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书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疯丢子
更遑论这个时候,学生之间探讨的问题简直堪称大气和深奥,才刚认识一两天,就开始扯着报纸和一些以前的文摘开始就某位文化大家的文章进行对喷,有些人几乎每一堂课都换一个阵营,政治课上他是三权分立的铁粉和内阁制势不两立,哲学课上却代表马克思怒喷资本主义,最后文化课了又说胡适大大美国留学回来的就是比某些苏联狗棒!
简直是学界无节操墙头草的典范!而且掉节操掉得理直气壮文采斐然!
黎嘉骏学的是政治法,在法学院刚开课几天就感觉到每堂课都是一次头脑风暴,有几次吵起来还能卷起袖子要干,占绝对少数的女学生大多文雅的站在一边,直到忍不住为自己支持的一方呐喊助威,最后以青年老师劝架不成一起进来打为结局。
更凶残的是,他们那种对知识如饥似渴的态度。
到了大学,课依然不是全天的,黎嘉骏和一个叫许梦媛的女生住双人寝室,这是当时大学的标配,许梦媛虽是文学院的,名字也很梦幻,但是要说在学习上的战斗力,她比黎三爷还要凶残,因为除了第一天理东西,后面好多天,她几乎就没见过自己室友。
自从开学第一天,学生管理员金陟佳女士带着众新生认识了一下东大图书馆所在并且表示:“按经验来讲,基本不用介绍其他地方了。”随后,黎嘉骏充分理解了金女士的高瞻远瞩,学生们根本对什么小花园小树林没兴趣,他们就是踩点的!
伟大的东大图书馆每天起早摸黑接待着众多学生,十多天时间就听学生间在传播小道消息,说校工在给图书馆换门槛,管理员气坏了什么的……
黎嘉骏再刻苦都难掩学diao气质,十多天时间她也没法和谁建立什么深切友谊,更加上她心里事儿多,很难专心学习,很快就被学霸小团体所抛弃了。
可也无所谓了。
还剩一周的时候,她回了趟家,就见章姨太正在大夫人那儿唠嗑,一看到她,就心肝宝贝的叫着,问她学校伙食如何,住的好不好,同学好不好处。
她一贯都是笑着一一回复着,本就没什么可忧的,她就往最可喜的地方说,听得章姨太眉飞色舞,她真是最幸运的姨太太了,家和,女儿值得嘚瑟,没了黎嘉骏在黎宅闹腾,大夫人竟偶尔还请她来一道用晚餐。
自从家里有了个大嫂,黎二少竟然也正经了不少,在客厅里坐有坐相,看到妹子就过来捏两把,问她大学如何,她便讲了开学典礼上听到的,家人都一阵唏嘘。
黎大却没回来,他走不开。
殊不知,家里人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他。
没等到大哥,黎嘉骏磨了一个周末,便回了学校,开始了倒计时。
1931年9月18,那是一个星期五。
因为最后一堂课晚了,没法回去,黎嘉骏几乎是以一种行尸走肉的形态完成了睡前的一切动作,直接合衣躺在床上,她这时候想着,大概第二天醒来,不是看到传单,就是学校开大会,或者看到报纸什么的,也不知道日本人从哪开始,要做到哪一步,一个晚上而已,再大的声势,也是后面慢慢累积的吧。
她在想,等这一切发生后,她明天一定要一大早回去,和二哥抱头痛哭一下,跟老爹商量着撤到大后方,有了这件事做基础,老爹总是能松口的了,然后大哥怎么办呢,对,就让大嫂亲临军营,她陪着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拖回来!
左思右想翻来覆去的结果就是许梦媛都一直在翻身子,难为她一直忍着没抗议,黎嘉骏感到不好意思,硬忍着不动,思想便更加活跃,搞得自己身心俱疲,她只能哭笑不得的自喷,闹哪样呢,自己现在在城里,要打也是城外,而且还不一定哪儿打呢,不是说关东军大多都在大连嘛,那儿才高危好不?
这么想着,总算半是困半是自我安慰的睡了过去。
“唔……轰!”
房间里两人同时坐了起来。
“轰轰轰!嘣!”
“……什么声音啊?放炮了?”许梦媛揉着眼睛,下意识的去拿手边的书,“看来睡不了了,我去看书吧……嘉骏,你怎么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到了蹬蹬蹬的声音,一个女人从走廊上一边跑一边高声尖叫:“同学们起来!全部都起床!紧急避难!全部起来!什么都不要带!穿上厚衣服!同学们快起来!五分钟之内在楼下集合!”
许梦媛愣了一下,蹭的跳起来,在床边转了个圈慌张道:“那莫不是打仗?!哎呀嘉骏,快起来!你怎么了!?”
黎嘉骏面无人色。
她只觉得,那一阵巨响,把她的灵魂都轰掉了。
竟然就在沈阳城,竟然这么近,竟然那么激烈……
炮声和枪声夹杂着,远处很快就可以看到隐隐的烟雾覆盖住了澄澈的星空,她趴在窗边望着外面,只觉得心里被一只手揪住了,那个方向……千万不要是那儿,老天啊,求求你千万不要是那儿……
许梦媛自己半搭着大衣,一边手忙脚乱的给黎嘉骏找衣服,却发现她本就是穿着外出的衣服,虽有点疑惑,但还是催促着捞出一件大衣盖在她身上往外推:“快出去嘉骏,别发呆了快出去!”
黎嘉骏踉踉跄跄的往外走,周围很多女生跑过,她觉得那些人就像是残影,一个个白乎乎的看不清,很快另一边也有人扶住了她,耳边有女声在问:“怎么这么多汗?病了?等我去拿点水……”
“我带了我带了!”许梦媛连忙拦着,“阿西你别乱跑了!”
于是那个叫阿西的女孩和许梦媛一起把黎嘉骏连拖带拉的扯到了宿舍楼下,金陟佳女士焦急的等在那儿,她身边满满当当好多女生,大多手忙脚乱的整理着衣服,睡得头发蓬乱的比比皆是,此时都围着金女士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金女士回答,许梦媛和阿西先把黎嘉骏往前拖,着急道:“金先生,黎嘉骏她好像生急病了,怎么办?”
金陟佳连忙仔细看,黎嘉骏勉力站起来,跟两边的姑娘道了谢,转头盯着她轻声问:“北大营……吗?”
金女士一愣,仿佛明白了什么,连忙摇头:“你莫乱想,我也不知,我是受了校长的命令,先跟着我们去避难要紧!”说罢,她便转过身点人,确定两百来个女学生都到齐了,大声指挥众人:“同学们,都跟我去体育更衣室!”
大家都跟着跑,有人问:“为什么去那呀?”
“那儿结实。”金女士头都不回。
“那那些男同学呢?”
“他们皮实,不担心!”
“……”
黎嘉骏还不死心,凑上去问:“先生,那边什么方向呀?”
“西边!”
“……”黎嘉骏感觉不对,但又不好再继续问,远处枪声和炮声仿佛还在靠近,女孩子们吓得脸色惨白,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到体育更衣室,原来那是一个钢骨水泥建筑,看着就皮实又结实,门口有个高鼻深目的洋人把着门朝她们招收,那是德国籍的体育教练布希先生,金女士和布希先生一左一右的站在门边,点着进去的女生,确认了一个都没少后,两人喊出几个年长的女学生叮嘱了一下,让大家都听她们的话,就锁上门走了。
哐一声后,所有人的耳边除了身边人急促的喘息声,就只剩下远处连绵的枪炮声了。
有几次枪响靠得极近,仿佛就在不远处,又过了一会来来回回的扫射,吓得女孩子们一阵阵压抑的尖叫。
黎嘉骏直直的站着,在蜷缩成一片的女学生中,竟然成了淡定的那个,天知道她现在心中多么煎熬,刚才被炮响惊醒那一刻的感受现在越来越浓烈,她真想仰天咆哮一句为什么是沈阳!
这可是一个省的省会啊!辽宁不是只有这一个城市啊!又不是明朝的天子守国门!为什么日本人真的拿一个省的省会开刀啊!他们还真敢啊!
而且他们还成功啦!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北大营……
黎嘉骏恍恍惚惚的走到铁门前挠了一挠,用来当做防空洞的更衣室果然质量上乘,她背靠着铁门,缓缓的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缩了起来。
炮声中,更衣室里是难言的寂静,这儿不乏家住本地的少女,她们的表情是和黎嘉骏一样的惶惑不安,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觉得自己能猜出发生了什么,所以没人说话,相互比着谁更沉默。
“哎,我给大家唱首歌儿吧。”一个方才被委托代管的女生叹着气站起来,摸了摸黎嘉骏的头,柔声道,“姐姐我不是专业的,你们多担待啊。”
没人应声,但是小女孩们都眼泪汪汪的巴望着她。
“我想想呢,就这首吧。”女生双手合十,一脸柔和的唱起来,“god rest ye nothing you dismay,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to save us all from satan"s power^”
竟是一首唱诗班的歌,看来这个姐姐是信奉基督的,她唱得很平缓,那股轻柔的力量弥漫开来,让很多人都平静了下来,黎嘉骏听着听着,不仅平静了,竟然还有点无奈……
这个调儿……被现代某些歌星拿去唱摇滚,那叫一个激情……这种时候有这种发现她真的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继这个姐姐之后,几个大姐姐轮番上阵,唱歌,朗诵,背诗,甚至还演起了小话剧,好不容易消磨到了早上,不管演的还是看的,虽然好歹熬过了这一夜,但都身心俱疲,等金女士打开了铁门时,黎嘉骏和众人相互搀扶着起来时,她发现自己嘴里已经生了一片水泡,火烧火燎的。
1931年9月19日,清晨六点。
枪声还在零星的响着,但是很远,看不出在什么方向,打开门后,冷风呼啦啦的吹进来,冻得所有人一阵哆嗦,她们被带着跌跌撞撞往外走,走出好远,僵硬的身躯才灵活起来。
天空是灰色的,昨晚的硝烟蔓延了过来,雾蒙蒙的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还能闻到硝烟的味道,校园没有被闯进来过,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一切却又都变了,连好不容易在初秋中挺住没变的几片绿叶,都仿佛保持着这个颜色死去了似的。
一地的落叶,今天校工也没打扫,众人悉悉索索的踩着一地的落叶,来到了大礼堂。
那儿已经聚集了近乎全校的人,他们全都一夜没睡,目下青黑,教授和校工们更是满脸憔悴,似乎忙碌了一夜,校长宁恩承坐在主席台上,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他缓缓站起来走到最前面,开口道:“昨晚……”那声音嘶哑的仿佛在拉锯,他连忙闭上嘴低头咳了一下,才继续道:“昨晚北大营一片火光,形势很紧急,我将想尽办法将全校师生安全疏散,而我自己,则会是最后一人。”
黎嘉骏听到这个话,她本以为自己会有脑中嗡一声什么的,可是没有,她知道自己心底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只是觉得眼前黑乎乎的,却不至于晕过去,她急促的呼吸两声,强忍住冲鼻而上的酸意,强撑着不晕过去,一旁许梦媛再次扶住了她,一手环着她的后背,轻柔的拍着,表情担忧。
“解主任,你来负责吧,把开学后所有学生上交的伙食费,都发还给他们,时间有限,请各位同僚帮忙发放,我们将尽快了解最新的信息,商讨下一步行为。我知道许多同学家就在市内,或者有父兄在北大营,请你们冷静下来,坚强起来,不要冲动行事,与我们一起在学校,不要让你的老师,同学,和家人担心。我再重申一遍,不管你们有多么焦急,难过,也请不要冲动,这,可能是我作为校长,给你们的最后一个要求了。”
压抑的哭声从四面传来,悲痛的气息弥漫着,黎嘉骏只觉得校长的话就是对自己说的,但有很多人也同样强自镇定了下来,大家排着队在主席台边领取返还的伙食费,有几个人领取后,抱着信封痛哭失声。
领完钱,校长示意会计主任解御风敞着会计处的金库铁柜门,昭示存款已空,他还开玩笑说:“这下没人能向我宁某人借款了……校外的想抢也可以歇了。”
大家各自被带回寝室拿了水壶和饭盒等必需品,女生们组成一个大队集体行动,先到食堂吃了饭,然后被安排到图书馆,也有一部分男学生被带到图书馆,他们都一副好运的表情,各自找了书翻看,看不看得进是一回事,至少有事儿做。
黎嘉骏很想申请回去,但是现在没车没交通工具,她知道凭她两条肉腿,可能走着走着就牺牲了,只能逼自己看着书,背着上节课先生安排的课业,每当枪声停歇一会,就有人心思活络的抬头张望,但没一会儿,枪声却又会想起,让一群人失望的低下头去。
这样断断续续的折磨中,天就黑了,学校不放心,依旧让女学生各自带了铺盖到体育馆集体睡了,校工隔几个位子就点了个暖炉,好歹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折磨人,枪声已经越来越稀疏,所有人都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疲倦和空虚,在炉子的噼啪声和远处的枪声中,又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学生们都探耳朵听着,许久不闻一丝枪响,又是欣喜又是不安的对视着,被金女士再次集体带到大礼堂,那儿,教工已经少了很多,短短一夜,宁恩承仿佛苍老了,他等了所有人到齐,沉默了很久很久,下面两千多双眼睛看着他,什么情绪都有,最多的,就是害怕,和信任。
他轻轻的咳了一下,开口,依旧嘶哑:“昨日……沈阳被日军,全部占领了。”
礼堂里寂静了一会儿,忽然轰的一声,学生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大多只是发出惊讶的声调,连愤怒和质疑都还没有,等到质疑声慢慢攀升时,校长极度疲惫的按了按手,又让众人强自平静了下来。
“同学们,值此国难当头,暂别已是必然,我有一言敬赠诸君……”宁承恩深吸一口气,几次张嘴都没说出来,最后竟然泣不成声,他掩过脸摆摆手,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保重!”
校长带头,整个礼堂仿佛追悼会一般,哭声震天,两天的担惊受怕,却不想一夜成了亡国奴,学生们尚未尝到被奴役的滋味,却已经被那股屈辱感攫取了心神,他们茫然失措,又愤恨愁苦,以至于连平时自持的风度,都已经被摒弃到了一边,一个个跪地抱头,哭成一团。
最后还是金女士擦着眼泪出来主持,她把全校两百个女学生单独带到一个小礼堂中,向大家交代着接下来的安排,若是家在本地或有亲戚投奔的人,则可自由安排,若是外地的或无亲磕头的,则需化妆成乡下女人,由德籍教练布希教授保护着,顺着他先前探明的小道,分批次前往小河沿医学院避难,因为小河沿医学院是英国人开办的学术机关,日寇尚不敢招惹,而早在昨晚,校长便已电话同医学院的高墨泉院长商谈妥帖。
至于男学生,由于数量众多不好安排,暂时继续留在学校中酌情安排。
之后的路,就见仁见智了。
黎嘉骏等几个家在沈阳的自然不用选,所有女生回到寝室开始收拾东西,大包小包的太显眼自然不可取,所以大家都尽量拿一些必需品,许梦媛是山东姑娘,她父亲是来回跑商的,恰巧开学后回了山东,却不想遭遇这样的事情,理着理着,就哭了起来。
又是不舍,又是惶惑,黎嘉骏都忍不住了,两个人抱头痛哭,可谁都没说有缘再见的话,只是相互凝视着,互赠了地址和一些礼物,便因时间紧迫,被金女士催促着分开了。
其实距离九一八,才仅仅两天。
距离那场梦幻一般的盛大婚礼,也才半个多月。
天气尚未突然的寒凉,可踏出大学校门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晰的感觉到,整个沈阳,都已经萧索,和枯萎了。
黎嘉骏提着小包,口袋里还塞着尚未放好的伙食费,她拢了拢围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那宏伟且崭新的校门,明明鲜亮着,可看到眼里,却已经黑白了。
这一刻,她突然感悟到,从她被那一声炮响惊醒的那一刻起,她的这一个人生,都已经随着北方那燃烧了两天的火光而死去了。
但是,从她踏出校门的这一步起,她的另一个人生,将为了那个远在十四年以后的那一刻,而重新在战火中,活过来。
她这样坚信着,于是转身向前,再没回头。
1931年,9月20日。
沈阳沦陷第二天。
百年家书 第23章 留·走
还只是初秋而已,但行走在外面,却感觉无论是风还是气温都阴森到了骨子里,叶落鸟啼皆有杀意,普通的宁静也仿若死寂。
北城区一片空旷,曾经热闹到人挤人的北市场,此时只剩下稀稀拉拉匆匆的行人,一地的落叶无人清扫,沿途墙壁上,店家紧闭的木板门上还残留着弹孔,可地上没什么血迹,也没什么争斗的痕迹。
有几辆破碎的黄包车倒在地上,零落在地,顺着黄包车的车轮,几个女学生突然就看到有拖行的血痕向着旁边的小巷而去,她们一阵低呼,俱都害怕的发抖。
自告奋勇护送几个顺路女生的校工林先生只是一个设备管理员,他有着东北大汉高壮的身躯却戴着一副圆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此时他表情也很紧张,撩起长褂的一边蹑手蹑脚的走上前,黎嘉骏也害怕,但她就是想去看看,于是抓着林先生的手臂,另一只手被剩下的女学生串烧似的一个接一个牵着,小心翼翼的往巷子里看。
空无一人。
血迹一直拖行到巷子的尽头,有些地方比较浓郁,显然是受伤的人停下休息,然后硬撑着过了拐角,血迹已经发紫,显然已经过去很久。
众人松了口气,却又因为看到这场景愈发紧张起来,不用林先生催促便相互鼓劲,提着皮箱子快步走起来,学校离市区实在有些远,电车根本没运行,更别提很多女生还住在南城西城东城,相比之下靠东的黎嘉骏反而不是最远的。
她们这么一大波女学生这样行走其实是很显眼的,刚到了建筑密集点的地方,就撞上了一波日本兵,不多,五个人的巡逻队的样子,他们并没有如黎嘉骏预料那边露出色眯眯的眼神,而是提着枪对准了林先生,用生涩的中文大叫:“升么人!”
林先生张开双手护着身后的女生紧张道:“学生!都是,学生!”
“学……生……”日本兵嘴里重复着相互看了看,俱都凶恶起来,将林先生往旁边指,“枪上!枪上!啪!”
他们半生不熟的话中还带点日语,黎嘉骏好赖是听懂了,低声对林先生道:“先生,他们要你趴墙上,搜身,你可有带危……”
【不许私下讲话!转身!转身!趴到墙上!】日本兵猛地激动起来,举着枪胡乱挥舞。
黎嘉骏吓得全身一震,嚯的跳开,与林先生起码三步远,这才结结巴巴的用日语解释:【我,我在告诉他趴到墙上!】
【懂日语啊。】日本兵轻松了少许,手上还是不放松,【男人,要搜身!】
黎嘉骏抿抿嘴,她看看林先生,林先生正握着拳低头站着,他的不情愿和愤怒显而易见。
【告诉他快照做!我们,不杀无辜的人!】日本兵朝黎嘉骏大吼。
黎嘉骏心里冷笑一声,而身边的女学生也都明白了过来,但此时大家心里的感觉都是一样的纠结和悲观,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林先生。
忽的,林先生转身,大踏步走到墙边,双手撑着墙站着,一个日本兵走上前,从头到尾的拍了一下,才退后两步,拿枪往旁边一指:【快走!】
“走走走!”黎嘉骏连忙上前去扶林先生,大家劫后余生一般一顿跑,跑出老远,只有喘息声,谁都不想对刚才的事发表意见,只觉得心头喘不过气来。
“嘉骏,你会日语啊?”一个女孩瑟瑟的问。
“恩,我是奉天女高的。”黎嘉骏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哥去日本留的学,回来还给我补习过。”
“哦。”女孩怔怔的,转而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口吻,“你别……为难……”
“什么?”黎嘉骏回头,勉强的问。
“感觉,你很为难……”女孩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的样子,“别难过,你会日语,可以帮很多人的。”
黎嘉骏没回答,她原以为没什么的,本来她拼了老命的啃日语,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能够至少有一点点活路,不要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惨遭非命,可真到这种情况了,面对着被侮辱的老师和同学,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有种难以启齿的感觉,仿佛这时候口吐日语,即使是为了让己方少受伤害,都有一种背叛的感觉。
仇恨到了极处,连感情都是偏激的,她甚至不愿意劝林先生照做,即使只是一次搜身,看着林先生咬牙握拳的样子,她都觉得或许他宁愿扑上去和这群占领了自己家乡的人打一场才好。
所以过了这一关,她自觉的跑到了最前面,一言不发,但这个女孩的劝慰,却让她反而沉重了起来。
通情达理的女大学生还好,若是以后仇恨变为血仇,恨已经偏激到容不下一丝与日本相关的东西时,她此番行为,还会不会被如此理解?
她不知道。
跑了很远,大家都不敢休息,有几个女孩家快到了便顺着岔路走了,一直到了内城,大家才感到不对劲。
“怎么没什么日本兵?”有人嘀咕。
确实,除了刚才遇到五个巡逻的,接下来就没怎么看到成群的日本兵,偌大一个沈阳城有种无人掌管的感觉,但却又切切实的在某种恐怖的气氛下,黎嘉骏对九一八的了解并不深,她只知道后面是说不抵抗的,可是九一八这般被人抓着头打究竟抵没抵抗,怎么不抵抗,她完全不清楚。
所有人的感觉都是,人家这么蓄谋伤害,你无论如何也得自卫反击一下,此时,根本没人知道不抵抗的事情,他们悲愤,却又心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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