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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不管怎样,到了抚松,离梅花军近了许多。
柳东风转了一天,抚松的大街小巷差不多走遍,傍晚到了城外的村落。住店不可能,大方的人家还能借住一晚,最适合的就是柴草垛。住还好凑合,最难的是喂肚子。柳东风啃着最后一个冷硬的包子,脑里晃着二丫包子铺厚实的棉门帘。
又饿了一天。第三天黎明,柳东风被冻醒,听到胃里滚滚的声音。他钻出柴草垛,进了县城,直奔北大街二丫包子铺。倒不是因为偷顺手,而是觉得去一家拿东西———不是偷,好记账。他会还的,双倍还。
这次他只抓了两个。
再一个早上,往包子铺走的时候,柳东风一个劲打喷嚏。可能冻感冒了,脚也软。他有些犹豫,觉得不是好征兆,后想感冒更得吃饭,否则撑不过去。
掀门帘前,柳东风狠狠撸撸鼻子。店堂照例没人,冒着热气的笼屉横着,在等他。柳东风悄步近前,刚抓到手,鼻子突然痒痒,喷嚏直爆出来。
柳东风未能脱身。面前竖着一个人,是个女孩,个子不高,挺壮实的。不是从后厨出来,而是从正门堵他的。没有那个喷嚏,他今天也没有退路。
哈,到底把你逮住了,还以为是个小毛贼呢。女孩晃晃擀杖,声音脆生生的。
柳东风讨好地笑笑,我饿坏了。
女孩瞪着他,你这么大个人,饿也不能偷呀,隔一天就来一趟!
柳东风辩解,我不是偷,以后会还的。
女孩扬扬擀杖,嘴巴够硬的,不是偷是什么?
柳东风慌忙后退,还没见过那么长的擀杖。对付一个女孩当然没有问题。毕竟拿人家的手软,心里虚着。
女孩抿抿嘴巴,你就是个贼。她扬扬胳膊,又往前一步。这时一个女人从后厨出来,问怎么了。柳东风从对话明白她们是母女,女孩正是二丫。二丫不听母亲劝,依然不依不饶地逼柳东风承认偷。
柳东风说,我真打算还的。
二丫猛击桌子一下,还嘴硬,偷还是拿?
柳东风目光缩下去,你说偷,就是偷吧。
二丫露出些许得意,挺大个男人,敢做不敢当。我警告你啊,再敢偷一次,打折你的腿。
鼻子又痒了,连打几个喷嚏。二丫让柳东风滚,二丫母亲却让柳东风坐下。吃吧,看你有点感冒了。又端来一碗热水。柳东风眼睛湿了,鼻子也阵阵发酸。边吃边打喷嚏,极为狼狈。
二丫在一边把玩着擀杖,不再怒冲冲的,反而多了几分好奇。柳东风起身,二丫却堵上来,问他什么时候还。柳东风想了想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但肯定要还。二丫扬扬擀杖,你耍谁?柳东风发誓不会赖。二丫不屑道,嘴巴倒是不软。柳东风再次发誓,说肯定还,绝对说的是真话。二丫伸手,拿出来啊。柳东风说现在没钱。二丫说你要老实,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你想耍猾,本姑娘偏不放过你。没钱?那就干活抵账。二丫娘责备她,二丫恨恨道,我就不信治不了个毛贼!
柳东风跟在二丫身后穿过后厨,来到后院。院不大,与柳东风自己家的院子差远了。二丫指着墙角的木头,让柳东风什么时候劈完就离开。柳东风估量一下,也就两三天时间。这类活难不倒他,只是感冒浑身没劲,劈了一会儿就冒虚汗。眼睛冒着金花,金花渐渐多起来,如无数蝴蝶飞舞……
在暖炕上躺了多半日,又吃过药,柳东风感觉身体清爽许多。二丫说看你个头儿挺大,却是个样子货,药钱抵二十个包子,你这是还账吗?柳东风气短,不敢接茬。天色渐暗,柳东风打算离开,二丫娘问柳东风身体还行不,柳东风说没问题,明天再来劈剩下的木材。二丫说免了吧,伺候不起。完后似乎后悔了,又强调,要来就早来啊。
次日清晨,柳东风直接奔到二丫包子铺后院。劈到半上午,二丫喊他吃饭。柳东风摇头,说还不到吃饭的钟点儿。二丫说,正让你吃,你倒拽上了,快点吧,你再跌这儿,还得给你买药。
柳东风注意到,除了包子,还有一盘炒蘑菇。他看二丫,二丫说,没给你备大鱼大肉,我和我娘都吃不上呢。柳东风说谢谢。二丫有些不耐烦,别磨蹭了,吃完干活去!
两天多就干完了。二丫瞟着齐齐整整码在一起的木材,说看来你当毛贼前也干过正事,身手还行。柳东风纠正,我不是毛贼!二丫笑眯眯的,那你是什么?柳东风说不上来。二丫哼哼鼻子,别以为干两天活就没事了,你自己算算,这两天吃了多少包子?柳东风问还有什么活儿,二丫说当然有。二丫隔几天就要进山林掰枯木。柳东风说这活儿简单。二丫颇意外,你敢?那儿可不是城里,野兽土匪都有。柳东风说我之前是猎人,没问题的。二丫半信半疑,你可想好,弄不好小命就丢林子里了。柳东风说我也不是吓大的吧?二丫强调,我没逼你啊,你别为几个包子逞能。柳东风说我不会赖你。二丫细细打量柳东风,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来你真不是贼。
每天进趟山,走不出多远。对柳东风而言,意义不在远近。早出晚归,还饿不着,捎带着寻找梅花军,柳东风感觉自己真是赚了。
那天下午刮起白毛风,柳东风赶回二丫包子铺快半夜了。瞅二丫和她母亲的眼神,柳东风明白她们在为他担忧。二丫嘴快,起风就往回走,你木头脑袋啊。柳东风说没事的。二丫说你当然没事,我娘担心。“我娘”咬得很重,特意强调似的。二丫母亲瞟瞟二丫,说起风容易迷路……尽量早些回来。柳东风无言点头。吃完饭,柳东风要走,二丫母亲劝他留下,太晚了,又刮着风雪。柳东风觉得不妥。二丫劝,你还是留下吧,你走了,我娘会叨叨一夜。
柳东风留下了。好多天没在屋里睡过觉了。温暖,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吧。
柳东风在店堂简单拼了张床。次日早晨,二丫母亲说劈材暂时够用了,柳东风不用再进山,想吃包子随时可以来。不劳而获,柳东风没那么厚的脸。柳东风说闲着也是闲着,他乐意进山。二丫母亲说如果他打算进山,就把行李搬过来,有个看门的,她和二丫睡得也踏实。二丫一直没说话,柳东风看她,她说,也就是我娘心软,不用轿子抬你吧?
柳东风对二丫母女怀着深深的感激,他明白,她们其实是收留了他。二丫母亲那样说,是怕伤着他吧。在这乱糟糟的世道,能遇上她们也真是福分。二丫有着东北女孩的直爽,尽管言语偶尔有些刺儿,但心地和她母亲一样善良。柳东风没有别的能力,至少现在没有,只有勤快的手脚。除了进山砍材,能帮上手的都干。比如剁馅,比如挑水。二丫和母亲起得早,柳东风总是把炉火弄得恰好。
某天,柳东风猎了只狍子,回得略早些。他打算剥了皮连夜煮。二丫眼睛亮了亮,却拎走了。似乎猜到柳东风的疑问,她说,你是给我的对不对?我怎么处理你就不用管了。
柳东风进山带着斧子,当然还有柳叶刀。那天只顾埋头喝汤,没看到二丫翻他换下的衣服。他突然想起柳叶刀,二丫已经摸到,结果裤子和刀都摔到地上。柳东风叫,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二丫似乎被柳东风吓住,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是想……给你洗衣服。柳东风意识到过火,也放缓声音,以后别动我的东西。二丫声音略高,不动就不动,也不用这么凶吧?被柳东风震住似乎不甘,她又微微蹙眉,略带好奇地问,你怎么还藏了凶器?柳东风纠正,那是匕首。二丫道,匕首就是凶器,你不是逃犯吧?柳东风说,你看我像逃犯吗?二丫问,那为什么藏凶……匕首?柳东风说,我是猎人啊,那我该用什么?二丫说,我见过的猎人都用枪。柳东风说,我先前也用猎枪,后来不用了。二丫直定定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要是逃犯,我就报官。柳东风说,能领赏你就报。二丫笑骂,就是嘴硬!
柳东风打算转年春天离开二丫包子铺,积雪消融,可以在山林过夜,不愁寻不到梅花军。可两个月过去,柳东风渐渐烦躁起来。睡不着觉,就在黑暗中呆坐。二丫和母亲住小院偏屋,柳东风睡前堂。隔着厨房和小院,柳东风仍担心影响她们,不敢弄出声音。她们睡下,他坐着,她们摸黑起来,他已经烧好水。那天二丫问他是不是不睡觉,柳东风说没有啊。二丫怪慔怪样地盯他好一会儿,你这个人怪兮兮的。
偶尔哪天不进山,柳东风就在抚松的街巷转。商铺药铺当铺钱庄戏院茶楼甚至妓院,两遭转下来,就记得清清楚楚。柳东风自小记性好,如果不是父亲失踪,他没准儿能上京城的学校。虽然寻找父亲多年,至今也没有父亲的确切消息,但是柳东风格外感激父亲。父亲教他射击,教他诱捕猎物,原是为了养家糊口。至于派上别样的用场,就是天意吧?
一天下午,二丫去十字街卖野兔,把柳东风喊上。二丫兴致不错,问柳东风跟什么人学的,正好扎脖子上。柳东风说自己学的。二丫撇撇嘴,我就不信,你没个师傅?父亲的身影快速闪过,柳东风没言语。往事伤痕累累,不知从何说起。二丫很敏感,有些扫兴,不想说算了,还绷个脸,没劲儿!
二丫摸出一枚铜钱,让柳东风到对面买冰糖葫芦。柳东风给她,她却让柳东风先咬一颗。柳东风摇头,说我不吃这个。二丫吃了两颗,说粘牙了,剩下的丢给柳东风,略微撒娇道,帮帮忙呗。柳东风接过,避开二丫的目光,望着远处。柳东风拢着袖子站了一会儿,两个女人从他和二丫前面经过。声音嘈杂,柳东风依然逮到女人的话,他听到“梅花”。柳东风被惊喜击中,快步追上去。两个女人均四十左右,柳东风问她们是不是知道梅花军的消息。两个女人很警惕地摇摇头,也不搭理柳东风,快步走开。
二丫问柳东风和那两女人说什么,柳东风说没说什么。二丫叫,没说什么嘀咕半天,当我眼睛蒙着布呢?柳东风说认错人了。二丫斜着柳东风,你少来这套。柳东风说,我和什么人说话,也不用你批准吧?二丫的脸变幻着颜色,别不知好歹,我是为你好,你知道她们是什么人,想勾搭就勾搭。柳东风哭笑不得,怎么就是勾搭了?二丫追问,那你干什么?柳东风投降,好吧,随你怎么说。
或许是因为和二丫争吵,那晚柳东风更烦了。二丫的神情和言语藏了内容。柳东风不笨,这让他不安。一日一日在魏红侠母子坟前独坐时,他就清楚自己再不会是过日子的男人。
可是……
不能等到春天了。那不是威胁,但很危险。累及任何一个人,对柳东风都是罪过。何况,她们是这样好的人。找不到梅花军,可以单独行动。在东北寻日本人比寻麻雀容易。麻雀躲人,日本兵让人躲。离开包子铺,离开抚松,趁新年临近,给日本人点儿颜色瞧瞧。柳叶刀好久没喝血了。
身上必须得预备点儿钱,再遇上二丫母女这样的人怕是没有可能。整整一天,柳东风都在想怎么说。供吃供住还要钱,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二丫会给他吗?她心地善良,却是个小财迷。借似乎也不合适。没准儿会招来一顿奚落,反而让她小瞧了去。想来想去只有悄悄拿了。下三滥的法子,和偷实在没多少区别。柳东风要还的,连同利息一起还。
二丫每天清早和中午蒸两次包子,柳东风选在中午下手。两间偏房,二丫住外间,母亲住里间。除了那次得病,柳东风再没进去过。两个屋子都非常简陋,要寻到二丫藏钱的地儿并不容易。柳东风心跳如擂,冒了一头汗,什么也没摸到。不敢再耽搁,他退出来,感觉腾云驾雾的。
那天晚上,柳东风发愣间,二丫悄无声息地闪出来。他习惯了她的风风火火,稍有些意外,询问地望着她。二丫不言,只是死盯着他。目光滚烫,却又冒着水气。柳东风突然就慌了。
交代吧。声音冷硬。
柳东风更慌了,交代……什么?
二丫没冲他喊,只是声音略高,别装!你找什么?
柳东风勾下头,不找什么。
二丫问,我哪儿对不住你了?
柳东风说,没有。
二丫问,那你是干什么?
柳东风无言。只能无言。
二丫冷笑,你就是贼,还真没说错你。
柳东风抬头,我不是贼,我会还的。
二丫追问,那你是什么?你拿什么还?
柳东风说,我不知道,我肯定会还。肯定!
二丫瞪柳东风一会儿,要钱为什么?老实说。
柳东风说,我想离开。
二丫的目光跳了跳,似乎突然间受了惊吓,离开?去哪儿?你不是说没家吗?
柳东风摇头,还没想好。
二冲往前凑了凑,我和我娘对你不好?
柳东风抖了一下,躲开她的目光,我没说不好。
二丫问,那为什么离开?
柳东风斟酌着,嘴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
二丫问,不能说?
柳东风再次低下头。
屋里极静,空气似乎凝固了。他知道二丫在瞪他,他不敢抬头,只能沉下焚烧的脸和尴尬的头颅。二丫悄然离去,片刻返回,重重把两个银元摔在桌上。柳东风愕然地看着她。二丫说,你猎回那些东西,没卖多少钱。柳东风欲说什么,二丫截断他,你觉得这里不好就滚吧,滚远远的。柳东风说你当然好……触到二丫闪闪的泪光,柳东风猛然闭嘴。二丫转身跑出去。
从包子铺出来,北风正猛,柳东风几乎被掀个跟头。雪粒乱飞,天地都是灰的。睁眼困难,辨不清路。柳东风只带了自己的东西,那两个银元原样在桌上放着。
几个冷旋风过去,柳东风知道当日是离不开抚松了。艰难地挪了好半天,总算到了车站。在角落蹲好大一阵,车站才开门。只能暂住车站。
一夜未眠,柳东风渐渐被睡意围困。肩被人戳了一下,睁开眼,二丫竖在面前。她裹得严严实实。柳东风被二丫热切的目光灼痛,想说什么的。二丫拽起他就走。
几个热包子下肚,柳东风有了暖意,脸不那么僵了。面对二丫母亲,柳东风甚感愧疚。二丫母亲说,要走也得天晴啊,这么冷。二丫自始至终紧闭嘴巴。
直到下午,二丫才问他能不能帮个忙,从未有过的客气和吞吐。柳东风说行啊。二丫问你不急着走了?柳东风迟疑着,你不撵我——二丫没好气,谁撵你了?你说说谁撵你了?柳东风闭嘴。
二丫让柳东风陪她出趟门,却不说去哪里。几天后上路,二丫仍然不说,柳东风也没问。傍晚住进通化的客栈,二丫才告诉他,去掌子沟监狱,距通化有半天路。柳东风惊问去监狱干什么,二丫说看我爹。柳东风更吃惊了,啊……叔坐牢了?在包子铺住这些日子,她从未说起。二丫无言点头。柳东风问怎么回事,二丫轻轻叹口气,声调从未有过的哀伤,已经两年了……打算两年就赎他出来的……唉!
柳东风忽然明白,二丫为什么把钱守得那么紧。想起自己的不光彩,脸又一次烧起来。对不起,他嚅嚅地。
二丫依然沉浸在伤感中,你对不起什么啊,又不是你把他送进去的。
柳东风说,我不该……
二丫摆摆手,算了,有什么该不该的,谁让我碰到你呢……哦,说说你的事吧。
柳东风怔了怔,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二丫的目光一点点深入柳东风眼底,很轻,很柔,却有着很韧的执拗。柳东风突然心软,说好吧。
许多记忆是时间吹不散的。未必珍贵,未必刻骨铭心,但永远横亘着,如迎着西风的山石。在那个冰冷的小客栈,柳东风随着二丫一起回顾自己的点滴。
第二天,从掌子沟监狱返回,天色已暗,两人又住进先前的客栈。到抚松的车一天只一趟,中午发。闲着无聊,柳东风想逛逛通化县城,当然,他有别的心思。他说很快就回,二丫非要跟着。柳东风说来回走这么远,你不累?二丫轻轻摇头。
柳东风没打算从二丫身边溜走,他知道,他要想走,二丫拴不住他。陪她出来,得把她送回去。世道乱,遍地是日本人,女孩单行太危险。
转到通化西关,看到日本警察和日本领事馆,柳东风心底突然有东西蹿起。迅疾,猛烈,胸口一阵巨痛。二丫觉察到异常,问他怎么了。柳东风拽起二丫就走。二丫一个踉跄,几乎撞他身上。过了路口,二丫甩开他,再次问怎么了。柳东风龇龇牙,忽然捂住肚子蹲下去。肚疼?二丫有些慌,我背你?柳东风摇摇头,软软地,扶我一下。
回到客栈,柳东风依然没缓过劲儿。他让二丫先走,他明天赶回去。他并没忘掉职责,只是想法变了。他替自己开脱,二丫不是第一次出门,他其实也帮不上她什么。二丫没走。他突然生病,她不会独自离开,柳东风知道。
中午喝了碗热汤,柳东风略有好转,大大睡了一觉。黄昏,柳东风悄悄溜出客栈。风小下去许多,却更毒了,蜂针一样扎在脸上。但柳东风心是热的,整个身躯都是热的。耳边回旋着冷嗖嗖的声响,他知道那是柳叶刀饿了。
柳东风从日本领事馆门前经过,随后又转回来。领事馆院落不大,前后两排屋,院子西南角有个岗楼。门口一个警察,岗楼上一个警察。领事馆算不上重地,却有两个警察,说明通化领事馆级别比较高,或者来了什么重要人物。柳东风四周察看一番,转到另一条街。行人寥寥,绝不能被日本警察注意到。
夜暗下来,街更空了。偶尔有马车经过,铃声格外清脆。有两个人从餐馆出来,互相搀着,不像喝醉的样子。虽然隔着几丈远,还是在黑暗中,但柳东风看出来,两人上身不稳,腿脚却稳当轻便。柳东风觉得怪异,但没顾上多想。稍后,他躲到领事馆斜对面的角落,突然傻眼。门口的警察不见了,大门紧闭,岗楼也空空荡荡。这么冷,日本警察不可能整夜呆在外面,铁门落锁,老鼠也窜不进去。倒是可以翻墙,只是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机关,进去未必能出来。柳东风直想抽自己,他错失了良机。
二丫显然很担心,追问柳东风跑哪儿去了,难受不好好窝着。柳东风勾头不语。二丫觉察到他情绪不好,就没再说什么。次日清早,他再次溜出客栈。白天危险,但白天的好在于更容易找到逃离路线。两个日本警察均已上岗,都是没睡醒的样子,松松垮垮的。街上零星有人,柳东风沉下头,悄然靠近。距门口的警察呈直线时,柳东风如箭射出。日本警察未及反应,柳叶刀已经划过脖子。只一下,绝不重复。柳东风手指蘸血,还未触及日本警察的脑门,岗楼上枪响了。柳东风还是画下三个梅花瓣,然后贴墙飞奔。肩膀被打中,柳东风歪了歪,躲到一棵古树后。正寻思往哪个方向跑,巷口蹿出一个人,说跟我来。





血梅花 第十一章
第一仗是在距濛江县城三十公里的乌龙坡打的。早先得到消息,日兵要经过乌龙坡。留下两个看家的,其余人马林闯都带出来了。林闯要柳东雨也留下,说她是军师,不能轻易抛头露面。你看人家诸葛亮,任务一派,就在家里等消息,论功行赏。柳东雨知道林闯担心她。故意说如果嫌她碍事,她就自己干。林闯急道,别呀,妹子,没了你,北方抗日军还不得散架?我是心疼你呀,要是看大戏,我第一个让你去。
候了一天,日兵的影子也没有。林闯躁了,说就带两天干粮,这么下去,等不到日兵,自己先挂了。柳东雨让他耐住性子,已经等了一天一夜,就再等一天一夜。林闯说我倒是有耐性,毕竟咱是木匠,就怕弟兄们耗不住。柳东雨说北方抗日军的第一仗,人全带出来,日兵的毛也没拔一根就退回,传出去,你林寨主林司令的脸还叫脸么?林闯顿了顿,突然又笑嘻嘻的,行呀,妹子,骂人的水平挺有长进,你骂我,我还得竖大拇指。柳东雨说,别贫了,你的兵快掐起来了。时间稍久些,林闯那些弟兄都有些松懈,有的玩游戏狼吃羊,有的抬杠,乱哄哄的。
柳东雨留三豆和冯大个儿随她盯着坡下的路,让林闯和众人休息。林闯的嘴闲不住,他说话,手下人就没心思干别的。林闯讲三国说水浒,有时候三国的人跑到梁山,有时水浒里的人蹿到三国,挺混乱的。弟兄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林闯这项本事,柳东雨挺佩服的。无论怎样胡编乱造,情节都特别生动。那天林闯讲捉鬼的故事,就发生在疙瘩山,主角是他。
一干人就在柳东雨身后,柳东雨听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在夜里偷玉米的鬼,其实是人,不过画了鬼的样子。林闯捆了小偷的手腕,牵着往村里走。到村口,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瞅,小偷竟然不见了。他绾了两个死疙瘩,就是割断也不容易呢。
知道我当时什么感觉吗?林闯停了停,整个头皮都麻了,咱眼睛不大,那一刻绝对是铜铃。不过……最让我怕的还不是这个,我发现地上丢了块花手绢。
林寨主,快讲呀,谁丢的花手绢?
林寨主,你捉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
柳东雨悄悄笑了。她想林闯不是编好才讲,他是即兴的,张口就编,说到哪儿编到哪儿。讲不下去就是暂时编不出来。她轻轻碰碰三豆,问他爱听不。三豆说爱听呀,没一个弟兄不爱听。有次寨主讲到半夜不讲了,弟兄们央求他讲完,听到天亮呢。三豆还说谁犯了规矩,寨主的惩罚就是不让听故事。柳东雨问管用吗?三豆说太管用啦,不听寨主讲故事,那不得闷死!柳东雨撇撇嘴,你们寨主全是胡说八道。三豆有些不大高兴,姐,寨主可是尽说你好话呢。柳东雨故意冷了脸,怎么,你觉得我在说他的坏话?三豆忙道,不是,姐,只是……他挠挠头,寨主就是胡说八道,弟兄们也爱听呢。柳东雨暗道,林闯挺厉害的。
第二日上午,一队日兵终于进入视野。那时,是林闯与柳东雨一起趴着。林闯正骂,鬼子要不来,我操他八辈祖宗。柳东雨撞撞他。林闯兀自乐了,真灵验,原来这帮小鬼子是欠骂。他吩咐三豆,三豆学布谷鸟叫一声,一干人等迅速按照先前的布置隐蔽好。柳东雨这才明白,三豆不同的鸟语其实是代林闯下达不同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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