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这话皇帝都听不下去,怒道:“这于蕊儿牙尖嘴利,如此恶毒,太子妃莫非不会施以惩戒?”
皇后叹道:“太子妃太过良善,又顾及于蕊儿是东宫旧人,认为惩戒她是拂了太子面子,因此一直隐忍不说。而太子应官家要求,潜心学习治国之道,也难分心料理家宅之事,这些口角也无人告诉他……前日于蕊儿讥刺孟云岫的话说得格外难听,且又是当众说的,孟云岫也抹不下面子与她争执,就流着泪跑回房中闭门不出。太子妃听说了亲自去看她,婢女叩不开门,太子妃让内侍破门而入,见孟云岫已悬梁欲自尽……”
皇帝蹙眉问:“救回来没有?”
皇后道:“好在发现得早,命救回来了,只是脖颈肿得不成样子。这两日孟云岫一直说不出话,太医看了说,嗓子一定会受损,就算日后能说话,嗓音也会嘶哑难听,以前那把好声音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这于蕊儿无异于以口舌杀人,其心可诛!”皇帝忿忿道,又问皇后,“太子妃和太子如何处罚她?”
“难就难在这里。”皇后轻叹一声,“太子妃这两日一直守着孟云岫,以泪洗面,别人问她如何处罚于蕊儿,她只是冷冷地说:‘请殿下处分。’而那于蕊儿早已跑到太子跟前痛哭流涕,反复诉说陪伴太子多年的经历,抓住太子袍裾苦苦哀求。太子一向仁厚心软,若要重罚也狠不下这心,便派人把于蕊儿送去交给魏宫正,请宫正处罚。而魏宫正也十分为难,罚轻了怕难平太子妃怨气,罚重了怕太子不悦,所以来向臣妾请示……”
皇帝了然:“你的顾虑与魏宫正一样,何况涉及东宫,你也不好做主。”
皇后赧然低首:“妾无能,但求官家圣裁。”
皇帝道:“这类事,若依宫中惯例,只须将于蕊儿逐出宫,勒令出家,做女冠。”
皇后迟疑,默然不应,显然认为这并非合适的方案。
蒖蒖见状,轻声对皇帝道:“官家,恕奴直言,奴记得上次女史郝锦言陷害冯典膳后,宫正想把郝锦言等人逐出宫做女冠,太子阻止了,说逐出宫即可,不必勒令出家,毁其一生。太子与郝锦言等人素不相识,都不忍见她们出家,何况是服侍他十年的宫人。”
皇后亦道:“是呀,若官家如此处置,太子纵不反对,心里也必不好受,恐生怨气。”
“只逐出宫不让她出家?”皇帝很快恼火地否决了这个方案,“那不是便宜她了!不行不行。”
皇后无言以对。两人沉默须臾,皇帝忽然侧首看蒖蒖:“依你之见,如何处罚才好?”
蒖蒖也不回避这一问,欠身朝皇帝施礼,答道:“那于蕊儿口口声声说三十岁的女子是老女人,枯木残渣,可见对三十岁这一年龄厌恶之极。她这般沉醉于炫耀青春韶华,必然是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活到三十岁,沦为自己深恶痛绝的枯木残渣。既如此,官家不如下令,在于蕊儿三十岁前一天,赐她白绫。”
皇帝与皇后对视一眼,都是无比惊诧。少顷,皇后开口道:“虽然于蕊儿口出恶言把孟云岫逼到欲自尽,但从大宋律法看来,毕竟罪不至死,就算缓期十二年,也太严酷了,这处罚比勒令出家更重。”
蒖蒖道:“且先这样宣布,而这十二年中,官家少不得会有遇喜事大赦天下的时候。这期间于蕊儿必须降职,不得再接近太子、太子妃和孟云岫,但请人善加引导,让她从此谨言慎行、行善积德,争取在大赦时获得免罪的机会。是否将她列入大赦名单,全看她这些年的表现,所以,她要自救,只能先让自己学会做个好人。”
皇帝这才解颐,与皇后相视而笑,道:“这法子我看行。如此一来,非但于蕊儿再不敢犯错,有这先例,东宫乃至六宫的宫人多半再不敢口出恶言、说人是非。太子妃的怨气会消除,太子也不会有太大意见。稍后我先与太子说明,但让他不要干涉后续之事。烦请皇后择老成持重的女官,以后负责约束管教于蕊儿。”
皇后欠身领命。皇帝笑看蒖蒖,还欲说些什么,殿外忽然有黄门入内传禀:“官家,宣义郎在大庆殿东庑制作苍松看盘,许是劳累过度,觉得眩晕,张都知派人把他送到翰林医官院请太医诊治,岂料他到医官院不久后就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蒖蒖大惊,紧盯着那报讯的黄门,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又担忧又自责。
那苍松看盘不是寻常插花盆景,主株高近五尺,长两丈有余,型如遒劲苍松古树,枝干曲尽其态,然而并非选取一株古松直接截来,使用的只是御苑园丁剪下的徒长枝或枯枝树桩,林泓带领着十余名翰林司内侍一段段、一枝枝截取修饰,拼成古松形状,再贴树皮,整理枝叶,使之与真树无异。林泓为完成这作品颇耗心力与体力,会用到锯、刨、刀、锤等各类木工工具。因内侍们不够熟练,很多时候是由他系着襻膊,亲自完成。蒖蒖很后悔在聚景园事务未曾完结之时又让他领了这任务,连日操劳,累得病倒。
皇帝亦很关心,随即问黄门:“太医怎么说?宣义郎现在如何了?”
黄门说:“郭太医也说是劳累所致。臣来报讯之前郭太医已开始施以针灸,目前情况未知。”
郭太医名为郭思齐,如今是太医之首,医术最为高明,皇帝便放下心来,又见蒖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遂吩咐她:“你去翰林医官院看看吧。”
蒖蒖立即答应,施礼后匆匆赶往翰林医官院。
皇后目送她离去,再回首对皇帝,似解释一般道:“宣义郎与蒖蒖有一段师徒缘分,所以听闻宣义郎晕倒,蒖蒖不免关心……”
“我知道。”皇帝淡淡道,“宣义郎年轻俊秀,又有才华,哪个青春年少的女子与他相处后会不动心?”
皇后略显尴尬地笑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官家愿意成全他们?”
皇帝沉默一下,再道:“我看二哥对蒖蒖也很上心。上回你在梅岗亭告诫宫人,我赶过去说那番话,其实是二哥恳求我去说的。”
“二哥?”皇后讶异地反问。
皇帝点点头,道:“他去福宁殿与我说,蒖蒖的所作所为,皆是顺应君意。我早将弊端看在眼里,却引而不发,而蒖蒖如婴儿般无畏,带着一股天真的拙气直面弊端,愿意帮我披荆斩棘,我便顺势而为,接纳她建议,然而无意中却把她置于风头浪尖,令她遭人怨恨,乃至危及生命……二哥朝我连连叩首,恳请我与你一同表态,警诫六宫,以令想害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听后感慨万千,轻声道:“二哥对蒖蒖的情意,臣妾一直看在眼里,也有心成全,只是蒖蒖似乎一心恋慕宣义郎,臣妾也就不便强求……蒖蒖十八岁了,也到了该定终身之时,官家看来,是宣义郎还是二哥合适?”
“此事不急。”皇帝举盏饮了饮茶,又垂目看茶汤,若有所思,“对蒖蒖,或许还可以有更好的安排……”
司宫令 8.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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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魇
林泓近来异常疲惫。聚景园寝殿竣工在望,细节却还有颇多需要推敲处,林泓每夜均挑灯看图纸,冥思苦想。而册礼宴会的看盘也是一大不易完成的任务,除了每日教授翰林司内侍,那株需要他凭空创造的苍松古树更是令他耗尽心力与体力。先描绘出心中理想的树形,再在御苑园丁提供的树枝树桩中精挑细选,用木工工具处理粗枝,较细的枝条曼妙的线条却通常是他一枝枝徒手弯折而成。纵有学徒帮手,但一看他们处理得不合心意,少不得又自己重做一遍。他做事一向力求完美,设计好的枝条就算别人赞不绝口,他也会默默反复端详,看到自觉有缺憾处,又一遍遍修改,一日面对苍松往往会站着劳作六七个时辰,其间甚至不愿停下来饮水进食,而夜晚改完聚景园图纸后,可供睡眠的时间便不足两个时辰了。
如此多日,人颇憔悴。这天如常在大庆殿东庑拼接树枝,忽感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在旁观看他创作的入内都知张知北忙出手相扶,见他面色苍白,眼周青黑,当即唤来几名小黄门,让他们送宣义郎去翰林医官院。
见张都知派人送来,翰林医官院亦不敢怠慢,立即请出郭思齐为林泓诊断。郭太医望闻问切一番,确定是疲劳所致,嘱咐林泓暂且在医官院内休息,今日勿再劳作,又让韩素问为林泓按摩头部及肩颈。片刻后林泓缓过神来,韩素问见他面色转好,笑着建议他去堂中闻闻香,品品茶。
那医官院堂中窗明几净,博山炉里飘逸而出的香气以龙脑为主,令人耳目清明。林泓缓步入内,在韩素问的介绍下开始仰视堂中所悬的历代名医画像。前面几幅绘着世人耳熟能详的神医,例如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随后是一些国朝国医,大多为翰林医官院的著名医官。
意识到后面那些医官的身份,林泓心跳加速,呼吸又渐趋急促,前行的步伐愈显沉重。将走至最后一幅画像前时,他有些踟蹰,但在韩素问热情引导下终于还是继续启步,徐徐朝那最后一名国医走去。
果然是他。那清瘦的面庞,冷峻的神情都与记忆中一样。林泓顿感气血上涌,不自觉地捂住胸口,开始喘不过气来。
而韩素问浑然未觉,两眼热烈地盯着那幅他心目中神祗的画像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是张云峤张国医,官家最信任的大国医,治好过很多人……非但医术好,估计还成了仙,有事对着画像祈求于他会特别灵验。我每逢考试都要拜他的,可惜上回考试时这厅堂修葺,把名医画像撤下收在库房中,使我不得向他祷告许愿,所以就没考上……”
他的讲述被“咚”的一声响打断,那是晕厥的林泓头撞在一旁的柱子上发出的声音。韩素问诧异地侧首,见林泓与木柱交错而过,斜斜地倒了下去。
林泓陷入一阵黑暗混沌中,须臾似乎又有了意识,发现自己化作了五岁的孩童,眼前间或有零碎画面闪过:
双目红肿的母亲打开他卧室的门,牵起他,说:“泓宁,走,我们去见你爹爹。”
母亲牵着他,走进一处晦暗隧道般的所在,那里有一道道带锁的门,每道门边都站着几名卒吏,他们看看母亲手里的凭据,冷漠地开了锁。母亲就这样带领着他,走向那阴冷潮湿,两壁都是囚牢的隧道最深处。
一名男子从最里面的囚牢中走出,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发现母子二人,他驻足而立,冷冷地注视他们。
母亲浑身颤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大声斥问那人:“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又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那人并不回答。母亲素日是那么温柔的淑女,此刻竟难抑满腔愤懑,伸手劈头劈脑朝那人打去。那人也不躲闪,任她打了很多下才一把握住她手腕,将她甩开,然后大步流星地出去,消失在入口光亮中。
他跟在失魂落魄的母亲身后走进囚室,见父亲躺在地上稻草堆中,囚衣上满是伤痕染成的血污,大多已经干成褐色了,双目紧闭,眉头深锁,一点血色也无,整个人看上去如同石雕。
母亲试了试父亲鼻息,眼神和动作都瞬间凝滞了,良久后才抱住父亲放声痛哭。
而他只是站立在一旁呆呆地看,尚未意识到这就是死亡,而父亲的死亡意味着什么。
母亲强抑悲声,振作精神为父亲换上自己带来的衣裳,并为他梳头。当她手托起父亲后脑处时,似乎感觉到什么,迅速推父亲侧身,拨开他脑后的头发,凝眸寻找。
她从那里缓缓拈出了一枚银色毫针,末梢处的紫红色血迹衬得针尖的光芒格外雪亮。
凝视着那点冰冷的光,他止不住地战栗起来,首次感觉到了对生命丧失的深深恐惧。
囚室景象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母亲临终时的房间。
她颤巍巍的手抓起枕边一个木匣子,递给他。
他愣怔着打开,毫无准备地,任那一点毫针的冰冷光芒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那个人,叫张云峤,太医张云峤……”
母亲用尽最后的气力,喃喃道。
这是他多年来反复出现、难以摆脱的梦魇,常在半梦半醒之间出现,令他分不清是梦还是从深锁的心间逃逸而出的回忆。从小到大他不知道被这梦魇惊醒过多少次,经常会泪流满面,乃至大声哭喊,幸而,有洛微,每次听见他叫喊,她都会奔到他身边,搂着他柔声安抚:“有姐姐在呢,不怕……”
林泓徐徐睁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药香,因四周安静,甚至能听见药罐里熬煮的药汁在火上汩汩翻腾的声音。
他自榻中坐起来,只觉眼前景象在荡漾,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处何方。
房中一隅有个小茶炉,炉上搁着一个熬药的砂罐,而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背对着他,正手持蒲扇,坐在炉边扇着火,不时低首查看药罐内汤色,少顷,大概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她站起来,轻轻舒了舒腰,松了口气。
林泓双目潮湿,迈着飘浮的步伐向她走去,自她身后伸臂拥住了她。
她受了一惊,略一挣扎,旋即意识到是他,便安静下来,乖巧地依于他怀中,保持着沉默。
像怕她忽然逃逸,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下颌轻抵在她额发上,他闭目,控制着鼻端的酸楚,梦呓般唤出适才萦绕于心的名字:“洛微……”
她浑身一颤,姿势瞬间变得僵硬。然后她轻轻挣脱他的拥抱,转身看向他,努力朝他微笑:“林老师,药熬好了,我给你盛一碗。”
柳洛微最近颇不顺心。见太后凤体违和,她四处寻访、花重金买来许多珍稀药材和补品送至慈福宫,没想到被太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并让人传话道:“老身体虚,怕受不得这般进补,还是柳娘子自己用吧。心肝肠肺若有什么不妥,还望尽快调理好了,早日为官家再添一个皇子。”
将这话琢磨了好几遍,柳洛微又差人去请程渊来芙蓉阁,三番四次地邀请,程渊才勉强前来,躬身问她所为何事。
柳洛微将太后退礼品之事说了,问程渊:“这些年我侍奉太后不可谓不尽心,然而太后始终不待见我。此前受程先生提醒,我已很少为官家做饭,舞如今也不跳了,太后却为何对我依然如此冷淡?”
程渊道:“太后前半生曾随先帝颠沛流离,后半生居于这修罗场般的后宫,什么人没见过?娘子做过的事,她看在眼里,娘子的用心,她不看也知晓,以后娘子再怎么孝敬她,只怕她也很难消除对娘子的成见了。”
柳洛微屏退左右,再对程渊微笑道:“程先生且说说,太后看见我做什么了。”
程渊淡淡道:“御厨、翰林司和仪鸾司大幅虚报账目,大约开始于三年前,而那时,正是官家让娘子替代裴尚食掌御膳先尝的时候,娘子起初只是代裴尚食品尝御膳或为官家做菜肴,后来便插手监管御厨账目,从此后,与御膳、宴会相关的账目便不清不楚了。”
柳洛微一哂:“程先生慎言,我一弱女子,哪里指挥得了那些官吏做这事。”
“所以,此前入内内侍省和宣徽院必然早有了娘子打点好的人。”程渊道,“娘子借御厨、翰林司、仪鸾司敛财,又拿获得的财物继续贿赂朝廷命官,几番下来,宫里朝中估计已有了娘子不少亲信。”
柳洛微也不否认,轻叹道:“我出身低微,在宫中毫无根基,若不找些可适时援助我的人,只怕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后宫中。”
“娘子收手吧,继续下去,难免引火烧身。太后早已看出你的心思,见官家独宠你,又不便直言,便想出了召民间女子充实尚食局的法子,最后阴错阳差,冒出个吴蒖蒖,改变了娘子把持操纵御厨的局面。有她在,娘子就算生产了也不能重掌御膳先尝,所以那些账目也没有理由监管了……”程渊停下来,着意看了看柳洛微,又道,“说到这里,娘子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吴蒖蒖宫外遇险的事?”
“什么遇险?与我无关,程先生请勿无端指责。”柳洛微冷面道。
程渊朝她一揖:“程渊失言,还望娘子原宥。”
柳洛微又呈出温和笑意:“程先生言重了。我知你句句出自肺腑,原是为我着想。我在宫中举目无亲,幸得先生关怀照拂,十分感激。我愿拜先生为义父,日后对先生便如父亲一般奉养,希望先生也能视我如女儿,太后面前,多为我说几句好话,凡事多加提点……”
“老奴没那福分。”程渊略略提高声音打断她,道,“我今日与娘子说这些,无非是觉得娘子有两分像一位故人,所以忍不住稍加提醒。日后该如何行事,还望娘子自行斟酌,老奴岂敢再干涉娘子之事。”
言毕,程渊转身欲出门,柳洛微却扬声唤他:“程先生!”
程渊止步,但亦没回首。
柳洛微起身,慢悠悠地踱步至他面前,意味深长地微笑着,问他:“菊夫人近来可好?”
司宫令 9.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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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年轮
不出所料,柳洛微看见程渊转向她的眸中射出了两道锐利的光,她不由加深了笑意,有条不紊地开始讲述发现他秘密的经过:“上次我要送厨娘给先生,先生谢绝,我暗暗钦佩,认为先生与众不同,洁身自好,食色皆不爱,所以改赠琼花给先生。送花到适安园的内侍回来说,先生园子里奴仆均为聋哑之人,我按捺不住好奇,正巧有个厨娘生病烧坏了嗓子,就派她去适安园应聘。先生不忘让人测她双耳听力,好在这厨娘定力好,竟然通过测试,入了先生园子。”
程渊冷笑:“娘子栽培的人,必然是十分妥帖的,这点定力算什么,但凡娘子需要,随时生病毁嗓子。”
柳洛微并不反驳,继续道:“她不久后就得知先生买这适安园原是为金屋藏娇,锁了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在园中楼上。这美人每日茶饭不思,也是机缘巧合,我那厨娘做的膳食尚能入美人的眼,她送饭上小楼的机会便多了些,偶有几次,听见了先生与那女子的对话……先生称她,菊夫人。”
程渊面不改色,道:“她是我买来的舞伎,因我倾慕菊夫人当年风采,所以以菊夫人之名唤她。”
柳洛微一哂:“这位菊夫人,好几回追问先生一位叫"蒖蒖"的姑娘近况,先生的回答,显然是在说吴掌膳,这就更有意思了……我查了吴蒖蒖身世,得知她是浦江人,母亲名叫吴秋娘。随后我又让人查了先生近几年行踪,询问了随先生出行的内侍,知道先生曾去过浦江,并带回过一位名叫吴秋娘的女人,然而这吴秋娘刚到临安,先生就对外声称她染病身亡了。我委婉向官家询问菊夫人的下落,他说菊夫人当年自请出宫,居于先帝赐给她的园子,但不久后便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我又向仙韶院的人打听,她们说菊夫人出宫前往来密切的人是刘司膳和太医张云峤,而菊夫人出宫之后,这两人也同样失踪了。我便又让人去翰林医官院查了张云峤当年的出诊记录,发现菊夫人出宫前频频获他诊治……”
柳洛微盯着程渊日益阴沉的面色,放缓了语速,说出她推断出的结论:“若我所料未差,菊夫人应该是与张太医暗生情愫,出宫后与他私奔了……或许,还有刘司膳?两人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也不足为奇……而吴蒖蒖就是菊夫人与张太医的女儿。”
程渊容色未变,但攥紧了隐于长袖下的拳头。
柳洛微依旧含笑,走至他身侧,低声道:“你说,如果此事被太后得知,她会有多少理由,列出多少条罪名,用多少种刑罚来对付菊夫人?仅背叛先帝、私奔生女一条,就足够挫骨扬灰了吧?”
“她没有背叛过先帝!”程渊终于忍不住瞪着她怒道,“她从未生过孩子,吴蒖蒖是张云峤和刘司膳的女儿。”
柳洛微有些错愕,旋即又笑了,柔声道:“这就对了,你我坦诚相对,知无不言,这样多好。只要先生与我相互扶持,一同在宫中活下去,我自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菊夫人。”
程渊自知入了她的套,闭目调整呼吸,须臾再看柳洛微,一声叹息:“娘子到底想要什么?”
柳洛微没有立即回答,默然片刻,手轻轻抚上自己小腹,目光投向门外小庭深院,淡淡一笑:“我又有身孕了。太医说,从脉象看来,很有可能是位皇子。”
那声“洛微”一出,蒖蒖与林泓这几月来日趋亲密的氛围被霎时打破了,那天两人都没再多说什么,蒖蒖表达了帝后对林泓的关心,林泓客气道谢,在看着林泓饮下药汁后蒖蒖叮嘱他多休息,旋即匆匆离去,林泓也没表示挽留,只是目送她远去的目光颇显惆怅。
虽然皇帝让林泓修养几日,暂停所有工作,林泓次日还是出现在了大庆殿,仍旧带领着内侍继续修饰看盘。将近酉时,林泓见内侍的活完成得差不多了,便让他们回去歇息,而自己仍留在东庑端详松树,不时调整枝叶。
少顷,蒖蒖端着一盅鸡汁梅花汤饼入内,说是官家让她送来,嘱咐林泓注意进食。林泓致谢,洗净手,接过汤饼尝了尝,便明白这是他教给蒖蒖的做法,遂会心一笑:“做得比你在问樵驿时的好多了。”
蒖蒖微笑道:“终究不及老师做的好。”
林泓顿时想起,当年那风雪夜,他将蒖蒖救至自己房中,随后便做了这梅花汤饼,以备她醒来时食用。想必她一直记着,这两年来不知做过多少次,才能做到形、色、味都无限接近自己那一盅的程度。
心微微一颤,看她的目光更柔软几分。
蒖蒖请他继续进食,自己坐下静待,庑中便归于沉寂,只有一点轻微的汤匙碰到容器的声音偶尔响起。
为了掩饰此间的尴尬,蒖蒖打量四周,稍后拾起一片薄薄的松树枝干横截面,细细观察。
那是林泓修改枝干长度时锯下的。见蒖蒖指头在年轮上抚过,林泓便道:“这一圈圈的痕迹,一明一暗即代表树生长了一年。你且数数,这一株活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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