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佳偶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沈青月
覃楠兮听罢,手中握着的草帚,下意识的缓缓划动着。心底却没来由的涌起一阵异动。
只见她手中那草帚尖上,洁白的雪粒混杂着灰黄的浮土,惊悸不安的掠动着。正如她的思绪,混杂不明,虽微微能体味出些不妥,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静若师,便是昌义公主,怕也正是苏先生的安儿。这个与自己渊源颇深,却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她是一定要去拜会的……
“笃,笃,笃”三声轻微的叩门声,将覃楠兮从沉思中唤醒。她不由惊疑的望向小院的木门。
“这时候会是谁?”慧净放下草帚,空手掸了掸青灰禅衣上的浮土,向院门去。
覃楠兮回身将草帚依到土墙根处,拍了怕手上的灰尘,随慧净到了门口。
“你怎么跑来这里了?”慧净半个身子掩在门逢,望着门外,惊声质问。
覃楠兮忙上前一望,才见门缝外,只有半人高的一个黑影孤零零的立在薄薄的积雪之中……
玉堂佳偶 一四七.远忧
那黑影矮矮的身子撑在一面小小的木板,兜头罩着薄薄的黑纱,纱下,隐约可见那半截儿人,就像一截烧焦的木桩。光秃秃的头上没有一丝毛发,整颗头颅就像是一颗腐蚀的肉球,上面还遍布着深红浅红相间的伤痕,脸上的五官也已全然辨不出了,只有几个黑洞开再眼耳口鼻的位置,几颗稀疏的牙齿横在最大的黑洞外面。只有一双黑洞般的眼睛还留着一丝光华,凄凉的望向覃楠兮。
“静漪?”覃楠兮惊道,这个凄楚的眼神和可怖的形容,已印在她心底。
“你,你快回去!”慧净又惊又急,挥手打发了两下,匆忙就掩上了门。
“慧净师姐!”覃楠兮上前,刚想阻止,却见慧净转身死死挡住木门,一脸的惊恐和哀求,似乎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
覃楠兮心下一悸,停下正拨开她的手,试探道:“这静漪师我曾在庵中见过,因而我并不怕她,不如师姐请她进来,看她为何此时到访?”
“这,这不行!”慧净断然拒绝,随即支支吾吾的补道:“居士不知道,这静漪师叔是,是有病的!她,她会咬人呢!对,她会咬人,因此师父才不许她出来的。想是今日大伙儿都回避在屋里,后面的师妹们疏忽了,才让她跑了出来的!”
“咬人?”覃楠兮冷冷看着慧净闪烁的眼神,淡淡质问。这个静漪上一次曾拼命要到自己的面前,这一次她又冒险前来,只怕不是偶然。
“覃居士,慧净奉命照顾你。你是奉旨来的贵人,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别说慧净了,便是师父也无法交代啊!”慧净死死靠在门上,扯住覃楠兮的衣袖,急得眼泪直在眶里打转儿。
覃楠兮恍然,原来,慧净的照顾和陪伴,竟还有一半是监视和看守。
然而慧净终究也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又何必为难她?压住了满心的愤怒、失望和难过,覃楠兮缓和道:“我也只是好奇,为何这静漪师会到访。既然庵中有规矩,我自然是不敢逾矩的。”说罢匆忙转身向里,走了三两步,又回身对仍死守着木门的慧净道:“那就劳烦慧净师姐将静漪师好生劝回去,天寒地冻,她本就行动不便,莫要伤上再添病才好。”
“好,好,居士放心!”慧净在身后朗声答道。
覃楠兮忍住眼泪,转身回到房中。索性和衣假寐,细细思索着心头的疑惑。
昏昏然睡去,却是一夕不定。朦胧中,覃楠兮仿佛又回到了翠微山云岫谷。远远的,望得见苏先生清瘦的侧影,他依旧依坐在廊下,捧在唇边的仍是那一竿被摩挲到木纹斑驳的琴萧。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啾啾兮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箫声呜咽,曲调仍是这陌生又熟悉的楚歌,随着山风荡到耳边。真是不同了呢,七岁以前,她夜夜听到这支曲子,那时,只觉得曲调哀伤沉婉。如今,自己添了年岁,有了心事,再听时,才恍然。原来,曲中那份凄哀,叫做思念。
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苏先生念一生,恋一世?而他们又是为何爱别离……
“叮、叮、叮”一串清脆的铙声惊醒了覃楠兮朦胧沉重的梦,她翻身坐起,望向窗外。东墙上,已淡淡的染着一线微弱的天光,几只早起的鸽子,在窄窄的墙垣上不慌不忙的来回踱步。
待早课毕,覃楠兮便找了个由头,将慧净打发出去。打算独自去隔壁的西堂,见一见那柔弱的奇女子。
小院木门外的积雪已化去了少许,墙根门角处的仍有寸余厚。覃楠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轻轻抬起木屐,踏上积雪。回身阖门之际,落眼瞧见门檐角落的积雪上,画着几个奇怪的图形。
那画儿,应当是用小棍之类的物事,刻意在积雪上划拉出的,虽不显眼,可细看,却画的十分精细。那是小小的三四朵六棱的雪花儿,花心的位置还有几条长长的细丝探了出来……
覃楠兮疑惑的望着积雪上那活灵活现的雪花,只觉的它们新鲜有趣,恰心里又惦着静和师,便撂开这奇异的画儿,小心翼翼的向东去。
静和师所住的也是个独立的院落,却比覃楠兮的小院大许多,门头亦是新修葺过的,犹带着桐油悠然的香气。两只铜兽头衔着一对儿光闪闪的扣环,镇在紧闭的木门上。门里,隐约有匆忙的步履声。
开门的是个青灰禅衣的小尼,覃楠兮秉明了姓名,来意,便安静的等在门口。许久,才见一个中年女尼姗姗前来,迎到覃楠兮面前,合十而礼。
覃楠兮还礼毕,随她引带,逶迤入内。只见那小小一方院落,却收拾的十分别致精心。西墙耳房处,以山石搭建了个鸽坞,小小巧巧,不足半丈高,却有十七八个巧妙布局的**,偶尔还能自穴口,窥见洞中雀跃的小影子。鸽坞旁,展开一条木廊,廊上凌空架起的木格,虽然此时正值冬月,架上空荡荡的,可想来春夏中,这架上定然是藤蔓垂累,繁花似锦。小园正中,有棵粗盛合围的老槐,树下,置着一张山石桌台,旁设四坐。有几个禅衣小尼,此时正在桌边仔细整理着一箱器物。她们一个理,一个念,另一个则伏在桌上簌簌记录。
“御赐赤金琉璃盏一对,御赐羊脂玉福寿字纹如意一柄,御赐紫金钵一只……”
这些应当就是惹慧净艳羡的隆庆帝赏赐,论理,御赐之物需要谨慎收藏,甚至供奉起来。可在这里,竟这样随意处置,覃楠兮不觉多看了几眼。
“居士所见这些,是当今圣上恩赐静和师的呢。”那中年女尼回望覃楠兮一眼,淡然笑道,她眼中清明的神色,似乎晨霭中朝阳的金光,温和却有刺穿所有黑暗的力量。
覃楠兮不由微红了脸,歉然道:“失礼了!”
那女尼摇摇头笑道:“居士不必介怀,我们静和师既已抛却凡尘,自然就不想、也不该受这些黄白之物。无奈御赐,退却是大不敬的,因而,静和师便暂收着这些,想替它们寻个善去处。”
覃楠兮一面随她缓缓入内,一面含笑听她娓娓而道。
“前些日子,静和师得了消息,说是北疆起了战祸。这战祸一起,生灵涂炭。静和师又在北方多年。因而,便秉明了圣上,将所得的赏赐悉数捐出,换些赈济流民的银钱,捐到北疆。”
“北疆战祸?”覃楠兮惊怔在原地,颤声追问。
那女尼神色凄惶,不解的点了点头。
北疆战祸,到底是长平亲王孤注一掷?还是司徒逸突然起兵?正满心疑惑惊慌,就听身前的女尼又自言自语一般道:“当初,静和师说乌达王心术不正时,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还是静和师识人。哎,没想到啊……”
“师太是说,这次北疆战乱是北狄摄政王乌达引起?”覃楠兮赶到女尼身边,匆忙追问道。话到唇外,心也已经提到喉头,若乌达骤然发病,若他的眼睛尚未复明,身体尚未痊愈,他该如何应对……
“哎,哪里是摄政王,已是大汗了!听说,上月小可汗暴毙,摄政王乌达便顺理成章的登基了。”那女尼说着摇了摇头。虽然北狄人非她族类,可她毕竟陪着昌义公主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对那冰天雪地多少也生出了些情感。
覃楠兮还想再问,却见那女尼已抬手掀起了正堂的青布帘,一阵暖意,夹杂着沉水香悠幽的气息,扑面而来。
玉堂佳偶 一四八.山鬼
一袭背影,光洁的头颅,青灰的禅衣,单薄的削肩。通身柔弱,好似不胜微风,却笔直的跪在佛前。纤长玉指捏一串乌木念珠,小珠儿吧嗒吧嗒的相撞轻响,伴着她口中呢喃的梵音,在一室静寂中缓缓流淌。
富贵铅华浸染一生,她却依然清新如山野晨风。
覃楠兮终于肯定,眼前的背影,定是苏先生的“安儿”,这出样出尘的影,似惊鸿离枝,若轻云出岫,世间只怕难有其双。这样的人儿,只望过她的背影,便能入心,何况他们曾执手相爱,许诺一生。纵天不遂人,不得不承受爱别离之苦。然而,为了这样一个女子,苏先生的甘心情愿亦不离奇。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终于明白苏先生那支楚歌,夜夜哀唱。然而,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岁月,“安儿”她可能明白他的惦念和悲凄?而他是否真的明白她的无助和无奈?
“静和师,覃居士来了。”身后的女尼打断了覃楠兮痴望的专注,亦打断了静和唇底悠的梵音。
将乌木念珠拢到袖中,静和从容起身转来,谦然合十相迎。她微垂的眉眼,仍旧如云泽城初见时一般,美好如画,平静无澜。
覃楠兮合十恭恭敬敬的回礼,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她心底的惶惑。
静和安静恬淡的目光落在覃楠兮指尖上,唇角泛起微风般的一丝浅笑。她转头轻声吩咐了那中年女尼奉茶,便亲自引覃楠兮至东暖阁落座。
小小一间暖阁,荡漾着和暖的香气。沉水宁和安恬的气息,回荡在原木精心雕琢的榻、案、阁、架之间,说不出的一室简素雅致。
“居士请坐。”静和延手相让。亲自提壶斟了杯茶,捧到覃楠兮面前。
欠身谢过,覃楠兮双手接下粗陶茶盅,恭敬道:“晚辈失仪,请静和师宽谅。”
静和摇头微笑,宁静的眼神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覃楠兮的心头。
“晚辈原想早日来拜访静和师,无奈总有杂事扰住。昨日雪霁,原想来叨扰的,不想晌后,德定师父就传下话来,命庵众回避。晚辈只好今日冒然撞来了,还是打扰了几位。”覃楠兮说着,细细打量着静和微垂的眉眼。
只见她柔白的纤指稳稳捏着粗陶茶盅,杯中碧绿的茶汤一如她的神色平静无澜,几颗细碎的泡沫缘着盅壁聚簇成堆,折着木窗外的天光,显得愈发的晶亮可爱。
“居士无需客气,静和原也有心相访,终未能遂愿。今日居士到来,倒也应了彼此心意。我去或者你来,又何必计较?”静和说着,抬眉浅笑。
咫尺之间,覃楠兮才发现,原来她美好的容颜,亦已沾染了岁月的风霜。一线极细的纹,静静的伏在她的唇角上。仿佛是经年的伤怀,安静的酣睡在记忆身边。不动不言,便没有一丝痕迹。然而,那唇角若勾起,但凡笑颜里有一丝像旧年的欢愉,那伤怀便如这细纹,清晰的刻在她美好的脸庞上,无可掩饰。
覃楠兮忽然心软,不忍再提旧事,却听静和道:“静和虽身在空门,可终究曾在北疆多年,不忍见那里的父老受战火荼毒。那些个内赐的金玉器物,在静和处,不过是个不当的摆设,倘若换作银钱,能给那里挣扎的父老们换一个蒸饼,功德也是大的。”
覃楠兮微微讶然,她原以为,她静如潭渊,已彻底斩断了尘缘。爱恨纠缠,家国恩怨都已随风散远。可不成想,北疆的纷乱,还是牵起她的惦念。原来,三十年的岁月,到底还是让她爱上了敌国土地上的父老。原来,她身在空门,心却仍有一丝系在红尘。
人心,是这世上最奇妙的。能狠心决意的斩断情思,不惜伤害那个挚爱自己的人,却放不下那些遥远而无关,甚至连姓名都不曾了解的人群。
孰近孰远?孰亲孰疏?悄然凝着静和落向窗外的眼神,看着那目光中的真诚和关切。覃楠兮忽然心底微凉,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何尝不是如此?不惜背负背恩弃主的骂名,甚至不惜放弃爱妻和幼小的她。所为的,也是那些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天下父老……
昌义公主和父亲。敬吗?覃楠兮深深敬他们。可被抛弃的心痛和伤感,却像个梦魇,无时无刻的伏在她的背上,终身不去。
放下手中的陶盅,覃楠兮悄然自袖中取出一物,拢在手心中,澹然望向静和道:“这些珠玉琳琅,若在常人处,便只是珠玉,在静和师处却能化身慈悲,为苍生父老计,确实是功德无量。就好比这刀,在常人处不过是一柄冰冷的武器,在晚辈的养父处却是温暖的念想。”说罢,覃楠兮将“冰魄”轻轻放在桌上。
落眼望向小刀的那一刻,静和的眼睫恍若晨风拂过的芦苇,微不可见一闪,荡起眼底里一层淡淡的涟漪。随即,转过目光,却又是宁和淡然,她静静着覃楠兮,她知道她此来必有目的。
覃楠兮会意,索性直言:“请静和师见谅,这刀虽是晚辈偶然得之,可这刀的图样晚辈却早已见过。先养父苏长卿先生有一幅珍藏若命的画像,那画儿上的女子所佩的便是这柄小刀。”
静和淡然一笑,坦然道:“这确实是卢老先生在北狄王廷时所赠之物。这刀名叫‘冰魄’,取‘水魂冰魄,一物两幻,时事不同,其善不异’之意。后来,我将这小刀转赠故友长卿先生。不过是想劝他,断却执念,好生珍重而已。不想过了这些年,我竟能再与这刀相逢。”
静和说着,抬手去取面前的“冰魄”,她言语清浅,神色泰然,仿佛多年前的往事真像她轻描淡写的一般他不过是她的“故友”,她赠他这刀和画像,不过是劝他断却执念,好生珍重,而已。只是,在那修长的指尖触到“冰魄”的一瞬,她的眼底,终究还是闪过了一丝极浅却极疼的哀伤……
覃楠兮一瞬不瞬的凝着她,接道:“苏先生临终将这刀和那幅肖像交给苏旭哥哥。不成想,因缘际会,如今,那幅肖像和这刀都在晚辈手中,若静若师有心,晚辈自当将两物奉还,也是物归原主。想必苏先生泉下有知,定也欣慰。”
静若听罢,猛然抬头,怔道:“你说那肖像在你手中?”
覃楠兮虽觉意外,也只点点头承认。
静若眼中的震惊已如涟漪转瞬无痕,只见她慨然一笑,摇头道:“那是二十多年前了呢,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岁。光阴无情,再见了那时候的肖像,反而徒添伤怀,不见也罢了!”
覃楠兮了然一笑,美人迟暮,天然自然,她已通透如此,不肯复见旧物,自然不是怕见自己容颜憔悴,她是不忍怀想当年的恩爱痴恋……
既然她不是无心,她亦该让她知道苏先生终身的惦念。覃楠兮抿了抿唇,接道:“若晚辈知道今生有缘得见静和师,实不该将苏先生所留的遗物烧祭旭哥哥。如今只能空口转述先生对静和师的敬慕惦念了。”
“烧祭?你是说……说苏,苏旭他……?”出乎覃楠兮的意料,静和首先关心的竟然是苏旭。
哀然的点了点头,覃楠兮将苏旭的死娓娓而述,只是刻意隐去了她抗旨逃婚去寻,却最终在司徒逸的帮助下得知苏旭下落的一节。
“哎……”静和听罢,怅怅幽叹,略为僵直的身子,也仿佛放心下来一般柔软下来。她停了片刻才接道:“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覃楠兮蕴着泪,刚想开口,却被静和截断:“居士方才说,长卿先生留下一本舞谱?”
点了点头,覃楠兮拭了眼角的泪,应道:“是,那舞谱序跋中,也曾提到静和师。而谱中所绘的人形,面目与静和师那幅肖像中一般无二,只是,身上的衣衫却是儒裙、披帛。”
静和微微叹息,低问:“序跋中,说了些什么?”
覃楠兮如实答道:“只有‘念吾安儿’四字,其余则是楚歌《山鬼》歌词。”
静和唇角柔柔的勾起,一双剪水眸光悄然泛起淡淡的甜蜜:“那支曲子,是长卿先生所谱,用楚地古调,加了新音而成。因为曲调哀婉缠绵,我戏说那是《山鬼》幽唱,他也就将曲调和了古辞,便成了那支新曲。”
覃楠兮亦被她眼中的柔情所染,轻问:“那舞谱中的女子便是静和师吧?想来,那支舞若跳起来,定翩若惊鸿。”
静和仿佛沉睡中的婴孩被骤然惊醒,骇然的神色转瞬恢复静定,默了片刻,道:“那是一支踏歌舞。舞步虽不若惊鸿翩然,却也很是节律紧凑,意态优美。”
玉堂佳偶 一四九.战祸
久雪初晴,日光自天心处倾泻而下,长空如洗。十一月中,有这样好的天时,却与长安满城里四下流动的惶恐极不相称。
若水庵中投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山门前已密密扎满了褴褛肌瘦的老幼病弱。德宁师太倾尽心力的救助帮扶,庵中众人不分辈分年岁,都在山门外赊食施药。
覃楠兮和慧净一处,每日拎着一只粥桶施粥。灾民饥寒交迫,见了有热粥果腹御寒,拼了命般一哄而上,通常不过片刻,她们手中桶低,便连一颗米粒儿都刮不出。
覃楠兮幼时曾亲历战乱,深知其苦,因此,纵然为难,也未曾退却。慧净虽在空门,却因为自幼长在皇家庵院,莫说处身其中,便是连见也未曾见过这样腌的人群,因此,日日将个小嘴撅的半天高,老大的不情愿。
见她为难,覃楠兮索性接下粥桶,整日独自在流民群中忙碌。这日,她又独自施完了粥,正要离开,抬头处,却正迎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子。她远远站着,左手端着一只豁口的粗陶碗,右手紧紧拢着襟怀里蜷缩的一物,绝望无助的望着覃楠兮手中空荡荡的桶。她是个孤身的弱女子,挤不进汹涌的人群,分不到今日的粥,或许等待她的是冻死亦或饿死。
那女子望了半晌,木然的垂下手中的碗,拢紧襟怀中的那一团,蜷缩在了树下的雪坑里。
不忍心,也不放心,覃楠兮慢慢靠近到她身边时才看清,原来她破烂不堪,色泽难辨的布衣襟怀里,兜着的是一个枯黄安静的小娃儿。那娃儿已饿的没有一丝气力了,此时,正将小小的脑袋乖乖的贴在娘亲的心口处,紧攥着眼,无辜的承受着饥饿的磨难。
覃楠兮鼻翼泛起一阵酸涩,忙俯身到女子身边,将袖中自己还未来得及吃的蒸饼递上。
那女子先是一怔,随即迅速抢去她手中的饼,疯了一般塞到口里,死命的用力咀嚼,片刻后,却俯身下去,一动不动……
覃楠兮愕在一旁,直到看她再抬头时,她怀里的小婴孩蠕动的小嘴巴,才恍然,原来,她是先将吃食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看着她污浊不堪,枯瘦如柴的样子,覃楠兮泪如泉涌。生死一线,唯有母亲会将生之契机迫不及待的留给自己的孩子。一如当年,云贞在死亡的威胁逼近她和苏旭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牺牲自己……
忽然,身后一个影子掠了过来,一闪而过。覃楠兮还未看清,就听那女子尖利的哭叫起来。
丈余外的空地上,一个同样肮脏不堪的半大孩子惊恐的立着,双手捧在嘴边,嘴里塞得饱满无隙,正拼死鼓动着腮帮,竭力咀嚼着。他那双惊恐的大眼里有对死亡得惧怕,也有拼命护食的决绝。
覃楠兮站起身,左右为难,一边是垂死的母子,一边是饥饿的孩童……
“楠兮~”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覃楠兮应声回转,却在见到迎面而来的司徒的一刻,恨不能遁地而逃。
“为何要躲我?”司徒自跑出两步的她身后高声唤住。
覃楠兮死咬着唇,无言以对。并非躲避,是不知如何相见。她当众抗旨,不肯嫁给他,才被罚到若水庵中。如今,他一身戎装,她青布禅衣,该怎么在若水庵外相见?
“你别怕,我是奉命来遣散这里的流民的。只是偶然看到了你,并非刻意来寻的。”司徒远远站定,体贴道。他从来都明白她的心思,自然知道,她不忍见他,亦不忍伤他。
覃楠兮侧望了一眼树坑中绝望的那个母亲,犹疑着停下了脚步,
低声道:“为何要遣散他们?他们不过是灾民,难道不能在佛门前寻一线生机?”
“我,哎,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昨日传来战报说,北狄大兵已压到潼关外了,只怕……哎,这若水庵不是寻常庙院,静和禅师,还有你,你们都不能有闪失差池,因此,我哥哥才派了我来守着的!”司徒明亮的目光望向覃楠兮的侧影,诚恳而单纯。
“潼关?!”覃楠兮震惊,潼关一破,长安旦夕可亡。乌达引发战祸不过短短月余,竟已长驱直入到了潼关?
“自从我大哥他……北狄再无惧怕。各处的守将,又多无对战北狄的经验。有些甚至,甚至战报未到,城关已破!若我大哥还在,他们也不必受着战祸荼毒了!”司徒声音亦有些哽咽,水晶般的目光落向远处正被成群驱赶的流民,泛着无限哀怜的光芒。单薄瘦弱的他,罩在银亮的铠甲中,实是不相称。
“司徒,我能求你一件事吗?”覃楠兮吞下满心的哀伤,沉默了良久,才鼓足勇气转身向他道。战火之中,命若芥子,她亦不过是个柔软女子,然而,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一时是一时,她无法劝自己袖手坐视,终究还是开口去求他。
然而,双眼始终不敢正视他。他对她的心意,她知道;他本质的纯良,她也知道。可是,她是不能嫁他的。因为父亲,哥哥,还有司徒逸。可是,她不嫁给他的伤感和难过,却唯有他一个人承受。覃楠兮没有勇气,也狠不下心,直视司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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