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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梅花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胡学文
柳东风打开店门,放进李正英和白水,又插上门。前堂与后院连着长廊,李正英让白水在前堂守着,他和柳东风进后院。
柳东风试着推推门。门插得死死的。柳东风溜回窗底,感觉破窗而入应该可以。有风最好,风声可以掩护。丧气的是,那晚几乎没什么风。
柳东风示意从窗户进,李正英同意了。随着咔嚓的声响,柳东风跳进屋。日本警察慌急摸枪,柳东风的刀已经飞出。日本警察无声倒下。金又在早已吓呆,李正英揪住他的衣领,喝令他不许喊。
金又在缓过神儿,问李正英是哪绺子的。李正英说铁血团。金又在的虚汗又冒出来。李正英说你是国人中的败类,不过只要老实配合,今天可以饶你。李正英问他货款,他说货款全部在领事馆。李正英冲柳东风微微点头,柳东风闪电出手,削掉金又在一只耳朵。李正英再问,金又在惶惶招认,是筹了一笔不小的货款,确实在日本领事馆存着。
李正英招白水过来看着金又在,他和柳东风分别搜寻。
没搜到。金又在可能说的是实话。货款存领事馆,却把日本警察招来,金又在够狡猾的。李正英让柳东风把金又在绑了,警告,命先留着,如果货款不在领事馆,再找你算总账。
日本警察不可能不带枪,柳东风也扫见他摸枪的动作,但摸遍日本警察全身也没有。他忽然有些明白。回头瞅白水,白水正往嘴里塞鸡腿。柳东风欲问,李正英催促两人快走。
李正英说不能白跑,回去没法交差,还会被其他支队笑话。就是虎穴也要闯闯。李正英告诫两人,务必格外小心,任务是找货款,尽量不要惊动日本人。
夜已深,领事馆黑乎乎的,像沉睡的怪兽。这次,三人的分工做了调整。李正英在外面望风,柳东风在院里接应,白水进屋寻找。柳东风猜得没错,白水加入铁血团之前,十几年都是偷盗为生。
约莫半个时辰,白水拎了箱子出来。柳东风悄声问,看了吗?肯定?白水撞撞他,一副错不了的架式。
三个人趁黑往山里疾行。前边虽然费些波折,后边出奇地顺利。天色放亮,他们已经进了山林深处。在一个缓坡歇息,李正英说打开看看,别让金又在哄了。弄半天没打开。白水说,要是有假,回头非把金又在的皮扒了,东风兄,你擅长这个对不对?
柳东风一路无话,此时,向白水伸出手。
白水问,干什么?
柳东风说,拿来!
白水愕然,什么呀?
柳东风说,手枪!警察是我杀的,枪该归我。
白水作恍悟状,这个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油亮的家伙,我是弄了把手枪,不过不是从那警察身上摸的,是从领事馆拿的。箱子我都能搞出来,一把枪算甚?
柳东风再次道,这是我的。
白水咦了一声,没听明白?李队长,你给评个理。
李正英沉了脸,让我评定,交给团里。
白水叫,上边不是说过吗?第一次上缴,第二次可以自己留下。
李正英说,你俩别因为一把枪打起来,还是交了好。
白水做鬼脸,东风兄是逗我玩,我俩好着呢,是不是东风兄?
柳东风扭转头没理他。
箱子里一色的奉大洋。开箱时柳东风没在,李正英告诉他的。铁血团给三个人记了功。李正英说上面很欣赏柳东风。柳东风加入铁血团时间不长,已经两次立功。
柳东风没再追白水要手枪,李正英说得没错,再争谁也别想要。再说,枪在谁手里,子弹都射向日本人。这么安慰着自己,柳东风仍不痛快。话就更少。
白水没把冷脸当回事,变着法跟柳东风套近乎。柳东风越不理他,他越往柳东风身边贴。那天白水拿一只烤熟的鸟给柳东风。柳东风依旧不搭理,白水嬉皮笑脸的,东风兄,我知道你心眼儿好,不和我争,再说依你的身手,不要说一把手枪,十把二十把也不在话下对不对?柳东风盯住他,你老实说,手枪怎么来的?白水龇龇牙,为什么抓着这个不放?柳东风哼一声,你扯谎,自己信吗?白水说,好吧,是从那个日本警察身上摸的。柳东风追问,没冤枉你?白水说,没有,东风兄火眼金睛。柳东风说,这么说就不和你争了。白水眉开眼笑,我就说嘛,东风兄不会和兄弟计较。
又一个晚上,白水问柳东风整天闷头都想什么,柳东风说什么也不想。白水说只有他这样父母兄弟姐妹都没有的人才什么也不想。
柳东风确实在想。担心柳东雨。也不知柳东雨现在怎样了。当然还惦记二丫。二丫母女给他太多,若二丫有什么意外……他强制自己不乱想。闲下来,担忧和内疚一并啃噬着他。
这些,只能自己想,不能说。
白水问柳东风是不是特别想要一只枪,柳东风闷声道,废话!白水不在意柳东风的冷脸,说他有个办法,但需要柳东风配合。柳东风心猛然一跳,没吱声。白水有点儿鬼,话不能全信。白水说铁路上新增加了检查站,一色日本警察。每天检查两次,因为只有两趟列车经过,大部分时间那些日本警察闲着,闲了就往柳河跑。柳河有戏院茶楼,比铁道边热闹。
柳东风依然不言,只是盯着白水。
白水却卖起关子,东风兄实在没兴趣就算了。
柳东风有些沉不住气,你的意思……袭击他们?也用不着去柳河呀,半路守着不就得了。
白水说,上边不放话,咱们擅自行动要挨处分。
柳东风问,那怎么办?胃口终是被白水吊起。
白水眨眨眼,你忘了兄弟是干什么的?
柳东风的眉毛慢慢扬起,确实是个办法。靠近日本警察,须人多的场合。戏院人倒是多,可是……有几个日本警察爱看中国戏?
白水诡秘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看戏不过是幌子,逛妓院是真。别看柳河不大,妓院是东北出了名的,不光新京,奉天的豪富,哈尔滨的老毛子也喜欢到柳河玩。
柳东风纳闷,你怎么什么都懂?
白水嘿嘿一笑,兄弟是江湖混出来的啊。
柳东风忽又想到个问题,到柳河得有理由呀。
白水说,所以嘛,得东风兄配合。
几天后,柳东风向李正英提出去趟抚松,他曾经有一把枪,因携带不便,埋在抚松城外。李正英说最近通化来了不少日本宪兵,可能与福寿堂被劫有关,想必路上设了哨卡,晚晚再去吧。柳东风说不碍事,他能绕过去。一旁的白水说,如果东风兄不计较,我陪着走一趟。李正英说也好,两人有个照应。
次日傍晚,柳东风和白水住进柳河的飞隆客栈。柳东风想找个小店,白水一定要住大店。柳东风说身上的钱连半日店钱也不够,白水说包兄弟身上。
飞隆客栈在柳河最繁华的南大街,南大街也是柳河妓院一条街,据说有三十几家妓院,自然茶楼酒馆也多。白水问柳东风想吃什么,柳东风说米饭就成。白水说瞧你这点出息,柳河八大碗和柳河妓院一样出名,怎样?尝尝?柳东风说算了吧。白水不屑道,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算了?反正有人请客,平时见不到荤腥,今儿放开吃。
那是柳东风几年来最奢侈的一顿饭。放下筷子,感觉都不能动了。白水笑眯眯的,我没吹吧。柳东风说来柳河不是一趟两趟了,以往你没像现在这么耍阔。白水说,队长在,咱不敢呀,别看他平时温和,发起火可了不得,再说……我今天特意请你的。柳东风笑骂,你小子。
住了两个晚上,并未等到日本人。柳东风问白水消息是否可靠,白水说错不了。安心住着,又不用你花钱。
第三天下午,柳东风倚在床上发呆,一直站在窗前的白水兴奋地叫,来了!
白水让柳东风在外守着。柳东风说我还是陪你进去吧,多个帮手。白水问,东风兄手是不是又痒了?柳东风也就直说,拎颗脑袋回去更过瘾。白水问,真要干?柳东风无言点头。白水寻思一会儿,还是别冒这个险,先把枪搞出来再说。柳东风说,也好,咱别急着回,枪到手,埋伏在路上,就不是一颗脑袋的事。
柳东风听到枪声,心猛然一沉,大步往妓院跑。闯到门口,白水正好蹿出来,两人一路狂奔。
出了城,柳东风问怎么回事,白水说出了点差错,被老鸨撞上了。柳东风问,得手了吗?白水得意洋洋的,兄弟什么时候失过手?东风兄,这日本货一点不比德国货差。柳东风兴奋地拍拍他。白水竟然搞到两把。柳东风说,我说埋一把,现在带回去两把,李队长会怀疑。白水嗤一笑,以为李队长相信你回抚松?我说陪你他就明白怎么回事。
打算伏击的,也好试试家伙。等到天黑,也不见那几个日本警察的身影。两人不敢久留,趁夜赶回山林。
傍中午,两人回到铁血团大本营,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呆。房屋帐篷射击场全被焚毁,遍地狼藉,旁边的树木还未燃尽,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地上躺着三具尸体,一具日本兵,两具铁血团成员。
柳东风和白水把同伴的尸体掩埋,商量着该去哪儿。李正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铁血团遭到日本宪兵围剿,伤亡不是很大,但这里不能待了,必须撤离。李正英在等他俩。
柳东风看白水,白水摸出枪给李正英。李正英说,我就知道你俩斗心眼儿。柳东风说,不怪白水,我怂恿他的。白水说,是我的主意。李正英说,你俩穿一条裤子了?只弄了枪?没给小日本放点儿血?
柳东风有些意外。
李正英转过脸,望着两座新坟,咬牙道,杀一个是一个。





血梅花 第十二章
第二仗也是在濛江县境内打的,一个叫坎儿山的村庄。十三名日兵全部击毙,北方抗日军仅四名士兵受伤。林闯乐得合不住嘴巴,高兴过头儿,脏话就冒出来。妈的,以为这日本人是石头缝儿蹦出来的,原来是纸糊的,这么不经打,爷还没过瘾,小鬼子倒没命了。有的士兵说还憋着劲儿呢,不如趁势到前面的镇再干一仗。林闯问柳东雨,柳东雨说见好就收吧,不能因为一个胜仗把脑子烫伤了。林闯说听你的,不过你也扣得忒狠了吧,妹子,你和咱可是一伙的。柳东雨没理他,不想在那样的地方和他磨嘴皮子。一干人在村里吃过饭,有个别村民把珍藏的酒也拿出来。柳东雨说饭可以吃,酒就免了。林闯显然不觉得这是个事,说弟兄们痛快,就由他们去吧。柳东雨说过几次了,在寨里是弟兄,出来就是士兵。林闯没记性,她说,他就嘻嘻哈哈的,士兵就是弟兄,弟兄就是士兵。妹子就是军师,军师就是妹子,没什么区别呀。妹子,咱是打仗,又不是上朝做官,立那么多规矩干什么?林闯擅长狡辩,什么事都能扯出理。柳东雨不是对手。兄弟就兄弟吧,喝酒就不同了,万一回去的路上和鬼子遭遇呢?林闯一本正经地,酒壮人胆,知道什么意思不?再草包的人喝了酒,胆子就壮起来,弟兄们喝了酒只会越战越勇,遇上鬼子才好呢,到时候你就瞧好戏吧。柳东雨闭嘴,争执有什么意义呢?回去的路上也是一言不发。林闯知道柳东雨生气了,变着法子讨好她。柳东雨始终沉着脸。她很恼火,什么抗日军,分明就是一窝子土匪,狗性不改。
回屋不久,林闯敲门进来。身后是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林闯喝令两人跪下,两个士兵乖乖跪下去。柳东雨不解,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林闯把手中的棒棍给柳东雨,我不让他们喝酒,这两小子不听,现在他们知道错了,向军师请罪来了。妹子,你随便打随便抽,他们敢不老实儿支着,我崩烂他们的头。柳东雨甩开,别闹了。她要拉两个士兵起来,两人执意请柳东雨责罚。柳东雨声音不高,但没有丝毫温度,她让林闯命令两个士兵起来。林闯问妹子不生气了?柳东雨无言,静静地盯着他。林闯装模作样的,我妹不生气了,还不谢过?两个士兵话音还未落,林闯就叫他们滚蛋。
柳东雨虽然明白林闯给她演苦肉计,可这么演也实在过分。他们是士兵,怎么能随便绑?林闯嬉皮笑脸地套近乎,柳东雨不理。林闯做不解状,怎么还生气?我再绑两个来让妹子出气。柳东雨知道林闯做得出来,他当这个是游戏。柳东雨说行了行了,省省心吧!林闯捋捋胸,做出长舒一口气的样子,我的老天,你终于说话了。柳东雨瞪他,我说不说话关你什么事?林闯说,当然和我有关系。你不说话,我心里不痛快,我心里不痛快,弟兄们就不痛快,弟兄们不痛快还怎么打仗?打不了仗,不便宜了日本鬼子?妹子,这要是说道起来,可不是小事呢。柳东雨气乐了。林闯说,妹子笑了,就雨过天晴了。不过,我就是不大明白,你当真是因为我没拦他们喝酒生气的?我总觉得不至于啊。柳东雨说,我不是不让他们喝,是不能在那个地方喝。那队日本人是催粮,咱倒好,把鬼子杀了,又吃又喝的,就算村民是自愿,传出去也不好听吧。你是北方抗日军司令,不是土匪头子。咱那么做,和土匪有什么区别?就差抢了。你说喝了酒神勇,可能是吧。咱和鬼子也不是比神勇,神勇怎么不找鬼子的大部队正面干?咱就这几十号人,一人还轮不到一条枪,蛮干早被鬼子灭了。咱只能偷袭,偷袭就得靠脑子,一个个喝得昏头胀脑,遇见鬼子还不白白送死?你会心疼人不?你根本就是害他们。林闯点头感叹,妹子铁嘴钢牙,说的有道理,我明儿立一规矩,出了山寨,谁也不许碰酒。妹子,还有什么教导?林闯今儿洗耳恭听。柳东雨摇头。林闯说,那我今儿就不陪妹子了,弟兄们还等我说故事呢。柳东雨忍俊不禁,快吹你的牛去吧。
第三次没那么幸运。一个士兵的叔叔在桦甸辖下的一个镇给日本人做饭,消息是士兵的叔叔提供的,情况摸得比较准也比较细,那个警察署鬼子加警察共九个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轮岗等,说得清清楚楚。没费什么事就把警察署端了。但刚出镇就遭遇一队鬼子,虽然脱身,但牺牲了八个士兵,十多人受伤。士气大挫,那一晚整个山寨冰封一般死寂。
林闯每个晚上都到柳东雨这儿坐坐,有时商量打仗的事,有时只是胡扯。他说起来没个完,都是柳东雨撵他走。那晚林闯没过来。柳东雨明白,林闯还在难过。他不过来,她得过去。他说废话,她嫌烦;没他的声音,她心里发慌。
林闯果然在木工房。冯大个儿在门口把着,说寨主说了,谁也不见。冯大个儿没三豆心眼儿活泛。可能林闯听出柳东雨在门外,高声让冯大个儿闪开。
林闯背对着柳东雨,正用铇子推一根长木。显然不是做家具用,只为了推。他脚底的木花堆了有半尺高。光线昏暗,柳东雨仍然看清林闯光膀子上的汗珠。柳东雨没说话,静静站着。后来看到屋角有两个筐,肯定是林闯编的。于是蹲下去,将木花拾捡到筐里。
林闯终于停下。他没说话,坐在长凳上重重叹口气。柳东雨说,这刨花能煮好几顿粥了。林闯又叹口气,别绕了,直接骂吧。柳东雨愕然,骂谁?林闯说,当然骂我呀。柳东雨不解,为什么骂?林闯说,我就是欠骂。柳东雨说,这不是你的错。林闯说,这就是我的错。柳东雨安慰他,遇到日兵是个意外,你说过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怎么会是你的错?林闯说,我大意了,如果再多带几个人,不会这么被动。当时想一个小小的警察署,用不着大队人马。柳东雨说,你的想法是对的,人多不利撤退,也许损伤更大。林闯问,我做对了?柳东雨说,肯定是对的,咱折损了人,可端了日本一个警察署呢,北方抗日军的名号是打出去了。林闯问,鬼子知道是咱北方抗日军干的吧?柳东雨微微一笑。林闯极为敏感,妹子,你看见了啊?没跟你商量,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咱不能打哑巴仗,得让鬼子害怕。端掉警察署,林闯让众人先走,他断后。柳东雨马上就猜到了。北方抗日军几个字,林闯重重刻到墙壁上。
柳东雨说他做得对,再打几仗,鬼子听到北方抗日军腿就软了。林闯摸摸脑门,你第一次夸咱,不习惯呢,还以为又要挨训。柳东雨笑笑,你是司令,谁敢训你?林闯说,算了吧,我这个司令也就是支使弟兄们,在你面前还不是傻子一个?你绷脸,弟兄们都紧张,他们怕你不怕我。柳东雨瞪他,我有那么凶吗?林闯叫,瞧瞧,眉毛都立起来了。我的娘哎,我的腿肚子哆嗦了。
林闯这副腔调,柳东雨明白他缓过劲儿了,于是说饿了,不知有人请喝粥没。林闯笑眯眯的,哥熬的粥好喝吧?柳东雨说,别废话,请不请吧?林闯说,整个山寨,就是你敢训你哥了,让人请还这么气冲冲的?柳东雨说,我凭什么怕你?长这么大,我就没怕过人。林闯说,我怕你,行了吧。我的老娘哎,你怎么就认这么个闺女!
柳东雨并不想喝粥,不过想让林闯离开木工房。林闯是山寨的魂儿,他萎靡,弟兄们的心就散了。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脆弱。
第二天,林闯跟柳东雨说要下趟山,柳东雨的心不由沉下去。林闯缓过劲儿了,但心底还憋着气。从他透着青黑的眉宇就能猜出可能要去做什么。她问他带人不,林闯迟疑一下,说不带。柳东雨略带嘲讽,又想大白桃了?林闯说,妹子,别笑话你哥,我哪有这心思?柳东雨当然知道林闯不会在这个时候找女人。故意追问,那你干什么?林闯僵了僵说,妹子,挺会拴套啊,我去干什么非得告诉你?你也下过山,也没告诉咱去干什么啊。柳东雨说,那不一样,你是头儿,这一寨人都指着你呢。林闯说,又吹捧,自认识你,我就添了头晕病。柳东雨很坚决,不行,这几天你不能下山。过几天吧,过几天可以吧?林闯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柳东雨说,我就知道你去冒险。这样,我带两个人下山,替你出这口气。林闯急了,那可不行,我不能让自个儿妹子——柳东雨打断他,这这么定了,我带上三豆冯大个儿,不会有危险。林闯抗议,天天说我是头儿,关键时候都是你说了算。柳东雨威胁,如果他再啰唆,她就一个人下山。林闯忙道,好吧好吧,我怕你还不行吗?哎呀,我是司令,你是太上司令,行了吧?柳东雨扭开脸,悄悄乐了。他不是怕她,是宠她惯她。她知道。
几天后,柳东雨和三豆冯大个儿带回一个伪军。起先活捉一个日兵,中途日兵逃跑,被冯大个儿撂倒了。再捉日兵没那么好运气,于是捉了一个伪军。伪军也好,捉个日兵回来,她还得当翻译。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林闯看着傻呆呆的伪军,问柳东雨。这什么破礼物啊?捉回鬼子,我好歹捅几刀,捉回个二鬼子,捅他不过瘾,留着还糟蹋咱的粮食。妹子,你这是刁难你哥。柳东雨略显诡秘,你可以训他啊。上次你训那两个二鬼子,我听得都乐,何况士兵们?林闯满脸疑惑,你费这么大劲儿弄回个二鬼子,就是让我训?柳东雨说,还憋多少气,都撒出来吧。林闯顿了顿,说好吧,我就来一出审汉奸。
那情形更像一场戏。林闯和伪军分站在两张桌子上。除了放哨的,其余的人全涌过来,将桌子团团围住。
林闯叉着腰,报上姓名!
伪军三十几岁,留着分头,可能是吓的,声音有些哑。苟登殿。
林闯喝道,大声点儿。
伪军高声报出来。
林闯说,还真姓苟?妈的!四周一片哄笑。
伪军惊恐地掠掠,迅速低下头。
林闯说,难怪当汉奸。可惜你名字起错了,登殿?汉奸没一个好下场,还想登殿?登日本人的殿?鬼子许你好处了?
伪军深深扎下脑袋,没。
林闯喝问,那还替鬼子卖命?
伪军结巴着,被……逼……逼的。
林闯骂,放你娘的屁!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都是中国人,偏偏去逼你?逼你你就当汉奸?就是撞死也比当狗腿子强。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骨头贱,见了鬼子就想舔。舔得再干净,鬼子也不把你当人,你还是一条狗!
林闯完全进入忘我境界,从清早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三豆提醒他吃饭,林闯根本不理。士兵陆续去吃饭又陆续回来。林闯没有歇停,口不干舌不燥,精气神儿十足。
黄昏,伪军一头从桌子栽下去。
睁开眼,是血淋淋的嫂子,合上眼,是血肉模糊的侄儿。刀穿透侄儿,扎进嫂子的身体,扎透嫂子的身体,又穿透侄儿。那把血淋淋的刀不停地挥舞着,柳东雨无数次被扎醒。她没流血,像刚从水塘爬出来,浑身精湿。
内疚啃噬着柳东雨。如果那天她不往森林跑,而是留在家里,嫂子和侄儿就可能幸免于难。侄儿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话还不会说呢。死也应该是她去死,而不是嫂子和侄儿。嫂子和侄儿是替她死的。如果哥哥责骂她,抽她打她,还好些。哥哥悲伤过度,几乎成了傻子。脸不洗胡子不刮,走路打晃,双目空洞,神儿都没有。柳东雨想劝劝哥哥,又张不开口。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往哥哥的伤口撒盐。还是闭嘴吧。她又担心,照此下去,哥哥会彻底毁掉。她不知道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柳东雨想到一个人,这种时候也只有柳秀才能劝劝哥哥。柳东雨不喜欢又酸又臭阴阳怪气的柳秀才,早年跟他读书,她经常玩恶作剧。他试图像惩戒柳东风一样惩戒她,不等他的戒尺落下,她就大哭起来。有一次她竟然“晕”过去。柳秀才不敢再责罚她。他那一套对柳东雨无效。他不喜欢柳东雨,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柳东雨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说过她,往往他们刚刚提个碴儿,她就说,行了行了,见了柳秀才,我就跪下磕头,这总行吧?柳东风怕柳秀才,她不怕,绝不躲着柳秀才走。柳秀才虽然不躲她,但是从来都是冷着脸一声不吭。可是为了哥哥,柳东雨必须去求柳秀才。
离茅草屋还有几十米,柳东雨放慢脚步。茅草屋还是老样子,若非知情,根本想不到里面竟然住着人。如果柳秀才不搭理她呢,如果柳秀才嘲笑她呢?他那张嘴什么都能吐出来。稍一迟疑,柳雨还是决定为哥哥去冒险。拍了两下门,不等里面有什么反应,她便闯进去。柳秀才直定定地坐着,她进来,他反而躺下去。柳东雨好生恼火,但既然来求他,也只能压制住。柳先生,我求你来了。好半天,旮旯传出一个声音,你是谁呀?柳东雨愣了一下,说,我是柳东雨。柳秀才似乎费力地想,柳东雨是谁?柳东雨差点就骂出来。我是柳东风的妹妹。柳秀才说,不经同意你就进来,不是土匪也是强盗。柳东雨说,你别酸叽叽地变着法儿骂,直接骂,来个痛快的。柳秀才说,来吵架你就出去,我从不和女人吵架。柳东雨肺都气爆了,若他不是糟老头儿,她非从旮旯揪起来。想到哥哥,她再次压制住,说我嫂子和侄儿被日本人……她哽住……捅了。突然死一般静,好久,柳秀才叹息一声,说,豺狼本性,我早说了,就是没人听。你是让我劝你哥的?柳东雨说,我怕他……我是担心……柳秀才语气突然冷了,我劝不了他,你找别人吧。柳东雨乞求,先生,他听你的——柳秀才打断她,别浪费时间了。柳东雨再也压制不住,嚷出来,我来求你,你咋不识人敬?柳秀才口气平淡,我没用你求,也不用人敬,别耽误工夫了。柳东雨四下瞅瞅,真恨不得把这破屋子点了。柳秀才说,火在门口,点就点了吧,我早就等死了。柳东雨吓了一跳。柳秀才依然背对她躺着。凉气慢慢从脚底升起,她第一次对柳秀才生出怕。柳东雨不敢再说话,甚至不敢再停留。她退到门口,柳秀才冷嗖嗖的声音追出来,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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