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仁宗之前,宰辅宿直都是在政事堂或枢密院中,即便是现在,若有军国事需要留宰辅在皇城内,基本上,还是住在政事堂中,留宿于禁中的次数寥寥可数。
中书门下的一干建筑,不知多久没修过了,漏风漏水,冬天冷,夏天热,春天秋天也没多舒坦。
今天七月里的时候,有一次午后暴雨,韩冈当时恰好入宫去了一趟。没了主人在,吏员们都各自照管自己的一摊事,完全没注意到里面在漏雨。等到韩冈回来,才发现摆在桌上,
当值的堂吏韩冈没开除他,将其降职调任了。有过当罚,韩冈也没打算用这点事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
每到留宿政事堂的时候,韩冈总是在想,等天亮了就去提议将皇城里面的各个衙门都修一下,可当真等到天亮,韩冈立刻就把这个想法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开什么玩笑,光是提议,就不知要在朝堂上挨多少骂,受多少白眼。御史台的房子破落得其实更厉害,要是政事堂中有人打算把自己工作场所弄得更舒服一点的想法传出去,让那些每个冬天都在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御史们怎么想?
即便撑过了御史的弹劾,等到皇帝同意了,朝堂上也通过了,可钱从哪边来?
就是找到钱了,从工程款中也弄不到多少好处,跟后世的情况截然不同。更不用说等一两年后修好了,也轮不到自己享受,这是何苦呢?
让童贯叫来的内侍们继续整理房舍,韩冈从偏殿出来,就见到几盏玻璃灯笼引着人向这边过来。
远远的已经看清了身份,是同在今日宿直的王安石和郭逵。
韩冈迎上前打了个招呼,“岳父,郭枢密。”
“玉昆。”“参政。”
离开慈寿宫后,三人再度见面。郭逵退到一边,韩冈则落后王安石半步,回头走上偏殿的台基。
今天是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若有何变乱,基本上只会在今天发生。等到明天,宫中人员安排该调整的就调整好了,想乱中取利便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决定宿直人选的时候,韩冈和王安石都是主动要求担任今日宿卫的职责。
说起来还是两边都互不放心,担心今天留在宫中的时候,会借机做出事来。
苏颂离开的时候,对着韩冈摇头苦笑,从今天这件事上,连外人都能看得很明显,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的嫌隙已经很深了。
站在偏殿的门口,王安石停住了,转身遥望正殿,韩冈陪在他身边,郭逵则找了借口,先进了殿中,只留下翁婿二人在门口吹风。
韩冈不说话,王安石也不说话,两人之间仿佛冻结了一般。一众内宦和禁卫,都是能躲得多远就多远,深怕一阵狂风,被风脚给扫到。
不知沉默了多久,王安石突兀的开口,“开封府今天要忙些了。”
韩冈微微一笑,今天白天的时候,沈括就要忙着宵禁的事了,当然忙。不过,比起历任权知开封府,这点辛苦也算不上什么。京师百万军民,每天都有千百桩事等着开封知府来做,什么时候不辛苦?
所以他反问:“开封府哪有不忙的时候?”
韩冈存心给王安石添堵。又是一阵静默,才听到王安石道:“……将吕吉甫召回来吧。”
韩冈笑了起来,“回来权知开封府?沈存中会很乐意。”
太后重病,你还想举兵北向,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在北,还是,在南?
很遗憾,韩冈不能这么责问吕惠卿。吕惠卿完全可以明面上偃旗息鼓,私底下让人挑起边衅,将罪过推到辽人身上。以辽人的脾性,想要拆穿都难。
今日朝堂,没有太后相助,韩冈根本拦不住吕惠卿。
可韩冈完全不在意,一个玩笑之后,迎着王安石含怒的目光,又道:“太后只是小恙,不日便可痊愈。太后康复之前,我等一如往日便可,没必要改变任何事。”
“京城中会乱的,太后的病情在民间,只会越传越离谱,人心也会越来越乱。”
不论向太后的病情轻与重,都不是可以对外随意透露的消息。而且即使是透露了,也不一定会有多少人信来自朝廷的辟谣。绝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小道消息和谣言更能让百姓们相信。朝廷的信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太后痊愈了,朝臣、宗室、外戚,甚至包括宫中的内侍、宫女,看待太后心态也会有所变化。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一次晕倒,下一次就有可能昏迷不醒。
人心一旦有所动摇,一切鬼蜮心思就有了冒头的机会了。
“御史台会乱吗?”韩冈再次反问,“章子厚会忘掉提醒李资深吗?”
王安石沉下了脸,当韩冈开始反问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尖酸刻薄。
……………………
“得看好御史台。”
“子厚放心。”
章惇直至入夜才从宫中出来,同行的正是御史中丞李定。
听了李定的保证,章惇张了张口,却没有话说出来,只有一声叹息。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他在官场上都几十年了,遇上今日的形势,御史台能玩出什么花样,怎么可能不明白?
太后暂时不能理事,这就是一个机会。
御史们的弹章,纵然不可能让韩冈直接出外,也能让他灰头土脸的在家蹲一阵。
可章惇也好,王安石也好,都不想动用这柄能割伤敌人,却也会让自己被割伤的利器。
御史台几经清洗,如今万马齐喑。
绝大多数御史为宰辅们所控制。太后不想破坏朝堂中的稳定局面,宰辅们跟她用一个心思,所以御史们的野心都被压得死死的。而一干金紫重臣,由于在国事上发言的机会比过去更多,也很少通过关系去煽动御史,针对心中目标。
只有一两个看不清时势的愣头青,不过雨水淋漓的南方,会让他们冷静一点。
旧党推荐给韩冈的人选有不少,可韩冈只会将人安排到地方上,或是京中一干实务差遣,如御史这样的清要之职,韩冈完全不去理会旧党的要求。
自始至终,韩冈只推荐了一个游醇进入御史台,那是他的幕僚。而且那也不是韩冈亲自所推荐,而是苏颂出手。
即便这段时间以来,与吕惠卿屡屡相争,韩冈也没有动用他能影响到的几位言官的力量,去弹劾吕惠卿,以图干扰他对辽开战的调门。
吕家是福建大族,子弟众多,自有贤与不肖之分。吕惠卿的几个亲弟里面,吕升卿和吕和卿都不是那么干净。
按照过去政争时各方惯用的手段,想要将吕惠卿弄下来,直接从他的兄弟们身上入手,连番弹劾,一步步的将吕惠卿牵连进去。
而韩冈这边,想找错处也不难。
正是因为两边都有顾忌,也不想彻底撕破脸,才保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朝堂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一旦没有将那群饿狗好好的拴在牢笼里,让他们出来见了血,又会是一场大风波不说,新党与韩冈之间的关系也会彻底破裂,接下来的发展,就又是牛李党争和新旧党争的局面了。
李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了不短的时间,章惇的担心他也明白,而且韩冈那边他也不想招惹,但有件事他还是想问清楚。
“吉甫打算怎么做?他当真有把握?”
“当然!”章惇斩钉截铁。
等吕惠卿回来,新学有他为中坚,比起年纪老迈的王安石,他其实更合适成为新党旗帜。而且从这一年的情况来看,新党也的确到了该新老交替,让生气勃勃的吕惠卿取代王安石,这样才有希望压制住韩冈。
“好的,我明白了。”
李定再一次点头,比之前更加镇重,只是他还没有想通,为什么吕惠卿会对打赢辽国那么有把握?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
吕吉甫的盘算,也许其他不明军事的朝臣不明白,但韩冈不可能想不明白。为何一直坐视不理,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
下榻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童贯也过来禀报了,可王安石、韩冈两翁婿还没有进去的打算。
“吕吉甫实在是太有把握了,不是吗?”韩冈依然在反问。
“……他在边地的时间不短了。”
“小婿可没他那个把握。”韩冈抬头看了看夜空,转眼就是年节,能看见银河,却看不见月亮,“就是让小婿来。”他顿了一下,“最多……也就是能让辽人再拿不到压岁钱罢了。”
王安石身子轻轻一震,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恢复了平静。
“是吗?”他说道。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也就这点想法,岳父以为能瞒多久?”
王安石的声音低沉下来:“已经足够久了!”
宰执天下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六)
“足够久了?”韩冈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吕吉甫若是要在河北边境上做点事,时间的确足够了。”
王安石静静的看着韩冈。韩冈的话中讽刺意味太重,与以往总是胸有成竹时的态度差了太多。
“挑起边衅,只为了让吕惠卿重回两府。岳父,这手笔未免太大了一点。”
“不会打起来的。”事到如今,王安石也不用瞒着谁,“官军打不了,辽人也打不了,吕吉甫也没考虑过要大打一场。”
“对,吕吉甫只是想要做个样子而已。”韩冈依然是尖酸刻薄的口吻。
“玉昆,你失态了。”王安石叹道。太少见韩冈这般冷嘲热讽,他的作风一贯是单刀直入的。
“当然会失态。”韩冈笑了起来,“这件事上,是岳父你错了。岳父你这一回私心之重,小婿始料未及。在过去,即使是新法中不合人意之处,韩冈也都是认为平章的初衷是好的,但这一次,完完全全看不到有任何公心。”
王安石不为所动:“此事无害于国。”
无害于国?
韩冈冷笑。
如果一切如王安石、吕惠卿所愿,烽烟不起,当然对国家无害。可边境上的冲突依然少不了,军民伤亡如何能避免?
但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眼中,那些牺牲,只是单纯的数字而已,不过是要付出的成本——在王安石看来,正是于国无害。
韩冈也不会为此而指责王安石什么。
“可在小婿看来,恣意妄为的边臣,却是对皇宋的未来不利。”韩冈冷冰冰的说着,“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靠那刘舜卿吗?”王安石反问。
……………………
刘绍能站在寨门上方,望着黑暗的北方,身后一名小校低头恭声,
“都监,知州请都监去州中,有要事商议。”
刘绍能缓缓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名从州城匆匆赶来的小校。
“诺。”他应声。
用微笑迎上小校惊讶的目光。
知州刘舜卿要将自己召去州城,究竟所为何事,刘绍能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到。
一旦进了城,没几天功夫别想脱身。
但有些事,刘绍能已经安排下去了,刘舜卿的动作实在是太迟了。
……………………
“刘舜卿会怎么做,小婿并不清楚。”韩冈摇头,“以他的性格,只会去做他该做的,包括禁止属僚挑起边衅。或许迟了,或许早了。”
王安石漠然以对,扭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皇城。
“当然了,岳父和吕吉甫也不一定需要挑起边衅,只要辽人那边有些异动就够了。”
“何为异动?”王安石头也不回的问着。
“十万大军叩关可以算,千余骑兵行于界上,同样也可以算。八千皮室在彼处,为边事出来一两千撑腰,此事年年都有。”
……………………
“刘绍能还没到吗?!”
刘舜卿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步伐快而重,偌大的院子,七八步走到墙边,转过身,再七八步走到另一堵墙下。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太晚了,他实在没想到刘绍能和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会这么心急。
“应该快了。”一名部将低声回道。
“快了是多久?!”刘舜卿停住脚,扬眉瞪眼的暴喝道。
部将连忙说着,“末将已经派人去探,马上就会有回报!”
重重的哼了一声,刘舜卿再度踱起步子。
早在两个月前,便有一部辽军进驻涿州各县,与雄州隔着一条白沟对峙。
经过细作确认,来到白沟对面的涿州的皮室军有八千之多。而细作的回报中还说,他们打听到其中有一支是从高丽撤回来的精锐,皆是人马贯甲的具装甲骑。
本来大部分雄州的军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耶律乙辛称帝的消息传来,边境上加强守卫,一切便真相大白。
流言随即甚嚣尘上,如今有有谣传说整个南京道上,总共增加了十万大军,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称帝之后,从大宋这边抢上一把作为庆贺。
只是也有消息说,其实南京道没有更多的兵力。耶律乙辛为了顺利称帝,已经将南京道上的驻军调去了上京临潢府去了。这八千皮室军,只是虚张声势,
南京道是辽国的财赋汇聚之地,也不像其他四京道上,被各大部族占去了大片的土地,几乎是完完全全属于大辽朝廷、大辽天子。
一直以来,辽国皇帝都通过朝廷派出的文武官员,牢牢的控制了此地。然后通过此地得来的财赋,来控制广及万里的疆域。失去了南京道,辽国三五年间就会分崩离析。
当年耶律乙辛主控朝政,也是设法先掌握了南京道,由此奠定了弑君篡位的基础。等到弑君之后,清剿东京道的反对者,耶律乙辛也没少从南京道调兵。
相反的谣言,却都有各自的道理。
但听出巡的马军回来说,遇上的对面巡卒,跟之前的都不一样了。
过去的几十年间,雄州边郡巡逻国界,与辽人的逻卒遇上时,还能打个招呼,说两句笑话,甚至相互交换点特产。据说还有交情好的,能坐在一起喝点小酒,一起骂骂各自的上司的。
雄州此处塘泊众多,原本是黄河及其支流破堤之后留下的河塘,在真宗时便加以修筑,使之成为阻拦辽军南下的一道天险。从真宗开始,直到如今,这样堤防整修工程始终没有停止过。可是在一切都冻结的冬天,越过这一条塘泊防线,就太容易了。
一旦刘绍能挑起边衅,辽人的大军随时可能会杀过来。
正常的交锋,刘舜卿绝无二话,拿了朝廷的俸禄,就该好好做事。但为了某个大人物的野心,去与辽军对垒,未免太冤枉了一点。
刘舜卿狠狠的跺着地砖,仿佛那长条形的砖石是刘绍能和他靠山的脸。
他可从来没从吕惠卿手上拿过一文俸禄!
……………………
“这边厢吕惠卿大喊着要攻打辽国,讨伐逆贼,那边厢就边境告急,辽军准备入寇。”韩冈指着远处灯火辉映的地方,那里是不夜的东京城,“人人都会清楚,这必然是吕吉甫私下里做的手脚。”
“无害于国。”王安石道。
“更是查无实据!”韩冈补充道,“即便有实据,也查不出来,”
“行事岂能畏避人言!”
“人言士论,吕吉甫岂会在乎?而且结果只会是吕吉甫想要的结果。”韩冈摇头笑,“岳父当心知肚明,士论清议之后必定会站在吕吉甫的一边。否则岳父和吕吉甫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
临近年节,吕惠卿的妻妾们正给给家里年幼的子侄和孙辈们准备过年的压岁钱。
红绸袋装起小小,里面是几枚钱币。数量虽少,却都是铸币局新造的金银钱。
吕惠卿轻轻拈起一枚金钱。
钱有半两之重。中无方孔,形似小饼。
这是韩冈说了很久的模锻压制成型的钱币。
钱上纹路精细,背面的如意图样,正面的元佑元宝字样,还有外廓上的小齿,都是一丝不乱。
小小的金钱,完美的犹如一件工艺品。而银钱同样如此精美。
要不是听说铸币的模子损坏严重,铸币局早就将金钱、银钱推广出去了。
现在这样的金银钱,尚不能公行于世,只能作为压胜之用。
朝廷赐予重臣,而吕惠卿又给了家里的孩子。
岁岁年年,都少不了这一回。
是的。岁岁年年!
吕惠卿将金钱丢进装钱的小篓子中,叮当一声脆响。
岁币是皇宋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
兄弟之邦只是一个名分,而岁币才代表着宋辽两国之间真正的关系。
如果有哪位宰臣能够废除岁币,立刻就是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
之前就算是击退了入寇的辽军,夺占了灵武之地,还在西京道上啃了一口下来,朝廷也没有废除岁币。
但这一回耶律乙辛篡位,给了朝廷最好的借口。
无论哪位宰辅,都有心借此良机,废除旧日盟约,不再向辽人提供岁币。
而处在河北的吕惠卿,正好有着绝佳的地利。
只要为此打上一仗,甚至不要打仗,仅仅是调动了辽军兵马叩关,这份功劳就得算在他的头上。
那时候,即使是京城中宰辅们都说要废去岁币,功劳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道在安全的地方动动嘴皮子,比得上实际临战的功劳?只要朝廷不再奉上岁币,任谁都会说这是吕惠卿击退辽人的功劳。
就算打不下一座城池,甚至大军未向北越过界河一步,这功劳都是他吕惠卿的。
而断绝了岁币,辽人会不来吗?
本来就不惧辽人入寇,又有了火炮装备军中,还担心挡不住契丹铁骑吗?
他所要做的,只是改变一下先后次序。
将朝廷断绝岁币激得辽人大动干戈的事实,说成是因为自己的进攻才结束了耻辱的岁币。
只消倒因为果。
只要先行动手。
……………………
“成为宰相不过等闲,回到京城更不是难事。”韩冈望着天上,没有了月光的干扰,银河比平日分外清晰,“吕吉甫需要的,岳父想看到的,是能够和小婿抗衡的声名。”
“非是小婿自大,但如果只从名声上,吕吉甫的确差得小婿太远。正常情况下,他永远也比不上小婿。除非日后有什么变化,让小婿身败名裂。”
王安石静静地听着,任凭韩冈仿佛自言自语的述说。
“可这一回,耶律乙辛给了他一个机会。耶律乙辛篡位,断绝岁币供给是既定事实。可如今吕吉甫一力主战,一旦辽人大军压过来,即便仅仅是威吓也好,吕吉甫只要将之拒之门外,废除岁币的功劳却能全在他一人身上。啊……还有岳父。但想必岳父是不会与吕吉甫争功的,新学需要吕惠卿。”
王安石眼皮动了一下,可沉默依然,并不去评价韩冈说的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岳父和吕吉甫大概弄错了。”
韩冈语气沉了下来,转身看着王安石,双瞳映着不远处的灯火,闪烁如星,
“辽国皇帝的确需要岁币。富彦国当年出使辽国,曾经对辽主道,若辽宋通好,皇宋以岁币赠之,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获’;如若两国交兵,再无岁币,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辽主当然会选择岁币。”
“试问没钱怎么使唤人?军中的神臂弓手,齐射一次都要记一份功,有一份功,就得有一份赏。辽人也好,武夫也好,忠义之心比不过对财货的贪欲。有了大宋每年送上的五十万银绢,辽主就能收买诸军、诸部人心,牢牢的控制住国政。”
“耶律乙辛当年也需要岁币,作为权臣,最不能丢的就是财权、军权。没了岁币来收买人心,他连三五千兵马都控制不住。他更不能丢了岁币,否则连名声一并都会丢掉。”
“可是有一点,小婿想问一下岳父。”韩冈盯着王安石的双眼,缓缓道:“耶律乙辛,他现在还需要岁币吗?”
宰执天下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七)
“不需要岁币?!”
王安石无法再保持沉默,韩冈简直是在说笑话。
三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相当于百万贯的收入。羊皮裹身的契丹人,会甘愿舍弃这么一大笔财货?
三次为相,五度宣麻的王安石,对朝堂财计如何不清楚。即便是在岁入数千万贯的大宋,价值一百万贯的银绢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
当年为了补充国用,连渡口都买扑出去,锱铢必较,连几百上千贯的花费都要精打细算,莫说一百万贯,放在十年前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谁要跟他说有一笔岁入十万贯的买卖,他也是要红了眼的。
可韩冈说得斩钉截铁,王安石想笑,笑容却凝结不出。
……………………
“上位禁军一员,一岁俸钱十八贯,绢绸布帛十匹,丝绵半斤。五十万匹两银绢,足以养上两万精锐禁军。放在辽国,收买的部族至少能抽出十万丁口。”章惇咧开嘴,似是在笑,似是发狠,“所以吕吉甫才不担心辽人不主动攻过来!”
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能坐在两府这个位置上的,也大多都已经看透了,章惇自不例外。
只是他还是为了自己之前被吕惠卿和王安石所蒙蔽,一时间怒火中烧,直到回到家中,歇息下来,方才消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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