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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两人吃下烤野鸡,林闯娘立马就来了精气神儿。走着走着,突然狐疑道,不是去承德吗?怎么往山里走?柳东雨说,咱得抄近道。林闯娘说,你别是诓我吧,全是树,哪里有道。柳东雨说,大娘一路都护我,我干吗诓你?森林里哪儿都是路,我是猎人啊,在森林里走,又能认路,又饿不死,不挺好吗?林闯娘乐了,鬼丫头,都是你的理,我不是担心你迷路嘛。柳东雨说,在森林里,我哥闭着眼睛也能走,我不如他,也不会迷路。大娘放心。林闯娘有些不信,闭着眼睛咋走路?不怕碰着?柳东雨说,我哥鼻子灵,闻味儿就可以的。林闯娘又赞叹,你哥真有本事。柳东雨心里有东西坠下去。她努力调整自己,不让林闯娘瞧出异样。离林闯的寨子越来越近,必须打起精神应对。林闯的老娘可不好糊弄呢。
林闯娘爱听柳东风的事,正好借此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说什么,野兽在地上撒了尿,你哥都能闻出来?柳东雨有些得意,我哥厉害吧?林闯娘说,厉害是厉害,不过也有不好,老遭罪了吧?柳东雨不解,遭……遭什么罪?林闯娘说,鼻子这么灵,肯定什么味儿都能闻出来,还不是遭罪?柳东雨笑道,他没事也不乱闻啊,打猎的时候才闻的。林闯娘说,这就对了。你哥鼻子肯定有机关,需要就闻,不需要就不闻,自个儿可以控制。柳东雨愣怔片刻,笑笑说,差不多吧。林闯娘吁口气,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你哥去疙瘩山住阵子呢。又怕他嫌屋里味儿重。噢……要不这样,在院里搭个木屋。我儿子在就好了,干这个最在行。林闯娘轻轻叹口气。柳东雨忽然想起柳秀才的茅草屋。你说,你哥喜欢不?见柳东雨发呆,林闯娘推推她,闺女,你怎么了?柳东雨掩饰地笑笑,没怎么,大娘你刚说什么来着?林闯娘盯柳东雨一会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柳东雨的心猛地一跳,没有呀,可能就是有点儿累吧。林闯娘说,不对,你心里肯定藏着事。又担心你哥吧?凭你哥的本事,走哪儿都没事,除非自个儿找罪受。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下午,在哈尔滨公园,柳东风说没有选择时的冷峻表情。彼时,她彻底蒙了。不该问哥哥那个问题的,真的不该。是的。没有选择。路很多,但没有选择。如果有选择,谁愿意找罪受?
闺女,林闯娘伸出手,在柳东雨面前晃晃,又走神了?
柳东雨不好意思地笑笑。
林闯娘说,要不歇会儿吧,这一路真是难为你,一个姑娘家。
柳东雨摇摇头,天还早,走吧。
到了上次被解开遮眼布的地方,柳东雨站住。林闯娘揣测着柳东雨的神情,不认路了?柳东雨说,我瞅瞅往哪个方向合适。林闯娘说,我怎么觉得越走越高了。柳东雨说,大娘别担心,不会错的。
林闯坐在对面,目光一圈一圈地箍着柳东雨。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定定的。柳东雨就有些来气,不由骂道,死相!哑了?
林闯重重地击一下掌,作感叹状,不简单呢。我派那么多人都让老娘骂回来,没想到你一个丫头片子,倒把她哄上山了。
柳东雨皱皱眉,少废话,把盘缠给我,我还有事。
林闯说,你违约了,还要盘缠?
柳东雨问,我怎么违约了?
林闯说,我让你侍候老娘三个月,并没让你带她上山。你是帮了我的大忙,可咱协议里没这一条啊。
柳东雨恨恨的,你真是个无赖。
林闯说,好马出在腿上,好汉说在嘴上。有理说理,骂人可不对啊。
柳东雨说,我不把你娘哄出来,你这辈子再别想见她。日本人三天两头去村里。
林闯说,我当然感激你啊。感激归感激,理归理,不是一回事。再说了,逃出疙瘩山,你自己不也捡条命吗?
柳东雨跳起来,你什么意思?
林闯摆摆手,坐下坐下,别急嘛,我就是想和你唠唠,说说这个理。
柳东雨说,哪有时间听你胡扯。
林闯说,就是离开,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对不对?
柳东雨说,来痛快的,给,还是不给?
林闯说,总得让我想想吧?我没欠你吧?
柳东雨气乎乎的,没有。
林闯乐了,这不就得了,我没欠你,你为什么气冲冲的?没有这么欺负人的,我好歹也是个寨主,弟兄们知道了,我的脸往哪儿搁?你不能只为自己考虑,也得替我想想啊。
柳东雨说,你能不能少说点废话?跟你说正经的呢。
林闯说,我就是跟你说正经的啊。弟兄们都爱听我说话呢。
柳东雨说,那你和他们扯去,我不爱听!
林闯说,问题是他们没冲我要盘缠呢。
柳东雨问,到底给不给?
林闯说,我可给你带了不少呢,都花了?你不是天天给我娘摆筵席吧?
柳东雨说,鬼子抢走了。
林闯说,你不能全推鬼子身上,你藏好,鬼子能抢走?
柳东雨不答话。林闯说的有道理,那是她的失误。
林闯说,是你的错吧?
柳东雨说,这样,我叫你声林大哥,你相信我不?
林闯嘿嘿一笑,妹子,挖什么坑儿?
柳东雨说,算我借的,一定还你。来的路上我也欠了钱呢,都是你娘帮我脱的身,要不我俩半路就饿死了。简单讲了那些自己都感觉羞愧的事。
林闯沉吟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是讲信用的,对不对?其实,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
柳东雨再次立起,不借算了。
林闯张开胳膊,想走?这可不成!
柳东雨瞪着他,怎么,我把你老娘弄到寨里,你还不放我走?
林闯说,你不把我老娘弄到山上,我倒是可以放你走。现在不同了,咱得说道说道。
柳东雨骂,无赖,十足的无赖。
林闯嬉皮笑脸的,骂吧,反正不管怎么着,你都认定我不是好鸟对不对?也是啊,品行端正就不落草当土匪了。不只是我,这寨子里都不是好东西。这成了吧?是不是还不解气?
柳东雨咬牙道,你就是把我剁成肉块,我滚也要滚出你这破地儿。
林闯再次击掌,好样的,有志气!我就是不明白了,你成了肉块还怎么离开?不出寨门就让狐狸乌鸦叼光了。
柳东雨欲走,林闯拦住她,我不是不放你走,钱也不是不给你,你得把我娘安抚好了。
柳东雨问,这关我什么事?
林闯说,是你把我娘哄上山的,当然关你的事。你瞧见了吧,她见我就是一顿臭骂,现在还绝着食呢。她要是饿死了,你说说,是不是关你的事,是不是你害了她?
柳东雨说,是你想让她上山。
林闯说,我是想让她来,有吃有喝,有人侍候,鬼子也打不到这儿,可她拗啊。你把她哄上山还不成,得哄她留下。
柳东雨犯难了。她害怕见到林闯娘。
林闯废话连篇,但也在理。他老娘绝食,她是有责任的。林闯娘那么信任她,她利用了她的信任。
林闯难得地,很正经地说,妹子,算我求你。
柳东雨问,你娘吃饭,你就放我走?
林闯说,我给你带足盘缠。
柳东雨说,好吧,我试试。
林闯把柳东雨领过去,还没到门口便顿住。我娘耳朵尖,能听出我的脚步,我就不找骂了。柳东雨看到门口有守卫,问,你就这样招待自己的娘?林闯的脸扭成麻花,她那性子,不看着行吗?柳东雨哼一声,林闯难得有个怕的。
柳东雨推开门,林闯娘便喝道,出去,再来烦我,老娘砸烂你的头!柳东雨轻声道,大娘,是我。
好一会儿,林闯娘没说话。她面朝墙躺着,如枯干的木头。
柳东雨在她身边立定,大娘,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
林闯娘动了动,又动了动,慢慢起身。我一直把你当闺女呢。
柳东雨说,是我不好,我……
林闯娘说,鹞鹰让麻雀啄了,丢人呢。
柳东雨说,大娘,你罚我吧,怎么罚都行。
林闯娘说,你一个姑娘家,咋就和他们混在一起了?
柳东雨低声道,鬼才和他们一伙。见林闯娘有些愣怔,忙说,他们不是坏人呢。
林闯娘哦一声,一窝子土匪,还不是坏人?
柳东雨说,这个乱世道,好多土匪都是被迫的。你儿子专打日本人呢。
林闯娘问,你见过?
柳东雨点点头,讲了那天的事。
林闯娘问,你就入伙了?
柳东雨摇头,没有。
林闯娘似乎舒了一口气,我说嘛,你看不上他们的。
柳东雨说,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我不能留在这儿。
林闯娘问,找你哥?
柳东雨点头,是。
林闯娘问,怎么不让他们帮你找,你一个人行吗?
柳东雨说,别人帮不上忙。
林闯娘说,你别乱编,说来说去你还是瞅不上他们。瞅不上,就说明他们没走正道。
柳东雨说,大娘别误会他们,他们只对付日本人,真的不是坏人。
林闯娘说,窝在这么个地方,能见到日本人?
柳东雨说,大娘,打日本人的事你不懂,你先把饭吃了吧。哄你是我不对,你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呀。
林闯娘说,林二狗派你来的吧。
柳东雨说,他怕你,不敢来。
林闯娘说,叫他进来。我是他娘,不是狼。
柳东雨说,你先把饭吃了。
林闯娘指着门,去,喊他过来。
林闯跑过来——他就在不远处候着呢。进屋还是那副嬉皮相,娘,想我了吧,我也天天梦见娘呢。你瞅见我的白头发了吧?都是想娘想的呢。再见不到娘,我就变成老头了。柳东雨暗笑,这个活宝,和自己老娘说话也这副德性。
林闯娘不吃这一套,去去去,别给老娘吃迷糊药,还嫌我不糊涂啊?问你正经的,她说你专打日本人,可是真的?
林闯飞快地瞄瞄柳东雨,当然是真的呀,我和你讲过呀。我的娘哎,你儿子的话你不信,却信旁人的话。我是你亲生的吧?
林闯娘说,她不是旁人,是我亲闺女呢。
林闯竖起拇指,娘,你可真有本事,我说你咋不给我生个妹妹,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
林闯娘看着柳东雨,没错吧,闺女?
柳东雨说,我也把大娘当亲娘呢。娘,你快吃饭吧。
林闯附和,我妹说得对,你别饿坏了。现在是两个人的娘,你老可得活结实了。
林闯娘说,我吃饭可以,吃完饭就走。
林闯不解,走,你去哪儿?
柳东雨也愣住了。
林闯娘说,回我的疙瘩山。
柳东雨说,怎么又要回去,还嫌日本人祸害得不够?
林闯娘说,我不怕,一条老命有什么怕的?
林闯说,不行,你不能回去!
林闯娘说,不回也可以,不过得有人陪我留下。你这个破窝,连个女的也没有,我找谁说话去?
林闯娘没提柳东雨也没看她,但柳东雨明白林闯娘是要她留下。这怎么可能?她有那么重要的事,已经耽误太多时间。必须马上离开。没等她开口,林闯抢先道,这还用说?你留下你闺女自然留下陪你。你闺女可孝顺着呢,对不对?林闯冲柳东雨努努厚嘴唇,他的眼神打动了她。虽然万般不情愿,林闯娘望过来时,柳东雨还是说,我听娘的。
柳东风隔一两月、两三月回一趟家,怕时间久母亲惦记。最长一次走了半年。大雪封山,他只得在背坡哨捱着。
三年过去了,柳东风几乎走遍整个长白山。没有父亲的任何音讯,父亲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如果能找到那个地方也好,就算没有父亲的消息,终归是父亲去过的地方。但同样没有。那个地方和父亲一样成了柳东风心中解不开的谜。
再次回家已经是年根儿。每次离家,柳东风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父亲,找不到就不回来。信心在血管流淌,皮肤都是闪亮的。回家就特别沮丧,内疚和羞愧包围着他,整个人像挂了霜的茄子,蔫头耷脑的。母亲说这不是他的错。柳东风不这么认为,这就是他的错。没找到那个地方,没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不是他的错还会是谁的?柳东风对自己的责罚就是寻找,因此稍歇几天便离开家。
但这次不同。
街上流淌着节日的气息,世道再怎么乱,节还是要过的。没有新衣换身干净的,平日里清苦得清水白菜,过节怎么也要动下油锅,烘托下节日的喜庆。偶尔有鞭炮声。买不起鞭炮的,鞭子也要甩几下,搞出些声响。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包括身体,一年洗一澡,必定是在节日。哪家门前冰冻比往常厚,自然是洗过后泼出了污水。节日的气息向来是混杂的。
柳东风在混杂中闻到一丝苦涩的草药味,心中一惊。偶尔有人打招呼,他噢一声便又低下头急走。药味似乎是从家的方向流过来的。别人或许闻不到,但柳东风能。未到门口,柳东风已经确认。浓重的药味撞过来,他的步态就有些乱。
推开门,先是看到柳东雨守着药罐,然后看到母亲躺在炕头。柳东风手一松,背包丢在地上。母亲抢先道,闹了点儿小毛病,不碍事的。柳东风明白不是小毛病,只要能支撑,母亲绝对不会躺倒。母亲是彻底撑不下去了。母亲要坐起来,柳东风叫她别动。母亲说,老躺着头晕。没让柳东风扶,自己坐起来。柳东风瞅出母亲的吃力和艰难,不祥的预感爬出来,如冰冷的蛇。柳东风没落泪,但眼睛湿了。母亲安慰他,人活着谁不闹个毛病?母亲故作轻松,并努力在腊黄的脸上挂出笑。柳东风说,娘还是躺着吧。母亲说,快过年了,明儿去办点儿年货,和东雨一起去,给她扯块布做身衣服。你的鞋也不行了吧,先买一双,等娘不头晕就给你做。柳东风无言地站着,听母亲叮嘱。起初,他每次回来,母亲便迫不及待地问他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打听到什么消息。后来不那么急了,但目光如钩,上上下下钩着他。再后来,母亲不钩他了。柳东风说到父亲,母亲会岔开,仿佛怕听到父亲的消息。她似乎忘记了柳东风一趟趟远行的目的,好像那是与她无关的旅行。只要柳东风回来就好,其他都不再重要。柳东风出发,她也平平淡淡的,只是叮嘱不变: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
柳东风悄悄问柳东雨母亲的情况。柳东雨说他出门不久母亲就倒了。母亲不让她抓药,后来实在撑不住才抓的。柳东风狠狠掐着自己,母亲的病肯定早就有了。他硬是没发现母亲顽强支撑背后的虚弱,真是蠢呢。母亲掩藏着,是怕他分心,他怎么就这么粗心……次日,柳东风要背母亲去镇上,换个郎中瞧瞧,母亲坚决不去。她说不用的,自个儿的病自个儿清楚。柳东风强行背她,母亲大力挣扎。一阵折腾,母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滴,柳东风不敢再动她。
柳东风表示不去采办年货,在家陪母亲。母亲竟然是乞求的口气,娘求你好不好?这年不能不过,你不买鞋,怎么也得给东雨扯身衣裳吧?柳东雨说她不要衣裳,母亲说过年图个喜庆,东雨,你哥不听娘的,你劝劝你哥啊,他最疼你。柳东风妥协了,还能怎么办?母亲获胜,腊黄的脸上摇晃着浅笑,像秋风中的枯蒿。
初夕,母亲突然精神许多,自己梳了头洗了脚,还要包饺子。柳东雨不同意,只让母亲歇着。母亲又开始哀求,像兄妹俩小时候求她那样。柳东风说,让娘包吧。柳东雨把擀好的饺子皮递给母亲。包了没几个,虚汗又冒出来。柳东风劝母亲还是躺下。母亲这次倒是听话,乖乖躺下去。她让柳东风陪她说说话,柳东风便坐在她旁边。
母亲问柳东风多大了,柳东风怔了怔。母亲笑笑,你以为我糊涂得忘了,才不是呢,我是怕你自己忘了。长年在外,很容易忘的。柳东风说,哪能呢。母亲说,该成家了。柳东风哦一声。母亲说,你爹没到你这个年龄就把我娶了。柳东风又是一怔,母亲很久没说到父亲了,那几乎成了禁忌。母亲竟然是小孩子的口气,可不能落他太远哦,记住了?柳东风闷声说记住了。母亲说,别再出去了。柳东风惊讶地看着母亲。母亲怕柳东风听不懂,更直接道,别再找他了,你找不到的。柳东风说,我还想试试,万一……母亲的神情突然变得严厉,不,你不能再出去了!柳东风说,其实……母亲再度打断他,算娘求你!枯瘦的目光如锋利的匕首。柳东风只得顺从地点点头。母亲脸上再次浮出浅笑,你得成个家,别让我和你爹惦记。柳东风说好吧。母亲说你照顾好东雨。不祥再次袭来,柳东风打个寒噤,努力地笑着,娘,大过年的……母亲说,过年也得说话呢,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的事吗?柳东风的心猛地一跳。母亲说,吓着你了?其实我知道的不多。你爹不说,也不让我问。你知道你爹的性子,问也没用。
母亲断断续续讲了几个晚上。
初六的清早,母亲穿戴整齐,让柳东雨给她梳了头,还给嘴唇涂了父亲好久前带回来的胭脂。她的嘴唇不再那么苍白,这使得她整个脸庞也亮了许多。然后,她冲结了冰花的玻璃哈口气。窗户是纸糊的,只有中间约脸盆大那块是玻璃。冬天玻璃常常被冰花覆盖,只有下午那么一会儿冰花融化,透进光亮。柳东风和柳东雨常那样玩,先哈气,待玻璃上的冰变薄,再用指头戳开。此时,母亲重复着柳东风和柳东雨的步骤和动作,光透过她的指缝钻进来,母亲仰起脸,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和惊喜。
母亲的笑定格在柳东风脑子里。约一个时辰后,母亲永远地睡过去。
柳东风不明白被病痛折磨的母亲何以面带微笑,仿佛她预感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天堂。无数个夜晚,当柳东风在黑暗中一次次仰望星空,他渐渐明白,母亲的身体其实早就不行了,她硬是捱到初六早上,让他们兄妹过个安静的年。怀着巨大悲痛的母亲之所以笑得那么安祥,并非她终于可以忘记痛苦,而是给兄妹俩留下最美的记忆。确实,母亲每次浮现在柳东风脑海,不是她长年累月纳鞋底做鞋的姿势,也不是她忧伤的神情,而是她涂满微笑的脸庞。
埋葬了母亲,柳东风歇了一个月。其实也没怎么歇,只是没出远门。几乎天天在山林里,他不想让脑子停下。他打猎,柳东雨就跟着。他没打算教她打猎,但经不住她软磨硬泡。
两个月后,柳东风的心又躁动起来。母亲不让他再去寻找父亲。柳东风也劝说自己,都找了整整三年,再找又能怎样?他得留在家中照顾东雨。可不知怎么回事,心上总有什么东西在来回划拉。柳东风终是不能说服自己。找不到父亲,找到那个地方也好,找不到那个地方,找到梅花军也好。母亲已经告诉柳东风,父亲和梅花军是有关系的。只这一趟,再找不到就可能真的死心了。至于柳东雨,想个法子安置好呗。
柳东雨鬼精鬼精的,骗她可不容易。柳东风说出趟门,三五日就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是不是找父亲。柳东风摇头,说父亲可能找不到了,他答应母亲不再找。柳东雨笃定地说,你别哄我,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柳东风说,我只不过去背趟坡。柳东雨说,你干什么我才不管呢,你得带上我,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柳东风吃惊道,又不是打猎,出门很危险的。柳东雨不听,说有哥哥就不怕危险,要不你就别走,走就得带上我。柳东风有些生气,说她这么不听话,以后不再带她打猎。柳东雨说,只要出门带我就行,打猎不用你,怕我找不见猎物呀。不过咱可说好了,山猫扑我,你不能不管啊。柳东风跺跺脚,没再理她。
几天后,柳东风和柳东雨商量,他要背一趟坡,可以带上她,但路上必须听他的话。柳东雨说,只要带我,不要说听你的话,你什么时候不高兴踹我两脚都行。柳东风被气笑,你不踹我,我就谢老天爷了,我还敢招惹你?柳东雨做个鬼脸,遵照柳东风的话准备干粮去了。听柳东风要去镇上,柳东雨又急了,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我得先去打听打听,哪天有背坡的活儿,没活儿咱背什么?要不你去打听?柳东风再三保证后,柳东雨才警告说,你要哄我,我就跑到树林里喂山猫。
柳东风确实有自己的盘算。他想把柳东雨带到蛤蟆嘴背坡哨,让柳东雨跟魏红侠住,有了伴儿,柳东雨就不会再缠着他。长着梅花的地方仍是柳东风心中的梦,无论如何也得再找一趟。即便不去找父亲,他也得背坡,背坡不比打猎有油水,但不背坡就见不到魏红侠。从年根到现在,几个月过去了,还没见魏红侠的面呢。母亲说柳东风该成家了,孰不知柳东风心里早已有人。魏红侠心里也有他,这点儿他比谁都明白。他能读懂她的心,她也能读懂他的心。想起魏红侠领他捞鱼的情景,柳东风悄悄笑了。
柳东风从镇上回来,柳东雨马上问他有活儿没有?表情比柳东风还急切。柳东风说还得三五天,柳东雨便有些不高兴,这么久呢,干粮白准备了。柳东风说你以为背坡很好玩哦,很受罪的。然后掏出一包糖一截扎头发的红绸,说给柳东雨买的。柳东雨美滋滋的,先剥了糖给柳东风塞嘴里,然后拿着红绸往头上比划。
柳东风出了趟院,进屋见柳东雨翻他的包,顿时冷下脸,斥责她乱动他的东西。柳东雨低眉顺眼的,极老实。柳东风刚刚闭嘴,她便笑嘻嘻地,问那些东西是给谁的。柳东风每次到蛤蟆嘴背坡哨都给魏红侠带些东西,这次除了糖和头绳,还买了一瓶润肤膏。那同样是柳东风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柳东风沉着脸不理柳东雨,柳东雨不吃这一套,把润肤膏高高扬起,说不告诉她就丢到地上摔碎。柳东风有些急,声音就有些失控。柳东雨眼里闪出泪光,柳东风顿时软下去。求你别摔,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魏红侠?柳东雨抹抹泪,你真偏心,给她买不给我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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