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那是甘谷城!
数百支火炬将城墙的上缘从黑暗中勾勒出来,星星点点的光明无法照亮夜空,却照入了韩冈一众的心中。就算甘谷城告急的烽火是燃于城头上的星光中最为灿烂的一颗,他们也没放在心上,那至少还代表着甘谷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谷城!”队列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欢呼声。“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虽然至少还有近十里的距离,但目标就在视线范围内的感觉,让人人兴奋不已。不待韩冈催促,个个挥鞭驾骡,将车子赶得更快了三分。
“不对!”王舜臣忽然靠了过来,声音里透着紧张:“三哥,情形不对啊。”
“怎么了?”在韩冈的记忆里,一向大胆的王舜臣很少有声音发颤的时候,一股不祥的预感出现在心中,“出了什么……见鬼!”
韩冈话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声咒骂。就在官道左侧的山坡上,隐隐约约的能到一团团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无数碎乱的脚步声,在几个呼吸间就连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绰绰,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从上面传来。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枪剑。坡上的黄土被千百只脚反复踩过,崩塌的土石哗啦哗啦的落了官道满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厉声喝叫,充满了怒意。
对,只会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着党项人一起杀入富庶的秦州,他们也能过上个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担心会被拿去当鸡杀给猴儿。他们汇合起来的总兵力超过四千,足以让秦凤经略司投鼠忌器。他们的行事,也便一贯的肆无忌惮,只有在甘谷筑城后,方才消停下来。对心波三族来说,甘谷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如果能打破,必定是乐见其成。
甘谷城头的烽火依旧熊熊燃烧,但在韩冈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信号。烽火所传达的真意,他们已经用切身体会明白了过来。
“三哥,快点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到甘谷城,前面的路就不会太曲折。就算没有亮光,小心点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一团黑暗,山坡上的贼人应该不敢下来。
韩冈没有听从王舜臣的劝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队:“大张火炬!每人都给我拿上两支,车子上也给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吓不住的!”王舜臣的声音更为焦急,总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么鼓气,也鼓不到牛那样的大小。
“谁耐烦吓他们?”韩冈厉声喝道:“我是要让甘谷城见!”
心波三族没有反叛,否则他们现在就应该攻打甘谷城去了!他们仍然是在观望!韩冈很确信这一点。只要甘谷城还没丢,这些蕃贼就得顾忌着日后。他让所有人多多点起火炬,就是要让甘谷城的守军知道有人从伏羌城那边过来了。
甘谷城会不会援军出来接应?能不能在援军接应前解决这只胆大包天的车队?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来搏上一搏。而他们越是犹豫,车队离就越近;等到他们下定决心,说不定自己的一行车队已经走到甘谷城门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转眼间就变成了上百具。拉成长条的队列,起来很有一番声势。正如韩冈所料,山坡上的蕃贼果然没有下来,他们在观望着,盘算着。而辎重车队却在他们的犹豫中不断向前。
一步步的走着,韩冈荒谬的想起了过去过的电影。在许多无聊的电影中,都能到主角从交叉的刀枪组成的通道中走过的情节。他现在就是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无聊电影中的主角,顶着头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过在那些电影中,主角都是顺顺利利的通过了刀枪阵,只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顺利。
“秀才公……”朱中凑了过来,为斩首的死囚缝脑袋的裁缝学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环绕的压力,声音发着颤。他也不知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就只想听到韩冈说句话,好给自己和同伴带来一点勇气。
“走!着前面!继续往前走!他们不敢下来!”
韩冈的意志毫不动摇,声音坚定如钢。此时只能进不能退,狼群在外窥伺,只要稍稍露怯,它们就会扑将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瞄着远处甘谷城的灯火,刻意不去理会身边的贼人,韩冈领着他的队伍深一步浅一步的向前移动。甘谷城的烽火火焰冲霄,告急的黄色火光却成了辎重车队在猛兽环伺的黑夜中最为温暖的救赎。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下一刻,那团最为浓烈的火焰在几下短促的闪动之后,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在人们的视膜上还留下了一点印迹,甘谷城报急的烽火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烽火熄灭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沦陷。究竟是哪一个?韩冈给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贼自己已得出了结论。
一瞬间,山坡上的暗影中一齐鼓噪了起来。无数身影一阵摇晃,一个两个接二连三的向下方移动。
哗啦啦的落石让车队中一片慌乱,数只拉车的骡子仰脖嘶鸣。
“不要慌!”韩冈一声怒吼,没有时间再考虑甘谷城中的命运,“所有人都围过来!张开弓,听我的号令!”
韩冈令行禁止,聚在一处后,民伕们都半开着弓,竖起耳朵静待他的号令。但下一刻,传入他们耳中的不是开战的命令,而一阵雄壮豪放,远远的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的歌声: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应,数里外的城寨中,一阵欢呼声同时响起。千百人的欢声,惊动了天地。而欢呼声中,让人熟悉的旋律交织缠绕。
“是得胜歌!”
“是张都监回来了!”
这是关西男儿得胜归来的歌声。多少年来,匈奴、西羌、突厥、吐蕃,一代代的关西男儿为了抵御层出不穷的鞑虏蛮夷的侵袭,高唱着军歌走上战场。而后又提着敌人的首级,踏着月色,高唱凯歌得胜归来。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得胜歌声出自于千百人之口,越过数里的距离,飘扬自天际,其中的兴奋,韩冈一众听得分明。
“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数千人的合唱声震天地,直入云霄。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时,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声唱着,吼着。抬起手,张开弓,一支响箭直蹿山壁之上。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转眼便被歌声淹没。
面对小小的一支辎重队的挑衅,心怀悖逆的蕃人也许并不甘心,但在得胜归来的大军眼前,他们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终于选择了退却。僵持了一阵后,淅淅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越来越小,重重黑影复又隐入黑暗之中,很快便一点不剩。
一切恢复了一刻钟前的状态,只多了反复唱响的嘹亮歌声环绕着空中,充斥在谷地: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歌声中,韩冈放声大笑,多时的紧张、满腔的心绪化作一声长啸倾泻而出,他大吼:“走!去甘谷!”
用词一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宰执天下 第52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一)
第52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一)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宁并不知道韩冈在踏入库管衙门前,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来。他只知道从秦州到甘谷的为期四天旅程的最后一关,终于就在眼前。
周宁曾听说押运粮秣军资中最为头疼的,不是艰险曲折的道路,而是抵达目的地后接收资材的官吏。如果说这一路杀机四伏的行程,是死后黄泉路的话,那甘谷城的管库衙门就是黄泉底下的阎王殿,而监理库帐的管勾官齐独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阎罗王。
扒皮抽筋齐独眼的凶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无人不知,周宁相信韩三秀才肯定也听说过,那位王军将也是一样。要不然王军将也不会入城后就扯着韩三秀才走到一边说了好一阵,从两人那里模模糊糊传来的话,周宁听着,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这一句。
在三十多名民伕中,只有周宁才在少年时开过蒙、读过书。他一向自视高人一等,头脑自认比其他民伕要高出一筹,可周宁还是想不通韩冈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韩三秀才带着自己走入齐独眼的公厅时,没有半点犹豫,起来比走亲戚还自然。但周宁跟在韩冈身后,想起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名号,却是心惊胆颤,‘若是王军将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并不在。他在入城后跟韩冈说了几句,便与车队分道扬镳,往城中心去了。虽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确有吴衍签发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韩冈是独自则领着车队,抵达了城南的库区。
艰难的穿过了因捷报而变得拥挤不堪的街道,车队抵达库区之中。民伕们在衙门外着车子,韩冈只点了周宁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衙门里。周宁肚子里的一点墨水,被韩冈所重,村塾的塾师并不是只教着学生们去读千字文和论语,算学也是开蒙时必学的科目。周宁能写会算,韩冈找他做个伴当,也有日后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于库区边的库管衙门就是普通的一进院落,一座单独的公厅。于深夜中入城,照常理应该等到第二天才会被招进去。不过因为捷报的缘故,公厅中灯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进跑出,忙个不停。一场恶战下来,赏赐肯定少不了,虽然大头要等到朝廷发下,但提前预支一部分,让参战的将士们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只是这赏赐的多少,还得着库中充裕与否。
甘谷城的军库管勾官齐独眼的大名,但凡来过甘谷或是即将抵达甘谷的民伕和衙前,无不是如雷贯耳。可韩冈和周宁见到齐隽的第一面,却正碰上了他与人打擂台的一场好戏。
一名三十上下的军官就跟齐隽面对面的对峙着,在灯火下,他左颊上杯盏大小的伤疤十分的显眼,而身上还有着血与火的味道。疤脸军官起来很是心燥,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齐管勾,都监要的酒水不是五坛,是五十坛!总共两千弟兄,你就给个五坛,想让大伙儿喝掺酒的凉水不成?”
齐隽叫着撞天屈,他委屈的样子,完全没有半点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给啊,库房你也了,空荡荡得能跑死耗子,哪还有多的酒水。这些天,因着西贼攻甘谷,预定中的辎重车队一家都没到。巧妇难为无米炊,本官也没辙啊!四十五坛酒,谁能变得出来?”
“这话你跟两千弟兄们说去!他们答应不答应!”
疤脸军官瞪目怒骂,齐隽则苦笑摊手,他敢对衙前扒皮抽筋,却还不够资格在赤佬们身上吃肉喝血。碰着刚刚大胜归来的队伍,若不是真的没辙,他怎敢触这个霉头。
站在门外,韩冈和周宁一切得尽在眼中。
韩冈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眼角绽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着足以让得胜归来的两千将士满意的东西。他低声自言自语,“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宁听到了,惊得瞪大了眼睛,难道韩三秀才早就料到了会有现在的这一幕?这未免也太……太……周宁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韩冈洞烛内外的先见之明。他惊叹的着韩冈的背影,‘难怪有人说他日后肯定少不了一个进士……’
韩冈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两步,不待通报便跨进了房中:“两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禀。”
“滚!这有你说话的份?”疤脸军官旋风般的回头怒骂,心情正烦,竟然还有人敢燎他的眉毛。这一声惊雷般的暴喝让门外的周宁吓得连退了三五步,差点一坐跌在地上,而离得更近的韩冈,却眼皮都没动上一下。
韩冈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军之酒水银绢,刚刚到得甘谷。总计酒水六十坛,银五百五十两,绢八百匹。还请齐管勾查验。”
“酒水?”疤脸军官脸色变了,顿时转怒为喜,一把扯住韩冈,急叫道:“在哪里?在那里?快带俺去!”
韩冈歉然一笑:“还请殿直稍候,等齐管勾点验后自当交给殿直!”
“你是哪个县的?文书在何处?要点验的军资又在哪里?”韩冈的出现解了齐隽之困,可他不改平日声口,拖长声调便要在韩冈身上扒层皮下来。
韩冈还没回话,疤脸军官心中火烧火燎,一拳捶在了齐隽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书,破口大骂:“鸟你的‘县’!鸟你的‘文书’!鸟你的‘点验’!谁不知道你这贼鸟尽吃着衙前的肉,少扒点皮会死啊?都监正等着发赏,你再拖着试试?”
齐隽被溅了一脸口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是从九品的文官,拍着他桌子的徐疤脸却只是个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脸面前,他却硬不起来。很简单,齐隽他是进纳官,用钱买来的官身,虽然从官职上属于文资,但不会有一个士大夫出身的文官会将他视为同僚。莫说是一个正九品的武官,就是还没入品,只要占着一点理,便完全可以不给他半点面子,即便他齐隽在经略司有后台,也不会因着一点明显不占理的小事为他出头。
一阵微风卷入房中,灯火闪烁,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灯火一般,有明有暗。
韩冈谦恭着的站在一边,只有眼神中透着喜色。他挑起了头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煽风点火。大势如此,齐隽纵然有着将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凶悍,却也不得不低头。
阴着脸,暗自发狠了一阵,齐隽在徐疤脸不耐烦的催促中,一把抢过韩冈手上的文书,也不就在最后面签名画押。又随手写了一张回执,盖上印,递给了徐疤脸:“短了少了,也别来找本官。”
他眼睛一转,又冷冷的盯了韩冈一眼。独眼中传出来的信息,韩冈确实收到了走着瞧!这是齐隽现在心里最想说的话。
韩冈对着齐隽抱拳行礼,姿态像是在道谢,挺秀的眉眼中却凝集着满不在乎的笑意。齐独眼怎么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齐独眼已经怄一肚皮的怨气,那让他肚皮的怨气再多一点也无妨。
韩冈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谷立城不过一载,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经遍传秦州。据韩冈在出发前打听到的传言,齐独眼跟陈举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既然跟陈举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跟齐隽翻脸,也不会让自己的境况更为艰难。
他是押运的衙前,既然齐独眼已经签了回执,那就再管不到他韩冈的身上。何况陈举已经没几天好蹦跶了,韩冈不认为王韶会放过他。即是如此,作为同一条线上的蚂蚱,齐隽如何能独善其身?唯一可虑的是张守约会保着他,但张守约派人过来催赏赐的态度,齐独眼很明显是经略司掺进来的沙子。得罪了他,张守约怕是乐见其成。
徐疤脸接过回执,转手递给韩冈,笑道:“张都监没了消息,这两日南面便没一队人马敢来甘谷。伏羌城的刘安到了安远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们这队转运银绢酒水的先来了。下次见到他,洒家要好好问问他,他臊不臊。”
韩冈接过回执,小心的折起收好。他辛苦了这么些时日,也就是为了这薄薄的一张纸。
徐疤脸又拿起桌上的过关文书,了一眼标注的时间,当即又惊叹道:“四天!四天就从秦州到了甘谷城,竟然一点都没耽搁!”
‘秦州!’齐隽正盘算着怎么把眼前这名走了大运的衙前煎皮拆骨,这时听着一惊,身子一下绷直了。泛着凶光的独眼死盯住韩冈的脸,这难道是陈举要对付的人?
韩冈谦虚的笑了一笑,道:“将士们正等着这批军资,韩某自奉命北来,只恐走得慢,就压根没想过要拖延时间。至于打下甘谷……凭一万西贼也配?”
“说得好!”徐疤脸大笑着拍了拍手,越韩冈越是顺眼,口气也温和了许多,“对了,还没问过衙前的名讳?”
“韩冈!”
回答的不是韩冈本人,陈举派来甘谷联络齐隽的黎清,正站在门外。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的着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韩三秀才。
宰执天下 第53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二)
第5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二)
“韩冈?”徐疤脸扭头了黎清,又转了回来,“你叫韩冈?”
“在下正是。”
徐疤脸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没有任何改变。徐疤脸着奇怪,指着他问韩冈:“是你的熟人?”
“不,从来没见过!”韩冈说得是实话,但他轻易的就能推断得出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到自己的反应,还有听到自己名字后,齐独眼仿佛到扒光了毛的鸭子在天上乱飞的表情,韩冈若还不能将事情推测个**不离十,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头脑了。
一阵泡过热水澡后的轻松感传遍全身,韩冈心头如释重负。自出秦州以来,遮在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大半。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到这里应该就用尽了。回执在手,齐独眼已经失去了对付自己的最为有效的武器。纵然他在甘谷城还有一点小势力,可要想如愿整死自己,再难找到名正言顺的借口。只要还在甘谷,自家的人生安全,就不需要再担心。
辛苦了数日,一切终于有了了局。韩冈站在街中,心中却有些茫然。他带着手下的民伕将军资运送到齐疤脸指定的位置后,民伕们已经被安排去了夫役营。韩冈也是同样在夫役营中有个床位。现在手上拿到了回执,去夫役营睡上一觉,等到明天就可以启程回家……
可这是最差的选择!
回到家后又能做什么,陈举也许会被王韶干掉,但更有可能安然无恙:对付根基深厚的陈举,就算是经略司机宜也要安排筹划,征得经略使李师中的同意,这肯定需要时间。那时怎么办,去接受第三桩差事,还是托庇于王韶?韩冈都不愿意!
无论从野心、骄傲,还是对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时间内他必须留在甘谷,同时还要为自己开辟一条晋身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惯常的宵禁已经消失,欢呼胜利的军民依然在街上纵酒狂歌。一队往南面去的报捷使节,被他们堵在了城门处,强拉着喝下一碗祝捷酒。担惊受怕了多日,终于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张守约也不愿在这时候再强调军纪。
韩冈淡漠的站在街中心,起来分外显眼。一名醉汉一手拎只酒壶,一手拿个酒杯,晃到了韩冈的面前:“兄弟!怎么傻站着?老都监带着两千兵就杀退了一万多西贼,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来,喝一杯。”
“两千退一万……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这个理吧?”韩冈声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双眸更为深邃。
“啊?”醉汉被韩冈的眼神吓到,不由自主的离了他一步。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冲汉子拱了拱手,挤开拥挤的人群,大步往夫役营走去。
“疯……疯子!”醉汉望着韩冈的背影摇摇头,又歪歪倒倒拉着别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夫役营在甘谷城西北角,韩冈费了一阵工夫才走到。入了营,找到自家的队伍。王舜臣去了城衙还没回来,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营中分配给韩冈的营房中。
韩冈一进屋,朱中急忙迎了上来,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来人了,说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张老都监下令把来甘谷的民伕都截下来,我们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这怎生是好?”
朱中一开口,三十多个民伕都围了过来,盼着韩冈给他们拿个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干活,少不得丢掉半条命,运气差点,这一百多斤就要交待了。
“俺们拼死拼活赶到甘谷,不是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的抱怨着。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们不会吃苦。”韩冈威望极高,他一说话,众人便安静下来。他心中则是在大笑:‘这真是天助我也’。
安抚下人众,他径自找到了几名伤员,“你们收拾一下,等王军将回来,跟我去伤病营。”
“去伤病营?”
“甘谷城的伤病营有军医驻留,你们的伤还要找大夫一。听说太医局派来秦州的医官总共才四个。秦州城里有两人,外面的城寨只有鸡川寨和甘谷城这两座最前线的城寨才各有一个医官。你们的伤口都要重新处理一下,有京里来的大夫诊治,比急就章的包扎肯定要强上不少。”
“三哥!没哪个随军大夫会给民伕治病!”王舜臣与韩冈前后脚进屋来,正好听到韩冈的话,“伤病营就连着化人场、乱葬岗,进去染了疾疫,几天就会没命。”
此时军中已经有了医院的雏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个地方,以便医治。不过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担心伤病员的哀嚎,会影响到军心。因为由太医局派出来的医官,通常只为官吏们服务,并不会惠及民伕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伕得病后,都是苦挨着,最多也只能得到几个亲近好友的照顾。由于那些亲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检,病人和伤员得到的照料也是时有时无,多半还是等死。
见王舜臣糊里糊涂的一进门就拆自己的台,韩冈立马瞪了他一眼,这事难道他不知道?就是没有医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这么一瞪,脖子便是一缩,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韩冈走过他身边,扯着他往外走:“先去伤病营再说,万一有着医官,也好让他诊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说,没有大夫给人诊治,那就更要去!”
带着几名伤员到了城南伤病营。不同于外界的喧闹喜庆,破败的营地阴森寂静。营房内不到一个医官,只有上百名伤卒面容呆滞的躺卧在几间营房的通铺上。充斥于耳中的尽是伤病员的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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