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时镜
往日她是牡丹似的浓艳。
可姜雪宁从廊上进来时瞧见,却觉得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似乎藏着几许抹不去的阴郁,于是想起这些天来在国公府连台上演的好戏,心底不由一哂。
陈淑仪先瞧见她,目中异色微微一闪,笑道:“还道姜二姑娘一病何时好,今日是不是又不来,没想到刚念完就到了。看姜二姑娘气色,倒是将养得很好呢。”
姜雪宁仿佛没听懂话里藏着的意思,同样笑着回道:“可不是么。人虽病在家中,却不用来上这劳什子的学,听夫子们成日聒噪,日子过得可太惬意。非但没消瘦,只怕在家还胖上两斤呢。”
周宝樱原本趴在棋盘边上眼巴巴望着,恨不得伸出两只手去帮着萧姝、陈淑仪两个人下棋,一看见姜雪宁进来,听见她说了这话,原本就挂了几分苦相的脸上,腮帮子便鼓了起来,又可怜又艳羡地道:“宁姐姐在家一定吃了好些好吃的东西吧?唉,宁姐姐病了,姚姐姐也病在家里不来。我怎么就这么能吃,长得这么壮实,从小到达都没怎么病过呢?这大冷的天,藏在被窝里吃东西该有多好……”
众人顿时无语。
姜雪宁扫眼一看,才发现的确少了一人,没有不由一挑:“姚姑娘也不在呀?”
棋盘两边是萧姝与陈淑仪,旁边是看棋的周宝樱;坐在角落里喝茶的是尤月,与她向来不对付,只用那含着冷笑的目光瞧她;站在窗前盯着那窗格的形状皱眉思索的是方妙,不知是又在琢磨什么风水堪舆的问题;怯生生的姚蓉蓉拿了针线在尤月对面坐着,正绣着一方手帕;最显娴静的当属姜雪蕙,手里持了一卷书,坐在那半人高插了红梅的花瓶后面,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埋下头去继续看。
如今伴读,应为九人。
可连着姜雪宁自己在内,也还差了一人,正是曾与姜雪宁起过不少龃龉的吏部尚书之女姚惜。
直到这时候萧姝才淡淡抬了眸,仿佛看出她疑惑,带了点似嘲讽非嘲的语气提醒她:“姚家妹妹不早都因为温昭仪娘娘的事情被罚回家了吗 ?病了多日,在床上起不来身呢。姜二姑娘这会儿像是在找她,真是贵人多忘事。”
谁不知姜雪宁当初与姚惜起争执正是因为张遮?
起初是姚惜要退亲。
后来玉如意一案时在慈宁宫中得见张遮其人,倒是改了主意又不想退亲了。可没料到这时候人张遮主动来退了亲,措辞虽很谨慎,可姚惜从来好面子的人,只觉是此人不识好歹。
与姜雪宁的仇,便结得死了。
如今前朝张遮官升一级,颇得圣上青睐,在百姓中也颇有声望,姚惜本人若是在此,不知会否觉得脸疼?
姜雪宁听着萧姝这话有点意思,虽奇怪她怎么会病了,可想想这人下场不好,也懒得去追究因由,只道:“确是有些失望,不过来日方长,总有见到的时候。”
萧姝看她这恬淡神态,莫名想起了萧定非。
听说她这位“兄长”,前不久才把圣上赏赐下来的许多珍玩一股脑地送了大半去姜府,讨好了姜雪宁,再想起父亲与弟弟说在通走曾看见姜雪宁一事,心底已是冷笑了一声。
她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用力,强压下这些天来积攒的火气,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道:“姜二姑娘既然到了,咱们人也齐了,这便去慈宁、坤宁二宫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请安吧。”
立春已有五日,北地却还是寒风呼啸。
一行八人从仰止斋出来时都罩了厚厚的斗篷,或揣着手笼或捧着手炉,顺着朱红的宫墙下走过。
肃穆恢弘的宫廷,有一种过于规整的逼仄。
见过外面粗犷自然的山川河岳,经历过了惊心动魄的冒险,重新见着这琉璃瓦,雕梁栋,姜雪宁心底不免压了一口气,步履之间有些出神。
尤月这些天来春风得意。
一则是手里任氏盐场的银股飞涨。她眼瞧着情况甚好,已经特意派了个人赶往蜀地,名为伯府派过去帮衬、照顾尤芳吟的人,实则是看好她也看好任氏盐场的情况,以让自己暗中拿到更多的分红,手里的银股能卖上个好价钱。
二则是没了姜雪宁找她晦气,运气又好起来,临淄王选王妃一事她也得以报选上了名字。听闻临淄王殿下爱琴棋书画,是个雅人。待得遴选那一日,她只需好好地露上一手,再花大钱请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未必不能得了沈玠青眼,一步登天当上王妃。
这时回头看见姜雪宁神情,并不似往日那般明艳灼人,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
往日谁都知道姜雪宁是勇毅侯世子燕临罩着的,可侯府去年就垮了;
后来临淄王殿下又同她认识,言语之间表现出对她的照顾,可惜如今沈玠选妃,姜府报上去的竟然是姜雪蕙,压根儿没有她姜雪宁的份儿;
长公主殿下的确宠信姜雪宁,可今时不同往日啦,沈芷衣很快就要去鞑靼和亲,就算能护姜雪宁,又能护几天呢?
眼下的姜雪宁,可不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吗?
尤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浑然忘记往日在姜雪宁这里得着的教训,阴阳怪气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可是去见太后娘娘,姜二姑娘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又是何必?”
姜雪宁回神看她。
尤月披着件颜色鲜亮的斗篷,笑起来:“太后老佛爷前些日得闻定非世子回来的消息,一激动高兴得昏过去,缠绵病榻养了好些日才好,你这一副脸色不知是要寻谁的晦气。如今可没人能护你了,又听说定非世子对太后娘娘分外孝顺,这些天常日来宫中请安,且脾气还不太好。若让他瞧见姜二姑娘这架势,啧……”
她这话本意是要挖苦挖苦姜雪宁,毕竟不知国公府与定非世子有关之事的内情,是以语气格外尖酸。
可谁想头一个变了脸色的竟是萧姝。
姜雪宁尚未想好怎么回她,一抬头瞧见前面慈宁宫的方向竟然转出来一行人,眉梢不由得一挑。
萧定非近日来的确常常入宫看望萧太后,毕竟这老太婆听说他还活着,“惊喜”得都晕了过去,他当然要时不时到老妖婆面前去晃晃,顺便跟几个能出入宫禁的王侯勋贵子弟混在一起,也打打自己在京城的关系。
此刻便是已在慈宁宫请了安,正和临淄王、延平王等人出来。
这下好,和萧姝等人正好撞上。
萧姝在仰止斋一干伴读之中本就是颗明珠,众人皆以她马首是瞻,眼下又是去拜见太后,自然她走在众人前面。
萧定非一眼瞧见她。
当下那轮廓分明的下巴抬起来,便是一副没将萧姝放在眼底的傲慢轻蔑姿态,背着手踱步上前,轻浮地哼笑一声,打量萧姝这华贵的宫装:“野鸡插上几根捡来的毛,也能唬人充凤凰啦!”
仰止斋这边众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一则没想到这位定非世子竟然口出如此污言秽语,二则没想到他竟会对同为萧氏血脉的萧姝这般无礼!
尤月心里几乎立刻打了个突。
萧姝面色已然铁青:自打从皇帝那边得了偏袒后,萧定非在国公府的做派益发嚣张,早已经是无法无天,将萧氏一门的脸面直接践踏到了地上!纵她往日天之娇女,遇到这种人竟也束手无策,显得捉襟见肘!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她当然不能退缩,口一开便要呵责:“你在别处胡言乱语倒也罢了,如今皇宫禁内,也敢口出狂言——”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萧定非眼前陡地一亮。
竟是眼一错,忽然瞧见了后面的姜雪宁。
顿时又惊又喜地喊了一声:“二姑娘!”
霎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姜雪宁身上。
姜雪宁头皮一阵炸麻,嘴角微微一抽,心道“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刻萧定非这惹祸精已经直接走到了她面前来,兴高采烈模样,简直跟异乡漂泊的游子见了亲人似的,哪里还见得着半点先前的嚣张?
手一抬,向她见礼作揖。
他道:“没想到在宫里也能遇到姜二姑娘,可真是缘分大了!上回我请人抬到贵府的那些玩意儿,您收用着可还称心吧?”
周遭所有人的目光已经变成了不可思议,包括另一头的临淄王沈玠和尚且年少的延平王,眼睛都忍不住瞪得大了些,仿佛是看见什么世所罕见的奇景一般。
姜雪宁却想起了谢危的警告。
她硬生生把自己挂起来的笑容收敛了七分,显出些许冷淡来,还了一礼后,道:“世子厚赠,无功而受,实在惶恐,还请世子改日将之收回吧。”
萧定非那一张风流英俊的面孔顿时垮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她说出了什么,也察觉出了她的谨慎和疏远,心中暗骂一声“不知哪个王八蛋暗中作梗妨碍他抱姜雪宁大腿”,面上却瞬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他幽幽道:“二姑娘不爱搭理我了。”
声音不大,藏了小小的怨气;身材虽然高大,可站在姜雪宁面前却甚是乖顺,简直像条听话的小狗似的,与刚才对着萧姝时简直换了个人!
姜雪宁整个人瞬间不好了。
延平王更是险些下巴掉到地上。
连临淄王沈玠都不由换了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定非与姜雪宁。
仰止斋这边,尤月简直看傻了眼:怎么可能……
才刚嘲讽了姜雪宁今时不同往日啊!
走了燕临,不选临淄王妃,连一向护着她胡作非为的乐阳长公主都要去和亲了!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姜雪宁就要夹着尾巴,仰人鼻息。
可谁想到,最近在京城如日中天的定国公世子萧定非,又巴巴凑到她跟前儿!
这女人……
这女人!
究竟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妖魔手段?!
坤宁 第151章 起心
第151章 起心
次日一早起来上学, 姜雪宁眼眶微有红肿。旁人自然看见了, 只在心中想她昨日去鸣凤宫不知与乐阳长公主说了什么, 方致这般, 倒不敢多问。
方妙却是差点没能起来。
仰止斋这边的宫人掐着时辰把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出, 她胡乱一通洗漱后, 头重脚轻地出来, 见姜雪宁在外头廊下娴静地立着,便哭丧了一张脸:“昨夜我是不是喝醉了?可没出什么丑,没说什么胡话冒犯长公主殿下吧?”
姜雪宁笑笑摇头。
她才放下心来。
周宝樱在旁边甚是惊讶:“你们昨夜还喝酒了呀?”
方妙揉着脑袋道:“公主殿下喊来喝, 还顺道为姜二姑娘庆贺生辰,可不是只能跟着喝了?哎哟,我这头, 晃晃荡荡, 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尤月瞧见,在旁边讥诮地笑。
昨夜无风无雪, 今晨日起东方, 薄云覆着宫殿群落里一片又一片的琉璃瓦, 是个难得的好天。
上学照旧是在奉宸殿。
众人顺着宫中长道过去。其他人这些天大多混熟了, 走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话,猜测着今日先生们又会讲些什么, 新教的围棋又会考什么定式。姜雪宁走在后面, 有一阵没一阵地听着, 没一会儿便心不在焉。
只是待转过个弯,到得奉宸殿前面那条宫道上时, 最前面的陈淑仪已经忍不住“咦”了一声:“那不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吗,怎么在这里?”
姜雪宁顺着声音抬头望去。
竟是郑保。
有日子未见,他被自己的师父掌印太监王新义提拔之后,在宫内混得似乎好了起来。身上穿着的那件墨绿的袍子簇新,手里还拿了一支拂尘,唇红齿白,模样清秀,正轻轻蹙着眉看着东面偏殿的方向,向立在他跟前儿的小太监问着什么。
小太监回了几句,略一躬身,往偏殿去。
郑保立得端正了,回头就看见了这边走过来的仰止斋众人。
昔日坤宁宫前面,众人是看着郑保受罚,被临淄王沈玠说了情才救下。后来得闻他一个后宫的太监,竟有本事去了皇帝身边伺候,暗地里都是惊奇过一阵的。
眼下看见他在此处,不由有些惊讶。
姜雪宁心中也生出疑惑。
众人还未及多问,郑保心思细敏,观她们眉眼神情,已猜得大概,主动颔首道:“昨夜谢先生与圣上并几位老大人议事到很晚,留宿宫中,睡在了奉宸殿偏殿。圣上本不欲大清早搅扰,不过下头又呈上来几件棘手事,须得先生前去商议,少不得来搅先生清梦,请他去一趟了。”
原来是请谢危。
这倒是了。姜雪宁还记得,上一世谢危有事在宫中待到很晚,宫门下钥后有留宿在宫中时,几乎都在奉宸殿。一则离皇帝的寝宫近,方便及时听召议事;二则离文渊阁近,若有讲学,去也方便。
众人听得郑保此言,心中疑惑顿解,皆同他行了一礼,便从他身边经过,入奉宸殿正殿中等候来讲学的先生了。
姜雪宁眼观鼻鼻观心走过,并未多看郑保一眼。
在殿中等了有一会儿,沈芷衣才在几名宫人的跟随下前来。只是她来的时间实在不算早,刚看姜雪宁一眼,笑上一笑,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便来了。
姜雪蕙先前叫人给她找了两本棋谱来看,说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先生开始教围棋,果然不假。
孙述的《算学十经》已经讲了小半。
他比起别的先生尚算青年,虽不是个书蠹,却沉迷算学,摆开了架势便同她们讲,这天下许许多多事都暗含了算学之道。譬如围棋,看似比谁深思熟虑,可实则比的是谁脑子转得快,计算更长远。
姜雪宁可万万没料想还有这一出,围棋本来下得也不好,前面又因通州之事好些天没在,根本不知前面讲了什么。人虽老老实实坐在殿中,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听讲,可脑子里仍旧跟一团浆糊似的。
听不懂就自然容易走神。
她的位置恰好在窗边,百无聊赖自然朝外头看看,开些小差。可没料想,才神游天外没多久,一道身着苍青道袍的身影从她视野的左边闯进来,吓了她一跳。
谢危昨夜被御膳房那炉火的炭气呛了一口,犯了咳嗽,且回到偏殿已近子时,一晚上辗转反侧,并未睡好。
小太监来请,他才起身。
面色算不得很好。只是去岁入冬以来他面色也没特别好过,旁人瞧不出来。
略作洗漱后,便从偏殿出来。
这时正殿中已经开始讲学,国子监那位算学博士讲围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听见不免下意识朝那边看上一眼。
结果就是这一眼,竟让他瞧见姜雪宁。
冷天里的窗扇半掩着,她一张粉白巴掌脸嵌在窗缝里,手掌撑着削尖的下颌,一双平日潋滟的眼瞳显出几分无神的呆滞,好半天不动上一下。
明摆着是在开小差!
谢危一见,脚步一顿,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姜雪宁隔他甚远,可在看见他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的瞬间,已经觉得背脊骨上窜上来一股寒气,打了个哆嗦,也不知脑筋怎么转的,竟一伸手“啪”地把窗扇给关上了。
视线顿时被隔绝。
只是这突然来的声响也不免惊动了殿上正讲围棋的孙述,他瞧见是窗边的姜雪宁,不由皱眉道:“姜二小姐干什么?”
众人都朝她看来。
姜雪宁讪讪一笑,解释道:“外头吹风,有点冷。”
毕竟她坐在风口上。
孙述虽然对她在自己讲学时闹出动静来略有不满,却也没说什么,转过头便继续往下讲了。
姜雪宁听了又有片刻,眼瞧孙述没注意自己了,才又凑上去悄悄把窗扇扒开一条缝。
殿外霞飞檐角,光盈玉阶。
却已是没了谢危身影。
想是沈琅那边还等着他,无暇为这些许小事停下来同她计较。
还不准人上学开个小差了怎么的?
姜雪宁心底这么嘀咕着,越想还真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于是放下了心来。
可没料着,上午的学才上完,下午便有人来“请”她。
是以前见过的在奉宸殿伺候的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垂着脑袋对她说:“先生说,姜二姑娘好些日子没有入宫进学,功课该落下了不少,让您下午过去,由先生考校考校。”
姜雪宁顿时如丧考妣。
双脚灌了铅似的,一步步挪回到奉宸殿偏殿,进到殿中,果见谢危已经坐在了那熟悉的书案后面,手中执了一管细笔,正写着一封奏折。
她上前见礼。
谢危眼皮都不抬一下,手中的笔也是行云流水不见迟滞,只问:“通州瞎玩几天,心玩野了,回到宫里连课业都不听了?”
姜雪宁心道冤枉:“今日是听了的。”
谢危长指轻轻一转,已隔了笔,从旁边匣子里摸出一方印来,抽空朝她看了一眼,淡淡道:“听外头花什么时候开,雪什么时候化,好出去放浪形骸?”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开小差还被谢危抓个正着。
姜雪宁两手背在身后,手指搅紧。
想了想被谢危打过的手板心,又听他“放浪形骸”四字仿佛意有所指,她不由想起自己昨日去慈宁宫的路上同萧定非说过话,生怕被翻起这些账来,到底不敢顶嘴,只埋着头。
谢危把印盖在了奏折落款处,重新合上,便叫了外头小太监进来,递去内阁那边。回头来看见姜雪宁跟只鹌鹑似的闷着,心里也不由跟着闷了一下。
这模样没半点活泛气儿。
他看了半晌,忽道:“孙述讲的你听不懂?”
姜雪宁顿时惊讶得抬起头来看他。
谢危道:“缺了好些日的堂,能听懂才怪了。这也不难猜。”
姜雪宁惊讶的其实不是他猜着这一点,而是他愿意去猜这一点。毕竟先前似乎要责问她开小差的事情,可一旦要说“听不懂”,便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谢危这样子竟不像是要追究。
她眨巴眨巴眼,心里萌生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道:“孙夫子讲得又枯燥又乏味,学生绞尽脑汁都跟不上他。听说先生琴棋书画皆是大才,要不,您教教我?”
这话先把孙述踩到脚底下,再把谢危抬起来,是再明白不过的吹捧和讨好。
谢危觉着,若按自己往日脾性,必定是皱了眉叫她端正态度。
毕竟国子监里孙述可不是个庸才。
只是看她乖乖地背着手在他面前立着,上午在窗内开小差时呆滞的一双眼已填满灵动,像是林间溪畔没见过人的驯鹿,不觉气顺不少。
唇角僵了片刻,终于还是划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道:“摊上你这么个不学无术的,也不知我是发了哪门子的颠。”
他起身来坐到窗前,把棋盘摆上。
姜雪宁打蛇随棍上,立刻道一声“先生真好”,然后坐到了谢危对面。
她发现谢危这人是实打实的吃软不吃硬,只要不浑身带刺地同他对着干,哄起来总很容易。不不不,这可是杀人不眨眼的谢居安,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用上一个“哄”字了?
要不得,要不得。
该放尊重点!
姜雪宁被自己心里蹦出来的那个字吓了一跳,及时把自己跑偏的念头给拽了回来。
谢危把旁边棋盒放了过来。
他一身苍青道袍,衣袖上滚着暗色的云纹,似松涛云浪,往窗下坐着,半点不见通州那日的杀伐冷厉,又恢复了平日那一点闲听落花的悠然隐逸。
“下棋须算计,确系一法。只是我辈若论围棋,更多讲‘势’。”谢危对孙述教的那一套,倒并不排斥,看了她一眼,许是觉着姑娘家都喜欢白,便将那一盒白子搁到她右手边上,“算计乃是术,若能得‘势’方为得道。”
姜雪宁看向那盒棋子。
不意间一抬眸,却发现谢危右手五指修长,煞是好看,可无名指中间的指节处却裹了一层细细的绢布,隐隐透出几分药膏的清香。
她脑袋里于是转过个念头,想起在通州时见到他手上有伤,却记不得是什么地方,哪根手指了,于是道:“先生的手伤还没好么?”
谢危去拿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自然搭着的眼帘掀了起来,唇线抿直,看着对面的姜雪宁,许久没有说话。
姜雪宁心里打鼓,莫名觉得这眼神里浸着点寒意,嘴唇蠕动,想说点什么,可临了了又不敢开口。
半晌令人心悸的静默。
终究还是谢危先收回了目光,压根儿没搭理她方才一问,全跟没听见似的,续上了先前的话:“围棋盘上可演兵,拼的便是心智。棋盘若疆域,棋子若兵卒。自古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子得失或许微不足道,若久积成势,则难以疏导,积而成患。是以,执棋者当因势利导,如治民,治水。这棋盘上的学问,你若能明白些,做人也好,做事也罢,都不至于糊涂到这般的境地!”
做人做事,糊涂到这般境地?
姜雪宁觉得他是话里有话。
可她一则对谢危知之不多,二则也不知道是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当这位当世半圣是奚落自己这颗蠢笨的脑袋,并不敢追问。
且谢危方才之言,忽然让她想起了沈芷衣和亲这件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话姜雪宁不是第一次听,知道是朝堂上常说的一句话,可也从没把这句话当太真。然而谢危说,下棋如治民,治水,却让她起了心思。
须知上一世萧姝之所以能压她一头,除了自小在京中大族长大,见多识广之外,姜雪宁私下琢磨,怕当年奉宸殿进学她实学了不少的东西,日积月累,是以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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