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铜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又是十三
“一个人贪花好色,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缺点,”再次开腔,范同酉的话中开始含有一股沉重的味道了,他说,“年少轻狂,血气方刚,在烟花之中失去分寸,那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你爹爹盼望你成材,名震天下,为贺家庄争光,这个你也知道,小时候不用功,你可没少挨他的揍。”
“但是,人各有命,贵贱自安。你生在豪富家里,每日浸染声色,当然不能和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所以经常出去花天酒地,你爹虽然很不喜欢,但也没有因此就丧失志气。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时常跟你爹说:‘江洲虽然一时分心,但他心地善良,天资聪颖。将来若是肯回头了,法术造诣必定要比我们强得多。他也能当得起这个家。’”
“你知道么,我们一直在等着你回头。”范同酉看着贺江洲。
“贺家庄的家训是什么,你还记得吧。”
贺江洲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忘了?那我来告诉你……”范同酉说,“扶困济危,侠义当先,倘有艰险,一往直前。尊师敬长,友爱朋辈,奸邪佞恶,勿与交结……”他一字一句的念出,声音仿佛有种奇怪的魔力,让贺江洲听得心底大寒,只想尽快逃离这间屋子。
“一个人可以不拘小节,可以放浪形骸,但是!”这声低喝已经满含着严肃的味道了。“他的心里,必须存有公道天理,必须存有慈悲正义!”
“贺家庄百年侠义之名,你以为是怎么得来的?有多少个前辈为了维护这个名分,慷慨赴死,锐意就难。你说,你动这样的念头,对得起‘侠义’两个字吗?对得贺家庄这个名称吗?你对得起贺家的列祖列宗吗?!”
贺江洲伏在地上,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你喜欢秦姑娘,为什么不直接向她表白?大丈夫立世,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喜欢一个人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成于不成都于心无亏。你用这样的手段,就算一时赢得秦姑娘,等她日后发觉真相,她能饶过你么?!”
“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爹。”范同酉挥挥手逐客,掉头向里,不再看贺江洲。“但你一定要好好想想,以后怎样为人,才对得起你爹的一番期望。”
“至于这瓶酒……”
冷冷的看着掌中的玉瓶,范同酉眼里再没有丝毫想喝的欲望。“我希望你记住,一个人该固守些什么东西,那是万万不可出卖掉的。”
‘啪!’的一声响,香气骤然弥漫开来。碎玉酒液如万千雪点,尽从五指之间迸散。
*******
时间飞快。吃过晚饭不久,夜色就降临了。
贺家庄上下如临大敌。贺老夫人和唐敬义等几个重要弟子都暂时避到尤平的宅中,小胡炭哭闹着要跟秦苏。但秦苏经过前事,已知塑魂时状况凶险,把他托给一个老嬷子,跟着众人先到尤平宅里住下。
到临近戌末,距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几十名弟子便走出庄院外,封锁贺家庄前后路口。防止闲人误撞进来受到惊吓。
胡不为又被抱进法室中。但这次与上次略有不同,范同酉需先把阵法设成至阳,用驱鬼法术将他身体里寄住的冤魂都赶走,然后才能重新塑魂。
驱魂比塑魂简单多了,只需要引动九宫守魂阵,以正乾落坛,再从胡不为额中点开泄气之路,鬼魂们忍受不住旺阳催逼,自然从通道上逃离。法术很成功,只半个多时辰,坛上的一个檀香还没点完,胡不为身上便慢慢回暖了。一阵又一阵的阴风从身边刮过,众人少不得又遭受心神被扰的苦恼。
秦苏万万没有想到,胡大哥身体里竟然藏着这么多东西。范同酉告诉她,有些鬼魂没有形体,只是一股冷气……于是,在半个多时辰的驱魂过程中,冷气便一直没有停过,一团接一团,间或带着三两道灰白影子向天冲去,秦苏心中震骇,这么多,只怕能有上百之数……如果不早点驱走,他们一个个都附上胡大哥身子去泻怨,自己就不知道还要听说多少个悲惨故事了。
从上月廿一以来,秦苏不知道见识过多少个附体鬼魂。这些不肯归入地府的魂灵各有其不能解脱之事。饿死,冻死,病死,这三大不幸造成的冤鬼最多,仇杀,情杀,屈杀令亡者饮恨至今。他们时时散发自伤之心,哀怜身世,让守护在胡不为身边的秦苏也大受其扰。
每每听说家破人亡的惨事,秦苏总是忍不住垂泪伤心,愈来愈觉得造化冷酷。这些冤魂最老的直溯千年前的西汉,最新的就在上月之初,因征战杀伐,因天灾人祸,种种苦难使不同朝代不同出身的百姓同受荼毒。
不幸之事,从千万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从未有过一日停息。
秦苏忽然发现,原来天底下承受苦难命运的人是如此之多。相比而言,他们要比自己和胡大哥痛苦多了,秦苏有些怜悯这些守着执念不愿再入轮回的野魂了。
当最后一个迟缓的淡红影子慢慢飞出九宫阵,踏着几百朵跳跃的火焰孤独没入虚空,她身上满负的愤恨、绝望、哀怜和委屈如潮水般涌入每个人心间。秦苏终于再次落泪。
这是已经支离破碎的红衣。她为什么会怨呢?为什么会委屈?
是因为她受了不公的待遇。因受屈而生怨,因怨而生恨,终于自沉其中,无法自拔。
红衣,是由不公而造就。若天下清明,人人乐善,又怎会出现这样愤恨的冤魂呢?秦苏心中仿佛突然间打开了一扇门,她似乎看到了造成人间许多苦难的真相。虽然还没有看穿最后答案,但在那一刻间,她真的,隐约看见了事实的轮廓。
胡不为的脸,由青白之色慢慢变红了,他的手在秦苏的掌握中慢慢变回温暖。秦苏慢慢收住悲声,心中略感喜慰。不管天下间还有多少苦难,总有一些理由,或是人,或是事,让人们坚强的留下来,继续勇敢面对。
秦苏的心,便在胡不为一声一声悠长的呼吸中慢慢归复平静了。
直到子时,墙外‘梆梆’的敲更之声传入耳内。
“子——时——已到,天——气——阴晦,梆,梆梆……”
天气阴晦,多日的晴天终于结束,明日要下雨了。秦苏心中想着,一边提集灵气。听着范同酉的指令慢慢将冷气渗入重置成纯阴之体的胡不为身上。
天罡指、山神印,鬼神指,一切仍如前历。范同酉从胡不为身上慢慢抽取魄识,提炼魂魄相交的部分凝聚成线。胡不为的思想经历在七魄中都有记忆,返造三魂法就是从七魄中寻出这些细微的记忆,重新捏合成魂。
好比一棵树上,某根枝条被人折断了,塑魂法术作的就是用法术催长,在被损的位置上重新造出一根枝条来。
这次再没有其他干扰了,虽然最后把魂线送入识海时仍旧困难万分,但范同酉使出吃奶的力气,半寸半寸的把胡不为神魂逼向神庭,终于使一条白线贯入天顶,自行运转开来。体内阴阳既已接通,水火开始调剂,剩下要作的,就是等待了。
当然,其间过程并不象说来那么简单。范同酉并不知道,胡不为的神魂其实并没有被拍散掉,还封藏在瓶子里。空旷的魂舍仍能感应到主魂的存在,所以不肯接受范同酉为其重造的新魂。
范同酉还在奇怪呢,以前塑魂时,从来没象今日这样困难。胡不为的识海里似乎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千方百计的要推阻他送进去的魂线。房子明明都空了,却不愿意接收新主,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哪里想到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一番艰苦缠斗,到底让范老爷子得了手。新魂注入识海过后,便迅速与精气两魂相融,重新掌控身体。
法室里面是这等状况,外面可也并非波澜不惊。便在塑魂的两个多时辰中,有几波鬼魂又被至阴之气吸引过来了。只是,外面有了五行离火大阵和青空子的九凤破秽斗罡,那些怕热之物哪能靠近法室半尺?方圆十余丈的范围内,烈火滚滚,地面尽成通红。浓密的焦烟气息中更翻飞着九只毛羽鲜亮的火凤凰,这些至阳圣物正是阴魂的克星,谁还敢上前找死?不小心飞到边缘的十几只鬼魂成了牺牲品,离阵法还有三尺许,便让那些凶恶的凤凰感应到了,带着火粒的喷砂一吹过来,当者即时湮灭。
“好了,带回去静养三天,差不多也该醒了。”范同酉搓着手说。
水缸里胡不为面色苍白,脸颊上带着病态的嫣红。当身边的沸水冷却掉,他的肌体上也开始慢慢回温,脉搏也渐渐洪壮了。秦苏痴痴的看着他的脸,当看见胡不为开始有节奏的呼吸,眼皮底下,眼珠时而快速的向两侧滑动,秦苏终于相信,这次,她的胡大哥真的复原了。
千恩万谢,秦苏含着泪水跪拜在场的每一个前辈。让大家一顿劝说过后,才抱起胡不为,用准备好的袍子将他裹住,带回到屋子里静养。
穿过走廊,听到了一阵隆隆的郁雷声响,沉暗的天幕上一道微弱闪电正吃力的放射亮光,青蓝之色一闪而过,重重阴云的轮廓都被照亮出来了。时在秋夜,吹到身上的风已经微有寒意,但苏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心已经被巨大的欣喜和期待填满了。
胡不为在沉睡着,神色平和而宁静。走廊上每隔九尺就悬着一个灯笼,随着秦苏走动,光芒便在在胡不为脸倏忽闪过,时明时暗。
檐下铁马被烈风卷过,清脆的铃声一时变得杂乱。“叭嗒!”第一颗白色雨点终于落下来了,重重的击在庭中的芭蕉叶上,接着,第二颗,第三颗……这些积蓄了一夏的雨点仿佛要在一瞬间释放所有的力量,呼啸着从千米高空急坠而下,象坚硬的石子般击在瓦片上,叭叭作响。
雨在顷刻间就落大了,清寒气息带着白日的腥臊土味扑面而来。胡不为受到寒冷,不自觉的收缩一下身体。秦苏抱紧了他的身子,低头间,看见胡不为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萱儿……”
天空一个大闪,雪亮的寒光照亮了世界。
(未完待续。)
乱世铜炉 正传 第二十五章 迷津渡(上)
夏末秋初的阵雨,来时凶猛,消减得也快。
等到天将破晓,一线微明的曦光穿过窗板缝隙穿入屋来,外面的雨声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不再象昨夜那样,风狂雨骤直欲摧房拔舍。
经过一夜风吹,房间里清冷了许多。门窗闭着,屋里仍然很暗。秦苏呆呆的坐在床沿上,盯着地上一只潮虫儿出神。
胡不为轻轻哼了一声,秦苏立时被惊醒了,转过头去,轻轻掖上被角。胡不为蜷在被窝中,背对着她向里睡。一头乌发凌乱披散在枕头上,象许多细小的蛇。
“胡大哥……你在做什么梦呢?”
秦苏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心里微微有些不安,有些期待。她把细白的手掌轻轻按在那万缕黑线上,没料想,在黑暗中黑白的反差仍然如此鲜明。“你在梦里,可曾记得秦苏?还记得那个……你不肯离弃,说过的要与她同生共死的姑娘么?”
胡不为鼻息悠长。他没有听见背后良久之后的一声幽幽叹息。
蔷薇花,小轩窗,他又回到西北那个偏远的村子里去了,回到那个熟悉的家。一年多失去魂魄的苦难,他并不知道。在他的意识中,这漫长的一年,只是一个晚上而已,他只记得自己还行在寻找妻子的路途之中。
梦里风物一如前时,暮春时节,天上晴日正好,灿烂的蔷薇开在矮窗之下。妻子坐在窗下描眉,看见他回来了,赶紧放下手中铜镜和牙梳,面上灿起喜悦的微笑,张开双臂向他跑来。
“萱儿……”胡不为被巨大的幸福填满胸腔。原来妻子没有死,原来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记忆里那些无法言明的痛苦和折磨,原来只是一场令人惊悸的噩梦。
他胸中涌出了委屈,流着泪叫喊,也张开双臂向妻子扑去。在一瞬间,他已经忘了漫长岁月里所经受的苦难,他忘了所有的一切,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有这曾经属于他的幸福,象温暖的阳光包裹住他。妻子还在,两情相好,儿子快要出生……那些黑暗和阴霾,只是个梦吧,只是个噩梦吧,现在这一刻才是真实吧?
“萱儿!”他忘情的呼喊,冲向那个刻在灵魂深处的女人。他心里有千言万语,他想问妻子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里,为什么不跟在他的身边?难道她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她么?她不知道他每一个晚上都想着她么?然而,语言在此刻没有作用了,吐字太慢,不能承载自己胸中汪洋一般浩瀚的情感,喉管太窄,甚至连呼吸都被凝噎阻在喉头,他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用眼睛贪婪的,急切的看着妻子,生怕那张脸会再次烟消云散。
他把那个温软的躯体迎入怀中,便在四只手臂交穿而过的刹那,在他灵魂的深处,在无限远的高空之上,一道闪电亮彻四方。
有什么样的语言,能形容这刹那间的狂喜和狂悲,又有什么样的文字,能说明这一刻的坚贞和诺言?
千篇歌咏作无声,万卷诗文尽失色。
什么生死相许,什么海枯石烂,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这一瞬间成了永远。
一滴泪从他眼角渗出,慢慢滑落,变得冰冷,然后洇入了早就湿成一片的枕布之中。
“萱儿……”胡不为在被窝中颤抖,一声呓语跟着泪水说了出来。
“二十一……”
背后的秦苏顿住了呼吸,她紧紧的咬住嘴唇,眉头已经锁上了,她在心里数着这个数字:“二十一……”
从昨夜到现在,胡不为已经叫了二十一声“萱儿”,叫了五声“嫣儿”。
可他没叫过一声“苏儿”。甚至一声“秦姑娘”,“秦苏”,都没有。
一点酸楚的滋味,在秦苏胸中慢慢扩散。她痴痴的看着那个埋在暗影中的瘦削的肩膀,忽然感觉自己离他很远。“胡大哥……难道在你心里……我一点影子都没有么?”
胡大哥是在做梦,然而梦里没有她。他梦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叫‘萱儿’,一个叫‘嫣儿’。‘萱儿’该是胡大哥妻子的名字吧,他那么重情义,在魂魄初复的这一夜间,就叫了二十一声。
可是,‘嫣儿’是谁?为什么一句‘秦苏’都没有,却有五声‘嫣儿’?难道这个女人比自己还重要?秦苏忽然间发现,自己对胡大哥的身世,了解得竟然这般贫乏。
他的世界里有两个女人,完全没有自己……那这一年多来的无怨无悔,痴心暗许都只是镜花水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不!不是的!不是一相情愿。秦苏告诉自己,仿佛要给自己安慰。胡大哥愿意和她生死与共,他很看重她,在他心里,秦苏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秦苏重复着这个念头,想要坚定自己的信念,不要被别的思想左右……可是,思绪由不得她,在念了三句‘很重要的……’之后,那个她不愿意想起来的事实又无情的浮上来,无法阻挡的凸显在心间。
既然很重要,为什么……他一句‘苏儿’都不肯说?
秦苏的脸瞬间暗下去了。那个从昨夜里一直怀着的不安和期待,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困在心境中的人,是不记得时间流逝的。
玉壶光转,在层云上。被潇雨笼罩的江宁府城,此刻谁都见不到那个锁着两个痛苦神仙的囚禁之月。然而层云再厚,能遮挡住月光洒落,终究不能暂缓一下漏壶中细细泻下的白沙,天很快就亮了。
卯时一刻,贺家庄里催食的钟声便响了起来。沉睡了一夜的众人,又开始忙碌活计。
灶房的嬷子端来早茶和清粥小菜,秦苏没有心情吃。胡乱搽了把脸,便又合上门板,坐在床边自想心事。
贺江洲来看过她。但见秦苏一脸悒悒,似乎怀着沉重心事,花花公子识趣的没有表露心意,只关切的问了胡不为的状况,秦苏不冷不热的态度让贺江洲心里直纳罕……发生什么事了?连讨好胡不为都得不到秦苏的笑脸。
午后,范同酉偕同贺老爷子来探望。细细看了胡不为的状况,老头子不置可否,只教秦苏好生照料他,别让胡不为感受风寒。
两人出去不久,青空子也来了。他带来几粒碧绿的丹药,说是可以培筑精气的。这事倒提醒了秦苏,她赶紧收起哀伤,从包裹里翻出前些日子从青琴酒楼买来的泷珠。那卖药道人说这些泷珠对魂寒体怯之人最有效,胡大哥现在用了正合适。
“那是什么?”青空子看着她手里的乳白珠子说。
“保一泷珠,两个月前我跟人买的,说是可以保养魂魄,我想给胡大哥服下。”
“拿来我看看。”青空子把珠子接过去了,放到鼻前嗅了一下,却皱起眉头。“化多少银子买的?”
“他没跟我要钱……怎么了?”
“没要钱?”青空子脸上闪过一丝讶色,“我还以为你被人骗了呢,这不是什么保一泷珠,而是一种禽鸟结的骨丹,叫白毛子。”
“啊?!不是泷珠?”秦苏吃惊的看着道人,“那……吃下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倒不会。”青空子说,“不过这东西没什么效用,拿来给小孩子玩玩还成。”
秦苏傻了。她哪知道自己珍藏了一个多月的宝贝竟然这么不值钱。可是……那道人干什么费这许多工夫来骗自己?还没跟自己要银子,他到底有什么目的?秦苏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只不过是贺江洲为勾引她出门而设的道具罢了。
她这边想不明白,青空子却已将丹药喂到胡不为口中了。细细诊了胡不为脉搏,青空子又皱起眉头,“不好,”他说,“脉搏壮弱交替,这不象正常征状。”
秦苏一颗心沉了下去。
“很不好。”就在此时,斜对的秦苏房间的范同酉房里,老酒鬼也踱着步说出同样的话。他的脸上罕见的笼着一股凝重之色。
“他的身子先是闲荒一年多,魄识都很微弱,然后前次又让鬼魂的死气侵袭,伤了元气……唉,现在塑回魂魄,终究不能恢复成以前状态了。”
贺老爷子坐在一边,问他:“那会怎样?”
“主不镇仆,仆不服主,神魂离舍,七魄分治……”
“说简单点,”贺老爷子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这时候还装什么高深,说这些玄虚词语来考教我么?”
范同酉叹口气,“他不能时常保持神智,一时混沌一时清醒。这个状况可难说捱到什么时候……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你不是会塑魂塑魄么?没有法子对付这个?”
范同酉苦笑摇头。“要是我会这个法子,先前的青鸾魄早让我塑到身上了。我就是不会固化七魄……”贺老爷子无语,想了想,看见范同酉仍在自责之中,便安慰他:“算了,那也没有办法,咱们都尽力了。事情到如此地步,都不是你我的错。”
范同酉叹息一声,默默点头。看向窗外,亭台栏杆都被绵雨浇得湿漉漉的。
*******
入耳是一片潇潇之声。
胡不为大叫一声从床上坐直起来。他刚才梦见一个女人用雷电劈中他的腰间。那个梦境何其真实,胡不为甚至能清楚的回忆起,雷电在她手掌间尖锐炸响的声音。
她劈在自己腰间,真可怕,她是谁,为什么要打自己?
腰真的很酸,很疼。不只是腰,肩膀,大腿,手臂,脖子,身上几乎无处不疼,胡不为惊骇的发现,自己的手足竟然软得跟面条似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他惊惶的想叫,然而僵硬的喉舌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一年多静坐不动,他的血液沉积,筋骨萎缩,一时又怎能恢复如初。
胡不为不明所以,混混沌沌的,又一头栽在枕头之上。帐纱如雪,两边吊着明晃晃的金钩,翠绿的丝坠连着美玉雕镂的盘长,吊在鹅黄的流苏之中。锦被纱帷,金钩玉坠,这是大户人家的器物,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胡不为闻得枕上一股淡淡的幽香,思绪又错乱起来。
这是苏员外家?自己跑到西京给儿子找奶娘,然后救了苏老太爷……在这睡觉么?
可是记得已经离开了呀?后来又去了刘佩玉刘老爷家……这是刘老爷府上么?不对!不对!在刘老爷家已经碰上了妖怪……妖怪!
胡不为惊出一身冷汗。意识深处对这两个字的戒惧是什么都消弭不了的,受过这一激,经历的一切便如同走马灯上的图画,飞快的涌入他的脑中。监狱、追杀、猴子、刑兵铁令、鬼魂……这些瞬息爆发的记忆汹涌不绝,胡不为只觉得脑袋快要装载不住了,又疼又胀,似乎要炸裂开来。
门口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减缓了他的痛苦。胡不为支起耳朵听她说话,一时倒忘了头疼。
“多谢你了,贺公子。这事还要麻烦你。”
“嗨!这时候还跟我说客气话!”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你盼着胡大哥早一日恢复,难道我就不是一样的心思?这里庭院开阔,景色最美。把胡大哥搬到这里,对着花木美景,他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先前那女子笑着说:“嗯,是你有心。胡大哥醒来,一定会很高兴。”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好了,先不多说,你给胡大哥喂饭去吧,待会儿我让丫鬟把用具给你送来。”脚步声沓沓,他匆匆离开了。
胡大哥?他说的是自己么?自己怎么又病了?胡不为脑中一阵迷糊。听见门口步声微响,一阵风吹着香气向房中涌来,很淡雅的温香。那个人轻轻关上门,登时把潇潇的雨声都阻隔在外面。
一个白色的影子出现在床边。胡不为偏过脑袋去打量她。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很年轻,她捧着一个瓷碗靠近床头。一张温柔的脸在金钩下慢慢显现,秀气的鼻子,雪白尖俏的下颌。眉成细柳,目蕴深情,这女子顾盼之间有一股温婉的妩媚,只是,她此刻似乎怀有心事,眉目间笼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如薄云掩月般,让她微生楚楚之态。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