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沉入梦境里的人,有几个愿意醒来”小哥替她擦了一遍身子,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然后点上一根怡人的线香,便转身退出门外,小心翼翼的合上门扉。
此时他才看清来人,中年俊逸,红锦黑服金腰带,神意俊朗姿态沉着之人。
只是随意打量,并不言多,小哥右手挽起左袖,示意道“请。”
小哥是个随和的人,唯有屋中的女子,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忌。
他将来人带到不远处的凉亭,沏上一壶好茶,不时望向阁楼。
茶在青玉瓷壶中熨了片刻,一缕肉眼可见的青烟从壶嘴中袅袅升起,缓缓化作一只白鹤,绕着瓷壶转了三圈,便真如青鸟一般飞向穹宇。
他不是闻名的药师,却精通天下的药理。所以他的茶,也是难得的好茶。
茶入杯中,香气仿佛肉眼可见的氤氲,布满这座小院。茶水一湾碧波,如同流动的翡翠,还流动着光。
来人举起茶杯,如同牛嚼牡丹一饮而尽,随后摇摇头道“金玉在外,华而不实,不是好茶。”提起茶壶便将一壶的春风倒入环亭的碧湖中。
又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素纸小包,冲泡片刻,道“试试这个。”
小哥遍识天下名草,却不识此杯中物,细品之下,酸辣辛苦入吼。
“滋味如何”
挣扎半响,道“苦”
对方忽然大笑,小哥不服道“你怎么不喝。”
“世间疾苦,我一一品尝,这些滋味,不喝也罢。可是你还年轻,有些苦,要多尝尝。”
小哥这年日子过得也算平顺,不曾挨饿受冻,也未受过他人刁难欺辱,说没吃过苦,不算过分。
可他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小阁楼,却一时悲从中来,仿佛那便是含在口中的苦茶,莫大的委屈,难以开口。
“我叫帝缺。”来人止笑,道,“我在末世,见过你。”
小哥不言,帝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阁楼,道“为什么不进入她梦中看看。”
小哥忽然扬起嘴角,故作轻松的神情,掩盖不了满目的秋水悲凉。
“我常常看到她在笑。”
“她不是一个爱笑的人,我却一直爱着她的笑。”
“我也恨着这样的笑。”
“我害怕,在她梦里,让她笑的人,不是我。”
第三章 浮生辞旧梦(三)
青石板路,人群过往,来者熙熙,去者攘攘。
从街头到街尾,全长不过一里路,一名身着精致嫣红长裙的少女,哭了三次。
第一次,是这春日暖阳送出的一缕和煦清风。这样温暖的风,让她心头,彻骨的寒。
第二次,是路过一家肉铺时,屠夫忽然高声叫卖,那呵声使她如受惊的幼鹿,尖叫一声后蹲下,抱着双膝痛哭。
第三次,是她走完这条街道,回头望去,心中百转千肠,自觉无人关心在乎,立在原地,泪流满面。
“人间不值得。”哭了许久,她轻念出声。
她从未抬头,自然也看不见,沿街酒楼之上,一人依窗,静静看她一路行来。
从她第一次迎风落泪,到最后一次孤立人群,楼上之人都看着。
她面前是热闹繁华的长街,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可她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妥,哭了很久,哭到累了,终于转身,走入那个白茫茫的世界。
一步踏出,长街凭空消散,眼前泛白的虚无变成一屋子的迎来送往。
这是她的家。
她似乎是站在门口,但是来来去去的访客从她身体上穿过,仿佛无法看见她,也无法感受她。
留着胡子的戴冠男子是她的父亲,在人群里忙碌着,对这人拱手,对那人致歉。
少女认出这一幕,是不久前的年节。那日一如今日,大家热热闹闹,她在门后观瞧。
瞧的久了,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又开始落泪。
“为什么不陪我”
“热闹和欢乐都是你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众人落座,她亦入座。
此时,别人似乎又能看见她了,开始热络的交谈。
问她婚嫁,可有人家。
问她女红,可会锦花。
问她诗书,问她琴棋,问她去年种种。
也问她,是否快乐。
于是在这春日的快乐气氛里,唯独她,偷偷落泪。
“我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菜碟摆上,繁多精致,应接不暇。
少女起筷,夹了一片嫩绿的青椒,还未吞咽,已是泪眼朦胧。
“为何青椒不辣,知我喜辣为何还放砂糖,为何什么都跟我作对,为何事事都不顺心意,究竟是为何”
“都怪这世间,不值得。”
艰难的将青椒吃下以后,眼前的世界再度变换。
她似乎无法感受这些变换,对那些诡异的画面视而不见,只有眼泪一直停不下来的流淌。
这一次,是湖边风月,夜色正晚。春风如伊,挚爱着世人。
少女似乎刚刚睡醒,泪眼朦胧之后,见到一张俊美近妖的容颜。
这是一个男人,和她相好半年。
她记不得二人如何相遇,如何相识,又如何相爱。
但她清楚的知道,这个容颜华美的男人,是她的爱人。
她靠在他的怀里,于这波光涟涟的春夜里,安心睡去。男人身上有好闻的气味,她在别处从未闻到,想来应该是男人的体味。这样的味道,总是让她迷恋,沉醉。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默默流着泪醒来。
男人语气温柔,掩去她脸庞的泪水,轻声问道“怎么了”
少女道“梦见你离开我了。”
男人笑道“我一直在你身边,以后也不会离开。”
少女似乎是在撒娇,又似真心难过,哭喊的捶打男子的肩膀,歇斯底里的嘶吼道“你就是离开我了你就是不要我了大坏蛋大骗子”
捶打的小手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匕首,她却恍若未知,继续一下一下刺入,从肩膀到胸膛。
男人依旧温柔含笑,另一只手抱着少女,趁着少女埋在他怀里哭泣捶打,才敢在脸上露出痛苦难堪的表情。
少女的匕首最后插在男人的胸口,满脸血迹和眼泪,抬头去看男人,眼神天真的可怖。
男人来不及忍住疼痛,变换表情,终于被少女捕捉到了那份痛苦。
于是少女拔出匕首,在男人身上疯狂的乱刺,边刺边说“你嫌弃我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看我,你以前多温柔。”
每一刀刺下,都有鲜血飞溅在她身上,将她原本清淡鹅黄的长裙,染作嫣红。
男人的双眼,渐渐变得无神,终于,失去生机。
可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笑得凄惨,笑得痛苦。
少女从男人身边离开,迎着湖面,低低抽泣。
“男人都是骗子。说好永远不离开我的,为何就如此自私的死去了。”
“我何时同意你去死”
“都是骗子。”
“人间不值得。”
湖面波光粼粼,月色荡起涟漪。画面如水面荡漾,朦胧间,化作一片山色。
嫣红长裙的少女,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在开满春花的山坡上,手持木棍,迎风剑舞。
她的舞姿和剑术纵然有模有样,却不过是中规中矩。
除她以外,不远处的花丛中,还有另一名少女,青碧长衣,吹着长萧,看着嫣红长裙的少女剑舞。
待到曲中舞罢,青碧少女拍着手掌叫好。
嫣红少女却在这样的奉承中,强忍着发红双目,不落下泪来。
“如此拙劣的剑舞,有何可称赞的。”
“女人可真是虚伪。”
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青碧少女。
“既然你觉得这曲剑舞不错,不如与我切磋。”
说着便手持木棍,在青碧少女身上轻点。
少女嗤笑着躲闪求饶“好姐姐,妹妹认输,妹妹认输。”
嫣红少女心中冷哼一声,不经意间竟然脱口而出一句“婊子。”
手上木棍随之用力,从轻点变成抽打,一下一下猛烈精准的敲击在青碧少女嘴上,生生将其打烂。
“你不是会说吗你再说啊,说姐姐打得好啊”
青碧少女痛苦的在地上挣扎,许久之后,终于无力躺下。
她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已如烂泥。
嫣红少女抽打的动作却未停止,直到最后“嘭”的一声,木棍裂开,她才无力的坐地,看着眼前的一滩烂泥,又道“婊子。”
“想交个朋友,怎么如此艰难。”
“人间不值得。”
再度抬头,亦是泪流满面。
风卷花落。
不远处,亦或是远处,总之,少女无暇顾及的某处,小哥面无表情的观察着这一切,良久之后,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第四章 浮生辞旧梦(四)
城外山林,青瓦阁楼。
帝缺与小哥亭中对坐饮茶。
小哥说起往事,帝缺听得入神。
至少,表面上入神。
世间事,他有何事不知
小哥口中嫣红女子的故事,他也曾在属于他的秘境天地间,一一经历。
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才会故意装作不知道。
所以此刻他便说出了小哥最想听到的那句话“这位穿着嫣红长裙的女子,就是你阁楼深闺里藏的颜如玉”
小哥却笑着摇头“你继续听我说。”
于是,他又说着关于那个嫣红女子的故事
高家有位小姐,年方二八,喜着红群白纱。
形容秀丽,温婉儒雅。
少女明眸皓齿,却非爱笑之人,常常愁眉如深闺一同上锁。
若非得说上什么缘由,也无可细说。
虽然是侧室的女儿,却从未遭受如何冷眼疏忽。其父虽孟浪,从未落下半点关怀,其母仁厚,慈爱更具精心。
少女算得上如花似玉,更难得腹有诗书,家中父母不逼嫁娶,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有个幸福的青葱岁月。
然则,她不快乐。
“我想做梦。”她在春日的暖阳里,来到了小哥的铺子。
小哥头也不抬,手中仍然推着碾船,口中答道“你来对了地方。”
少女道“听闻你异艺通达,能让人做想做的梦。”
小哥道“你想做怎样的梦”
少女道“我想体验一下死。”
小哥碾药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对她报以商人特有的廉价灿烂笑颜道“可以。”
虽然没问,少女却答道“因为人间不值得。”
小哥在低头的瞬间,露出了难掩的厌恶,一纵即逝“你想如何死。”
少女道“无所谓,能死就行。”
小哥拉开一道竹帘,伸手请道“今天运气不错,有位客人因故未至,想来这便是你的缘分。”
少女道“与死有缘,算不得荣幸。”
小哥不再言语,他遇见过很多人,很多醉生梦死的人。大部分人他都不喜欢,却没有一人如这位女子一般让他如此厌恶。
少女躺倒在竹椅上,闭上双目,真如死了一般。
小哥看着这张本该是豆蔻如花的靓丽容颜,如今却带着戾气和暮气沉睡,心中暗想,果真还是死了好看。
香炉里滴入药剂,香薰燃起青烟,萦绕在女子枕边。