩,桓大司马求贤若渴,操之奇才,若不入西府,岂不是憾事——操之,我想问问你目前的打算,看我能否助你一臂之力。”
陈操之侧头迎着郗超的目光,缓缓道:“有一句话我对自己母亲也没有说过,今日告知郗兄,我最迫切的想法便是让钱唐陈氏重归士族,只有做到了这一步,才能考虑其他。”
郗超神色未有任何惊讶的表示,笑意不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入桓大司马的门下,就必须是士族,桓大司马虽重实干之才、轻视那些只会清谈的名士,但大司马既负天下之望,若重用一个寒门子弟,势必引起其他高门大族的非难——”
陈操之神色不起半点波澜,静听郗超说话。
郗超道:“钱唐陈氏是颖川陈氏的分支,颖川陈氏百年来四分五裂,有留在北地效命慕容氏的,也有南迁的,南迁的两支,一支在钱唐,一支在长兴,都由高门大族沦落为寒门,诚可叹也,这主要是因为家门没有出色的人物,不然陈氏中兴亦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郗超目视陈操之:“操之有经世之才,若屈于门第只能做个儒学博士之类,那就太可惜了,所以你必须要让钱唐陈氏成为氏族,所谓因缘际会,因,已经有了,陈氏出于颖川大族、九品官人法的创始者魏国尚书令陈长文的后人,而你现在的声望也不低,这都是因,现在就缺推波助澜的缘,我为你指一条路,谱牒司令史贾弼之与我有旧,你去建康见他——不对,你不能去,你必须继续蓄养声望,不能抛头露面去谋这些事,让你族里的得力兄弟去,我从会稽回程将去建康一趟,我会向贾弼之交待此事,具体应该如何做,贾弼之会指点你陈氏的。”
迷茫险阻的前路一下子变得如此清晰,陈操之心里真是波澜起伏,嫂子丁幼微曾为他分析过这些,陈操之也都一步步再做,但无上位者接引和指点,好比暗夜摸索,难免缓慢,当即深吸一口气,转身正对着郗超,长揖到地。
郗超笑道:“何必多礼,此是因缘,我与你一见如故,他日在西府同僚时日还长啊,你现在才十六岁,明年陆太守辟你为文学掾,你莫要应召,学学东山谢安石,数次征召不就,名气越来越大,哈哈,待你十八岁时,二等士族的资格有了、名望也大了,那时桓大司马直接辟你为书记官,展平生所学、为国家出力、北伐中兴,名垂青史,岂不美哉!”
陈操之躬身道:“愿附桓大司马、郗参军骥尾,为国效力。”
郗超点头道:“好。”手指前方道:“操之,这就是你画的碧溪桃林吧?”
原来边说边行就已来到了桃林小筑外,陈操之微笑道:“桃花已零落成泥碾作土了,只有桃叶和流水。”请郗超入草堂坐定,刘尚值也在,得知眼前这个美髯男子是名满江左的郗超郗嘉宾,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冉盛提了两篮枇杷果进来,他早就想大块朵颐了,想着这是葳蕤小娘子送给操之小郎君的,总是向小郎君禀知后才可以吃,所以流着口水忍着馋虫,这时才向陈操之报告:“小郎君,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已洗净,吃吧。”
郗超饶有兴趣地看着身材魁梧、面容稚气的冉盛,听说这是陆氏小娘子送的,眉毛就是一挑,问:“是陆使君的爱女,人称陆花痴的那位吗?”说着朝陈操之看去。
陈操之神色如常,说道:“正是。”
郗超拈起一颗黄灿灿的枇杷果,咬了一口,清香甘甜,说道:“昨日与操之辩难三个时辰,当时不觉得辛苦,夜里才觉喉咙有些痛,这枇杷果可以生津止渴,正好治嗓子,操之要多谢那陆氏小娘子才是。”
正这时,听到草堂外有人笑道:“是枇杷果的香味——子重兄有好果子也不请我兄弟二人共享吗?”
说话声中,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联袂而至。
上品寒士 九十四、江左第一痴
九十四、江左第一痴
桃林小筑坐北朝南,正申时分的阳光从祝氏兄弟身后斜照过来,映得二人俊秀的面庞光影明暗,不甚分明。
郗超手拈枇杷果,侧头向门前望去,见二人身量高挑秀逸,正脱去木屐,准备踏上苇席,也没瞧清二人面貌,一眼看上去是敷了粉的白白的两张脸。
陈操之欠身道:“郗参军,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祝英亭听到“郗参军”三个字,左足刚踏上苇席,身子就是一僵,定睛看去,与陈操之对坐的那个美髯男子可不就是郗超郗嘉宾吗!
祝英台立时察觉其弟英亭神态有异,心念电转,便即长揖道:“上虞祝英台、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祝英亭也赶紧道:“是是,在下祝英亭拜见郗参军。”
陈操之、刘尚值略感诧异,祝氏兄弟一向心高气傲,怎么今日如此谦恭?不过随即也就释然了,这是盛德绝伦的郗嘉宾啊。
郗超这才看清祝氏兄弟的容貌,不禁露出惊讶之色,他认得这个自称祝英亭的敷粉郎君,祝英台却是没见过,但这二人容貌相似,应是兄弟无疑,拱手道:“贤昆仲姓祝?”
祝英亭笑容可掬道:“是,在下祝英亭,这是家兄祝英台,郗参军莫要叫错了在下的名字。”
郗超凤目微眯,若有所思地笑道:“上虞祝氏公子,嗯,我怎么会错叫!”
陈操之请祝英台、祝英亭吃枇杷果,兄弟二人吃了几个便告辞了,刘尚值不免心中暗笑,从没见祝氏兄弟这般拘谨过,心道:“这也难怪我刚才初见郗超时有些手足无措了,郗嘉宾既是大名士、又是清贵显官,无形中就给人压迫啊。”
郗超含笑看着祝氏兄弟的背影在门外消逝,说道:“操之,我料那祝英亭必去而复返——”
话音未落,祝英亭就踅回来了,在檐外就向郗超施礼道:“郗参军,请借一步说话。”
郗超朝陈操之一点头:“操之稍待。”起身步出草堂,与祝英亭在堂前桃树下低语了几句,拱手作别。
郗超回到草堂坐定,半句不提祝氏兄弟,陈操之自然也不会问,两个人也没再说谋入士族和桓温军府的事,只论黄老和佛陀,郗超对陈操之所持的“真如”说极感兴趣,仔细问难,陈操之便将慧能《坛经》对“真如”的阐述一一告知,“般若”是智慧,而“真如”则是大乘佛教所谓的永恒不变的最高真理和万物之本体,类似于道家的“自然”,这可比东晋佛学的“般若性空”深远得多,而且更容易与玄学融会贯通。
郗超欣喜道:“名僧支愍度乃我多年的方外之交,现主持会稽栖光寺,我这次去请谢安石出山,顺便访那栖光寺,与支愍度老和尚辩难一番,‘真如’一出,老和尚必瞠目结舌、佩服不已。”又问:“操之,你这些又是哪里学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陈操之道:“葛稚川先生的道院藏书极多,里面也有一些佛典,我都读了,苦学冥思,偶得‘真如’说,可与儒玄相互印证。”
“操之既有出世之逸想,又有入世之勤勉,真奇才也!”郗超不吝赞美。
傍晚时分,陆纳派掾吏来请郗超赴晚宴,说吴郡士绅与署衙官吏都要拜识盛德绝伦的郗嘉宾。
郗超本不愿意去,想想又去了,携了陈操之的手一道去赴宴,吴郡士绅、官吏早已识得陈操之,原以为陈操之这回得罪了庾中正,就算定品成功也必被高高挂起,早早入品却一世不得官的岂在少数?更何况陈操之还是个寒门子弟!所以说陈操之在吴郡名气是极大,但还是无人看好,而这次太守府晚宴,郗超与陈操之携手出现,吴郡的士绅官吏顿时对陈操之刮目相看——
世人大多势利,见名门权贵的郗超都对陈操之如此相敬,而他们门第、官职都比不上郗超,自然也对陈操之礼敬有加,有的还私下揣测陈操之到底是何身份,敢当面让庾内史难堪?联想到庾希与桓温的怨隙,眼前这人物俊美、风仪绝佳的少年陈操之就更有了神秘感,让他们觉得深不可测。
丞郎褚俭也来赴宴,看到陈操之与郗超同席、从容谈笑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如坐针毡,打压寒门庶族又不是第一次,怎么也没有想到对付钱唐陈氏会这么难,弄得现在陆太守都对他淡然漠视,只怕他这个丞郎之位也难保,自褚文谦想娶陈操之的嫂子丁幼微开始,他褚氏就开始了一连串的噩梦,文谦和文彬现在都风评不佳,想要出仕也很不容易了。
晚宴罢,郗超在陆纳府上歇夜,陈操之也被留下作长夜之谈。
次日一早,郗超便即启程赴会稽,未惊动其他士绅官吏,只有陆纳、陈操之相送。
去会稽要经过钱唐,郗超与两个随从走的便是陈操之去年腊月回乡的那条路,在城南驿亭,郗超与陆纳折柳作别,却道:“操之,你再送我一程。”
郗超与六个挎刀随从牵着马,陈操之和冉盛步行,往南缓缓而行。
郗超放眼四望,说道:“吴中山水如画,若天下太平,我在吴郡、会稽卜地而居,优游山水、呼朋唤友,谈释论玄,岂非妙事!”话锋一转,问:“操之见过陈郡谢氏的子弟吗,不然何以对陈郡谢氏如此了解?”
陈操之暗暗警惕,这应该是昨日论谢氏“狡兔三窟”的说法让郗超很惊讶,他陈操之一个十六岁少年如何能知道这些,看来有些超前的认知最好是深埋心底,少说多做为妙,便道:“我并不识得谢氏子弟,只是尝听葛师说起过王、谢二族,到了吴郡,就听到了更多关于谢安隐居东山的逸事。”
郗超点点头,说道:“谢安不出山是不行了,谢万恃才傲物,难当重任,近日在淮南都督军事,准备北伐,恐怕失败难免——好了,不说这些,操之就送到这里吧,你下月即可遣族人赴建康拜会贾弼之了,希望两年后在姑孰西府能与你相见。”
陈操之觉得郗超似乎还有话要对他说,但见其踏镫上马,却只说了一句:“操之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吧。”
陈操之伫立道旁,望着郗超打马远去,才返身回到驿亭,陆纳已经回城,只有来德驾牛车等在那儿。
陈操之从车厢里取出柯亭笛,冉盛问:“小郎君要吹曲子吗?”
陈操之道:“郗参军想听我的竖笛曲,我到现在才有吹曲的心绪。”说罢,就在驿亭边柳树下,执箫吹奏起来,吹的便是钱唐江上桓伊曾听过的那曲《忆故人》,若桓伊能听到,就会知道这支曲子与去年已大不相同,惆怅感伤的思绪里又有前路珍重、他日相逢的期盼——
冉盛耐着性子等陈操之吹罢,这才说道:“都说顾家郎君痴,我看操之小郎君更痴,郗参军都走得没影了,哪能听到这曲子呢!”
却听驿亭那侧有人“嗤”的一声笑,祝英台走了出来,身后还有两个仆从,说道:“郗参军无缘听到,自有人能听到,真是大饱耳福啊”
陈操之问:“英台兄怎么会在这里?为郗参军送行吗?”
祝英台道:“我不是送郗参军,我送英亭回上虞。”
陈操之讶然道:“英亭兄回上虞了,怎么也不告知我一声?”
祝英台道:“如何告知你,你一夜都在陆府!英亭是临时有事才急着回去的。”
陈操之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只是问:“令弟回去,英台兄怎么不一道回去?”
祝英台道:“若我也回去了,岂不是听不到方才那绝妙一曲了,听了刚才这曲,才觉得以前子重兄吹笛送客还是有些敷衍啊。”
陈操之笑道:“如何能说敷衍,只是今日特别有意绪而已。”
祝英台“嗯”了一声,又道:“只盼我与子重兄分别时,子重兄能有这样的意绪,能为我吹这样一曲。”
陈操之道:“我再过十日便要回乡,应该是你为我送别,英亭兄会吹竽,英台兄不会吗?到时为我吹一曲吧。”
祝英台脸色一凝,问:“子重兄不等免状下来就要回去吗?我听闻庾中正已派书记官代他去建康司徒府述职,最迟五月底会回到吴郡。”
陈操之道:“我钱唐家乡有些事,等不及了,尚值会留在这里等候,他会代我领取免状。”
祝英台转头看着道旁柳林,说道:“那好,到时我送你一程。”
陈操之与祝英台回到桃林小筑,还能赶上徐博士讲解《焦氏易林》,秦汉以来,易学大家辈出,著书汗牛充栋,徐博士却最推崇焦延寿的《易林》和《易林变占》,受徐博士影响,陈操之和祝英台最近也是研读《焦氏易林》,闲时常常互相辩难。
想着还有十来日便要回钱唐,陈操之非常盼望这几日能常常见到陆葳蕤,但自上回在真庆道院表露心曲之后,两个人都有意回避,不敢见面太频繁,纯情如陆葳蕤也知道她与陈操之的恋情是为世所不容的,现在绝不能被他人察觉,她必须小心应对,她知道陈郎君在努力,陈郎君一定能娶她的,而她呢,虽然不知应该如何帮助陈郎君,但她能坚持,她会等到陈郎君来迎娶她的那一天。
四月十八,陆葳蕤离开吴郡去华亭陆氏墅舍等待平湖荷花的开放,这回陆夫人张文纨没有跟去,因为荷花开放还要再过半个月,只有陆葳蕤这样的花痴才会这么早就去等着。
四月二十一,陈操之去太守府向陆纳辞行,陆纳虽早已知道陈操之四月底要回乡,但今日见陈操之来辞行,还是颇有不舍之意,问:“操之府上有何事这么着急要回去?”
陈操之道:“离家数月,思念老母和幼侄,想回去探望,别无他事。”
陆纳道:“徐博士下月也要回京口,因为其子徐邈要参加京口侨徐州的定品选拔,狮子山下的学堂也要关闭半年,待明年开春再重新开堂讲学,这么说操之今年是不会再来郡上了,也罢,明年四月我遣使辟你为文学掾,到时你就常在郡上了,看操之双手书写、与操之论书法是我的一大乐事啊。”
陈操之道:“使君厚爱,操之感激不尽,操之有个请求,伏望使君恩准。”
陆纳和颜悦色道:“你说。”
陈操之道:“我同乡挚友刘尚值,也是此次定品的士人,我这次回乡,尚值在此留守代我领取免状,他倾慕使君风范,想在太守署衙谋一份差事,闲暇时也能聆听使君教诲,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陆纳笑道:“这个容易——嗯,刘尚值,此人我有点印象,人物轩昂,就不知书法如何?”
陈操之道:“尚值今日随我进城,此时正在门房等我一道回去,不如使君唤他来,让他当场书写,如何?”
陆纳很喜欢看别人写字,就好比看舞蹈一般,书法写得好的,不仅仅字美,那悬腕挥毫的姿态也具有一种美感,便命侍者传刘尚值来此。
刘尚值衣冠楚楚地来了,很有士大夫的样子,见到陆纳,深深施礼,言语谦恭而不卑怯。
陆纳略问几句,便让刘尚值写字给他看,刘尚值努力镇静,磨了墨,先用他拿手的汉隶《礼器碑》写了一首陆纳伯父陆云的一首《答兄平原诗》:
“悠悠涂可极,别促怨会长。衔思恋行迈,兴言在临觞。南津有绝济,北渚无河梁。神往同逝感,形留悲参商。衔轨若殊迹,牵牛非服箱。”
陆纳负手旁观,点头颌许。
刘尚值又换了一支秃笔,在麻纸上用陆机的章草体写了陆机《文赋》的一段话: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所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播芳蕤之馥馥,发青条之森森,粲风飞而飙竖,郁云起乎翰林。”
刘尚值这两个月对陆机的章草《平复贴》可是下了苦功的,每日临摹三十遍,因为陈操之从陆府借出的《平复贴》是陆纳的摹贴,也就是说刘尚值其实是在临摹陆纳的章草书法,已临摹得颇具神韵。
陆纳呵呵而笑,说道:“不错,可算是入品的好字。”踌躇了一下说道:“下月你便来署衙先做文吏,过两年让你补一个九品官职。”
刘尚值大喜,赶紧谢过陆使君。
上品寒士 一、谁的陈郎君?
一、谁的陈郎君?
升平三年孟夏月二十二日辰时,陈操之主仆三人离开狮子山下徐氏草堂,踏上归乡之路,徐藻博士特意休学半日,携子徐邈相送陈操之,学堂的寒门学子二十余人也都来为陈操之送行,陈操之博学多才、性情温和内敛,在学堂里人缘甚佳。
至于那些士族学子,除了丁春秋与祝英台、祝英亭兄弟外,并无其他人与陈操之有过密的交往,丁春秋、祝英亭已经回乡,但不知为何却不见祝英台的踪影?那日在城南驿亭祝英台说了要为陈操之送行的,看其平日为人,只以才学傲人,未见其以门第傲人,而且祝氏兄弟来徐氏学堂两个多月都是与陈操之、徐邈等寒门子弟交往,对士族子弟反而理也不理,所以陈操之对祝英台未来相送感到很奇怪,命冉盛到祝英台租住的农舍去看看,莫不要出了什么意外!
冉盛腿长体健,奔跑如飞,不一会就回来报说,祝氏郎君已经搬走了,一早搬走的。
陈操之不胜嗟讶,祝英台再怎么无礼,也不可能要离开吴郡而不向徐博士辞行,上次祝英亭走得那么匆忙,也还一早拜别了徐博士才离开的!又想:“或许祝英台在驿亭那边等着为我送行吧。”
真庆道院的黎院主知道陈操之今日回乡,早就在院门前的古柏下等着,见陈操之在一群送行者的簇拥下走过来,便迎上前稽首道:“小道一早诵率道众诵读《太平洞极经》为陈郎君祈福,天、地、水三官、五岳四渎、川谷诸神,共佑陈郎君一路平安。”
陈操之入真庆道院礼拜三清后出来,黎院主坚持要送陈操之到城南驿亭,一行人穿城而过,就有那妇人女郎、闲汉幼童缀在后面,妇人女郎是贪看陈操之俊美的容貌和洒脱的风仪、闲汉幼童则是看热闹,却都说是为了陈郎君送行,等到了城南,竟聚起了数百人,浩浩荡荡出了南门,不断有老妪、少妇、女郎往陈操之的牛车上送鸡蛋、瓜果、甜饼——吴郡女子比较文雅秀气,没有拿果子直接朝陈操之投掷——把个冉盛喜得大嘴咧到耳根,把车稍、车掩的帷幔撩开,尽情收纳。
吴郡太守陆纳轻车简从,等在驿亭为陈操之送别,却见浩浩荡荡来了一大群人,起先是大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民变,随即看到走在前面的是陈操之和郡学博士徐藻,才知是为陈操之送行的人群,不禁笑叹:“相传卫玠至建康,观者如堵,今日信矣。”
陆纳便对那些为陈操之送行的吴郡民众说道:“陆某明年将辟陈操之为吴郡文学掾,诸位可以日日看到陈操之。”
送行人群受气氛感染,欢天喜地得有点莫名其妙,可知后世疯狂追星族也是有悠久传承的。
陆纳勉励了陈操之几句,陈操之拜别陆使君、徐博士,向吴郡民众团团作揖,离开驿亭上路,便有那大胆的女郎追过来将身上佩戴的香囊扯下送给陈操之,陈操之微笑着接过,又不是收了香囊就非要娶这女郎为妻不可的,只是江左风俗如此而已,何必在人群面前拒绝这种爱慕之意,等到终于离开了送别人群,香囊竟收了几十只,都是这些女子亲手绣的,花鸟虫鱼、点翠镶嵌,心灵手巧的不在少数。
徐邈和刘尚值还要再送陈操之一程,刘尚值看着陈操之手里的一堆香囊,笑道:“以后莫要和子重同行,看着那些妇人女郎一个个只盯着子重,对我刘尚值正眼也不瞧,吾心匪石,能不酸楚乎?”
徐邈向来端谨,不苟言笑,这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冉盛喜孜孜道:“徐郎君、刘郎君,你们看,这有一车的果子、甜饼和鸡蛋,哎哟,鸡蛋碎了好些个!”
刘尚值从车掩往里一看,还真是瓜果蛋饼堆得满满的,心里更酸楚了,伸手取了一串樱桃吃了起来,说道:“实在是气愤不过,我得多吃一些。”
徐邈、冉盛等人又是大笑。
离驿亭远了,除了徐邈和刘尚值,其余送行人都已渺不见踪影,陈操之心里颇为惆怅,祝英台没有来为他送行,想起这两个多月以来可以说是朝夕相处,辩难围棋、谈诗论画,很有惺惺相惜之意,不知不觉间滋生的友情不用表白也可以相互感受得到,可是今日祝英台却没来送行,昨夜二人还在桃林小筑对弈了一局,陈操之小负,祝英台笑问:“陈郎君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赢我太多,分别之际,容让我一局?”——
陈操之回首望着渐远渐小的吴郡大城,心道:“别了,英台兄,祝你早日遇到梁山伯,莫要悲剧化蝶,要平安喜悦才好。”
徐邈与刘尚值一直送陈操之到了三十多里外的青浦,这才挥泪作别,临别时徐邈说待他八月入品选拔之后,便来陈家坞住上两个月,与陈操之一起读书、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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