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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风心里堵满困惑和郁闷。
那个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柳东风极目向远处望去。几绺晚霞被山尖、树杈勾住,散发着柔柔弱弱的红光。柳东风突然有些伤感。红光褪尽,树和远山陡然暗了许多。暮霭四合,柳东风的目光一点点缩回。
柳条屯被夜色笼罩。柳东风仍然在树杈上坐着。那个地方是看不到了,在树上一百年也别想。柳东风不想下来。他是柳条屯的人,又不完全是。他的思维长着翅膀,总是没有边际地疯。不知过了多久,柳东风看见父亲出来了。先是站在院门口,喊了两声,然后朝西走了。柳东风明白,肯定是母亲催促父亲找他,夜晚不归,母亲着急了。就父亲的脾性,他彻夜不归也未必担心。他是个男人了,父亲这样对母亲说。可柳东风的困惑和郁闷也在这里,在别的事上,父亲早就把他当男人了,为什么单单……柳东风的拗劲儿上来了。就在树上赖着,至少这个夜晚赖着。他不想回去,今晚不想见到父母,让他们着急去!一只夜归的鸟落到旁边的树杈上,柳东风想,正好,有伴儿呢。
过了一阵,父亲折回来。柳东风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但从步子判断,父亲不急不躁。柳东风是男人了,独自在森林过夜也没什么问题。柳东风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父亲在想什么,会怎么和母亲说。父亲停在院门口,又点起烟斗。挺悠闲的。柳东风突然有些沮丧,猴子一样躲在树上,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进屋不久,母亲出来了,柳东雨也跟出来。母亲大声让她回去。柳东雨不听,她也要找哥哥。母亲返身拍柳东雨两下。柳东雨大哭起来,哥哥丢了,我要找哥哥!
柳东风溜下来,稍稍转了一个弯儿,迎住母亲和柳东雨。父亲终是没撑住,也跟出来。
父亲和母亲没有追问柳东风去了什么地方,只是脸有些冷。柳东雨倒是又惊又喜的样子,抓着柳东风的手,不停地摩挲,好像柳东风真是离开很久,好容易找回来的。入睡前,父亲说,你就是在外面过夜,也该打个招呼,这么大的人了。父亲大约还想说什么,母亲轻轻瞄瞄父亲,父亲咬住嘴巴。
次日,柳东风背上弓箭,往挎包装了干粮和水。可能装得多了,母亲狐疑道,你要在外面过夜?柳东风嗡声嗡气的,说不准儿。母亲还欲说什么,柳东风已经闪出去。柳东风要猎一只鹿回来。昨天那只未必寻得见。好在森林里猎一只鹿不难的。他要还给父亲。他是守信用的。
半上午,柳东风就嗅见鹿的气味。他顺着气味追踪,几小时后,终于赶上。那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共三只鹿。没等柳东风靠近,三只鹿便受了惊,晃晃脑袋,转眼工夫就消逝在树林深处。柳东风有些懊恼,弓箭还没来得及搭呢。他单独打猎不上一次了,自觉已经不比父亲逊色。沉静片刻,他意识到自己过于急躁了。急躁,心就不静,心不静,呼吸就不均匀,脚步也会带出声响。他想起父亲说的静与动的关系,告诫自己不能带着情绪打猎。稳住自己,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那个夜晚,柳东风在森林里度过。他和父亲常在森林过夜,单独过夜还是第一次。他料想母亲还会着急,柳东雨说不定会哭着找他。但难得一个人这样清静,他一点都不害怕。后来柳东风经常想起那个夜晚,回想那个夜晚的明净与安静,以及那个夜晚莫名的兴奋。待别无选择,孤身一人出没森林成为他最平常的日子,才明白那样的夜晚,于他是多么奢侈。
半夜,他醒过来一次。他梦到了梅花林,成片成片的梅花林。他瞥到父亲,还喊出来。父亲没理他,闪一下就没了影儿。他知道父亲是去那个地方的,那个地方在梅花林深处。他嗅着父亲的老烟味儿,紧紧追着。突然间,无数条蛇蹿出来。他又看到父亲,父亲在蛇阵那一端,冷着脸。柳东风喊父亲救他,父亲没理他,掉头离去。柳东风试图踩着蛇过去,蛇群突然间立起来,竖成厚厚的墙。柳东风被挡回来。脑袋撞到树上,他醒过来。他听到爬行的声音。竟然真有一条蛇,距他的脚不远。柳东风敛声屏息,一动不动。片刻,声音渐渐远去。
次日中午,柳东风终于在溪水边猎到一只鹿。一箭致命。
那年初冬,父亲背着竹篓,再一次离开家。与以往不同的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失踪了。
父亲离家的早上,没有特别的迹象。一如既往,他把水和干粮装进包,母亲又照例检查过。检查过母亲才放心。父亲抱抱柳东雨,问她要什么。柳东雨说要一把弓箭,她能拉得动的弓箭。父亲怔了一下,笑道,东雨长大了,不愧是我的女儿呢。然后,父亲又抱抱母亲。母亲似乎有些难为情,但没有躲。父亲松开,母亲的脸红了。柳东雨说,娘脸红了哎。结果,母亲的脸更红了。母亲笑骂鬼丫头,父亲则开心地笑出声。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征兆,也就是父亲拥抱了母亲。以往,父亲很少拥抱母亲。柳东风冷眼看着这一切,热闹与否都和他没有关系。父亲拍拍柳东风的肩,叮嘱他照顾好母亲和妹妹。说过几百次的话,柳东风只是哼了哼。
父亲就走了。
母亲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冲出去,奔到门口又急急折回来,问,你爹带水了吗?柳东雨说,带了呀,你还看了呢。母亲仍然心事重重的,目光投向柳东风。那目光凸凸凹凹的,如森林里年老的树干。柳东风的心莫名一缩,闷声说,带了。母亲总算安心地吁了口气。
第三天傍晚,母亲让柳东雨去门口瞅瞅,说你爹就快回来了。柳东雨连着跑出去三趟,没有等到父亲。母亲哄柳东雨,说父亲回来给她烙鸡蛋饼,柳东雨又跑出去两趟,还是没有父亲。柳东雨烦了,母亲怎么哄她也不出去等了。母亲倒是烙了鸡蛋饼。其实母亲还准备了别的,腌肉啊蒸糕啊什么的。父亲回家那天就是他们的节日。
第四天,柳东雨又跑出去好几趟。母亲没再支使柳东雨,她的神色有些慌。
第五天,母亲终于沉不住气,自个儿一趟趟往门口跑,自语又像和柳东风兄妹说,该回来了啊,你父亲该回来了。
第六天,第七天。父亲仍没有影,家里的气氛也有些异样。
第八天,母亲在院门口守了整整一天。她不再念叨,脸上的颜色越来越重。间或,她离开院门,但刚走出去又急急返回来,仿佛她不守着父亲就不认识家门了。柳东风和她说话,她要么不理要么不耐烦,饿了吗?盆里有饭。柳东风不敢再惹母亲,拉着柳东雨躲开。
第九天夜晚,母亲推柳东风一下,说你爹回来了。让柳东风先去开门,她手抖,系不上扣子。柳东风拉开门,被冷风推了大大一个趔趄。柳东风探出头瞅瞅,又喊了一声。他回头,母亲已经站在身后。她的扣子错位了,头发和目光比赛似地零乱着。你爹呢?母亲的声调带着责备,仿佛柳东风把父亲赶跑了。柳东风摇摇头,没回来。母亲不信,怎么会呢,我明明听到他的声音了。然后粗鲁地拨开柳东风,大步跨出院子。她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回到屋里,母亲的脸青紫青紫的,整个人也似乎遭了重击,木呆呆的。
半个月后,母亲的魂儿收回来了,不再魔魔怔怔语无伦次。她对柳东风说,你爹可能遇到了麻烦。母亲终于把他当成男人了,只是这个代价实在太大。柳东风以为她接下来会说那个秘密,父亲的麻烦自然与那个秘密有关系。但母亲话锋一转,你去找找,他是不是真的遇到了麻烦。柳东风不清楚,母亲这样说,是安慰自己还是暗示柳东风。母亲说,家里你不用惦记,有我呢。多年后,柳东风依然记得母亲的表情,沉静,笃定。那个瞬间,柳东风突然明白,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有天有地,他的家才完整啊。
柳东风由此踏上漫漫旅程,他发誓要找到父亲。悲壮凝在心头,目光深沉坚定许多。在丛林穿行几个时辰后,到达他曾经跟踪父亲的地方。站在那里,柳东风却迷茫了。不知该选择哪个方向。昨天入睡前,柳东风问母亲,母亲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的地方在哪儿。可能有一些梅花。母亲后来补充。梅花……还是可能。母亲没去过,只是猜测。柳东风有些难以置信,父亲从来不曾向母亲描述过那个地方?难道帮父亲严守的秘密,母亲原本就只知道皮毛?柳东风没有追问,任何问题都会令母亲心碎。
天冷了,特别是夜晚,寒气直往皮肤里钻。柳东风不敢躺在地上,多半缩在树杈里过夜。实在冷得厉害,就溜下来跑几圈,再爬到树杈睡一会儿。必须睡一会儿跑一会儿,一觉到天亮,说不定人就冻硬了。也必须睡一会儿跑一会儿。睡觉是养精神,白天赶路才有劲儿。
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两晚。和魏叔的背坡哨不同,那两家背坡哨全是用圆木搭建,半悬空,像吊楼。在一个村庄住过一晚,朝鲜族人的村落,只有三户人家。那是一对老夫妻,寡言,从柳东风进门至离开,几乎没怎么说话。但捧上的饭食极丰盛,柳东风有些瞠目。干肉,打糕,炖菜,大渣子粥,柳东风还未享过陌生人如此的礼遇。原想多歇一日,两位老人如此盛情,他反不好意思停留,一早便离开了。他们的炕也热乎,走出半日,身上还暖烘烘的。还在伐木工的营地住过一晚。当然与老夫妻的热炕不能比,简陋的房屋四处透风。但比野外强多了,至少不用担心冻硬或摔坏。这样的夜晚很少很少,大部分柳东风都是在树杈上过夜。
连日的奔波,焦急加上劳累,柳东风心力交瘁,从里到外都极度疲惫。但他不敢懈怠。父亲在远方,他一定要找到。他在找,也是为母亲和妹妹找。想到自己重任在身,散了架的骨头便重新对接起来。不管多么累,柳东风都不敢放慢行进的速度。可是……柳东风可以管自己的腿,却无法阻挡内心的忧伤。这么多天过去,没有打听到父亲的任何消息。看到的树木有十几种,松树桦树柏树杨树榆树,但没见到一棵梅花,更不要说梅花林了。
与那只紫貂相遇,正是柳东风极度虚弱的时候。柳东风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刚刚猎到一只野兔,箭还在兔子身上,他正待拔下,紫貂蹿过来。来得太突然,柳东风愣怔住。他反应还算快,及时出手抓住野兔。那只紫貂竟然反扑过来,在柳东风手上咬了一下。柳东风松手,紫貂叼了野兔就逃。柳东风追过去与紫貂撕打在一起。是的,撕打。紫貂体形不大,平时见人就逃。没想到那只紫貂极凶悍。母紫貂产下幼仔后会变得凶猛,但那时不是紫貂产仔的季节。也许,紫貂和柳东风一样,饿疯了,且窥破了柳东风的虚弱。紫貂的爪子挠到柳东风的脸。柳东风摸脸的工夫,紫貂趁机逃走。当然,没忘了叼走野兔。竟然让一只紫貂得逞,柳东风有些窝火。眉骨脸颊脖子耳侧,还有双手,凡是露在外面的部位没有不流血的。经过这一番折腾,柳东风浑身酸软,呼吸也有些急促。累,饿,也可能有些发烧。这个样子不能在森林过夜。
到达蛤蟆嘴背坡哨,天差不多快亮了。柳东风摇摇晃晃,风吹就倒的样子。门开了。他看到魏红侠。她似乎被柳东风吓着了,直定定的。柳东风想笑一笑,但没笑出来,整个人就倒下去。
柳东风醒过来,看到魏红侠守在旁边。他的目光摇了摇,再次飘到魏红侠脸上。魏红侠长舒一口气,你总算醒了。柳东风笑笑,我睡了很久吗?魏红侠说,整整一天呢,你发烧了。怎么成了这样?柳东风知道是问他的伤势。那太丢人,不能说的。他哦一声,目光仍在她脸上定着。她的脸微微红了,你饿了吧?我去热粥。柳东风又嗯一声。柳东风在背坡哨住过多次了,和魏叔父女已经很熟。当然,不仅仅是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东风心里已有东西滋长,也许是随魏红侠抓鱼的那个黎明?那是柳东风第二次住在蛤蟆嘴。魏红侠抓鱼他悄悄跟去的。那场面奇异而壮观,飞瀑砸在深潭,犹如天女散花。深潭里的鱼偶尔跳起,在飞瀑中嬉闹。魏红侠就是瞅着鱼跃起的瞬间捕抓。柳东风看呆了。难怪她的衣服会湿透。那并不容易,稍有不慎便会滑进深潭。柳东风想喊她停止,知道她是给他抓鱼。但不敢出声,怕惊着她。她大约觉察到了,猛然回头。就是那个时候,她钻进他心里。
魏红侠端着粥进来,舀了一勺给柳东风。柳东风挺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吧。当然,如果魏红侠说你躺着吧,我喂你,他会乖乖的。魏红侠说,你行吗?柳东风只好说,我行的,又不是伤员。魏红侠便把碗递给他。魏红侠长大了,胸前的花包撑得老高,但仍如初见时那样腼腆。柳东风喝粥,魏红侠在一旁候着。她在观察他。可他稍稍抬头,她马上扭开。似乎感觉不妥,又转过来问,不烫吧?柳东风说,不烫。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偷窥他。柳东风嘿嘿笑起来。魏红侠脸红了,快喝吧,小心呛着。柳东风又埋下头。
欢乐一向都是脚步匆匆,难以驻留。晚间,魏叔坐柳东风对面,烟斗里的火始终亮着。柳东风被烟雾包裹,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也许你爹遇到了什么事。魏叔说,整个长白山有上千的土匪,人手不够,会抓人入伙。像你爹这样,枪法好,又熟悉森林,算得上是将才,他们必定舍不得放他走。
柳东风不是母亲,他不需要安慰。斟酌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出来。魏叔,我爹不是去背坡。
魏叔有些愣,不背坡,他到森林干什么?
柳东风说,他去一个地方?
魏叔更没想到,一个地方?什么地方?
柳东风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可能那个地方有许多梅花林。
魏叔问,他说的?
柳东风点点头,我猜那个地方与梅花有关系。
魏叔的目光压住柳东风,你和别人说过没有?
柳东风想到那对朝鲜族老夫妻。他问过,但他们一脸茫然。
魏叔的神情变得严峻,以后不要随便和别人说什么梅花。
柳东风吃惊地望着魏叔,难道魏叔也……
魏叔说,我听说有一伙土匪叫梅花军,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没搞清楚。听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甲午那年和日本人打过仗,被日本人打散了,逃到山里干起土匪。他们和别的土匪不同,专门袭击日本人,抢日本人的商铺,据说还炸过日本人的铁路。关东的日军围捕过几次,但一直没逮着。你爹……我不知道他……难怪……
柳东风问,魏叔,你还知道什么?
半晌,魏叔说,这不重要,孩子。你别找了,东北这么大,你去哪儿找?你爹……他自己会回去的。
柳东风说,我娘和我妹妹还在家等着,我一定要找到我爹。
魏叔问,你爹的事,你娘知道吗?
柳东风想起母亲长年累月做鞋,她该是父亲的同盟,可父亲的许多事她还是不知道。
魏叔说,你该回去照顾你娘和你妹妹。
柳东风态度有些决绝,不。
魏叔满脸忧虑,就一个长白山,你得找几年呢。
柳东风说,我不怕,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地方。
魏叔说,那个地方怕是不存在呢。
柳东风声音变了调,你说什么?
魏叔说,如果真是那样……他们怎么会在一个地方呢?兔子还有三个窝呢。
柳东风说,不管他们在哪里,只要他们在,我就能找到。
魏叔叹口气,你这脾性倒是像你爹。不过,多养几日吧,你这样可不成。
柳东风说,我今儿就离开。
一直沉默的魏红侠突然插话,声音像飞瀑砸在深潭,清幽,清脆。不行,今儿不能走!





血梅花 第四章
那一路,波折不断。
好容易离开黑石镇,柳东雨又被扣住。
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林闯娘坐在路边,有气无力地说,歇歇吧,闺女。她带了些乞求,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显然觉得拖累了柳东雨。柳东雨让她坐着别动,林闯娘晓得她要干什么,说还是算了吧。柳东雨没听。无论如何,不能饿昏吧。
走出不远,柳东雨看到一片萝卜地。瞅瞅四外没人,躬了腰过去。萝卜还没长成,比拇指略粗些。刚拔出两根,觉得背后有动静,还未来得及回身,后背挨了一棍。柳东雨倒下去。那个人扑上来欲摁柳东雨。柳东雨翻转身,快速闪开。是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被激怒,抓起棍子还要打。柳东雨抓住棍子一用力,同时使个绊子,中年汉子扑倒在地上。几个回合,中年汉子干脆坐着哭起来。声音很响。
柳东雨一时不知怎么好,整个人愣住。
汉子哭诉着,偷萝卜还打人,老天呀。我的萝卜呀,还没长成呢,快让你们这帮人拔光了呀,老天呀……
汉子的样子很可怜。柳东雨意识到下手重了,毕竟是她偷人家的萝卜。可他刚才的样子太凶,她若示弱,没准肋骨就被敲断了。柳东雨说,大哥,我实在是饿了,对不住了大哥。汉子扬起脸,泪汪汪的,谁不饿?我两天没正经吃东西了,我自个儿都舍不得拔呀。柳东雨劝,你别哭了好不好?再怎么哭萝卜也长不回去。汉子说,我心疼呀,还指望这些个萝卜过冬呢。柳东雨说,算我买的。汉子马上问,你有钱吗?柳东雨迟疑一下,现在是没有,不过很快就有了。汉子的脸又耷拉下去,谁信你的鬼话。柳东雨说,我说到做到,这个冬天保准儿不让你饿着。汉子仍抽抽哒哒的。柳东雨不耐烦,你个男人家,咋这么腻歪?汉子说,你还踹了我呢。柳东雨被气笑,你还计较这个呀。这样,你踹我两脚,我保证不躲不哭。汉子问,当真?柳东雨说,跟你废什么话?汉子站起来,你转过身去,你这么盯着我,我不敢。柳东雨笑笑,毛病还真不少。她慢慢转过身,汉子突然将她扑倒。柳东雨气乎乎的,你这是干什么?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啊。孰料汉子竟然拽出绳子,几下就把柳东雨捆住。柳东雨想抽脱已经不可能。不过她并不害怕,只是担心林闯娘。她不回去,林闯娘会着急。若是胡乱找她,再走迷就麻烦了。
柳东雨让汉子放了她,她还要赶路。汉子捆了柳东雨,脏兮兮的脸却带着沮丧。他说要走可以,你赔我萝卜。柳东雨说萝卜我也没带走,你不是两天没吃饭吗?自己吃吧。汉子叫,我没你这么狠心!萝卜还没长成,我舍不得!柳东雨说,赔钱也可以,不过现在没有。汉子说,我不信你的鬼话,要么现在给钱,要么——柳东雨问,怎么?汉子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要么我把你送到官府。柳东雨看出汉子虚张声势,故意激他,好啊,我正愁没地方吃饭呢。汉子吓唬她,可要坐牢的。柳东雨笑笑,拔两个萝卜就坐牢,是你想出来的吧?汉子大叫,反正你不能就这么走。柳东雨说,留我住下啊?管饭不?我家人还在路边,一块接过来吧,你家里地方大不大?汉子惊问,你还有同伙?柳东雨说,当然。
正说着,林闯娘从那边过来。她看看捆得结结实实的柳东雨,又瞅瞅汉子,你捆的?汉子说,她偷我的萝卜。林闯娘问,偷几个萝卜就把人捆了?你快赶上日本人了。汉子的脖子突然涨红,别提那帮龟孙子,我才和他们不一样呢。林闯娘说,不一样?不一样还捆人?汉子说,她偷……林闯娘打断他,你长得倒像个爷们儿,像爷们就该对付日本人。欺侮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你是不是觉得日本人没招惹你?等他们招惹你,就不是拔你的萝卜了。汉子似乎被林闯娘臊着,声音低下去许多,她自己说要赔我。林闯娘说,钱是没有,割块肉给你吧。她走到柳东雨身边,蹲下去从裤角摸出柳东雨的刀。插刀的兜子是她替柳东雨缝的,紧贴裤子内侧。然后,林闯娘盯住汉子,冷声问,要哪块?胳膊?大腿还是脸?汉子明显紧张起来。林闯娘说,我这张脸老了,割下来你也不稀罕。从胳膊上削吧,不肥不瘦正好呢。汉子急声道,别别,你可别!林闯娘问,还让赔不?汉子又带出哭腔,不让了,你们快走吧。林闯娘冲柳东雨笑笑,替她解绳。汉子拴得牢。林闯娘回头训斥汉子,也没个眼力劲儿,没瞧我解不开吗?汉子慌忙过去给柳东雨解了。
柳东雨没有一丝紧张,看着林闯娘气哼哼地板着脸,心里直乐。林闯和他老娘真有点儿像呢。
柳东雨和林闯娘没有马上离开,一番折腾,体内仅有的力气耗光了。汉子见两人迟迟不动,又紧张起来,咋……你们怎么还不走?林闯娘说,饿了,走不动,歇歇。柳东雨说,我们歇一会儿就走。汉子抓起丢在地上的萝卜,说算我倒霉,你们吃了吧。柳东雨和林闯娘也不客气,萝卜樱子都吞掉了。汉子催促,怎么还不走?柳东雨说,我都说过要赔你,索性让我们吃饱吧。汉子脑门上暴起青筋,不行,还没长成,这不是成心糟蹋吗?林闯娘拽柳东雨,算了吧,怪可怜的。柳东雨说,肯定不白吃他的。柳东雨清楚两个小萝卜不会支撑多久,总不能让林闯娘倒在路上。柳东雨说,那我们就在这儿歇着,反正是走不动了。饿死在这儿,总比饿死在路上强。柳东雨被自己惊着,她这无赖口气与林闯母子简直一模一样。汉子呼哧一会儿,蹲下去抱住头,我咋这么倒霉呀,你们……你们……柳东雨问,同意了?汉子突然嚷出来,吃吃吃,还等我喂你们啊?柳东雨说,我叫你一声哥,你听好,半月之内,我保证赔你。林闯娘小声道,真吃?柳东雨说,吃吧,填个半饱,咱好上路。林闯娘说,真吃,还真不忍心呢。柳东雨说,我保证赔他的。林闯娘也豁出去了,反正恶人做过了,咋也比饿死强。
路上,林闯娘说那个男人让咱祸害苦了。柳东雨也不是滋味,如果不吃那些萝卜,她和林闯娘根本没力气走路。她说要赔他,并不是诓语。她把老娘送上山,林闯怎么也得给她些盘缠吧。柳东雨安慰林闯娘,肯定加倍赔他,你就别老惦记这个了。林闯娘问,你半个月怎么返得回来?柳东雨暗吃一惊,林闯娘是替汉子盘算着呢。随后笑笑说,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不过肯定不是空话,不是骗他的。林闯娘重重地叹口气。
进入森林不久,柳东雨猎了一只野鸡。林闯娘赞叹,你还真有两下子。柳东雨说,这不算什么的,我哥甩飞刀比我厉害多了。林闯娘说,中国人都像你哥那样,日本鬼子就不敢在中国乱蹦跶了。我看你不比你哥差。柳东雨忽然想起那个人,凄凉地笑笑,我比我哥差远了。我很愚蠢呢。林闯娘说,闺女,好好的怎么作践自个儿?我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比你更灵巧的姑娘呢。柳东雨说,真的大娘,就是因为愚蠢,我犯了大错。可能是柳东雨的神色有些异样,林闯娘小心翼翼的,闺女,我是老糊涂了,乱说的话你莫当真。柳东雨说,大娘别多心,我就是突然想到我哥,就……林闯娘说,你哥很疼你吧?别担心闺女,你哥本事大,这会儿没准正干着大事呢……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像你哥就好了。柳东雨说,咋就不成器了,不是个好木匠么?林闯娘说,世道没这么乱该多好,现在我准抱上孙子了。你说这日本人,在自家呆着嫌憋屈还是咋的,非要跑别人炕头上闹事。柳东雨有些乐,大娘,还真让你说对了,他们那个国家,全加起来也没咱东三省大呢。林闯娘说,我就说嘛,肯定是嫌憋屈。这些龟孙子来中国尽干些缺德事,我要有这么个儿子,非摁盆里淹死他。柳东雨被林闯娘逗笑,现在觉得你儿子好了吧。林闯娘正色道,别拿他和日本鬼子比,他再不成器也是我儿子。柳东雨忙说,你儿子没准儿这会也正干着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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