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宫令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米兰Lady
蒖蒖依言而行,找到孙八郎,造了一份供审核所用的文簿,一日带着去宁国府商税务申办凭由,但刚到大门前,便见两名小卒押着一位垂头丧气的人出门,朝着府衙方向去,观者忙相互询问缘由,一位自内出来的官吏扬声对众人说:“这人伪造户簿来申办店铺凭由,商税务按新任太守的意思严惩,押送到府衙治罪。来办凭由的可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簿,若有一点不实,这人便是前车之鉴。”
闻者窃窃私语,都说这太守果然新官上任,做事雷厉风行,急于整顿世风。有人问新任太守姓甚名谁,那官吏道:“这你都没听说?这位可不同寻常,乃是当今官家的嫡亲皇子,排行第二,如今进封魏王,判宁国府。”
这消息令蒖蒖十分惊愕,霎时想起了殷瑅的话,为被外放出京的赵皑感到一阵心酸,觉得他是受自己牵连,又很是内疚,此后也听不进他人议论,默默立于原地,直到后面排队的人催她进去才缓过神来。
她木然地被后面的人推进商税务大门,缓缓走向审核文簿的官吏,想起适才的事,愈发忐忑,经那官吏再三要求才取出准备的文簿,双手徐徐呈上。
那官吏一脸狐疑地盯着她,伸手正要接,忽听门外一老妇人喝道:“且慢!”
蒖蒖惊讶地回头,见宋婆婆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了她身边,递给她一册文簿,其中一页已经翻开,字面朝上。
“你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就怕商税务关门,心急火燎地赶来,文簿拿错了也不知道……这才是我们的户籍文簿!”宋婆婆嗔怪地道。
蒖蒖愣愣地接过,见翻开那页上写着的名字是“宋桃笙”,注明是户主外孙女,又翻着看了看户主那页,发现户主名为“宋五娘”。
宋婆婆示意蒖蒖把户簿交给商税务官吏,指着蒖蒖对官吏笑道:“这是我外孙女桃笙,之前在外郡居住多年,今年才回来的。”
那官吏仔细查看户簿,按出生日期算了算年龄,又盯着蒖蒖上下打量,怀疑地问:“你有二十七岁?”
宋婆婆抢着答道:“这丫头在外过得逍遥,啥事都不操心,无忧无虑的,一团孩子气,显小。”
那官吏又凝神翻看户簿,没发现其他疑点,也就不再多问,以宋桃笙之名为蒖蒖办理了凭由。
宋婆婆带着蒖蒖办妥一切凭由,回到家里,才细细与蒖蒖从头说起往事:“我原居汴京,后来南迁至临安,在西湖边上卖鱼羹为生。后来有一天,先帝乘船游西湖,让内侍买湖边市食来品尝,喝了我的鱼羹,觉得味道不错,又听说我是汴京人,便召我见驾。我们聊起汴京旧事,都很感慨,相对拭泪。从此后先帝常遣人来买我做的食物,临安人听说,更是每天都来争购鱼羹,我很快存了一大笔钱,便在西湖边开了一家大酒楼,生意好得很,日日满座,我和家人的生活也越来越富足。”
蒖蒖遂问她:“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婆婆才决定搬到这里?”
宋婆婆长叹一声:“我夫君早亡,遗下一个女儿,与我相依为命地长大。后来家势渐好,也有大户人家来向我女儿提亲,我择了一个与她年貌相当的富家子弟,将女儿嫁了过去。婚后三年女儿没生孩子,她夫家人就风言风语地指责我女儿不能生育。后来女儿好不容易怀上了,她夫君却又患上了痨病,拖到我外孙女出生,就咽气了。这下他父母可恨死我女儿了,硬说是她为生孩子掏空了夫君身子,将他害死,于是,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就要把我没出月子的女儿赶出家门。我女儿哭着抱着孩子不撒手,她夫家大概觉得她生的是女孩,也继承不了家业,这孙女便也不要了,和我女儿一并逐出……我把女儿和外孙女接回来好生养着,见女儿受不了四邻奚落,便把临安的酒楼卖了,带着她们来到了这里……那时这里还叫宣州。”
蒖蒖瞬间明白了为何当初与宋婆婆提起自己遭遇时她会那么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很想问宋婆婆她女儿和外孙女后来为何不在了,却又怕她伤心,便保持沉默,倒是宋婆婆不待她发问,自己说了下去:“我在宣州开了酒楼,照样做得风生水起。一年后,一个自称名为春融的年轻女人来我酒楼应聘使女,说她是扬州乐户收养的孤女,后来被卖给一官人做妾,但他家大娘子容不得,把她赶出家门,沦落至此。我见春融可怜,便收留了她,见她做事勤快,渐渐地开始教她厨艺,让她帮厨。她学得很认真,不久后便能独当一面,做酒楼主厨……可是,我外孙女桃笙三岁生日前一天,我和我女儿去镇上给她买礼物,让春融带着桃笙玩,回来后却发现她们都不见了。我和女儿快急疯了,四处奔走寻找桃笙,寻遍周围城镇,悬赏找人,但家产都快耗尽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女儿在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经这一事,更是身心受尽煎熬,病越来越重,最终离我而去……”
说到这里,宋婆婆忍不住又老泪纵横,伤心恸哭。蒖蒖忙拥着她,好言抚慰。
宋婆婆哭了一阵,擦干眼泪,握着蒖蒖的手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拿不出户籍文簿,所以今日让你顶桃笙之名申办凭由……户籍每三年一查,这些年我总盼着桃笙回来,所以从未给她销户,一直跟人说她只是去外地了,总有一天会回来……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就叫你桃笙吧。”
“好。”蒖蒖一口答应,诚恳地道,“我无祖母,既然天意让我与婆婆相遇,我愿认婆婆为祖母,今后像亲孙女一样照顾婆婆。”
宋婆婆含泪笑着答应,又道:“以后你就用宋桃笙的名字经营酒楼。若有一天,桃笙果真回来了,酒楼赚的钱也还是你的,你要更名,我也会让桃笙配合,我们不会与你争这些。”
蒖蒖搂着她道:“我只求有一容身之地,谢谢婆婆让我用桃笙姐姐的名字。等她回来,自会将一切奉还,但还是会和她一起,继续孝敬你。”
蒖蒖将酒楼命名为“湛乐楼”,取“鼓瑟鼓琴,和乐且湛”之意。雇了一位帮手的厨娘、一名使女和一位茶博士,筹备妥当后便开业迎宾。顾及起初客人不会太多,便没有广购食材,让客人点菜,而是根据当日购买的新鲜食材来定食单,让客人在上中下三种价位的套餐中选一款,具体菜肴由店主自定搭配。这样成本可控,食材不至于浪费,客人也不必费心点菜。
因为蒖蒖厨艺了得,每道膳食都色香味俱全,菜式当地少见,令人耳目一新,食客品尝后大多都很满意。蒖蒖为保证品质,也控制每日客人数量,渐渐形成口碑之后,客人只有事先预约才能进湛乐楼用膳。既有美食美景,连店主都是个美貌的小娘子,湛乐楼在宁国府声名鹊起,来的客人不是乡绅便是城中的富贾、贵人,蒖蒖不愁客源,收入也日益可观。
一日宁国府长史李瑭派人来预约次日午间的一桌宴席,说要带贵宾来,使女小鸥接了单,告诉蒖蒖此事。蒖蒖吩咐小鸥购买食材,悉心准备,但自己连日操劳,疲惫不堪,白天又吹了寒风,到了晚间开始发热,暗觉不妙,忙让小鸥请郑二叔来看看,服了他开的一剂药,很快沉沉睡去。
蒖蒖还与宋婆婆住在原来的小院,这一晚睡得深沉,醒来发现已至正午,想起长史预订的宴席,惊出一身冷汗,立即穿衣起身,稍事梳洗便赶往湛乐楼。
进了湛乐楼小院,见宋婆婆慢悠悠地自楼中出来,蒖蒖忙问她:“长史和客人来了么?”
“来了。”宋婆婆道,“你别急,宴席我都帮你做好了,他们应该挺满意,正在吃呢。”
蒖蒖为免宋婆婆劳累,酒楼一切事务都自己亲力亲为,从不让宋婆婆帮厨,也从未见宋婆婆下过酒楼的厨房,如今听宋婆婆如此说,感激之余也有点担心,问她:“婆婆都做了什么?”
“炒鳝、酱蟹、盆鳅江鱼、软羊焙腰子、四软羹、假牛冻、东坡豆腐、鸡丝面、梅花饼……还炒了冬笋和香菌,做了我拿手的鱼羹。”宋婆婆一叠声答道,“放心,不会砸了你招牌。他们都说味道不错,不过三番四次问起你,你还是上去打声招呼吧,他们在二楼正对河景的阁子里。”
蒖蒖答应,匆匆上二楼去,然而刚至二楼楼梯口,才将靠近阁子门,便听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男声:“宁国府水泽地带多,最宜广修圩田,如今我却见大片圩田坍废,田园荒芜,甚是可惜。修筑堤坝围田,挡水于外。围内开沟渠,设涵闸,旱时引江河水灌溉,涝时又可把堤坝中余水排出,如此排灌自如,可保田地不受水旱重创。圩田修复,可将大片沼泽洼地改造为膏腴农田,宁国府稻麦产量必会大增。”
竟是赵皑的声音。蒖蒖愣怔着立于原地不敢入内,被动地听阁子中人继续议论。
一中年男士随后道:“大王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修筑圩田相当耗费人力财力,每修圩堤一里,至少需费钱百多缗,粮十几石,用工六千余个,目前州府钱粮不够呀。”
赵皑又对他道:“这事我想过,李长史看看这样可好:每年宁国府应缴的赋税暂留一部分,先不交予户部,我会奏请官家,将这部分税钱用于修筑圩堤,如此,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官家必然会答应。”
这李长史必定就是预订宴席的李瑭了。蒖蒖常接待城中贵客,也听人说起过府衙之事。长史李瑭与司马丁希尧名为判宁国府魏王赵皑的幕僚佐官,实际却分管宁国府钱谷与讼牒,常常自行作主,等于将实权掌握在手里,令赵皑这一太守做得有名无实。
赵皑语音刚落,李瑭尚未回答,另一人先就否决了:“万万不可。朝廷评估各州府政绩,主要看的不就是赋税么!知府们都恨不得多征税,向朝廷多交羡余,岂有扣赋税修圩田之理。修圩田花费甚多,见效又慢,一年半载修不好。大王要让官家速见大王功绩,不如多征税来得便捷。”
李瑭忙附和说:“丁司马所言甚是。”又劝赵皑道,“国朝皇子都是安享清福的天潢贵胄,官家虽说让大王纡尊降贵判宁国府,但那也必然是体恤大王长年居于宫中,难得游历山水,才借此让大王出来玩玩。大王只须将宁国府视为自己食邑,安心受民众供养即可,至于治理州府这种小事,就让我与丁司马为大王分忧吧。”
司马丁希尧亦笑道:“大王年轻,难得有机缘摆脱宫中管束,何必想那些琐事,不如走马寻芳,诗酒趁年华呀……对了,李长史定在这里宴请大王,便是听说这酒楼的女店主非比寻常,不但膳食做得好,人也生得极标致,大王一定得见见,若觉得好,我等帮大王说合说合,带她回去专门伺候大王。”
言罢,丁希尧与李瑭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笑声,而赵皑则沉默了,不再多言。
小鸥这时奉酒上来,见蒖蒖默默站着,便唤了声“娘子”,李瑭在内听见了,当即扬声道:“宋娘子在外面么?可否进来相见?”
蒖蒖取出丝巾蒙住眼睛以下的面容,低着头进去,故意说着新近学会的宁国府方言,向三人施礼道万福。
李瑭诧异地问她为何要蒙面,蒖蒖称身染风寒,怕把病气过给客人,所以不得不如此。李瑭挥手说不介意,要蒖蒖取下丝巾,蒖蒖连声咳嗽,依然婉拒,丁希尧看得火起,上前两步就要强行去拉蒖蒖丝巾,幸而赵皑出声喝止,道:“宋娘子既不愿意,就不要强人所难。”
丁李二人由此作罢。蒖蒖再次对赵皑敛衽为礼道谢,赵皑作揖还礼,随后默然打量她,也不再说什么。
三人宴后稍坐片刻,看了看周围风景便策马回城。见外间开始飘雪,蒖蒖也不想立即回小院,便开了锁住的卧室门,在小时候与母亲的房间里歇了歇,晚上待所有宾客与厨娘、使女、茶博士都走了,又翻开账簿,写下要使女明早准备的物事,一一处理完毕,才起身看看窗外天色,准备回小院。
此时雪霁风静,圆窗外,一痕凉月如眉,而澹澹月光下,一位骑黑马、披白色轻裘的青年男子正沿着河滨小路,踏雪而来。
他在湛乐楼门前驻马,扬手叩门。楼上的蒖蒖辨出他身形,踟蹰一下,最终还是提着灯笼下楼,轻轻开启了院门。
门外的男子抬首,风帽滑落,露出赵皑的眉目。许久不见,他风采一如往昔,只是略显消瘦。月光加重了轮廓的阴影,一路风霜染上眉峰,令他看起来目色深邃,五官比当年更显成熟与俊朗。
“蒖蒖,”他朝她微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
“二哥,”她也尽力呈出平静笑意,如此称呼他,“托庄文太子之福,也许我可以这样唤你。”
他的笑容霎时凝滞,明白了她要他保持距离的意图。
“二哥”这称呼是他曾经建议她使用,而她并不采纳的。现在她终于肯如此唤他了,却不忘提醒他这是拜大哥所赐,她是以大哥家人的身份来这样称呼他。
他沉默一瞬,然后黯然道:“你还是接受了爹爹的安排,又或是为了报大哥之恩……”
“不是的。”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臆测,直言道,“以身相许,是因为我爱他。”
“爱……”他重复着这个刺耳的字,问她,“像爱林泓那样爱么?”
“像爱丈夫那样爱。”她毫不犹豫地答。
他只觉一颗心像春风乍起时湖面上的冰块一样,内部凌厉的裂痕在蔓延。
他努力未让这感觉形于色,末了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找到安身之处不易,我不会打扰你,希望你不会因为我的到来离去。”顿了顿,又道,“必要的时候,也请你不要拒绝我给予大哥家人的善意。”
“好的,二哥,谢谢你。”蒖蒖亦对他浅笑,稍后笑意隐去,低目道,“我累你至此,十分惭愧……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我也愿意去做。”
司宫令 8.卫清浔
www.telexh
.com,最快更新司宫令最新章节!
8.卫清浔
赵皑正如他声明的一样,此后没有频频来找蒖蒖,偶有一两次路过,也是带属下官吏勘察池沼田地状况,遇见蒖蒖并不私下叙谈,蒖蒖也似寻常百姓一般对他毕恭毕敬,不失礼数。
宋婆婆开始教蒖蒖自己积累多年的厨艺,顺便也教她一些经营之道。在她面前,蒖蒖就是一个好奇的学童,认真地听了,做了,还会自己尝试创新。例如宋婆婆教她用鲈鱼、火腿、笋丝、香菇、鸡汤等做鱼羹,蒖蒖学会后会提出:“鱼换成鳜鱼行不行?换成淮白鱼行不行?或者香菇换成另一种菌蕈,高汤不用鸡,会是什么味道?”宋婆婆无奈,说:“你自己试试看吧。”而蒖蒖也果真一遍遍尝试,在实践中去寻找有可能更美的滋味。
宋婆婆感慨道:“你这是铆足了劲要超越我呀!”
蒖蒖道:“婆婆教我毕生所学,不就是希望有人能把自己的厨艺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么?我只有反复尝试,做到最好,甚至超越老师,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些菜式,才是报答老师的最好方式。”
宋婆婆颔首:“是的,我想把我会的全教给你,就是怕我过世之后这些菜式也随我没入尘土,再没人知晓。我希望你年纪大了后也多收几个品性好的弟子,能传承你的厨艺。”
蒖蒖想想,道:“品性好,与自己性情相投的弟子须看有没有缘分遇见。不过等我有闲暇了,我会把自己会的菜式做法写下来,这样会有更多人看见,更便于流传后世。”
湛乐楼生意兴隆,收入颇丰,但被抽的各种税也越来越多。蒖蒖见税钱名目除了朝廷规定的,还有不少是州府新增的,名目花样百出,例如“节料钱”、“地理钱”、“醋息钱”、“酒息钱”。因为多次与负责镇上税务的税官周昀打交道,蒖蒖常请他吃饭饮茶,与他有了几分朋友交情,在周昀又说长史欲向河边酒楼新增一道“河景钱”时,蒖蒖直言道:“这税钱不合理呀!这河本来就在这里,又不是州府派给我们的,为何要抽河景税?”
周昀道:“河虽不是州府派的,但若长史一个不高兴,下令在你门前修一道高墙,把河景挡了呢?到时你看看会损失多少客人。”
蒖蒖一哂:“这回抽了河景钱,下回要不要抽山景钱?我门前四时风景还都不一样呢,若真让他征了这税,那以后他说春夏秋冬各抽一道景观钱,我岂不又得从命?”
“好主意!”周昀拍案赞道,“长史怎么还没想到呢?可千万别提醒他,否则他说不定真会征这四季税钱。”
蒖蒖无奈应之一笑。
周昀又正色道:“我见你是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你我又这般熟识了,所以不怕告诉你:每年各州府除了正常缴纳的税赋,还会争取向朝廷进献‘羡余’,也就是除了朝廷规定的税赋,额外的盈余,州府官员以此显示自己施政有方,辖地富足,以期获得官家嘉奖,使其升迁。这羡余从哪来?可不就是用给百姓新增的税钱来凑么!我也觉不合理,但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只能上头吩咐什么就让你们做什么,实在对不住了。”
“周税官言重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蒖蒖道,“我会按长史的意思纳税,但我记性不大好,税钱交多了,哪笔交过哪笔没交过有时记不清楚,周税官可否在给我的纳税凭据上注明每一笔税钱的名目,而不是笼统地写收到税钱多少?”
“州府新增的税钱名目凭据上一般都不会写得很具体……”周昀沉吟,但蒖蒖反复请求,他还是松口了,“那我单独给你备注一下,仅供你算账所用,你可别跟同行说。”
蒖蒖自然满口答应。从此后,手里渐渐存了一叠各种名目的纳税凭据。
次年春天,宁国府宣布将以“实封投状”的方式出售两千亩荒芜的官田,让有意耕作经营的富户竞买。实封投状类似扑买制,州官命造一木柜封锁,留一开口,供竞买者投入注明出价及出价时间的文状,期限到后,收集完众人文状的木柜会被送到州府衙门当厅开拆,相关官吏宣读文状,将竞买物给出价高者,若有两个以上的人出价相同,则给先投状者。
周昀在与蒖蒖闲聊时说起此事,蒖蒖好奇地问买这么多田地需要多少钱,周昀道:“这些田地很贫瘠,每亩也就值二贯,但是长史想卖出高价,便授意人高估了价值,估价每亩十五贯。”
“十五贯!”蒖蒖惊讶道,“这平地翻了多少倍了,会有人买吗?”
周昀道:“这是长史让人四处宣扬的估价,投状前定的底价是每亩十贯,至于最后投到多少,就看那些竞买的人出价能到多少了……不过说起来,这块地倒也不是全无好处。田地中间有一条河,下游很多农户灌溉田地需要仰仗这水源。长史表示,这块地若有人买了,就可任意使用这条河,或向下游农户收水钱,或填河成田,均可自行决定,所以他对如此定价颇有信心。”
“若那样用,那不是侵占民众水源么?”蒖蒖蹙眉道,“我听说官家曾明令禁止侵占水源之事,会允许州官这样承诺?”
“区区两千亩地,难道官家还会亲自过问么?”周昀笑道,“以前有很多案例,都是这样操作的。州官甚至会把河流的使用权写入契约中,反正这些契约不会被买家送到官家眼前。”
蒖蒖思量了几日,最后决定去府衙投自己出价的文状。接待她的官吏很是诧异,道:“我道只有鹿鸣楼的卫清浔能出这大手笔买这么大、这么贵的地,却没想到宋娘子也有此实力。看来你真是经营有道,赚了不少钱。”
蒖蒖笑道:“哪里。我也是倾家荡产,四处借贷才能勉强凑足这买地钱。”
官吏赞道:“好眼光!别看这块地如今比较荒芜,你若买到了,只要有河在,光卖水的钱慢慢都能让你挣不少。”
从府衙出来,蒖蒖雇了一辆牛车,乘车回家。车行至鹿鸣楼前,蒖蒖想起那官吏的话,遂让赶车者暂停,想好好看看这城中最大的酒楼。但牛车骤然停止,却令一正堆着许多粮食往楼中走的板车与车厢相撞,车厢一阵摇晃,而那板车中的米袋倒在地上,洒落出不少米粒。
推板车的大汉十分冒火,破口大骂,并对从车厢中出来的蒖蒖道:“这是我家店主特意请人从湖州买来的上等稻米师姑秔,价是寻常稻米的好几倍,你看看你弄洒了多少,每一粒都得赔!”
蒖蒖低身拾起一些米粒仔细看看,然后淡淡告诉他:“这是十里香,不是师姑秔。”
那大汉怒道:“我家店主买的,还会有错?你休要耍赖,别想以下等稻米的价来赔师姑秔!”
蒖蒖在尚食局这许久,又掌御膳先尝,早已熟识天下稻米品种,此刻从容对大汉道:“师姑秔肥而糯,口感好,自是上等稻米。而散落在地上的这些米粒形状较师姑秔细而长,再看色泽,应该是十里香。十里香价虽不如师姑秔高,但自有一种特殊香味,煮饭若以师姑秔一斗,杂以十里香一升,可结合二者长处,口感既好,米饭更易散发清香。”
那大汉还欲驳斥,却闻鹿鸣楼上有一不怒自威的声音传来:“别争了。这位小娘子说得对,洒落的是十里香。”
蒖蒖闻声仰首看去,见三楼露台上立着一名穿圆领窄袖锦衣,头戴软脚幞头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光景,身形高挑,鼻梁挺直,眉目清朗,容颜隽秀,俨然是位玉树临风的佳公子,然而声音听起来却是女声,薄唇此刻挑起的怡然笑容也令她隐隐透出一分不自觉的媚意。
大汉抱拳向她行礼,蒖蒖遂看出,此人便是鹿鸣楼店主卫清浔。
卫清浔不理那大汉,却对蒖蒖一揖,含笑道:“在下卫清浔。今日有幸聆听小娘子高论,颇长见识。如若小娘子有暇,不妨上楼一叙。望小娘子赏面,容在下请你在鄙店用晚膳,在下亦有些食材的问题,欲向小娘子请教。”
蒖蒖朝她还礼,道:“卫楼主盛情相邀,宋桃笙心领了。只是我祖母尚在家中等我,我答应过她会按时回去,不便在此久留,还望卫楼主原宥,日后若有缘相见,桃笙再请卫楼主赐教。”
“原来你便是宋桃笙。”卫清浔笑道,“久仰久仰。”
卫清浔继续挽留,但蒖蒖坚持谢绝,卫清浔便不再强求,依旧在楼上负手而立,目送蒖蒖远去。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