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德,公子止步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客子流年
楚颜不觉叹了口气,他虽早料到今日会是这般光景可当自己真正看到时心中还是无奈。
谢谦之入御史台,官至从三品已是破例。可他尚且不知收敛,这个月来屡次弹劾几家世子品行不端,尸位素餐。终是惹恼了几个世家,联手上奏,诬陷又如何,证据确凿他谢谦之就只能一尝牢狱之苦。
楚颜慢慢走上前,走到靖安身边半蹲了下来,绣着龙纹的黑色披风毫不在意的拖到雨水了里“皇姐,回去吧,父皇若是不想见你,你求母后也是无用的。”
“阿颜”她侧过脸,软软的唤他,雨水顺着她的脸滑下,她的眉眼一如当初。
楚颜也觉得奇怪,三年多了,父皇渐渐的老了,一日比一日多疑了。母后比之以往多了疲累,兴许是最疼爱的女儿不在面前了,处理起后宫事宜也比以往要冷酷了些。王婉被磨得越来越圆滑,谢谦之呢,隐忍了多年之后开始小露锋芒……
只有这个皇姐,固执骄傲一如当年,仿佛永远不会被岁月改变,永远不会被这再肮脏不过的红尘污了模样。
“阿颜,你替我求求母后好不好?”她抓住他的手还沾着雨水,冰凉入骨。
“皇姐,这样不行的,谢谦之做错了事理应受罚,几日的牢狱之灾父皇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阿颜”她摇着他的手,负气道“我不懂那些朝堂上的事,罚他闭门思过就好了,何必一定要下狱呢?这几日天凉,他的腿才好了些……”
楚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听着,看着她浸在雨水里的双腿,他想问问这样跪着,她的腿怎么样呢,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心里涌上一阵莫名的烦躁,谢谦之,你何德何能啊?
楚颜不再多说,起身就走,他身后的一行人也跟了上来。
“阿颜!”他听见她又唤了一声,带着哽咽和无尽的委屈。你有什么好委屈的,还不是自找的,他这样想着,心里却更难受了。
王婉站在外间,听不见他们母子叙话,一手抚弄着衣缘繁复的花纹,一边浅浅的笑。这世间最不能掌握的就是情爱了,帝王家又如何,一样会被拿捏得死死的,听说与谢谦之瓜葛匪浅的风尘女子眉眼与她有几分相像呢,看那个小公主竟然还这样为他跪着,连她王婉都不禁为她委屈呢。
正殿里,朱皇后扶额叹息“阿羲还在外面跪着吗?”
“是的,母后”楚颜低头恭敬答道。
“那孩子就是个死心眼的,你父皇当真不愿见她?”
“父皇也是替皇姐委屈,毕竟虽有许多不实,但谢谦之救了那女子,养在他处是实情。纵是如何说他们间毫无私情,这干系也是脱不了的。”
“唉……苦了靖安了”皇后皱眉道“总不能让她在这一直跪下去吧,天凉伤身,当初的那一剑几乎要了她的命,再弄个旧疾复发什么的为人父母怎能不心疼。”
“是”终归还是皇姐赢了,楚颜扶着朱皇后坐回软榻。
“既然是那个风尘女子惹出的争端,吩咐人结果了就是,别留着给你皇姐添堵了。”
“娘娘,不好了,公主昏过去了!”
“什么!”
遣人送走了太医,楚颜回了东边寝殿。
皇姐十四岁以前一直是住在安宁宫东殿的,十四岁以后挪居芳华殿,这里也就空下来了。
掀起床前的帘幕,鹅黄色的被褥里,那个方才还软软唤着他的女子静静躺在其中,脸色寡白。这就是他的皇姐,有时倔强骄傲让人厌恶,哪怕方才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是挺着脊梁跪得笔直,丝毫不肯示弱。
那个人在她心里真的那样好吗?她做了那么多真的值得吗?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婚姻仅仅是一场交易,甚至是王婉主动找了谢谦之,希望他不要碍了她的道,谢谦之才退的婚。她冒死替谢谦之挡了那一剑又如何,如果不是王婉开口他是宁死也不会负了她的。哪怕是现在,谢谦之这样急功近利的往上爬,他猜也不过是想让王婉看看,让她后悔罢了。
值得吗?楚颜坐在床头,伸手,漫不经心的剥开她的衣襟,手轻轻点在她左胸上的那道疤痕。三年了,还不见丝毫消褪,足见那一剑伤得有多深了。手慢慢的往下,堪堪的停在了月白底色的肚兜上方,女子的胸口轻轻的在他掌下起伏,柔滑温软,不似他的手,掌心虎口都磨出了老茧。
这才是在帝王家娇宠长大的女儿啊,楚颜的手整个贴上了她的胸口,她的心跳顺着他的掌心传达到他的心底。他竟有些舍不得放开了,这是他要守着的人。从一开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就告诉他,芳华殿里娇宠的女儿家是他的宝物,帝后的掌上明珠,容不得一丝委屈。如果他做不了一个好弟弟,如果她不喜欢他,帝王还有其他的儿子可以取代他。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华。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帝后对这个公主拥有美好德行的期望,但楚颜知道,这只是在说芳华殿罢了,这座宫殿会是整个宫闱里最干净的。
楚颜厌恶过她,为什么所有人都活在污沼里,靖安却能活得干净肆意。但他的皇姐实在是让人厌恶不起来的人。她所付出的所有感情,都干净决绝的一如她本身。爱就是爱,倾其所有,永不退缩。更可怕的是她的执着与忠贞,忠于自己的感情,不会矫饰,始终如一。
所以,他从开始的讨好到慢慢的卸下心防,渐渐的让她住进自己的心,开始和他的父皇一样宠着她,惯着她,直到她遇上谢谦之……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开始羡慕呢,是从她毫不犹豫的挡在谢谦之前面吗?还是看她三年如一日的爱着一个人,他的皇姐有了比他更重要的人,他的皇姐出嫁了,他的包袱终于卸下了,可为什么他却觉得难受呢。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想懂,不愿懂呢,是太过无望了吧。
楚颜眼底眼底涌上一层阴暗,床榻上的女子依然无知无觉,宫人低头守在拐角。
风带起纱幔轻扬,床榻前,那个绝色的男子缓缓埋首于女子胸前,轻吻,厮磨,烙下一串湿热的吻痕。
他怎么会不懂呢,他说的一直都是他的皇姐啊!
公主有德,公子止步 第十一章
漫天的花瓣纷飞如雪,飘落在街头巷口,飞扬在亭台楼阁,落在打马归来的少肩头,舞在踏歌湖畔的少女裙裳。就连那桥头卖酒的老媪,也在这久违的春日暖阳下眯着眼看着桥下落花,恍惚忆起年少时光。
“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盛啊”弓着腰背着鱼篓的老叟,一步一喘气的走上桥头“老婆子,收拾回家喽”伸手递过去的仍是一支桃花,那卖酒的老媪瘪着嘴笑,脸上的皱纹都积作了一团,伸手接过,颤巍巍的别在了斑白的发髻上……
桥下的公子看着他们相对嬉笑,有如顽童,相互扶持着渐行渐远。
谢谦之伸出手,纷飞的花瓣穿过他的掌心,穿过虚无的身形渐渐飘远。
谢谦之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死去的他终于不再被困在那个躯壳里,可以去他任意想去的地方。府里的桃花也开了,开得烂漫,开得绚丽,尽态极妍。只是满府的素缟缠着落花,只是那喧天的哀乐让他觉得吵闹,只是那一张张虚伪的脸让他再看不下去。他轻飘飘的出了府,看着满城花飞,美得让人心醉。
他的一生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日子,不必在意所有的礼教伦常,也不会有那么多或惋惜或恶意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不必再被束缚于一张椅子了。原来人死了竟是这样吗?那靖安呢,靖安死后的魂魄去了哪里呢,是不甘的游荡在府中吗?
错了,她连遗骨都不曾留下,哪里会有魂魄呢?他的袖子在空气里划过虚幻的痕迹,空落落的如同他现在的心。
桃花林里,十里花开似锦,如云如霞。闺中的女儿家发簪桃花,且行且歌。又是谁家的儿郎,鲜衣怒马,踏花归来马蹄香。
谢谦之独站在花下,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随着流水被带向不知名的远方,宛如那个逝去的人,碧落黄泉,她在何方?
“你是何人?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跪?”
那一年的凌烟阁也是这样的漫天花飞啊,她踏过落花,俏生生的立在自己面前,笑意盈盈,比枝上的桃花还要娇俏三分。
“太子侍读谢谦之,身患腿疾,不良于行,请公主恕罪。”
那一年他亦是风华少年,眉眼温柔,温润如玉。
二十五年了啊,二十五年的漫长时光,她用了八年将自己烙印进他的生命,然后用一场大火将所有的悲欢过往都化作一片虚无。
他苦笑,谢谦之,承认吧,那场大火带走的何止是过往,更是此后的十七年里他所有的悲欢。
谢谦之眯着眼偎在桃花树下,远处不是是谁打碎了酒坛,一股酒香隐隐入鼻,他听着花开花落,想着若是此时如梦,梦里是否也有这十里桃花,梦里他还是当初年少,拱手笑答“太子侍读谢谦之,身患腿疾,不良于行,请公主恕罪。”
“谢谦之,我是靖安!”梦里,她回眸一笑,那纷飞的花瓣都倒映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
时间在恍惚间流逝,谢谦之不知已过了多少时日,冥冥之中似有指引,他无法抗拒那力量。抬头就看见“公主府”高大的匾额,挂着白幡,哭号回响,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他为那个女子办的葬礼。
谢谦之慢慢的走进了府,看见灵前的贡品,依稀记起今天应是他的头七。头七亡灵还家,家?这些跪着为他守灵的人里,这满满当当的宾客里,有谁的脸上是真的哀戚?他的父亲已在三年前过世,他的恩师十七年前就撞死在朝堂,留给他这个得意门生一句“如知今日,老夫一身才学宁后继无人亦不愿授予尔等这乱臣贼子,老臣无颜以见先帝!”
曾经的同窗好友各自天涯,还有那曾经一句句唤着他“谦之哥哥”的小婉,其实早就不在了,从她成为太子侧妃时就已经不在了。
礼官在念着长长的祭文,一桩桩一件件的功绩,他曾经那样在意的东西如今却不想再听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断壁残垣,十七年的风吹雨打早看不出当年富丽堂皇的痕迹了。
二十五年前,靖安公主下嫁谢谦之,帝后最宠爱的女儿,陪嫁的岂止十里红妆?十七年前,火光映红了一角天空,惊醒了多少人的梦?昔日帝王花,今朝泥下土。
她还是不够心狠啊,那场大火烧死的只有她一个,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拉着谁陪她一起死,这才是靖安啊,绝烈至极的靖安,什么都撇得清清楚楚。
“我欠了你的,是我欠了你的……”
他封了园子,他不再踏入,他不许府里的下人再提关于那个女子的任何事情。好像他谢谦之从一开始就是这座府的主人,好像这样他谢谦之就没有欠过任何人,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于是天下人都说谢家公子长情,于是天下人都说是那个死去的女子咎由自取。
可终归他是清楚的……
头七了,快子时了。
再不久他就能看见那黄泉路上的引路人了吧,再不久他就能看见那忘川河畔的摆渡人了吧,是不是喝一碗孟婆汤,这一世的记忆就都没有了,他仅剩无几的记忆啊?谢谦之竟觉得有些恐惧。
“谦之,死是一件多恐怖的事啊”那时她服母丧,一身缟素,半趴在他膝上,有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的青衫。
“嗯”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难得的温柔抚慰,他也曾失去过母亲。
“谦之,我突然很害怕,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吗,还是就那样死了就没了。我不要那样,我舍不得”拥有的越多的人越害怕死亡吧。
“可人都有一死的,有一天我也会死”
“谦之……我一定要比你后死,我舍不得,我不放心”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到时候你一定要等我,我们一起走那条路,一起喝孟婆汤……”
他想不出,那么害怕死亡的她怎么会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所有的舍不得都变成舍得了吗?
忘川河畔,奈何桥上,那女子是不是还等在那里,陪他共饮孟婆汤。若有来世,他是不是也能像那白发老叟一样笑着递给她一支桃花,看她簪在斑白的发髻上?
爱她吗?不,我不爱。
我只是欠她太多,只是再没有一个人如她一样待自己那样好了。
只是这漫长的岁月太过寂寞,只是这双手太过空落。
我不爱她,是的,从来都没爱过。
灯影摇晃,这飘摇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是时辰到了吧……
“谦之,我是靖安”
“我知道,你是靖安……”
那窗外的沉沉灯火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这是到哪里了?他竟还能觉察到痛,痛得撕心裂肺,人也昏昏沉沉,眼前像是有人影晃动,他竟似听到了父亲的声音,是到了阴曹地府吗?来不及多想,谢谦之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了。
“谦之怎么样了,这都三天了,什么时候能醒?”被众人簇拥的是谢家的家主,左相谢文。
“公子的剑伤极深,伤及肺腑,微臣三日前也说过公子若能熬过这几日便算是保全性命了,如今他高烧不退,只有用药缓缓图之,若是好的话这几日就该醒了”被宫中派来的太医擦擦额头上的汗,躬身答道。
“有劳太医了”谢文客气道,紧皱的眉头却不曾舒展半分“敢问太医,不知宫里那位……”
宫里那位……太医不禁苦笑的摇摇头,这几日太医局是乌云压顶,所有的御医都被宣去了芳华殿,连番换诊,斟酌用药,日夜不息的轮班当值。可那位至今还没有清醒的迹象,眼见得帝王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
谢文哪里不知道这苦笑背后的意味,看来弘儿还得在牢中多待些日子了,如今只能盼着宫中那位早日苏醒,她若是有个万一,弘儿只怕是第一个要去陪葬的。
“太医请……”
谢谦之醒的时候,床头只有一盏灯,窗外是惨淡淡的月光,让他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
“咳……咳”咳嗽声带出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下意识的抚向自己的胸口,触手温热。
温热?谢谦之陡然变色,迟疑的看向自己的手,怎么会是温热?他不是……
手狠狠的向那痛处的地方按下去,痛,温热的血透过纱布渗到他的手心,谢谦之将紧握的手缓缓的,缓缓的抬到自己眼前,慢慢展开,入目处一片鲜红。
谢谦之的瞳孔陡然放大,再没了往日的理智自持,一双手抓着床柱挣扎着起身……可是,谢谦之一头薄汗,他陡然向自己的毫无知觉的双腿看去,他的腿不是好了吗?怎么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眼中闪过慌乱?这是人间,还是地狱,亦或是他的一场梦?
“公子!你醒了!公子醒了!”铜质的水盆“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谢谦之慢慢的扭过头,眯着眼看向那渐渐走进的人影,沙哑低沉的声音迟疑的响起“书…言。”
“公子,你身上还有伤,太医吩咐不能随意挪动的,公子?”
“取铜镜来!取铜镜来!”那个人失却了一贯的从容冷静,捂着不断渗出血的纱布,几乎是吼出来声来。
铜镜里的人影分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模样,但却又陌生的让他不敢相认。
“砰”那双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陡然垂下,镜子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公子?”书言吓得一个抖索,公子分明受的是剑伤,怎么却像魔怔了似的。
谢谦之默默的靠在床头,血染红了衣襟,汗水渗透了中衣,湿腻腻的黏在背后,那双手在被下紧握成拳头,不断颤抖。
庄生晓梦迷蝴蝶。
这是他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还是他在梦里过了二十五年现在才醒?
如果这是他的梦,那为何没有梦见他最想看见的那个人?
如果他在梦里过了二十五年,一朝梦醒,他又要去哪里找梦里的那个人?
“公子,你可把相爷担心坏了,都请了宫里的太医来。如今公子醒了就好了,就是不知道靖安公主能不能醒过来?弘少爷还在狱中呢?”见他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书言慢慢走上前收拾地上的铜镜碎片。
“你……说谁?”书言忽然听见他问道,声音似乎颤抖得不成样子,书言迟疑的抬起头,却看见他家公子半撑着身子紧紧的盯着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整个人似乎都在脆弱的不堪一击“你刚才,说谁能不能醒过来?”
公主有德,公子止步 第十二章
天淡银河垂地,长廊寂寂,两旁持灯的宫人低头而行,走在中间的男子广袖纶巾,夜风中衣袂飘摇,一双眼睛竟比星辰还要耀眼,只是眉头紧皱,一脸严峻。偶有巡逻的卫队,见了来人,单膝行礼。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行至乾元宫前,一声通报。
“吱呀”来开门是皇上身边的总管,一张脸还挂着谦和的笑“殿下来了,皇上等着您呢?”
“嗯”楚颜应了声,慢慢走进正殿。
偌大的宫殿由四根盘龙雕风的百年沉香木柱支撑,四周垂下金色龙纹的纱幔,夜风透过缝隙吹进这宫殿,又宛如凝滞一般悄无声息的隐入黑暗,两盏宫灯微弱的闪着光。
高高的帝座上,父皇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难辨形容,他所能看到的只有那衣角张牙舞爪的龙纹。
“儿臣参见父皇”楚颜揽衣行礼,身形较之以往却微微晃动。连着几日不眠不休的守在芳华殿,细看少年的眼睛已泛起了血丝,眼窝处更是深深的淤青。
“起”只这一个字,楚颜便知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终于没了耐性,动了真怒,才连一句废话都不愿与他多说。是啊,怎么可能不怒,他最疼宠的女儿,放在掌心娇养的明珠,竟然为了他这样的人,为了他这样的人……
“砰”砚台狠狠得砸在了他的面前,声音在这静夜里宛如惊雷格外的响,飞溅起的碎片几乎是擦着他的眼角飞过,在那张绝色的脸上划过深深的血痕,险些就直接扎进了眼睛。楚颜没有避让,还是安静的站着,脊背挺得笔直。
“你记得寡人说过什么吧?你记得你是怎样坐上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吧!”帝王冷眼看着面前的少年,空旷的大殿回响着他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如果待腻了,那就换个人来坐。”
“儿臣记得”楚颜低头恭敬答道,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空中楼阁一样,所有人都在地上仰望他的高度,他却知道没有地基的楼阁一但倒下就是粉身碎骨。
“阿羲呢,今日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吗?”
听他提起,楚颜难得的晃了晃神,他他分明还能感觉到她的血溅到他脸上的温热,分明在夜风中渐渐冷却,却又炙热的烙印进他的心底。血染红了裙裳,她却在说“阿颜,别怕”。
怕,她竟然安慰自己别怕,从小到大最见不得血最怕痛的分明是她吧。他从来没想过在性命攸关的时候有人会挡在他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过奢望。
“我就算是死也会守住你的”他听着,不疑却也不信,而转眼间那笑着跟他许下誓言的女子就真的萎顿在血泊里,宛如一朵衰败的花。没给他一点准备,没问过他的意愿,就这样让他慌乱无措,只能任凭自己所有的防备瞬间坍塌,溃不成军。
“皇姐她今日似是清醒了下,但是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御医看过,说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太过虚弱,需要好生调养”楚颜顿了顿,眉眼间隐隐可以看见忧虑“还有,那一剑太深,恐怕会留下……”
帝王看向他的目光已趋向锋利了,许久才冷道“事情查得怎么样?”
“相关的人都已软禁,只是皇姐身子一直未好,明日儿臣就亲自去盘查。”
“下去吧!”没有错过楚颜提到靖安时,眉眼间不自觉的温软,帝王的脸色颇为冷凝“楚颜,寡人再提醒你一句,守好自己的本份,谨记你现在的身份,不要对和自己云泥有别的人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奢望。”
那一刻,楚颜猜想自己的脸色应该是极为难看的。
今夜满天星辰,谢府西苑的灯火彻夜通明,谢谦之醒来已经两日了。
夜的寒凉透过轻薄的衣衫一层一层的缠绕到人的心上,那公子半靠在轮椅上,透过雕花的窗,静静的看着湖面涌动的点点星光,年轻俊逸的脸庞,微闭的眼,轻轻抿起的嘴角,看起来很是温和无害,与以往毫无区别。仿佛那晚的失态真的只是一时魔怔,又或是大家的记忆出现紊乱。
可瞒得过所有人,谢谦之也骗不了自己。他的心就像处在漩涡的中心看着平静无波,一个不当心就会掀起滔天巨浪。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一切,他竟然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回到了一切的开端……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哪怕是亲眼看到铜镜里的人影他都以为是自己太过真实的梦境,可是后来呢?
他亲手下葬的父亲站在床前,精神矍铄。
跟他恩断义绝,撞死在朝堂的恩师亲自来探望他,言语亲切。
他不得不相信了,他真的重活了一次,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谢谦之默默的看向自己的手,一切都重来了,这意味着什么?他接近二十年的努力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他好不容易在森严的门阀制度、嫡庶制度中撕开了一条微弱的缝隙,他为此赔上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可转眼间竟然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这双手又变得无力而脆弱,苦苦挣扎在贵族阀门的缝隙,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他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丞相,而又变成了那个谢家的庶子谢谦之,一双腿形同废人的谢谦之。
他几乎是攥紧了拳头才能克服心里的不甘,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呢,老天爷对他还真是厚爱啊。一切都要重新来过了,谢谦之深深的叹息,至少还活着,至少他知道将会发生的所有一切,至少,他可以把那个红衣似火,玄发如瀑的女子带回他身旁,这一次再不会放任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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