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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雨原打算从海龙县城到四平,从四平坐火车到哈尔滨。后来改了主意,直接到新京,从新京坐火车。三豆和冯大个儿都带着枪,他俩说有办法,保证没事,柳东雨还是很小心。新京是大站,乘车比四平方便。盘查的日警肯定多,但乘客也多,总有机可乘。这样在路上的时间就长了。总之还是安全要紧。再者黑石镇那一战,柳东雨意犹未尽。她没和三豆冯大个儿说,但心里拱着。哈尔滨是必须去的,除了哥哥,那个人也在。不过要带些礼物。她知道最合适的礼物是什么。走一路抛洒一路。抛到任何地方他都会收到。
到磐石县城,天已经黑下来。三个人吃了饭,找个小店住下。清早,柳东雨起来,三豆已经在门口。每个早上都这样,三豆比她起得早。三豆嘴巴甜,也机灵,柳东雨挺喜欢他。不知林闯怎么嘱咐他的,除了晚上睡觉,三豆几乎不离左右。林闯说三豆和冯大个儿是他最得力的干将,这一路走来,柳东雨信了。三豆自不必说,冯大个儿表面木一些,但一点儿不笨。只是跟得这么紧,柳东雨非常不适应。
起来了,姐?三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脸上间或露出稚气。
又没睡?怕我跑了?柳东雨其实有点心疼他。三豆这样的年龄,正贪觉呢。
三豆挺不好意思,没有呢,姐,我刚起来。
柳东雨说今儿不走了,歇一天,逛逛磐石县城。没来过吧?三豆乐滋滋道,没来过呢,姐。柳东雨说这一带很乱,上街要多注意。三豆突然有些神秘,姐……你是不是——柳东雨竖起食指,三豆马上噤声。柳东雨说,就是逛逛,别乱想。三豆说,我知道,姐。柳东雨明白,三豆心知肚明。这个小鬼头!
上午,三个人在磐石县城走了一遭。磐石驻扎的日兵比黑石镇多,伪军自然更多。三豆悄声问,姐,啥时候动手?柳东雨横扫他一眼,不要命了?三豆说,姐有主意。柳东雨说,没有,我不能让你俩玩命。只要有动静,日兵和伪军肯定出动。没瞅见那一群吗?磐石街道杂乱,跑出去可不容易。
磐石有好几家皮货栈。最大那家是祥隆货栈,在最繁闹的街上。柳东雨在祥隆货栈对面站了足有半个时辰。三豆不解,问,姐,你想买皮货吗?柳东雨反问,谁说我要买了?三豆说,姐的样子像要买呢。好一会儿,柳东雨轻声说,走吧。
柳东雨略有些伤感。三豆显然感觉到,问她怎么了。柳东雨没好气,什么怎么了?甩下三豆和冯大个儿,大步走开。
回到小店,柳东雨问三豆还记得陆芬不。三豆想不起来,经柳东雨提示,他唔一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记得她呢。她出寨是我送的,一路折了一大把花。姐,你怎么想起她了?柳东雨说祥隆货栈就是她家的。三豆吃惊道,她家这么有钱呀?柳东雨笑笑,替你们闯王后悔了吧?早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境,你们闯王不会白白放她走。三豆有些急,闯王才不见钱眼开呢,抢到的钱多半都分给弟兄了。柳东雨问,他不爱钱,那爱什么?三豆说,做木匠活呀,没事的时候他就干活,寨里的家具都是闯王打的,他还说给我做个小柜子呢。柳东雨说,一手拎杆枪,一手拿把锯,你们的闯王真会找乐子。三豆笑笑说,姐,闯王有个秘密呢。柳东雨噢一声,什么秘密?三豆说,寨里的弟兄都知道。柳东雨乐了,那还叫什么秘密?三豆有些沮丧,他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柳东雨问,这不挺好吗?你怎么不高兴?三豆说,弟兄们都不乐意,他开木匠铺,弟兄们干什么?柳东雨笑道,你们的闯王让你们绑架了啊?他开木匠铺,你们可以当徒弟。三豆道,弟兄们只会打枪,木匠那么细的活儿,都不会干呢。姐,你说闯王这个铺子开得成不?柳东雨说,我哪儿知道?三豆说,我琢磨着开不成,到处闹日本,他哪有这心思?就是开了,说不定哪天就让日本人烧了。柳东雨说,你们都盼着他开不成吧?三豆有些难为情,姐,我就是和你说说,你可别告诉闯王。柳东雨哼一声,我就没打算见他。三豆很伤心的样子,姐,你诓闯王呢?柳东雨说,我没诓他,他比谁都清楚,我那样说不过哄哄他娘。三豆说,那还不一样?姐,你为什么不回山寨?柳东雨反问,我为什么要回山寨?我又不是山寨的人。三豆说,咱一起杀日本鬼子呀。柳东雨摇头,我在哪儿都可以。听我的话,你和冯大个儿还是早点回去。三豆说,闯王交代过,姐别撵我俩走。柳东雨问,一直跟着我?那你俩就不是山寨的人了,实话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回去。三豆不解,为什么呀?柳东雨说,不为什么。三豆说,闯王就是嘴巴利害,心真挺好的。柳东雨说,我没说他不好。三豆说,闯王得多伤心呢。柳东雨愣了一下,他伤什么心?怕我不还他的钱?三豆说,不是,他还没这么惦记过一个人,除了他老娘。柳东雨醒过神儿,突然就恼了,乱操闲心!回你屋去,我要歇了。
三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姐,你是不是想去看陆芬?
柳东雨摆手,谁说我要去看她?你能不能别乱琢磨?
三豆说,有事叫我。
柳东雨有些不耐烦,知道了。
等了一会儿,柳东雨悄悄拉开门缝儿,探出头,隔壁门关着。柳东雨掩了房门,蹑手蹑脚离开。出了店门,回头瞅瞅,没有三豆的身影,稍稍松口气,终于甩掉这个尾巴。
柳东雨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在磐石住两晚,总不能白耽误工夫吧。她有过见陆芬的念头,也只是闪了闪。虽然共同患难,但此一时彼一时,毕竟人家是大户小姐,如果冷淡那可羞死人了。
不知不觉,柳东雨走到十字街。看到祥隆的牌子,怔了一下。陆芬父亲是磐石的大户,不顾女儿的意愿,要和另一家做药材的大户结亲。柳东雨想过,如果让她碰到,一定教训教训他。现在,她就在磐石,就在祥隆门口。但是……但是……柳东雨能干什么?她和陆芬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再说万一撞到陆芬呢?
一队日兵走过来,行人纷纷躲避,柳东雨也闪进巷子。望着日兵渐行渐远的背影,柳东雨暗骂自己昏头,差点忘了正事。
柳东雨慢慢踱着。不能像黑石镇那样了,必须单干。走过去,又走回来。她在寻找海龙那样的机会,撞上落单的日兵。两个也可以。在海龙就是两个。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留下标记。三个,或许也可以。如果三豆在……不,还是单独行动好,像哥哥柳东风那样。
柳东雨在路边的小食摊坐下,要了一个烧饭一碗汤,嘴巴慢腾腾的嚼着,目光却拉得长长的。到了吃饭时间,三豆肯定发现她不在屋,这阵儿和冯大个儿应该也在街上。她能想象三豆着急的样子。
柳东雨在等待猎物。她是猎人,有的是耐心。为了捕猎,有时跟着猎物走好几天。哥哥说,他最长的一次跟了四天。如果等不到就再住一晚,反正林闯给她带了足够的盘缠。
烧饼下去少半个,柳东雨的目光突然凝注。一个落单的日兵!他走到斜对面的杂货铺门口,停下往四周瞅了瞅,走进去。
终于等到!
婚后的日子是醉人的。许多个夜晚,柳东风在孤独中一点点追忆,一点点把那段日子捡起来拼接,慢慢咀嚼。思念是温柔的刀,甜蜜又疼痛。只是当时,柳东风完全没有意识到,幸福来去匆匆。
魏红侠仍然腼腆。她在背坡哨长大,却怕见人,特别容易脸红。也不习惯柳东雨叫她嫂子,柳东雨喊她,她会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如果正吃饭,她就放下碗筷等着。柳东雨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想逗逗她。柳东雨第一次到蛤蟆嘴就喊魏红侠嫂子了。魏红侠说还没呢。柳东雨装不懂,什么还没呢嫂子?魏红侠说问你哥。柳东雨偏盯住她问,弄得魏红侠又羞又慌。那个时刻,她就求救地望着柳东风。她不敢和柳东风久久凝视。即便现在,她躺在他怀里,和她对视也不容易,她会避开。他咬着她耳朵说悄悄话,她的脸也会红起来。
魏红侠很能干,整个柳条屯的女人没几个比过她。
魏红侠饭烧得好,做什么都有滋有味。她进门后,柳东雨基本就闲着了。
柳条屯的田野、森林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菜。魏红侠来了,这些野菜不再是草。魏红侠告诉柳东风,背坡哨的菜都是她在林里拔的。魏红侠把吃不了的菜串起来挂在房檐下,说冬天可以炖着吃。她腌的菜味道也好。柳东雨特别爱吃魏红侠腌的菜,每顿饭都吃很多。母亲也腌,但没有魏红侠这种味道。魏红侠腌出来的菜,萝卜带着辣味,辣椒却带着豆香。
魏红侠闲不住,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门外每天也要清扫。柳东风说院外就算了,东家的狗西家的鸡整天蹿来蹿去,清扫也是白费工夫。魏红侠依然天天扫。每次拔野菜回来,魏红侠总要背一捆枯树枝。柳条屯简直遍地是宝,魏红侠就是那个发现并挖掘宝藏的人。
守着这样的妻子,柳东风怎么可能不整天迷醉?外出打猎,柳东风的心被无形的绳子拽着,到晚上无论有没有收获,都急着赶回家。以前可不这样,在森林过夜是常事。柳东雨打趣他的魂被嫂子勾走了。柳东风不接她的话也不理她的要求,天色暗下来马上收工。偶尔,柳东风去背一次坡,那三五日于他就是煎熬。送完货就急往回赶。在森林里过夜可以,在森林走夜路却是大忌。柳东风不惜犯忌,那次差点踏上夹狼的夹子。
柳东风和魏红侠也吵过架,那次吵架是因为柳秀才。柳秀才一瘸一拐地过来,必定是闻到酒香。哦,魏红侠还会酿酒。柳秀才不像过去那么嗜酒了,那天却被魏红侠的酒勾起馋虫,连着喝下去两碗,当下就躺倒了。柳东风回来,柳秀才还在昏睡。柳东风有些生气,嫌魏红侠不拦着,柳秀才都这么大年纪了。魏红侠争辩,她提醒柳秀才酒劲儿大,柳秀才不听。柳东风也不忍再说什么,只说你瞧瞧他醉成什么了。魏红侠担心道,会不会出人命?柳东风闷闷地答,不知道。也不是吓唬她,他真的不知道柳秀才会不会一睡不醒。还好,后半夜柳秀才醒了。柳东风背他回茅草屋,柳秀才一路念叨,好酒呢,好酒呢。要说这不怪魏红侠,她怎么可能又怎么敢拦柳秀才?柳东风因为歉疚,更疼爱她了。
柳东风的心都在魏红侠身上,忽略了柳东雨。
柳东雨常逗魏红侠,也经常调侃柳东风。柳东风知道她性子刁钻,嘴不饶人,其实很懂分寸的。所以也没有太在意。未曾想柳东雨早就有了情绪。
终于爆发,因为一顿饭。
那晚魏红侠做的面条,照例卧了鸡蛋。母亲去世后,家里既没有鸡也没有猪。魏红侠过来,柳东风用兽皮换了几只鸡。每次做面条,魏红侠都要卧鸡蛋。柳东风吃完上面的鸡蛋,筷子一划拉,碗底还有一颗鸡蛋。柳东雨重重摔了筷子,或许她一直盯着他呢。怎么我就一颗?柳东雨冲着魏红侠,声音很高。柳东风筷子举在半空,显然没想到柳东雨发脾气。魏红侠也直定定的。柳东雨把半碗面条推开,我不吃了,你俩嫌弃我,也不用克扣我。柳东风瞄瞄魏红侠,训斥柳东雨,你怎么这么说话,多伤人?柳东雨不买账,我伤人?你们合伙欺负我,还说我伤人?还讲不讲理?魏红侠几乎吓傻了,使劲儿拉柳东风。柳东雨跺跺脚,哭着跑出去。
魏红侠让柳东风追,柳东风反重重坐下去,我不惯她这毛病。魏红侠急得哭出来,这么晚了,就当是为我……柳东风叹口气,起身出去。
好大一阵儿,柳东风才找见柳东雨。她在一棵树杈上蹲着,无论柳东风怎么说,就是不下来。不用你管。你管呢,我乐意住树上。我不回,你们落个清静。柳东雨声音冷硬,偶尔带出哭腔。柳东风已经后悔了。柳东雨毕竟还小,是他没处理好。
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从来没闹过矛盾呢。柳东风有些心酸,求柳东雨下来。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柳东雨当然听出来,她说你的话不算数,让嫂子跟我说。
柳东风明白柳东雨是要个台阶,于是喊来魏红侠。
几天后,魏红侠告诉柳东风,她把她那颗给他了。柳东风责备她为什么不早说。魏红侠说那会儿柳东风兄妹都带着脾气,她不敢。柳东风痛惜地说,那你也不能全自己担着啊。魏红侠不让柳东风和柳东雨说,她还小,慢慢会明白的。柳东风还是跟柳东雨讲了,讲明白就好。柳东雨愣怔了好一会儿,是我不好,我给嫂子道歉。
这样的小插曲是平静生活中的佐料。过去是两个人相依为命,现在是三个人。有时候柳东风会想,与生活的意外相比,那些小插曲是多少温馨。
柳东风记得那个日子。他醒得早了些,身边的魏红侠还在熟睡。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但并没遮住脸。少年时代他就认识她,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可柳东风却没能好好端详她,她的腼腆她的羞涩使她不敢承接他的目光。即便成为他的妻子,当他凝望她的时候,她也会马上扭开。在那个黎明,柳东风借着朦胧的光线贪婪地盯着魏红侠。她的脸是圆的,很瓷实的那种。眉毛稍有些立,据说立眉的女人都厉害,显然对于魏红侠这个说法不成立。她的鼻子不大,但恰到好处,若再挺一些,与脸就不相称了。她的嘴唇略厚,饱满红润,与圆脸很配,也最诱人。柳东风心摇神荡,不禁伸出手。但马上又缩回去,停在半空。魏红侠睡得正香,不忍惊扰她。他就那么痴痴地盯着她,虽竭力控制,呼吸仍渐渐粗重。
魏红侠醒了。或许,她感应到了。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魏红侠的脸如瞬间绽放的桃花瓣。她慌乱地伸出手,似乎要把柳东风火热的目光推回去,胳膊摇了摇,忽然拽住被子。柳东风没给她逃离的机会,有些粗暴地把她的被子整个掀掉。她傻傻地看着他,要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柳东风盖住她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回过神儿,胳膊迟疑老半天才环住他的腰。她试图扭开,柳东风大力掰正。他直视着她。她却闭上眼睛。因为紧张,眼睑轻微颤着。柳东风轻轻吹口气。她终于接住他的目光,虽然还摇晃躲闪。
那个黎明,无数次闪回柳东风的脑海,成为他抵御伤痛的药汤。
早饭后,柳东雨和魏红侠结伴到镇上。鸡蛋风波后,柳东雨成熟许多,和魏红侠更加亲密无间。家里有一张貂皮,柳东风让她俩顺便带上卖了。平时卖皮货,柳东风都到安图县城,能卖个不错的价。
她俩走后,柳东风在院里劈材。魏红侠背回的枯木有细有粗,粗的都很重。也不知她怎么背回来的。柳东风的心还在回味黎明的甜美,精力不那么集中。魏红侠在脑里来回闪着,柳东风的嘴巴一次次裂开。
约莫中午,柳东雨疯子一样撞进来。头发全被汗水打湿,目光却是火烧火燎的。柳东风预感到不祥。没看到魏红侠,柳东雨又是这个样子。柳东风还是心存幻想,急问,你嫂子呢?
柳东雨和魏红侠撞上了日本警察土肥田。土肥田看到魏红侠手上的貂皮,让她给他。魏红侠不认识土肥田,但柳东雨认识。到过镇的人都知道土肥田。警察所设好几年了,土肥田整天在镇上晃荡,查抄东西对土肥田实在太过平常。魏红侠不肯。土肥田恼羞成怒,上前抢夺。拉扯间,另外两个日警赶过来,把魏红侠带走了。
柳东风跺跺脚,这个傻娘们儿!
柳东雨哭唧唧的,哥,是我不好,没护好嫂子。你赶紧救她呀,不知那几个警察怎么对付她呢。
柳东风知道土肥田,肉墩墩的,脸上有片青记。他也不止一次经过警察所,三间房,院子很大。如柳秀才所言,保护侨民不过是日本设立警察所的借口,镇上只有两户日本人,保护他们也不用单独设立警察所。自有了警察所,镇上就没安稳过。许多事,柳东风听过也见过。没想到今天让他遇到了。
土肥田得知柳东风是魏红侠的丈夫,似乎来了兴趣,哦?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土肥田的口音竟然带着东北腔,若不是那身制服,很难分辨他是日本人。
柳东风说,柳东风。
土肥田问,柳条屯的柳东风?
柳东风稍稍愣了一下,答,是。土肥田竟然知道他是柳条屯的。土肥田是怎么知道的?
土肥田从桌上拿起一个本子,翻了几页,问,你就是那个猎人?
这个日本警察对他了解得很清楚呢。柳东风不知那个本上都记着什么,迟疑着点点头。
土肥田脸上露出神秘的笑,我早就等着你呢。
柳东风不明白土肥田话里所指,没言语。
土肥田问,知道我为什么抓她么?
柳东风说,因为那张貂皮?不要了,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摇头,我不随便拿人东西的,不过……那张貂皮是赃物,要没收。
柳东风说,那是我猎的,不是赃物,长官要就拿去。
土肥田说,前天有侨户被盗,丢失的东西就有貂皮。
柳东风不卑不亢,那确实是我猎的。顿了顿又道,谁偷了东西会这么快就拿出来卖?
土肥田嘿嘿笑了一下,我正要问你呢,公然叫卖胆子也太大了。
柳东风暗暗骂了一句。
土肥田说,她还公然抗拒执法。
柳东风说,对不起长官,女人不懂事。貂皮就送给长官。
土肥田沉下脸,没听清楚?那是赃物,理应没收。
柳东风寻思,没有必要和他乱扯,救魏红侠要紧。于是放缓语气,长官别生气,放了她吧,貂皮长官就留下,算我给长官赔罪。
土肥田问,你承认是赃物?
这是明着让柳东风跳陷阱。但柳东风没有退路。于是咬牙道,和她没有关系,求长官放了她。
土肥田说,人赃俱获,得把她交给安图县署。
柳东风再次道,真的与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问,你偷的?
柳东风答,是。是我偷的,和她没有关系。
土肥田得意地笑出来,那就两人一块儿送县署。
柳东风急了,叫,真不关她的事。
土肥田问,想救她?
柳东风突然明白,先前种种,土肥田不过在设圈套,真正的目的隐在圈套里。于是问道,长官要我怎样?
土肥田点点头,你很聪明。看到告示了吗?
柳东风脑里闪过一道光,佯问,什么告示?
土肥田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这就不聪明了。我不信你没看到告示。规定的期限已经过了,可你没把猎枪交出来。
原来土肥田早就盯上了。魏红侠没撞他手里,他早晚也要寻上门。那个本子不定都记着什么黑账。猎人不能没有枪,祖辈就这样。日本人非要给猎户重新制定规矩。
柳东风还是不甘心,我是猎人啊,没有猎枪靠什么活命?
土肥田突然大怒,日本话就骂出来。
叽哩咕噜一阵,土肥田又龇龇牙,可能是想笑,反而弄出一副咬人的表情。你是猎人,这没错,可是你们不用猎枪打猎,而是用来搞破坏,抢劫大日本的侨民。
柳东风说,我没抢。
土肥田问,那你告诉我,什么人抢过?
柳东风摇头,我不知道。
土肥田说,你很狡猾哦。你们的政府装糊涂,收缴枪支只有靠我们了。告示贴出这么久,你为什么不交?
柳东风说,我没有猎枪。
土肥田竟然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啊?
柳东风强调,我不用枪,只用弓箭。
任柳东风怎么解释,土肥田的原则不变:柳东风必须交出猎枪,否则就把魏红侠押送到安图。
柳东风返回屯里。
柳秀才听柳东风要把猎枪交出去,急得跳起来。东风,这是日本人的阴谋呢,什么保护侨民,全是借口,这是为打仗做准备呢。甲午那一仗,日本人把中华翻个底朝天还不足,现在是想整个吞下去,狼子野心啊。东风你想想啊,手里没武器,一旦仗打起来,还不让日本人割了韭菜?柳秀才着急加上愤怒,枯瘦的身子剧烈地抖着,如狂风中的蒲草。柳东风没有柳秀才想得那么远,也知道把猎枪交给日本人是错误的,可……柳东风说交一把好歹还留一把,要不没辙儿啊,魏红侠还在土肥田手里。
柳秀才重重地叹口气,也只能这样了。弱国无外交,现在惹不起人家啊。总不能让红侠被日本人这么扣着。
土肥田并没有让柳东风顺顺利利带魏红侠离开。土肥田说柳东风延迟交枪,理应处罚。他对柳东风网开一面,但柳东风每个月要给警察所送几只野兔山鸡。柳东风说没有猎枪。土肥田竟然拍拍柳东风的肩,你有弓箭对不对?这可不是谈生意,别跟我讨价还价,你的明白?
初秋的黄昏,柳东风和柳东雨从森林出来,在田梗发现一个男人。他脸朝下,两只胳膊往前伸,显然是试图爬起来。男人二十到三十岁,脸色惨白,牙关紧闭,身上有两处刀伤,肩部一处肋下一处,衣服被血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柳东风试试,尚有鼻息。正好不远处有个窝棚,柳东风把男人背到窝棚,让柳东雨看着,自己匆匆赶回家。
柳东风返回,处理过男人的伤口,又撬开他的嘴巴,喂了些温水。柳东风让柳东雨一个人回,他得守着这个男人。柳东雨问,你要守一夜吗?柳东风说,至少要等他醒来。柳东雨让柳东风回去,她守着,你不回嫂子担惊受怕呢。柳东风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在外过夜,担什么心?柳东风明白魏红侠会担心。但是不能让柳东雨在野外守一个陌生的男人。柳东雨提出把男人背回家,天凉了,在外面谁都受罪。柳东风说,他不宜动,只能等他醒来。
柳东风不愿意把男人背回家,主要是不想再惹麻烦。窝心事够多了。给日本警察所送野味的事已经在屯子传开,柳东风能觉察到无处不在的不屑和鄙视。他抬不起头,尽管他是被迫的。如果说别人只是用目光剐他,那么柳秀才是直接捅他。那是难以言说的痛。若在街上碰到,柳秀才必定立刻转身。柳秀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柳东风明白,他给柳秀才丢人了。被日本人拖下水,柳东风的天虽然没塌下来,但日子彻底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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