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风不清楚受伤的男人什么来历,又因为什么受伤。也许是撞上土匪,也说不定男人就是土匪,在抢劫中被砍伤。遇到受伤的人,即便是土匪也不能不救,人命关天呢。男人醒来,柳东风马上送他离开。若男人是土匪,救土匪的事再让屯里人知道,只会招骂。男人斜挎一个包,柳东风本不想碰,可实在是不踏实。包里的东西也许能帮助他判断男人的身份。还好,包里没刀没枪也没钱,只有一些草药。显然是挖出不久,还新鲜着。柳东风暗想,男人是个郎中?
清早,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发出微弱的咳,柳东风忙喂他几口水。
男人的目光软软地从柳东风脸上划过,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柳东风说,柳条屯,安图的柳条屯。
男人问,你救了我?
柳东风说,算是吧,你昏迷一整夜呢。
男人努力地笑笑,你守了我一夜?谢谢。
柳东风说,先别乱动,你的伤可不轻呢。
男人说,遇上土匪了,钱全给他们了,还要抢我的包。其实包里没值钱的东西。
柳东风问,你是郎中?
男人有些迟疑。
柳东风说,我得知道你是什么人,就……
男人笑笑,没关系,世道乱,谨慎没错。我只能算半个郎中。哦……我饿了,能不能给我些吃的。
柳东风说,我去去就来。守了一夜,柳东风也饿了。
男人的饭是柳东雨送去的。柳东雨说柳东风累了一夜,让他歇歇。柳东风歇不住也不能歇。昨天打猎没有收获,还得赶快进山。土肥田等不到柳东风的猎物,就会上门催。柳东风嘱咐柳东雨,男人吃过饭就让他离开。少和他说话。柳东雨迈出门,柳东风又叮嘱。柳东雨有些不解,哥,你紧张什么?柳东风重声道,还嫌麻烦少啊。柳东雨嘀咕,那就不该救他。
那一整天,柳东风心神不定。自己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似乎与那个男人有关,细细品味,与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上个月柳东风还在森林救过一个人。是背坡的,被蛇咬了。虽然不安,那天的收获还算丰盛。打了两只野鸡,一只野兔。柳东风直接去了镇上。返回来天色已经暗下去,柳东风还是拐到田梗。窝棚空了,柳东风松了口气。
进门,柳东风愣在门口。柳东雨竟然把男人领回家。男人显然觉察到柳东风的冷漠,笑得有些卑微。柳东风把柳东雨扯出去,质问她为什么不听话。柳东雨说,他伤得重,根本走不动,半路再昏过去,不白救了?柳东风就来了气,那也不能领回家啊!柳东雨说,哥,咱是救人,不是干伤天害理的事,用得着偷偷摸摸的?柳东风无言。柳东雨说得有道理,况且已经把人领回来,总不能马上撵走。
男人叫宋高,父亲是做药材生意的,他本人对生意兴趣不大,但迫于父亲的压力,只得勉强把精力放生意上。对生意没兴趣,却爱研究药材,跟人学过医,混个一知半解。宋高喜欢挖药材,常跑长白山。他说这跟柳东风打猎有很多相似。卖一张熊皮能挣很多钱,但是射倒黑熊那一刻才最有成就感。
宋高爱结交朋友,说柳东风对他有再生之恩,想和柳东风结拜为兄弟。柳东风有些迟疑,毕竟刚刚认识,完全不了解。宋高没有丝毫尴尬,轻轻笑笑,那这样,我就叫你东风兄吧。柳东风如释重负,随你,喊名字最好。宋高的话有些含蓄,东风兄,你比我年长呢。
柳东风向宋高请教了一些药材方面的问题,其实也有考宋高的意思。打猎的第一天,父亲就教他识辨药材。什么消炎什么止血,蛇咬伤敷什么药,蚊虫叮咬敷什么药。长白山有一种蠓,有指甲盖那么大,一般只叮兽类,有时也叮人,不致命,但是人会昏迷。父亲常说,进了长白山,猎人也是猎物,随时都有危险。宋高自然明白柳东风的意图,笑得有些吃力。东风兄常年在森林,必定比我懂得多,我哪敢班门弄斧?柳东风说,我是懂一些,不过都是土方子,不入流的。宋高说,不,土方往往有奇效呢,偏方治大病么。柳东风说,或许吧,比你还是差远了。宋高引经据典,答得极专业。中药配方讲君臣佐使,或单方独效,或混合共同奏效。用好是药用不好是毒。宋高特别提到雷公藤,毒性极大,却是治风湿的良药。这就需要掌握好用量,还要配伍精当。
柳东风暗暗折服。许多药他能识辨也知道疗效,但不懂这么多门道。宋高表情诚恳,没有任何卖弄的意思。完后又请教柳东风一些问题。柳东风的疑虑渐渐消散,讲了些猎人常用的土方,怎么处理咬伤,怎么处理刀伤。咬伤又分十几种,治蛇伤和蠓伤区别很大。宋高不时惊叹,竟然这么治?真是奇闻呢。宋高感慨,智慧在民间啊,将来我要编一本偏方大全,东风兄,你的秘方全部写进去。
柳东风后来回想,和宋高热络起来,就是从药材开始。那正是柳东风最郁闷的时期,屯里人鄙视他,柳秀才不理他,只有柳东雨和魏红侠守着他。可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妻子,又能说什么呢?根本不能说的。而且还要在两人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柳东风的苦闷只有自己化解。还好和宋高有共同语言。当然,柳东风并没有讲自己的处境,更没有发牢骚。除了谈药材,讲得最多的是打猎。如何射杀野猪,如何跟踪梅花鹿,怎么躲避山猫的偷袭等等。宋高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如果不是宋高情绪高涨,柳东风也不会讲那么多。那天又说到很晚,柳东风问宋高喝点酒不,并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没事的。宋高说,东风兄盛情,我当然乐意,只是……给东风兄添这么多麻烦……柳东风摆手,我也长了不少见识,该谢谢你呢。宋高忙说,东风兄这么说,小弟怎么承受得起?救命恩同再造,小弟终生铭记。
交了个朋友。柳东风当时只这么个简单的想法。
血梅花 第六章
到哈尔滨已经是秋天。又一个秋天,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是秋天。他躺在田埂上,半死不活。是她和哥哥把他救过来的。少年时代,她最喜欢秋季,因为她嘴馋。整个屯子都是果香,能把人熏醉。柳秀才的茅草屋旁有棵苹果树,结的苹果多半被她吃掉。
离开双阳不久,柳东雨把三豆和冯大个儿甩掉了。袭击日本人,其实两人帮她挺多。虽然那也是他俩的意愿,但柳东雨认为他俩是帮她的忙,因为每次袭击都是她提议的。不是她,两人现在还在林闯寨呢。当然,柳东雨也知道,她冒险,三豆和冯大个儿就很危险。那次,他们跟踪一队日兵,冯大个儿差点丧命。六个日兵明显是到前面的村庄,柳东雨说进村日兵肯定要分散开,那时再分头收拾。运气好,也许把六个日兵全结果了。冯大个儿没沉住气,抢先开了枪。倒是击中一个,另外五个朝三个人围过来。更糟糕的是半路遇到增援的伪军。一粒子弹贴着冯大个儿耳边飞过。只差那么一点儿啊。冯大个儿有个意外,怎么向林闯交代?
来到双阳柳东雨打定主意。哈尔滨是大城市,三个人一起容易引起注意。一个月相处下来,三豆不像起初那样时刻盯着,所以也没费什么周折就把两人甩掉了。他们找不见她,自然会返回林闯寨。
柳东雨在哈尔滨生活了好几年,对这个北方城市还算熟悉。那个人把她带到哈尔滨的,这让她羞愧。从车站出来,她直奔道外大街。道外街的巷子里有个包子铺。得先找到二丫,那个卖包子的女人。找到二丫就能找到哥哥,至少能打听到哥哥的消息。柳东雨没叫过她嫂子,虽然她和哥哥住在一起。不是对二丫有什么敌意,而是看到她,柳东雨就会想起魏红侠。魏红侠才是她真正的嫂子。
巷子还是老样子,巷口那块石头都在,柳东雨坐过的。就是没有二丫包子铺。那两间矮房涂刷过,刷得不均匀,没能彻底盖住其苍老斑驳的面容。那块牌匾也有些年头了,写着酱菜坊三个字。柳东雨有些恍惚,是自己走错了?经营酱菜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阔脸重眉,像才从戏台走下来,女的塌鼻子,头发稀稀拉拉的。柳东雨问男人酱菜坊开业多久了,男人说没多久,半年多。柳东雨瞄瞄牌匾,男人说那是老家店铺的,老家的店烧了,只抢出块牌匾。柳东雨问他们搬来之前这儿是做什么的。男人摇头,他租的时候房子快塌了。柳东雨不死心,可是包子铺?男人又摇摇头。柳东雨问,房东住在什么地方?男人的声音就有些重,不知道,我不乱打听的。柳东雨买了包酱菜,便离开了。
也许记错了,二丫包子铺不在这条巷子。柳东雨来来回回,把道外街的巷子转遍了,倒是有家包子铺,但主人不叫二丫。她提及二丫包子铺,里面的人都是一脸茫然。
柳东雨在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租了间民房。要在哈尔滨住些日子,林闯虽然给她带了很多钱,但天天住店肯定吃不消。租民房也安全。哈尔滨除了宪兵和警察,便衣也多,须加倍小心。
半个月过去,没有二丫的任何消息。包子铺倒是找见几十家,都和二丫没有关系。在哈尔滨找二丫这样一个普通人自然不容易,但只要二丫还在,柳东雨相信自己能找到。找不到说明二丫很可能出事了。二丫有事,自然与哥哥有关。难道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哥哥已经……柳东雨一阵颤栗。是的,那个人就是那么说的。她立时就晕倒了。不,她不信,哥哥是猎人,不会轻易被他们抓住。
又过去半个月,依然没有收获。也许哥哥和二丫早就离开了哈尔滨。不能再找下去,得做些别的。她一路撒下那些礼物,是给那个人的,也是给哥哥的。那个人能收到,哥哥也能收到。如果哥哥不在了,那么她就成为哥哥。
次日,柳东雨来到果戈理大街,在日本哈尔滨总领事馆对面守了整整一天。她要等那个人。隔日,蹲守的地方换成东洋株式会社。这两个地方那个人经常去。当然,那个人也去酒馆和咖啡厅。那时,他常带她去。咖啡黑啤伏特加,她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和他一起经历的。她还替他送过信,他夸她机灵,她幸福得跳起来……现在回想,那时她肯定是中邪了。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无条件的乖。
数日后的一个中午,终于看见那个人。柳东雨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当然不是兴奋,她怎么可能兴奋?害怕吗?当然也不会。她早已不是无论怎么哄骗都不用脑子的傻姑娘。那究竟是为什么?心为什么跳得这么没有节制?
那个人似乎朝这边望过来。他肯定没注意到柳东雨。柳东雨蹲在角落,刺猬一样抽成一团。只有目光是直的,如离弦的箭头。不到两分钟吧,一辆车过来,那个人坐车离开。使馆大门又空空荡荡的,两个守卫跟木桩差不多。
好久,柳东雨直起腰。太窝囊太丢人了,好容易逮着,又让他溜走。这么久的蹲守白白浪费,真是个大废物啊!羞愧加上悔恨,柳东雨直想撞墙。
柳东雨默默地返回去。她害怕被人注意,一路低着头。那个卖烤白薯的老太太喊她,她假装没听到。不能让老太太看她的脸,不能!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进屋,她蒙住头,随后又捂住脸。她的身体在抽搐,越缩越小。她多么想化成灰烬随风而逝。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是啊,能重来该多么好!
半夜,柳东雨掀开被子坐起来。她死而复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饥饿使她复活。没有任何吃的,她灌下一肚子冷水。她清醒了,也冷静了。她犯病了,但没什么丢人的。以她和他当时的距离,刀根本甩不过去。也许林闯说得对,她应该用枪。子弹会击穿那个人的脑袋。但这不要紧。发现他的行踪就好,还有机会。不过,再次死而复生,柳东雨改了主意。为什么要急着袭击他?和他玩玩也不错吧?她准备那么多礼物,他还没收到呢。
柳东雨不再限于领事馆、东洋株式会社。日本宪兵和警察满街乱蹿,目标多着呢。几天后的夜晚,柳东雨在百乐门舞厅外截杀了一名日本军官。不知是什么级别,但可以肯定是军官。当然,在他脑门留了记号。得让那个人知道,血梅花杀手又回来了。隔了两天又结果一个。那是意外的收获,在一个小巷,那个日警正准备撒尿,裤带还没解开就没了命。
某天傍晚,柳东雨盯住一个从餐馆出来的日兵。他肯定喝高了,从步态可以判断。柳东雨一路尾随,寻找机会。经过一个路口,日兵竟然往乞丐的破碗里丢下物件。因为日兵这个举动,柳东雨有些迟疑。中间有好几次完全可以动手,但她只是跟着。日兵来到松花江边,面对黑漆漆的河水立定。柳东雨更加诧异,难道这个日兵要寻短见?她距他十几米远,如他一样,面对滚滚江水直直地立着。
忧郁低沉的歌声传过来,柳东雨怔了怔,突然明白,这个日兵想家了。他是怕人听到吧,所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吟唱。柳东雨感觉不可思议。日兵还会唱歌?日兵还会忧郁?这是怎么回事?是她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向他稍稍靠近。没错,这个日兵的确想家人了。日本人不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也有父母有亲人也知道想家,也懂得忧伤啊。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自己家好好待着,用柳秀才的话说,非要揣着狼子野心,到别人家横行霸道呢?
不,不能再听他唱了,赶快结果他!
一个声音冲柳东雨喝喊。柳东雨没动。她有些僵,有些走神。
柳东雨是什么时候迷上他的?是给他送饭的时候还是他和柳东风侃侃而谈的时候抑或是和他进山挖药材的时候?不堪的往事如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削割着她。
我叫宋高,宋朝的宋,高低的高。在窝棚里,他这样介绍自己。柳东雨忍不住乐了。她给他送粥,他竟然说他叫宋高?送糕?笑死人了。
宋高咧咧嘴,傻乎乎的。
柳东雨问,你笑什么?
宋高反问,你笑什么?
柳东雨说,你还不让我笑啊?我笑关你什么事?
宋高做惊讶状,好厉害!我可没说不让你笑呢,你笑起来很迷人的。是你不让我笑啊,我笑起来是不是很吓人?他又咧咧嘴,似乎故意吓她。
柳东雨绷起脸,你还吃不吃了?
宋高忙说,吃!真饿坏了。
宋高从柳东雨手里接过粥罐。柳东雨说,小心,烫。宋高感激地笑笑。可能是伤后虚弱,宋高晃了晃,粥罐倾倒。柳东雨手快,帮他托住,同时责备,真笨!摔了你赔啊?宋高小声说,对不起!哦,没烫着你吧?柳东雨的心动了动,催促,快吃你的吧!
柳东雨坐在窝棚门口,望着远处。宋高喝粥的声音很轻,不像柳东风那么有声响。有那么一会儿,背后安静极了,柳东雨忍不住回头。宋高并没有停下,只是更轻更小心了。柳东雨就有些纳闷儿,他咽不下去还是根本就不饿?
怎么了?宋高似乎被柳东雨盯毛了。
柳东雨问,怎么感觉你偷偷摸摸的?
宋高的嘴咧到一半,怕你生气。
柳东雨拧拧眉,真是怪了?我为什么生气?我是夜叉?不是我哥你的命就没了,你怎么还变着法子骂人?
宋高有些急,不不,我没说你是夜叉,只是……你挺有脾气呢。
柳东雨说,我就这脾气,用你管?
宋高说,其实这脾气挺好的,我猜肯定没人敢欺负你。
柳东雨哼了哼,你这脾气也挺好的,说话总是绕弯子。
宋高笑笑,你很聪明。
柳东雨说,少啰唆,赶快吃,完后赶快滚蛋!我还有事呢,哪有闲工夫听你胡扯?
宋高忙说,还有一点儿。这……不是烫么?
喝到罐底,宋高把罐举起来凑上嘴巴。这个草莽动作与他斯文的形象完全不搭。宋高脖子伸得长,从柳东雨的方向瞧过去,像要钻进罐子里了。柳东雨笑出声。好大一会儿,宋高还是那么举着还是那个动作,柳东雨有些急,你要把罐子吃了啊?是他喝得太专注还是罐子重没托住?他的胳膊抖了一下,粥罐从手里滑脱。柳东雨急跳起来,没接住,粥罐摔在地上。还好地上铺着厚厚的柴草,没摔裂。倒是宋高似乎被呛着,剧烈地咳起来。柳东雨有些恼火,熊样儿!谁和你抢了?
对不起!他的脸因为咳嗽涨得通红,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柳东雨不好再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问,没事了吧?
宋高说,没事了。
柳东雨说,那就赶快走吧。并告诉他往哪个方向走。他深深鞠了一躬,替我谢谢你哥。柳东雨也搞不明白怎么回事,突然想捉弄他一下,只谢我哥?宋高又鞠一躬,谢谢你。柳东雨说,这粥可是我嫂子煮的。宋高再次鞠躬,也谢谢你嫂子。柳东雨感觉没意思,摆摆手,快走吧,烦人!
刚出门宋高就栽倒了。柳东雨跑过去扶起他,没吃饱吗?宋高咧咧嘴,确实有些难看。吃饱了,就是有些晕,没事的。他推开她。是的,他推了她一下,走走就好了。她站着。站在他身后。他又倒了。柳东雨没有再跑过去,只是静静地站着。宋高第三次摔倒,她过去抓了他的胳膊,你还是算了吧。听柳东雨要带他回家,他迟疑一下,这合适吗?柳东雨说,你栽半路上,我哥不是白救你了?宋高感激又不安的样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柳东雨并未因他的谦卑给他好腔调,废话少说,省着点儿气力吧。
柳东雨没想到哥哥会对宋高产生好感。两人谈得很投机。柳东雨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说的那些,尤其他说的那些,她很感兴趣呢。
那天两个人说到很晚,柳东雨无意间插话。柳东风似乎刚刚发现她在场,问,你怎么不睡?柳东雨反问,你们怎么不睡?柳东风略显无奈地冲宋高笑笑,我这妹子嘴厉害。宋高说,我领教过了。他的嘴咧了咧,触到柳东雨的目光马上合上。他的眼神似乎在乞求她。柳东雨有些得意,他怕她呢。可能因为受了伤又借住在她家,那时他的样子可怜兮兮的,尤其和她对视的时候。
宋高很规矩。比如吃饭,柳东雨坐下就吃,柳东风也是。宋高不这样。柳东风让他,他会说等嫂子一起吃。宋高不知道魏红侠不习惯被人尤其是陌生人注视,他的周全反让她紧张。柳东雨对他的客套有些反感,让来让去的,烦!不信他在自己家也这样,那得多累?宋高如此,柳东风也只好等魏红侠。柳东雨明白哥哥,他最不愿意因为吃饭浪费时间。他对嫂子的心疼从来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柳东雨就没好气,一个陌生人,把家里的气氛搞得这么紧张。于是训斥他,你到底吃不吃?哪儿来这么多事?这种时候,宋高会慌忙埋下头,有些神经质的抓起筷子胡乱划拉。
柳东雨第一次陪宋高去森林挖药材。中午时分,她问他饿不饿。他问你呢?柳东雨训他,你听懂不懂话还是咋的?饿就直说,最讨厌绕弯子。我饿不饿关你什么事?你别告诉我,我饿你才饿。宋高说,是,你饿我就饿。柳东雨故意道,我一天不吃呢?宋高说,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不解,为什么?怕羞着?宋高没有直接回答,说反正你不吃我就不吃。柳东雨问,你不担心我偷偷吃?宋高说,你为什么偷偷吃?你不会让我饿着对不对?柳东雨的心又动了动,摆手道,少来!你饿着我才高兴呢。
柳东雨从挎包拿出干粮给宋高。她饿了,早就饿了。宋高说你先来。柳东雨最反感这些虚套子,没好气道,你到底吃不吃?宋高笑笑,有些傻。柳东雨猛地摔给他。宋高没接住,包子落地上又滚了几下。宋高扑过去逮住。柳东雨笑骂,活该!宋高拍拍上面粘的树叶,掰下一块塞到嘴里。柳东雨有些心疼,你这是何苦啊,天天弄虚玩艺儿,累不累?我快让你累死了!宋高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宋高的表情突然有些呆,喉结一蠕一蠕的。柳东雨明白他噎住了,忙从挎包掏水壶。伸进手却又停住,她想试试他主动要还是等她给他。宋高的嘴巴不再动,仰起头吃力地盯着她。只要他说或一个手势,她马上把水壶给他。但宋高不说也不动,脸上的肌肉似乎凝固了。也许他说不出话,但可以做手势啊。只要他的手轻轻一指,她就把水壶给他。可他没有任何表示,只用呆滞的可怜兮兮的目光罩着她。他的脸渐渐变色。
柳东雨终是投降。不能让他噎死吧。
宋高抹抹嘴巴,脸色缓过来,目光也灵活许多,谢谢!
柳东雨突然来了气,说句话你会死啊?
宋高有些愣,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
柳东雨的目光火星乱溅,你会说话吗?
宋高说,当然会。只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柳东雨说,我有这么可怕?你再绕弯子骂人就滚!
宋高有些慌,不不,我不是……我不知……我是说,喜欢听你说。没有比你更合适的向导。
不是所有的恭维都让柳东雨不适,有时也还受用。柳东雨哼了哼,还以为你哑了呢。
宋高笑出声,很开心的样子。
柳东雨再次追问,我不给你水壶,你是不是打算噎死?
宋高又笑一下,柳东雨从他的神情捕到一丝特别的东西,狡黠?得意?说不好。宋高说你不会不给。
柳东雨问,为什么?我为什么会给你?
宋高说,你嘴厉害心不厉害。
柳东雨怔了怔。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愣怔,至少不全是因为他的话。
我的心才刁呢。柳东雨板起脸。
宋高说,不,你是假装刁。假的就不是真的,对不对?
柳东雨冷冷的,你的意思是我凶得不够?
宋高说,你的凶是装出来的。
柳东雨问,你就这么有把握?
宋高说,当然。
柳东雨说,你呢?你是哪种人?嘴甜心里毒?
宋高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自己说不算。
柳东雨问,谁说了算?
宋高说,当然是你了。
柳东雨摇头,才这么几天,我怎么知道?
宋高说,慢慢你会知道的。
不知何故,柳东雨的心跳突然加快。
宋高走后,柳东风竟然有些落寞。说宋高是知己肯定不对,毕竟相处不足十天。但毫无疑问,柳东风和宋高谈得很投机。宋高读的书多,柳东风自愧不如。柳秀才就那么几本,几乎被柳东风翻烂。他倒是还想读,没有呢。宋高家境殷实,想读什么书都不成问题。宋高还知道很多和中药有关的故事。比如马钱子。宋高说宋太宗赵光义就是用马钱子毒杀南唐后主李煜的。李煜因酒后服药,引起全身抽搐,结果头和脚连到一起,死得很惨。因状似牵机,所以后人也称马钱子为牵机。柳东风叹服,还是多读书好啊,我就是读书太少。宋高谦逊地摆摆手,尽信书不如无书。东风兄这么优秀的猎人,小弟还是第一次遇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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