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上簪

    后来不知睡了多久，忽然间似有何物飘落在身上，冰冰凉凉的，尹若水向来警觉，眼皮一睁，已悠悠然醒转。

    醒时天尚未亮，天色墨蓝，映着这片荒芜的大地，竟莫名衬托出一丝寂寥萧索来。夜风徐徐吹来，裹夹着一阵阵寒意。

    身上衣物早已风干，休息了大半夜，伤势亦已好转。尹若水自地上坐起，双臂刚要抱住自己取暖，低眸间竟意外发现先前落在她身上的原来是一片片又轻又薄的雪花。

    此时早过立冬，然这却是她今年见到的第一场雪。

    尹若水心情莫名大好，不自禁伸手去接飘落下来的雪花。那雪花细薄如酥，一落在手心里便立时融了。

    她突地想起小时候每次下雪，她总喜欢与易水寒一同赤足于雪地里玩耍，一次她明明发了高烧偏还要拉着易水寒去地里堆雪人，结果一不小心被师父师伯发现了，易水寒为护她一手揽下所有过责，从而被师父师伯罚跪祠堂三天三夜。

    那时候的她还很活波任性，总喜欢粘着易水寒，而易水寒则对她无所不从，极尽温柔。后来不知怎地变了，他变得时远时近、忽冷忽热，虽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却早已不复从前。而她亦渐渐学会收敛，渐渐将心封闭起来。

    原以为想起易水寒心里就会很难过，然此时想起，心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痛。

    这近一个月里所经历的一切早教得她连生死都看淡了，这世间还有何事是看不淡的

    思及此处，她不由释然地笑了，低眸间无意瞥见前面不远处干柴堆上叶落凡正蜷缩着身子处于熟睡当中，身上白绸中衣破破烂烂的，完全无法遮挡风寒。他似冷极，睡梦中仍禁不住一个劲地颤抖。

    尹若水心下一紧，忙除下自己身上外衫，上前刚要披盖在他身上，指腹无意碰到他身子，瞬时便是一惊。

    “怎如此烫，莫不是发烧了叶……叶落凡，叶落凡！”尹若水不敢多想，忙用手一边推他，一边呼唤他姓名。

    他恍惚间似是听到她喊声，苍白的嘴唇微启:“冷……冷……我好冷……”

    他声音虚弱，低不可闻，两眼仍然紧闭，没有丝毫要睁开的意思。

    “叶落凡，你快醒醒，叶落凡……”尹若水不由又急又慌，连叫他数声，见他始终不省人事，这才放弃了呼唤，返身抱了一大捧干草盖在他身上，然他仍一个劲地喊冷。

    他身子愈来愈冰，那干草盖在他身上起不了丝毫保暖作用。尹若水只好钻木取火，然搜寻四处仅寻得一根废柴，以至于钻了半天木竟连点火花都没有钻出来，气得她狠狠摔在地上，又用剑劈成数块，方才泄气。

    此时天已大亮，他却是病得愈来愈严重，渐渐地竟说起梦话来，话语零零碎碎、断断续续，又低不可闻。

    尹若水实在无措可施，犹豫过后，这才伸出双臂将他抱住，以便将自己体内温度过渡给他。

    得了风寒的人渴望温热便如鱼渴水，一旦感知到温热，身体便会本能地往温热之处紧靠而去。他迷糊中似有所感知，双手本能地紧紧搂住她腰腹，两具身子立时隔衣紧紧相拥，一时竟不知是水环着鱼绕，还是鱼逐水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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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雪崩埋地底
    尹若水脑袋“嗡”地一声，似顶上天空陡然轰塌，她不由僵住，双眼直直盯着地上那只断臂，悲伤与绝望如潮倾涌而来，压迫得她胸口一阵剧痛，眼前忽然模糊成一片，泪水自她眶内盈满，几乎盛不住了。

    那头狼此时已经发现了她，猛地嚎叫起来，转头便张牙舞爪地朝她狠狠扑来。

    悲伤到了极点，反倒变成了强烈的痛恨。她不再呆立，怒吼一声，腰际宝剑一出鞘，剑起剑落间，洞内那头食人恶狼立时被劈成两半，狰狞的狼头“砰”地一声自狼项滚落在地，身子却仍兀自痛苦地扭动着。

    尹若水心头愤壑难平，对着那无头之身挥剑继续劈砍不停，狼身倏忽尽化为一块块碎肉，与地上那堆人肉混作一团，教人一时分不清哪块是狼肉，哪块是人肉。

    狭窄的洞内血腥味四处弥漫，她却浑然不觉，心中疼痛难当，无力地垂下宝剑再难自抑地哭了起来。

    “叶落凡，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叶落凡……”

    她哀声哭个不停，自责若不是自己贪吃留他独自一人在此，他也就不会遭到恶狼袭击，更不会成为恶狼腹中之物。如今他已成碎肉，又一大半被恶狼食尽，她便是想替他殓尸，也做不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她哭得伤心不已，眼泪更是如同破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自眶内奔涌而出，怎么止都止不住。

    见她的眼泪就快将这方窄小山洞给淹没了，叶落凡再按捺不住，掀开层层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干草，这才一边自地上站起，一边笑道:“咳咳，尹姑娘，我没死，你不必哭得如此伤心。”

    他苍白的面上带着几分狡黠与调皮。尹若水见了，一时不由怔住，张大双眼瞪了他大半天，才总算缓过神来。

    “你，你……你不是已经……原来你，你没死……”

    她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拔足奔至他跟前，又惊又喜地盯着他打量了半响，见他确实活生生地不曾损半点皮毛，这才彻底安下心来，面上表情却骤然一变，眼角眉梢已染上几分愠怒。

    “你明明没死，为什么方才不早点出来，你是不是存心看我笑话”

    她面上泪痕尚在，衬着恼怒的神情，无意中生出了几分娇俏可爱来。

    叶落凡难得好兴致，淡淡笑着，却不见半点诚恳，狭长眉眼轻挑，反倒添了几分意趣，道:“尹姑娘莫要误会，方才我之所以未现身，乃因气力未及恢复，并无冒犯你的意思。我倒是没想到，尹姑娘你居然会为了我哭得如此伤心。”

    话至此，他眼底笑意似更深了些，只是由于面色苍白，声音虚弱，这才无意消了几分深意。

    她并非真的生气，然一想到自己刚才的狼狈样尽数被他看去，便忍不住羞惭，此刻听得他后半句，更是又尴尬又气恼，实在不愿落得下风，便冷声道:“我才不是为了你而哭。”

    叶落凡“哦”地一声，故意笑问:“既不是为我所哭，不知若水你是为何而哭呢”

    他对她的称谓忽地变了，虽不过是个称呼罢了，然“若水”这两个字一从他口中吐出，竟莫名多了一丝轻佻暧昧之意。

    尹若水听此，面颊便是一烫，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迟愣半响，才手指着地上狼肉，支吾道:“我，我是为这头狼而，而哭……不对，我是为这个，这个被狼吃，吃掉的人哭……”

    他又“哦”地一声:“莫不是此人与你有何关系”

    “没有……”

    “既非亲非故，若水你又怎会为此人哭得如此伤心”

    “我……谁说非亲非故就不能了，我，他死得那么可怜，难道就不值得同情么”尹若水磕磕绊绊地解释完，心中突地就生出一丝懊丧来，心想，她为谁而哭与他何干，她干嘛绞尽心思向他解释，实在太蠢！

    思及此处，她这才勉自镇定下来，改口问起:“对了，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此处”

    叶落凡摇头道:“不知，那狼叼来之时，此人便已死绝。”

    “那你又是如何逃过此难”

    “狼来时，我早已苏醒，原是想出去找你，谁知竟看到那狼嘴里叼着一死人朝此处而来，我料想此处必是狼巢，又见左右并无其他藏身之处，只得躲回洞内，借以干草藏身，好在那狼叼回死人血腥味极重，那狼才未曾发现我。”

    “糟糕！”他话音刚落，她骤然惊叫出声，脸色微变，瞳眸瞬时瞪大，似是突然想起何事。

    叶落凡不由得诧异，待要开口询问，洞外突地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似有何物正朝此洞穴而来。

    此时，尹若水早已扼住他手腕，拉着他便急急奔出洞穴，神色之慌张，令他更觉疑惑，不知究竟发生何事，直至被她带着奔出洞外，目及前方倾涌而来的狼群之时，他才恍然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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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葬身冰雪中
    痛，全身没有一处不痛，似是骨头碎裂了般，痛得意识忽聚忽散，脑子里一片混沌，似被浓雾迷住了，模糊中，她似看到了师父正对她盈盈笑着，眼里却带着十足的坚决，挥手对她道:“赶紧回去……”

    “师父，别走，师父……”她极力呼叫，拔足想要朝师父奔去，师父却突地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消散。

    师伯自烟雾中行来，瞪着她，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混账东西！”

    她愣了愣，刚要唤声师伯，师伯的面孔忽然就变成了易水寒的。

    易水寒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恬淡笑意，极尽温柔地对她说:“蝼蚁尚且偷生，你的命比蝼蚁重一千倍一万倍，更该好好珍惜……”

    易水寒话语未歇，她耳边突地响起另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几分从容不迫，一遍一遍地说道:“蝼蚁尚且偷生，我们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于生命更为珍惜……”

    蝼蚁尚且偷生……蝼蚁尚且偷生……

    “叶落凡——”她一声惊叫，猛地自梦魇中苏醒过来。

    醒来时，周遭一片阴冷黑暗，空气则像是凝滞了般，闷得喘不过气来，竟似被困在地底。

    她下意识要坐起，然微一抬臂，便觉全身痛得不得了，应是受了内伤，禁不住“嘶”地一声，缓了半天这才喘过气来。

    她到底不敢再动弹，只得极力瞪大双眼，通过视觉与触觉辨认周遭环境，黑暗中隐约辨认出自己应该是被困在冰雪里了。

    然她刚作出此判断，便立马惊觉:“不对，我既被困于雪中，为何身上却感觉不到冰雪的压迫，难道——”

    她似想起何事，瞳孔猛地放大，不敢再想下去，忙忍痛抬起手伸向身上。手刚伸出两三寸，便立时触碰到一样软软的东西，那东西寒凉如冰，隐约还有十分孱弱的心跳，断断续续……

    “叶落凡”尹若水不由惊呼出声，瞪大双眼极力想要看清眼前之人，偏周遭漆黑难辨，隐约只能感觉到叶落凡正面朝着她覆于她身上，彼此相距不过数寸。他双臂向下以手掌心抵着地面，层层积雪早在他背上凝结成冰。

    雪崩之时，她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至此时见此景方才了悟，原来是他以背誓死抵挡才为自己撑出一片天地，不至于教她闷死于雪中。

    思及此处，她心尖便是又暖又疼，忙扯着喉咙呼唤起来:“叶落凡，叶落凡，你快醒醒！叶落凡，叶落凡……”

    然不论她如何呼唤，他始终没有半点反应，似是死了般。

    尹若水慌了，伸手再次要去摸他，然指腹一触碰到他皮肤，她后背便猛地绷直了。他身子极冰，似没有半点温度，又似死去多时的尸体，唯有那微弱得几乎低不可闻的心跳表明他还没死。

    但这口气还能提多久

    尹若水不敢多想，不顾自身伤痛，强撑着挺身用力抱紧了他，企图将自己所剩无几的一点体温过渡给他，可惜她的身子并没有比他温热多少，那点生气压根驱散不了周遭源源不断袭来的寒气。

    很快地，她便发现，即便自己用力抱紧了他，他的身子仍在以极快的速度冷却下去，渐渐竟变得比冰块还冰，心跳则慢得仿佛停了，教人再感觉不到一丝生机。

    尹若水彻底慌了，不住地大声叫道:“叶落凡，你别死，你不能死……”

    狭窄的空间里唯有她略带哭腔与颤抖的声音在不停地回荡，回荡。

    她强自忍着悲痛与害怕，既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无语:“叶落凡，我不会让你死了的，我要救你，我一定要救活你……”

    一语既毕，她竟不管不顾地将掌心对准他胸膛，借用内力将自己身上残温过渡至他体内。

    她本就有伤在身，化用内力又是极劳神损身之事，因而撑不过半盏茶功夫，她便累得满身冷汗涔涔，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第二十四章：临死话别情
    “若水，别哭，我还没死呢……”叶落凡勉力扬起嘴角对她笑了笑，声音虚弱至极，刚撑开的眼皮亦有些撑不住地渐渐耷拉下来。

    尹若水又是大喜过望，又是担忧不已，就怕他乃回光返照，眼睛一闭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便忙一个劲地叫道:“叶落凡，你撑着点，千万别睡着了！”

    他无力地应道:“可是我好困……”

    “不困不困，你都睡了一整夜了。”

    “……”他似听不到她话，眼皮又慢慢阖上，眼看着就快要阖成一条线了，尹若水吓得伸手稍一使劲地拍了拍他的面颊，一边大声叫道:“叶落凡，你别睡了，快醒醒，你要是就这样睡着了，可就再也……”

    话至此，她喉咙便是一哽，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向来身虚体弱，先前风寒尚未痊愈，雪崩前被狼抓伤了臂膀，如今又被困于此冰雪之中，早已是大半身踏入鬼门关之人，稍有不慎，剩下的那小半个身亦得被牛头马面强行拉入地狱。尹若水心慌害怕至极，只得又加大了拍打他的力度。

    许是脸上骤然传来的疼痛让他恢复了些微的意识，然这点意识忽聚忽散地，根本撑不了多久。

    尹若水想了想，才说:“要不这样吧，咱们来聊聊天，这样你就不困了。”说完，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她开口便问:“叶落凡，你当时是怎么知道快要雪崩了的”

    “听声音……”

    “你说那些狼会不会跟我们一样亦被困在了雪中”

    “不会……”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不知是累了，还是觉得她这个问题简直问得又蠢又多余。

    尹若水只好改口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后悔了吗现在如果你当时要是不这么做，也许你现在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了。”

    “咳咳……可最终不还是会被困在雪里被活活闷死我这么做，至少你还能有条活路不是……”

    听到此话，尹若水心尖倏忽一暖，眼眶又不争气地红了，哽咽半响才失望道:“这冰雪不知有多厚，我体力所剩无几，怕亦是出不去了，看来你我二人今日注定死于此处。”

    他突地虚弱道:“你昨夜就不该用内力救我的，这样你还可以保存体力挨到出去……”

    后面他所说之话，她似并未听见，瞳眸一张，不由诧道:“你，你怎么知道……你，你当时不是已经晕过去了么，怎么……”

    “我虽昏迷，然意识却是清醒的。”

    闻听此语，尹若水又是一惊，思及之前自己抱他哭他时他皆看在眼里，便羞得脸都红了，恨不得赶紧挖个洞钻进去，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如何是好，迟愣半天才急忙转移话题，道:“那个，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